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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我的眼睛(四)

http://www.sina.com.cn 2002/11/25 11:30   北京文学

  作者:李唯

  十一

  肖海亮再次踏进刘丽英家时如雷轰顶地发现:小冯果疯了!她连油条都不能辨认,说那是她的小辫子,执意要往自己的头上绑,更别说是辨认人了。肖海亮当场呆若木鸡。

  小冯果是受到深度刺激后在今天早上终于精神崩溃而失常的。本市安定医院的一位杨姓医生对小冯果的遭遇早就深表同情,在早上接到刘丽英的紧急求医电话后立刻来家进行检查诊治,并当场决定以后就把刘家作为冯果的家庭病房,定期上门医治,免去她的住院治疗和收取一切费用,因为这是需要长期医治和调养的病。肖海亮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杨姓医生和哭哭啼啼的刘丽英一起在给小冯果头上绑油条,按照医生的意见,这是为了一切都先顺着患者,以免加深她的刺激从而加重病情。肖海亮在呆傻木愣了许久之后,清醒过来,着急地问医生:医生,这小孩的病能治好吗?杨姓医生看着肖海亮冷冷地说:“那也说不好。要是迫害她的那个人被绳之以法,最好是被政府枪毙了,她知道了以后心里一阵解恨,精神大快,说不定病就好了。”杨姓医生跟大多数市民一样对肖海亮心存怒恨,认定肖海亮是警察作恶且又有官宦背景迄今公然逍遥法外,所以话里充满了讽意。肖海亮情急之下听不出来,更加急切地问:“那她十五天之内能治好吗?能认人不?”杨姓医生说:“那要看这个人十五天之内会不会被枪毙了。”肖海亮这才听出来了,心里一阵凄凉,苦笑。这些日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盼他快点死,所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连生气都不会生气了,只有苦笑,心里凄冷地像踩在深秋初冬遍地僵死的落叶上,那种肃杀凋零,人生末路。

  但令肖海亮、刘丽英以及杨姓医生意外惊喜的是,小冯果也有瞬间清醒的时候,那就是当她看见了肖海亮。小冯果看见了肖海亮,立刻油条也认识了,豆浆也认识了,妈妈也认识了,同时开始大哭,那是一种正常人的哭,她哭着说:“妈妈,我害怕!”这一句话显示她的用语逻辑和表达逻辑都极正常,然后她指着肖海亮说了她害怕的理由:“就是这个叔叔把我日了!”这后面一句脏词是她过去从大人那里似懂非懂地听来的,在有精神控制的情况下,她知道这是一句不好的话,小孩子是不能说的,所以她不敢说,现在精神控制完全崩溃,她便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再然后小冯果哭着把脸转过去冲着墙害怕地不敢看肖海亮,她转过去之后却不哭了,她笑起来,墙上悬一面镜子,映出她发梢上绑两根油条的样子,她指着那镜子里的油条笑着说:“小辫子!”她又糊涂了。小冯果的记忆里只留下肖海亮这个最深刻的记忆点,其余的皆模糊了。这个最清醒的记忆点就是记住是肖海亮强奸了她。

  肖海亮惊喜之后是更深的绝望。

  刘丽英的状况也是快要疯了,女儿的精神错乱使她五内俱焚,她真是连杀肖海亮的心都有。刘丽英操起离她手边最近的一件铁器便朝肖海亮逼了过去,那是一把熨衣服的熨斗,她把那熨斗的铁尖对准肖海亮的眼睛,让肖海亮快滚出去,否则就要戳瞎了他。肖海亮自然不能走,即使是一个已经疯了的孩子,这也是能救他的惟一希望了。肖海亮央求刘丽英说:“刘大姐,您别让我走,您让孩子再辨认辨认我!”刘丽英愈加怒不可遏,说:“我的小孩都让你弄成这样子了你还要刺激她!”她舞动着熨斗便朝肖海亮戳了过去,肖海亮本能地躲闪了一下,熨斗的铁尖碰到了他的鼻子,鲜血顿时窜了出来,刘丽英仍不罢手,疯似地朝肖海亮连连戳去。

  这时候奇迹发生了:小冯果快意地笑起来,思维和用语逻辑都极清晰准确地说:“看,他流血了!”同时她笑个不止,那是一种解恨的笑。

  肖海亮职业的机敏使他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一点,大喝一声:“别动!”

  刘丽英被肖海亮的骤然大喝也吓住了,畏惧地说:“怎么,你还要打我呀?”

  肖海亮顾不得跟她辩解,激动地说:“你没听见你的小孩刚才说话了吗?她说:看,他流血了!而我确实在流血!你明白了吗?!”

  刘丽英依旧懵懂着,说:“那又怎么样呢?”

  肖海亮大叫道:“这说明:她有点清醒了!!”

  杨姓医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迅速操起桌上的一件东西让小冯果看:“这是什么?”

  小冯果说:“苹果。”那确实是一个苹果。

  肖海亮激动无比地说:“我操,你们看!!”

  刘丽英惊喜不止,但她依旧懵懂,说:“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呢?!”

  肖海亮从侦查心理学的逻辑角度思考地说:“是不是有可能是这样:她认定我是残害她的人,所以她在意识里很恨我,所以你一打我她就解恨,她越解恨她的意识和思维就越集中在一个正常人的快感享受上,所以连带着她对周围事物的感应也就越清醒。”

  杨姓医生想了一下,也认为不无一定的道理,说:“病人还是发病初期,程度还没那么深,一件让她兴奋的事也有可能唤醒她,尤其有可能在一个时间段里暂时唤醒她。”

  刘丽英开始异常兴奋,说:“那现在怎么办呢?”

  肖海亮不假思索地说:“刘大姐,你再打我,你再狠狠地打我!”他说着就在小冯果面前跪了下来,这一是因为他高而刘丽英矮,刘丽英打起他来不方便,同时也为了让小冯果更近距离更清楚地看着他挨打,让这孩子愈加兴奋,或许这兴奋能最终像水一样地冲破这孩子的智障阻塞,为他洗出一个清白来。

  刘丽英愣怔并且迟疑了,问医生:“这,行吗?”

  杨姓医生迅速想了一下,从医学和情感的双重角度给予了答复:“我看可以试试!”从医学角度,他自然希望患者能产生奇迹治愈,从情感角度,他也希望肖海亮挨打,肖海亮能挨打也同样给他一种解恨的快感享受。于是杨姓医生搬把椅子在肖海亮对面坐了下来,眼里炯炯放光,像等着看戏。他暗暗希望刘丽英能继续用那把铁熨斗打肖海亮,那样会沉重得多,一把下去,皮开肉绽,他希望肖海亮能皮开肉绽。

  刘丽英令医生兴奋地把熨斗又举起来了,她决定狠打肖海亮,不打白不打,说:“这可是你自己让我打你的。我要把你打伤了我可不负责任,你们公安局也不能找我。”肖海亮望着那寒光闪闪的铁器,有些迟疑了,但焦急很快便弥盖了迟疑,一横心说:“行!但你别往我头上打。”刘丽英同意不往头上打,说她知道那样会打死人的,打死了人,公安局不管法院也会管的,她虽然是个街道妇女但她并不傻。刘丽英把熨斗抡起来朝肖海亮的背上狠狠砸了下去,一瞬间,她害怕了,她自己都仿佛听见了那肉里的骨头和皮下组织碎裂绽开的声音。肖海亮却没有太多痛楚的感觉,他只感觉有东西飞快地朝他背上撞过来,把他撞了个向前趔趄,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小冯果脸上的表情,其余的感觉又全都麻木了。小冯果的表情果然又神采飞扬了起来,她快意开心地咯咯笑,眼睛清亮又明丽,这让肖海亮非常兴奋,他催促刘丽英再打,快打,狠狠地打!刘丽英也高度紧张和兴奋,于是她和肖海亮便共同没有了这是一具血肉之躯的感觉,只当作这是一堵墙,或是一面鼓,她抡起那铁器朝这堵墙和这面鼓上连连地砸下去。小冯果咯咯咯咯地笑声连成了绵绵不断的线,她笑个不停,而且嘴里不断地蹦出对此作出正确判断的单词来:“打!”“疼!”“疼死了!”她甚至还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妈妈打叔叔,拿熨斗!”她连熨斗都识别了,这表明她的思维越来越趋向清晰和正常。肖海亮连背上有被撞击的感觉都没有了,他血脉贲张,呼吸像哮喘一样地急促。

  肖海亮轻轻地说:“停,”他不敢说得太响亮,生怕声音太响又把这孩子吓糊涂了。

  刘丽英立刻紧张万分地停下。同时她也实在累了,她打得手都快脱臼了。

  肖海亮把自己的脸很近地朝小冯果面前凑过去,更轻柔地说:“冯果,小冯果啊,你再好好看看,那个坏人,是我吗?是叔叔吗?”

  小冯果开始端详肖海亮,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毫不躲避地看他,那神情就像在打量一个玩具。肖海亮心都快要不跳了。小冯果只端详了片刻便作出了判断,那神情就像很快知道了这是个什么玩具,她说:“就是这个叔叔把我……”她又说了那个脏字。然后,她又糊涂了,她扭过脸去看一直忘了关上的电视,指着电视里正在主播中央台《时空连线》节目的白岩松说:“看,蝌蚪!”

  肖海亮万分沮丧,他不甘心地让刘丽英再来打他,同时把刘丽英丢在地上的熨斗拾起来恳求地塞到她的手里,叮嘱她这次可以用带尖的那头打,这样下手重孩子看了会更刺激,效果可能要好一些。刘丽英却不肯打了。刘丽英看着电视里被女儿唤作“蝌蚪”的白岩松,看着那只“蝌蚪”在侃侃而谈,更是沮丧地想哭,心想女儿竟是这般地糊涂了,连白岩松是人还是蝌蚪都分不清楚了。刘丽英又把熨斗丢到地上,没好气地说:“还打什么打!再打你也是个强奸犯!我手都要断了,没力气了,要打明天再打吧。”肖海亮无可奈何,只好同意明天再打。然后他试图站起来要走,身子动了一下却没能站起来而是朝地上全面地瘫了下去,他全部的痛楚感觉在一瞬间都回来了,他上半身的感觉不是痛楚而是飘渺,飘渺虚无地像是上半身不存在了,只剩下一颗头悬在空中。肖海亮扭动着他的头努力想带动身子站起来,这样做的结果只是让他的身子在地上蠕动,而没能挺立,同时让小冯果不再去看白岩松而是看着他笑了,说:“看,蛇!”这确实有点像蛇在蠕动。她甚至说了一句更完整的话:“妈妈你看,叔叔像一条蛇!”这孩子的思维在瞬间又清醒了,让肖海亮和刘丽英顿时又瞠目结舌匪夷所思。一直在旁边观察的杨姓医生解释说:这种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症状在患者发病初期是正常的,以神经科的病原理来说,所有发病初期的患者都属于亚失常状态,也就是说介于正常和非正常之间,搞得好,可能趋向正常,当然,也有可能相反。

  肖海亮于是精神重又抖擞!力气在一抖擞之下又回到了四肢五脏。肖海亮挣扎地站起来走出刘家的时候,告诉刘丽英:他明天一早再来!他说得十分坚决,甚至有些喜悦,有些兴致勃勃的样子,仿佛明天不是来挨打而是要来领工资。而刘丽英也是精神抖擞跃跃欲试的样子,她甚至对肖海亮有些和颜悦色,叮嘱肖海亮明天吃了早饭再来,那样肚子里有食可以扛打一些。打人这样一件事,于是不可思议地成了一件十分正常的、春风化雨般的、让双方都充满了喜悦的行动。

  肖海亮再来的时候,熨斗便弃之不用了,他和刘丽英共同认可的最好方式是打耳光,这是他和刘丽英在无意之中发现的。当刘丽英第一个耳光朝肖海亮脸上结结实实劈下去的时候,小冯果的反应是惊栗,也就是骤然间惊愣住了,然后她爆发出咯咯咯咯地大笑,这孩子开心解恨极了,且伴以手舞足蹈,显然耳光比熨斗的效果对于孩子在直观上要刺激得多,虽然后者的敲击远要沉重于前者,这让肖海亮和刘丽英都再次兴奋不已,于是肖海亮的血肉之躯再次成了一堵墙和一面鼓,刘丽英拼尽全力地在这堵墙和这面鼓上连连劈打,直到真的把她右手中指的骨节打脱臼了,而肖海亮的感觉是再次毫无感觉,他全神贯注于小冯果的表情反应。小冯果再次连绵不绝地笑,她的反应思维越来越清晰和正常,她甚至被唤起了记忆,她突然像想起来了似地说道:“妈,咱们家客厅的灯泡坏了,要换灯泡!”而那客厅的灯泡确实在前天坏了。女儿的这句话换来刘丽英的泪流满面,刘丽英对肖海亮更猛烈地打起来。小冯果在回忆肖海亮的事情上也有了进步,她说:“就是这个叔叔把我弄疼了。”她不再说那个脏字,而用了“弄疼”这样一个比较文明的说法,这表明她在用语遣词上已经有了控制的意识,只有正常的人才会控制自己的言行,遗憾的是她依然顽固地只记得是肖海亮强奸了她,像墙挡住了风,再也吹飘不过去了,这让肖海亮欣喜若狂又深深沮丧。

  肖海亮鲜血淋漓地于傍晚走出刘家的时候,对刘丽英说:他明天一早再来!

  肖海亮连续来了十二天。从第九天的时间起,小冯果的兴奋便开始逐渐消退,到第十二天达到了彻底消退,打耳光对她不再有刺激,就像一桩游戏玩的轮回太多便索然寡味了。她的神情开始变得木然,在第十二天这一日更是彻底痴呆,她可以连续六个小时眼睛直盯着墙角的一把扫帚而不动一动,好像那是一个变化无穷的蓝精灵。她基本不再开口说话,即使说话也是疯得厉害,譬如她把那熨斗叫做橘子,对刘丽英说:“你把那个橘子拿来我要吃!”刘丽英没有给她拿熨斗而是给她拿来了新买的灯泡,试图以女儿曾经提及过的东西再次唤醒她。

  刘丽英举着灯泡就像举着可以照亮女儿生命的灯,声音颤抖地说:“冯果,冯果啊,你看看这是什么?你不是说咱家的灯泡坏了吗,妈妈把灯泡买来了,你看看,你还认得不?”小冯果木然地瞅着那灯泡,然后叫出了它的名称:“电话!”刘丽英心碎欲裂,把那叫做“电话”的灯泡摔到墙角里,凄厉地哭起来,女儿哪怕说这是皮球或者说是馒头,也能挨一点边儿,起码它们还都共同有一个圆的形状。女儿真是疯得厉害了!

  肖海亮也是木呆呆的。肖海亮木呆呆地瞅着小冯果好一会儿然后走出了刘家去。肖海亮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从街头小五金店里刚买的锥子,他把锥子塞到刘丽英的手里,让她用这锥子往他脸上扎,说这样可能会对孩子有更深刻的刺激,能再次唤醒她也说不定。刘丽英捏着那锥子颤栗了,疯狂地叫起来:“你以为我是个杀人狂啊?你以为我什么都能下得去手啊?!”而肖海亮的状态也接近于半疯,他恳求刘丽英扎他,说即使把他的脸扎成血窟窿也是好的,总比他去坐牢挨枪子儿要好!刘丽英执意不干,同时她更凄厉地哭起来,说,都疯了,全都疯了!而肖海亮那双眼睛赤红使劲哀求刘丽英拿锥子扎他的样子也确实像个疯子。肖海亮无可奈何,心急如焚。他燥热不安地上前一把攥住了痴呆的小冯果,吼叫似地说:“冯果啊,你再看看我,那个人是我吗?你怎么就非认定是我呢?你再好好看看叔叔!你说话呀!”

  小冯果“哇”地一声惊恐地大哭起来。

  刘丽英手里的锥子在随后的一瞬间不假思索地扎进了肖海亮的肉里,她那一刻的表情就像头母兽。但她扎的是肖海亮的手,因为这双手再次把她的女儿弄疼了,同时也为了让肖海亮松手。刘丽英恶狠狠从肖海亮的手里抢过哭啼的女儿心碎地搂着她,也放声地哭。但小冯果却不哭了,她望着肖海亮刚被锥子扎过的左手,新奇地、研究地看着那褐红色的血从手背上缓缓流出来,然后她有所研究发现地说了一句让肖海亮彻底绝望的话。

  小冯果指着那血说:“可口可乐!”

  肖海亮绝望地闭上了眼,他明白再也不可能让这孩子清醒地辨认他了……

  十二

  肖海亮决定在剩下的几天里自己把罪犯找出来,这是他惟一的路。

  肖海亮去找刘娅,说:“刘娅,我没别的办法了,你要帮我一个忙。”

  刘娅说:“我不管!”然后她把脸掉过去冲着家里的墙,眼圈开始红湿。

  肖海亮于是知道刘娅并非真的不管,她只是还在生他的气,准确地说是嗔怪,生气里依然渗着柔情,刘娅如果真是气恨他了,她不会这么淡淡地哭,像小雨轻轻地湿润了地皮,她会一点都不哭,神情冷冰冰地,眼睛干爽寒冷像尘封许久的老挂历,一册尘封许久的老挂历给人的感觉是最冰凉的,你会感觉日子都被霜冻起来了。于是肖海亮便直接向刘娅说了他的侦查方案:他决定在案发的地点实施蹲伏以捕获案犯。根据他的分析,案发地点距离他们的河西公安分局不到二百米,案犯居然敢在公安局的眼皮子底下作案,这说明案犯并非是事先精心选择了作案地点有预谋地作案,而是行至此地一时性起胆大妄为强行作案,这同时又说明了两点:案犯是个自我控制力较差的人;案犯由于一些生活起居的必须因素,譬如居住在附近,或是出行必须要途经这条道,他会习惯性地经常出入于此地。根据案犯的这两个特点,他有可能还会出入在那条路上,如果有合适的对象,他有可能还会控制不住地再次作案,所以肖海亮决定实施蹲伏计划。但肖海亮的方案里还需要有个女人,案犯总不会血脉贲张地朝着路边的邮筒或是树扑上去吧,需要有个女人在道上晃呀晃的,像鱼饵引逗鱼儿上钩,而肖海亮计划里的鱼饵就是刘娅。肖海亮的生活里也只有刘娅这一个女人可做鱼饵了。

  刘娅不哭了,小雨停了,她冷冷地说:“你是要我像马路上的那些鸡一样是吗?我要不要把奶子也露出来?”刘娅是个文雅知识的女人,她平时决不说“奶子”,如果碰到必须要说女性这个部位的时候,她也只会说“乳房”而不说“奶子”。刘娅这样说就是真气恨了,她没想到肖海亮要把她当作一块彩色的肉抛到大马路上去,这污辱了她的尊严,所以她故意要这样粗俗地说话。刘娅粗俗气恨地强调说:“你是不是要我把奶子也露出来?”

  肖海亮有些发愣,他还没想到“露奶子”这样细致的环节,当然他理解刘娅所说的也并非是要敞胸露怀一丝不挂,而是像街上那些行迹暧昧的小姐,穿着很低胸的小褂儿,露出半截乳部尤其是强调地露出深深的乳沟,朝路上的男人抛去一片妩媚。肖海亮想了想说:“当然穿的性感一些也是需要的。这是任务需要。”

  刘娅瞧着天花板轻声细语地说:“那你还是要我去露奶子啊。”

  于是肖海亮不敢再说了,他知道刘娅一旦眼睛瞧向天空并且像叹息一样地轻声说话,她这样就不光是气恨而且还伤心了,她在仰头忍着要滚落下的眼泪同时小声地讲话以避免声音高了让人听出她声波的发颤来,刘娅是个淑女型的人,刘娅是个举止优雅的人,刘娅平时走在街上都是不施一点粉黛显得清清丽丽的,如白云出岫风清云淡,肖海亮却要扒去她的优雅让她极其媚俗和粗鄙地去做勾引状,这使她难以忍受。肖海亮污辱了刘娅的文化。肖海亮醒悟过来于是很有一些歉疚,他在情急之中刺伤了刘娅。肖海亮便默默地走了,本来他是想向刘娅解释一下的,说他也是迫不得已同时也来不及细想那么多,但他怕一扯开来说会引起刘娅委屈地大哭,刘娅又是个很感性的人,她不能容忍她所爱的人对她有一刻的轻慢,况且肖海亮已是身处绝境着急万分五内俱焚,也没有时间再说什么了。

  肖海亮于当晚的九点左右独自去了案发现场,像一头困兽蹲在街上的暗影里抽烟,在琢磨该怎么办。小街上的路灯早就坏了,街上很暗,有月光,月光也不是很清朗,受风天的影响显得浑浊,一片浑浊地撒下来,在街上团成了一地昏黄,街上且行人稀疏,寥寥几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被这里的昏暗搞得紧张害怕要赶紧匆匆离去,这是一个近乎于完美的犯罪环境,欠缺的是少了一个犯罪的导源,缺少一个女人,像煤矿的坑道布满了瓦斯还缺少一粒火种点燃它。肖海亮心急如焚地想他到哪里去找一个女人来呢?肖海亮望着小街两旁沐在暗影里的一排排树想:这要是一个个女人站在那里就好了,婀娜飘逸,风情万千,最好一个个都再搔首弄姿一些,不怕鬼子不进村!肖海亮被自己的想法弄的苦笑了起来,觉得自己都快要神经了。

  在大约九点四十分的时候,肖海亮的眼睛一亮,他看到一个女人在暗影里挪了过来,她有些哆嗦,像怕冷似地。肖海亮首先看到了她袒露出大半截来的乳房,男人总是很容易受诱惑地先去看女人的这个部位。这是一个并不丰满的乳房,决不是通常书籍里所喜欢描绘的“玉峰高耸”的那一类,它甚至有些偏小,只有些不太浑圆的凸起,乳沟也是浅浅的一抹,但这是一个乖巧的乳房,小小的,玲珑的,像一对小白鸽子从衣领里怯生生地露了出来,乳部上有一粒黑痣,像小鸽子漆黑的眼睛。肖海亮突然意识到这有一粒痣的乳房是他似曾熟悉的,他曾经把他的什么,比如汗水,留在过上面,接着肖海亮惊呆住了。

  肖海亮看到了袒露着胸膛向他走来的刘娅。

  刘娅穿了一件很低胸的吊带小背心,像街上那些放浪不羁的新潮妹一样,这是她刚从市场上买来的,她的衣橱里决没有这样的服装。刘娅甚至化了浓妆,她涂了蓝色的眼影和紫黑色的唇膏,眼圈瓦蓝嘴唇黑紫,这也是刘娅照着那些站街的女人的样子化的,这样涂描的效果是突出了肉感,有点像中华民族的饮食,给那些炒了炸了炖了的肉类最后要着色,五彩缤纷地端出来,以引动食客们的食欲。刘娅把自己做成了一盘菜,走到肖海亮的面前,对肖海亮竭力若无其事地笑着,她甚至努力想笑出很愉快的样子,表示这样放浪也没什么,结果她的笑看上去就像在哆嗦。

  肖海亮脑子“嗡”地一下,他没想到刘娅居然又能同意来做这桩事情,同时他也知道刘娅此刻只要再少一点点控制就会放声大哭。

  刘娅竭力平静地笑着说:“我就在这里走来走去吧?没准能把鬼子引出来。”

  肖海亮也竭力平静地笑着说:“你就这么走来走去吧,肯定能把鬼子引出来!”

  俩人都竭力做出若无其事来,俩人都回避地不去谈及刘娅的蓝眼圈、紫嘴唇以及袒露在夜风中的乳房这桩事情,俩人都像鸵鸟似地把这桩难堪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让它视而不见,这是一柄裹着薄薄一层纸的刺刀,只要稍稍一碰,就会流出血来。于是肖海亮赶紧又退到暗影里蹲下,刘娅则明晃晃地在街上开始晃来晃去,极其笨拙地做骚狐状。

  却没有“鬼子”来骚扰。一直到深夜一点都没有一个稍稍有点可疑的男人出现。期间只有一个老奶奶领着一个小孙女匆匆路过,孙女还背着一把小提琴,大约是刚在老师家学完了琴要赶回家去。首先是小孙女一眼看到了媚狐的刘娅,她天真好奇地站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画着蓝眼圈的刘娅看。接着老奶奶一抬头也看见了,她惊愣了片刻,赶紧捂住小孙女的眼睛拉着她逃似地离去。走远后,老奶奶狠狠地在地上啐了一口,那“呸”地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响亮,接着肖海亮和刘娅都听见她骂道:“这个婊子真不要脸!”肖海亮看到刘娅明显地哆嗦了一下,像小解后打了尿颤。

  肖海亮最后起身朝刘娅迎过去的时候以为刘娅会哭,但刘娅却在笑。刘娅哆嗦地对肖海亮竭力地笑着,说:“明天我们再来吧。挺好玩的。”

  肖海亮笑嘻嘻地说:“是挺好玩的。刘娅你就像个杨贵妃,风情万千呀。”

  刘娅也笑嘻嘻地说:“杨贵妃还有画蓝眼圈的?我怕是美国的杨贵妃!”

  肖海亮笑着说:“你要是美国的杨贵妃,那美国总统早就去世好几任了,被你迷死的!”

  刘娅笑着说:“我就是要迷死美国所有的总统,让世界人民得解放……”

  肖海亮拼命地开玩笑,而刘娅也拼命以玩笑来承接肖海亮的玩笑,俩人不停地说笑,俩人都明白此刻只要一停下来,刘娅就真的会放声大哭。

  第二日傍晚俩人又来。第二日要热闹得多。在十点多的时候,一群滑板少年,都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蹬着滑板在刘娅身旁呼啸而过。半大小子们滑过去后又像陀螺似地转了回来,团团围住刘娅,笑嘻嘻地盯着刘娅的胸脯看。一个孩子自认为很懂地说:“姐们你戴的B罩杯吧?”“B罩杯”是港台的说法,是指特大的胸脯戴特大号的乳罩,按国内的说法是XX L号的,而刘娅则是戴最小的即S号的,这些半大孩子半懂不懂,他们只是追求最流行新潮的说法,自觉很酷。刘娅血涌到了脸上,严正地说:“都快回家去!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穷极无聊!”孩子们都有些发愣,他们没想到这个鸡婆挺文化的,还会说“信口雌黄”这样的成语。一个孩子说:“姐们你是老师吧?”刘娅说:“你们管我是什么快回家去!”半大小子们呼啸地离去,那个说“B罩杯”的孩子在飞速滑动中高声地说:“哇,世界真精彩,连老师都出来卖……”蹲在暗影里的肖海亮看到刘娅又哆嗦了起来。

  肖海亮最后结束的时候依旧笑嘻嘻地说:“刘娅你今天又成老师了,你是杨贵妃老师!”

  刘娅却没有迎合肖海亮的玩笑。她是想继续说笑来着,但她说不出来了。刘娅竭力让自己平静地说:“我们明天再来。”

  第三日便出了问题。第三日,也是十点多钟的时候,一个老者在小街上散着步朝刘娅走过来,这是一个很知识的老者,头发银白,举止儒雅,像个教授,事后经调查他确实是本市工业学院热动力系的教授。刘娅看到教授走来顿时很感羞愧,这是一种因自己的粗俗贱媚在儒雅的知识文化面前的无地自容,刘娅羞愧地将身子和脸都转了过去,对着街边的树。教授先是走过了刘娅的身边,待刘娅刚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要转过身来的时候,教授却又走了回来,神情露出孩童般的羞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刘娅的胸脯看。刘娅这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本能地用手掩住胸。教授看看左右无人,脸先涨红了,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对刘娅急促地恳求说:“小姐,请你让我吃口奶!”刘娅惊得傻了,像看见蚂蚁要强奸大象一样地匪夷所思,她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教授以为刘娅不说话是嫌钱少,便又掏出五十元来,更加急促和激动地说:“小姐,这些都给你,你让我吃口奶,你让我吃口奶……”刘娅惊吓得连连往后退。教授贴了上去,一边恳求着刘娅,一边动手去想要拉扯开刘娅紧紧捂住乳部的手,刘娅尖利地叫起来:“肖海亮———!!!”肖海亮与此同时早已再也忍耐不下去地一跃而起,一个箭步从暗影里窜出来,对教授大吼道:“你妈的王八蛋!”教授愕住,继而如梦初醒,顿时无地自容,转身逃去,他一时间逃逸得像年轻人一样的健步如飞。肖海亮恨恨地瞪着老头的背影却没有去追,这自然不是那个摧残小冯果的罪犯,这不过是一个长期性压抑却又要每天做得合乎道德礼仪因此更觉压抑的老知识分子。他脱下自己的上衣紧紧裹住了刘娅,他不能再让刘娅这样袒露了。

  刘娅裹在肖海亮的衣服里嗦嗦地发抖。

  肖海亮痛悔地说:“我真傻呀,我这哪里是侦查呀,我这其实是急了!”

  刘娅说:“我知道。”

  肖海亮说:“那个罪犯怎么会那么巧就在这两天又出现这里呢?”

  刘娅说:“我知道。”

  肖海亮说:“他很可能是那天凑巧路过这里看见了那小孩,他可能根本不住在附近!或者他再不敢来了,作贼心虚!再或者他这两天早躲到外地去了!”

  刘娅说:“我知道。”

  肖海亮说:“我整个是急了,没办法了,傻兮兮地想在这里守株待兔!”

  刘娅说:“我都知道。”

  肖海亮说:“你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来呢?这样受人欺辱?”

  刘娅眼眶红湿了,她红湿着眼眶说:“我爸说了,说无论你以后怎么样,都要让我嫁给你,决不反悔。所以无论怎样我都必须要帮你的。再说,万一就能破了案呢?”

  肖海亮一把抱住了刘娅,拼命往回憋着眼泪。

  刘娅靠在肖海亮的胸前委屈地放声大哭,忍了许久的泪水如江河决堤冲泻而下。刘娅哭着拿起肖海亮的右手放在自己的乳上,哭道:“肖海亮我恨你!你让别人都看见我这里了!我这里,是只能给你一个人看的……”

  肖海亮紧紧抱着刘娅,心如刀绞。

  十三

  第十五日的黄昏,肖海亮最后一次踏进刘丽英家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放弃了类似挣扎般的努力,因为一切的路都已经被封堵死,努力已是徒劳。他的眼神里已经完全没有先前来时的那种急火攻心背水一战和拼死挣扎,那种眼神是咄咄逼人的甚至有一点穷凶极恶,让人看了有一点害怕。肖海亮此时的眼神平和、安静和温情,他心里充满了对小冯果的怜惜,先前他根本没有暇空去想这个孩子的可怜,他的思绪全被如何找到破案线索抓住真凶解脱自己而焦灼地填满了,这个黄昏,就像通常说的,已是他最后十几个小时在自由的蓝天下呼吸,明天一早他将被收监,他想最后再来看看这个无比可怜的孩子。肖海亮带来了两条用亚麻丝编的小辫子,他下午特地去儿童用品商店买了一个丹麦进口的大洋娃娃,这辫子是他从大洋娃娃头上拆下来的,他想给小冯果绑上,免得这可怜的孩子一犯病就要去绑油条。

  刘丽英家的客厅在黄昏落暮中显得昏暗,客厅没有开灯,头上吊灯的灯泡依旧坏着,一个新买的灯泡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已经好几天了,刘丽英都懒得去换上。在窗外夕阳余晖洒进来的斑驳光影里,刘丽英懒懒地坐着,痴呆地看着女儿。而小冯果则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地在照镜子,她头上依旧绑着两根油条,她在欣赏她的“辫子”。油条是早上新买来换上的,到现在已经干硬了,像两根油棍直撅撅地挂在头上。

  刘丽英看见肖海亮走进来后伤楚地冷笑一声说:“你还想问她什么你也是白费,她这两天连我都不认识了,她喊我是赵秀玲,赵秀玲是她的表姐。”

  肖海亮说:“我什么都不问她了,我就是想来看看孩子。”

  刘丽英说:“你看吧,你再好好看看你作下的孽!”

  肖海亮没有理会刘丽英的恶语相讥,他拿着那两根洋娃娃的辫子朝小冯果走去。小冯果从镜子里看见了肖海亮,肖海亮在镜子里像朝她挪过来的一堵墙,小孩看大人什么都是巨大的,小冯果看清楚肖海亮的眉眼后,那种恐怖的记忆又被唤醒了,她再一次尖利地惊恐地叫起来。肖海亮微笑地继续朝前走,他想靠近一点这孩子,任何思维正常的人都会看到肖海亮此时充满柔情,就像一个正朝孩子走去的爸爸,是那种面对自己苦命的孩子想抚慰她想呵护她的真情流露,但这换来小冯果害怕地捂住眼睛同时更加惊恐地大叫。刘丽英像母狼一样地扑过来,横在肖海亮和小冯果中间,也大叫道:“你干啥?你还想吓她呀?!王八蛋!”肖海亮苦笑地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给孩子买了这辫子,想来给她绑上,总比她每天绑油条强。”他证实地向刘丽英举起了那辫子,那油栗色的两缕从他的手中流泻下来,迎着夕阳余晖闪闪发亮。刘丽英却毫不理会,她恶狠狠地向外推搡着肖海亮,让他走,肖海亮则哀求地抵抗着,他十分想亲手给孩子绑上这辫子,那在小冯果头上晃来晃去的两根干硬的油条让他心里难受极了,那就像两柄刀子在扎他的眼睛。突然,无论是肖海亮还是刘丽英都被他(她)们一扭脸看见的事情而停止了相互的动作:小冯果在看那辫子!她不是一般地在看,而是蹲下来,仰着头,向上在看从肖海亮的手中垂下来的那两道油栗色的闪亮,这个动作表明她被无限地吸引了,看得十分地向往与垂涎,但她还在害怕着肖海亮,所以不敢伸手去拿。

  肖海亮对刘丽英说:“大姐,您看,孩子也喜欢这辫子,您就让我给她绑上吧。”

  刘丽英犹豫着,她依旧揪着肖海亮的衣襟在考虑要不要放手让他去做这件事情。

  肖海亮这时候做了一个动作:他把辫子举到自己头上,做了一个扎辫子的动作,同时笑着对小冯果做了一个鬼脸,这是一个通常大人逗孩子的动作。小冯果被这动作逗引得笑了起来,然后,整个事态有了一个转折:小冯果第一次主动地向肖海亮靠过来,她想让肖海亮给她扎这辫子,她和肖海亮之间头一次有了一点亲切的东西,但她的神情还是怯生生的、迟疑的、害怕的。这使肖海亮欣喜若狂,刘丽英也情不自禁松开了抓着肖海亮衣襟的手,于是肖海亮释放地在小冯果面前蹲了下来,开始给她绑辫子,这是肖海亮第一次去了焦躁和急迫而平和柔情地看着小冯果,而小冯果也是第一次对他不再躲闪。

  小冯果的脑袋有一点椭圆型,并不十分浑圆,这还是一颗正在发育的头颅,就像通常说的:脑袋还没有长园。肖海亮的手一搭上去感到了细嫩,通常大人触摸孩子的脑袋都有这种触摸细嫩的感觉,这使肖海亮周身都涌起酸酸楚楚的怜惜来。肖海亮在这颗细嫩的头颅上绑着小辫子,这种酸酸楚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到后来他心酸得想哭。肖海亮忍着悲楚望着小冯果,他努力让自己对这孩子灿烂地笑着,肖海亮自己尽管没孩子但他知道大人灿烂的笑对孩子是一种亲切的抚摸,就像灿烂的阳光对树苗是一种亲切的抚摸。小冯果也望着肖海亮,她被这笑容渐渐地感染,先前的害怕渐渐消退,同时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她的小辫子,那两道油栗色的闪亮在她的小脑袋上烁烁生辉,她感到了美,所有的小女孩都是爱美的,尽管是已经疯了的女孩,于是小冯果也对肖海亮笑了,她对肖海亮乖巧地一笑。这天真乖巧地一笑使肖海亮心里“轰”地一下,差点就要落下泪来。他第一次细致地看到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这乖巧的笑使这漂亮越发地精致和生动,这孩子长大后一定是个大美人,可惜她还没有长大就已经疯了,肖海亮甚至联想到,若干年后,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走在街上,引得行人纷纷回头观望,突然这姑娘当街便抓起泥巴或者其它龌龊,比如屎尿,涂抹在自己的脸上身上,人们才发现这美丽的姑娘原来是个肮脏不堪的疯子,于是路人纷纷鄙夷地散去,肖海亮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心酸,眼泪连串地夺眶而出,滴落到地上,也滴落到小冯果的手臂上。

  小冯果惊奇地望着落在她手臂上的眼泪,思想了一会儿,说:“水。”

  肖海亮苦涩地说:“是,水。”

  小冯果蘸起那眼泪放到嘴里去舔,她感觉到了温热,又说:“开水。”

  这是一句已经接近逻辑思维正常的判断,这甚至可以说是一句出自童稚的富有智慧想象力的话,但无论是肖海亮还是刘丽英都没有意识到小冯果正在经历着一个重大的变化,他们都被忧伤所弥盖了,尤其是刘丽英,她甚至被肖海亮的眼泪所感动,感叹地说:“你要是没干那事那该多好……”刘丽英的意思是肖海亮要是没干强奸的事他还真是个好人。肖海亮明白刘丽英的意思,但他已经没有心绪去做解释,他想就让法律的判决去证明吧,或者连法律的判决最终也无法证明他的清白,法律不是经常但也是时常会误杀清白者的么?那么就让时间去证明吧,或者连时间都证明不了,这世上有很多事直到永远都湮没在黑暗里,那么就让良心去证明吧。肖海亮最后一次在小冯果面前蹲了下来,他的眼睛很近距离地望着小冯果,他眼里抑制不住往外流溢的泪让小冯果都感到了扑面的湿润,他最后一次忧伤地再看看这孩子,然后走了,他该去面对他自己明天将要来临的事情了。

  夕阳余晖也跟着肖海亮一起走了,刘丽英家的客厅已经黑透,屋里只有镜子和上了清漆的家具还在暗中泛着微亮,刘丽英这时候有了一点情绪,因为女儿今天很高兴,所以她就有了一点情绪把新买的灯泡换上,让屋里明亮起来。刘丽英拿了那新灯泡站到桌子上去换,一边对小冯果说:“果果,妈妈把灯泡——不,是‘电话’,妈妈把‘电话’给你换上,让你好好地照镜子。”因为女儿把灯泡叫做“电话”,于是她也顺着女儿这疯癫的思维来说。刘丽英换好了灯泡,屋里的一切全又从暗中凸现出来,刘丽英说:“果果,你看这‘电话’多亮堂啊!”

  小冯果最初的反应是有一些奇怪,她很奇怪的样子看着刘丽英,然后她咯咯咯地笑起来,说:“妈,你傻了?你咋把灯泡叫电话呢?”

  刘丽英的反应则是差一点从桌子上摔下来,她被女儿这突然清晰和正确无比的话撞击得一阵头晕目眩,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说:“果果,你说,这真是灯泡?”

  小冯果更觉奇怪了,说:“这不是灯泡是啥呀?”为了证明她所说的正确,她准确地走到电门前,准确地按下开关,电灯黑了,接着她又准确地开启,然后她在一片明亮中理直气壮地说:“只有灯泡通了电才会亮,电话会亮吗?妈你傻了呀?”

  刘丽英嚎啕大哭起来,她跌跌撞撞地从桌上下来抱住了女儿,哭喊地说:“果果,你好了?!”小冯果在刘丽英的哭喊中有一点懵懂和糊涂,她不明白她什么时候“不好”过?她怎么了?生病的事在她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刘丽英把懵懂的女儿拉到镜子面前去看,镜子里映出她的头上奇怪地绑着两条洋娃娃的辫子,刘丽英想以此来彻底唤醒女儿,她止了哭,说:“果果,你想起来了吗,这辫子,就是刚才那个叔叔给你绑的,就是那个糟蹋欺负你的……就是那个叔叔,就是他把你祸害了,你才成这个样子的,你想起来了吗?”刘丽英不想说“叔叔”的,"叔叔"是一个良善的词儿,它似乎不应该和强奸以及糟蹋祸害连在一起,但她怕说的太复杂会让女儿更糊涂,因为小冯果一直是喊肖海亮为“叔叔”的,即使是在她最憎恨和惧怕肖海亮的时候,这只是一个孩子对于一个大人在年龄区别上的称谓,于是刘丽英就顺应着女儿说了。

  小冯果开始冥思苦想,往事开始像一块块碎片在一点点往完整上拼凑,但还有相当大的一块是残缺,一时拼不起来,比如小冯果就是在很久以后才想起她的班主任老师叫谢田秀以及她同桌的小朋友叫李涛的,她还有很多很多都一时想不起来了,但她想起了肖海亮,或者说她一直就记着肖海亮,这是她记忆中最大最闪亮的一块碎片,肖海亮刚才流着眼泪的样子像闪电划亮天空深刻地嵌在她的记忆里,这或许是因为小孩很少看到大人流眼泪,尤其是很少看到男性的大人流眼泪,于是她震撼地记住了。肖海亮的眼泪方才就像朝她冲来的一条河,她惊讶地震撼地被这河水翻卷着冲击着,突然,忽悠一下子,她脑子里的板结被冲裂开,一些东西开始苏醒了过来。小冯果以她刚刚有所恢复的清醒拼命地想着,很久,她突然若有所思地说:“不像是这个叔叔,不是他干的。”

  刘丽英猛然一惊,这可非同小可,她急切地说:“果果,你不是一直都说是这个叔叔干的吗?你清醒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现在咋又说不像是他了呢?!”

  小冯果说:“他又像又不像。”

  刘丽英更急了,说:“怎么个又像又不像啊?哪儿不像啊?!”

  小冯果刚刚从混沌中回到清醒世界来的思维还是一片稚嫩,她努力想说清楚这个问题但不知道怎么说,况且要说清楚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细微的差别,这对思维一直正常的大人来说也是一件困难的事。小冯果又拼命努力地想着,又是许久以后,她说出了她想到的区别,这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小冯果说:“眼睛不像。”

  十四

  在此后的第三日的清晨,在本市市中心的解放路大街上,熙熙攘攘赶着去上班的市民们被看到的一个景象所震撼,纷纷驻足观望,一时形成围观者如潮。刘丽英领着小冯果先是站着,然后是跪在当街,她们跪着乞求好心的全体市民帮助她们查找提供线索,抓到凶犯。她们详尽地列举了疑犯的相貌特征,她们列举的方式便是把放大了五十倍的肖海亮的一寸免冠工作证照高高举在头顶,这是她们征得了肖海亮的同意用底片翻拍的,她们用这种方式形象而立体地向市民们说明疑犯长的就是这个样子,嘴、鼻、耳、眉、脸型等等,都像。照片下方写着一行大字——这是照片上惟一的一句文字说明——这个说明便是小冯果说过的那句话:眼睛不像!

  眼睛不像!!

  刘丽英和小冯果一连跪了三日,围观的市民们的心全体被揪疼了。尤其是小冯果,她长跪当街,像一粒豆那么纤细微小,她纤细的胳膊高举着肖海亮的巨幅照片,她高举着她的耻辱以求伸冤报仇,这使很多市民潸然泪下。市民们纷纷向刘丽英索要照片底板,表示愿意带回去再翻拍,在他(她)们工作和居住的附近街道广泛张贴。其中一位来本市旅游的美国人也参与了进来,他通过翻译了解到是这么回事后,不禁愤然,表示可以由他来出钱翻拍所有所需的照片,残害儿童在全世界都是一件令人发指的事。美国客人的举动激起了国人的民族豪气,一位个体老板激动地说:“难道我们中国就没有人了吗?!”这位老板婉拒了美国人的好意,当场拍出十万块钱来,表示要翻拍一万张照片,贴遍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不要说人,他要让老鼠都能看得见!于是在此后的两日内,肖海亮的照片便从河西到河东,贴满了这座水城的大街小巷。照片上的肖海亮,眼睛有一点细眯,这使他看上去像兔子的微笑,也是那种细眯的、温善的、纯净的样子,在这上万张细眯的微笑下面,一律注明着那句话:眼睛不像!

  刘义山是在下班后走出市委大楼时看到他女婿的这张照片的,同时他也看到了这句话。有人把照片甚至贴到了市委大楼门前的阅报栏里。刘义山看到后激动不已,他在照片前把自己的手骨节捏得啪啪响,这是他第一次在激动的时候捏手骨节,往日他都是越激动外表越沉静,这一次他是激动万分了,因而失态。刘义山准备坐车回家的时候,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对他的司机大耿说:“这两天我不坐车了,我坐公共汽车上下班,你也别开这辆车了,你临时去开几天出租车吧,该怎么办你知道,你别说是我的主意。”大耿是个极聪明的人,而且忠心耿耿,他马上就明白了首长的意图,在当天的晚上他就去找朋友借了出租车开起来,在车头上他挂上了肖海亮的大幅照片,就像“毛泽东号”列车在车头上挂着毛泽东的照片一样,他就开着这辆别致的车满城地跑。其它的出租车司机看见了,也都纷纷效仿,于是又在两日后,满城的出租车几乎都在车头挂起了肖海亮的照片,这甚至还波及到了其它的车辆,其它的很多车辆也都把肖海亮在车头上高高地耸立起来。于是肖海亮那细眯着的微笑便像一条河在这座城市里流淌起来,日夜不停穿流不息四面八方地流淌着,在这流淌着的微笑下面,也一律注明着那句话:眼睛不像……

  十五

  罪犯是在一个星期后自己走进公安局来自首的,他别无选择,因为这座城市静止的和流动的,全都是肖海亮、也就是他的照片,整座城市凝成了一面镜子,从四面八方映照着他,就像通常说的:他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已无路可逃。

  解除了刑拘的肖海亮,他从看守所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市局来看这个人,他要看看这个差点就要断送他一切的混蛋到底跟他有多么的相似。俩人一照面,顿时都惊叹对方真是自己的镜子,俩人就像两支同一牌子的香烟并排放在一起那样地几乎一致。俩人的嘴、鼻、眉、额以及脸型,即使细看,也都像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照片底板,尤其匪夷所思的是,俩人平时都爱上火,一上火嘴角就要起溃疡,而且一起溃疡一般都是共同地溃烂在右嘴角,这就有了案发后小冯果说“叔叔的嘴烂了”那句指认。和肖海亮一起赶来也想看看这个人的刘娅,以及围了一屋子观看的警员们,都惊叹这世上还真是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于是刘娅和大家的注意点都放在了这俩人的眼睛上,这是小冯果指出的惟一的不同之处。初看,众人都觉得也并无太多异样,俩人都是单眼皮,都有些细眯,都决不炯炯有神英气逼人,甚至俩人眼角的形状都极其相似,都有一根细浅的纹路过早年龄地显现出来,像蚂蚁在沙土上轻轻爬过的痕迹。但细看,就看出区别来了。这是需要细微地来看的,这是像小冯果那样的孩子才会细微感觉到的地方,就像风雨来临之前,只有那些小动物才会细微地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变化,细微的事物需要细微的视点,这是孩子的眼睛所看到的。肖海亮和案犯的不同之处在眼神,案犯的眼神是躲闪的,是窥测的,是疑虑的,是焦躁和心事重重的,而肖海亮则是坦直的,是平和的,是最简单的干净,是阳光的。

  眼睛的确不像!

  十六

  肖海亮和刘娅结婚了。在新婚之夜,将洞房的门关起,他(她)们已心无旁骛,准备酣畅淋漓地做爱。肖海亮按照通常的传统要关了灯,但刘娅不允许,她坚持要开着灯做爱。刘娅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让新房亮如白昼,然后她去洗澡。浴罢出来的时候,刘娅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留在了卫生间里,她娇羞地向肖海亮袒露着那乖巧的乳,乳在亮如白昼的光影中像太阳生辉,看得肖海亮耳热心跳。然后刘娅躺上了大床,她把同样除去了衣服的肖海亮拉过来,全面覆盖在了她的身上。刘娅在肖海亮的身下目不错睛地望着他,声调悄柔,像燕子呢喃。刘娅说:“我要看着你的眼睛……”

  2002年7月写于天津“美丽心殿”寓所

  作者简历:

  李唯,男,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为天津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副主任,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天津文学院合同制作家。创作小说《腐败分子潘长水》《坏分子张守信和李朴》《中华民谣》《远方来的青海客》等多部,获《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市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创作拍摄《黑炮事件》《谁说我不在乎》《月圆今宵》《背水一战》《美丽的大脚》等六部电影,多次获全国电影“华表奖”、“金鸡奖”、夏衍电影文学剧本奖等。创作电视连续剧《黄土地·蓝土地》《黄河风月》等百余部(集),多次获“五个一工程奖”、电视剧“飞天奖”、中华铁人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白连春

  巡逻在国境线上的战士背着因羡而生嫉的班长在行走,突然,班长中了一颗流弹,临危之际,战士想起准备给老婆治妇女病的珍贵的藏红花,他想用此堵住班长伤口的血。但班长此时也想到了战士的老婆……

  (完) (一) (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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