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考生(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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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03/06 14:31 北京文学 | ||
作者:吴苾雯 二、陪读母亲 见到乔珍,是她从火车站送儿子回来。儿子考上了成都一所大学,欢天喜地地上学去了。 3年没见到乔珍,她老多了,变化也大极了,才43岁,两鬓就有了白发,额上、脸上也牵上了细细密密的皱纹。这3年,她是陪着儿子在大别山区的一个小县城里度过的。3年的陪读生活似乎绞干了她生命的活力,在我们相处的五六个小时里,我竟没见她笑过。过去,她可是一个爱说爱笑爱闹的女人。 她说,儿子走了,我的心一下子空了,这些年来,我的希望我的注意力,我全部的喜怒哀乐都在儿子身上。现在,这一切似乎都被儿子带走了。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的婚姻。 她接下来的讲述听起来让人百感交集: 儿子终于考上了大学,按说我应该感到高兴和欣慰,十几年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费。可是为了这个结果,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大,不仅仅是孩子,还有我,也许还有他,也就是孩子他爸。因为他说了,如果你不离开,如果你不是一走就是3年,我就不会去碰别的女人。我知道他这是在给自己的出轨行为找理由,但是话说回来,他毕竟是一个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大活男人。 中考,儿子考得出乎意料地差,分数只够上普通高中,而且只能去三类学校,这种学校的高考升学率几乎为零。湖北省历年都是全国高考的高分地区,孩子只有进了重点中学,考大学才有希望。在我们周围,有不少家长将孩子送到武汉市以外的市县重点中学借读,仅我儿子那所学校,在外地借读的学生就有几十个,有的学生从初中开始就外出借读,直到高考时才回来。有人将这种现象称作“土插队”。 那些日子,我俩为孩子的事愁得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开始,我们并没有想送孩子去“土插队”,我们想在武汉给儿子找一个重点中学借读,可是没有熟人,加上孩子分数太低,没学校愿意接收。 商量来商量去我们最后决定,将孩子送到某县一中借读,那是一所在省内小有名气的重点中学,每年的高考升学率都在百分之九十左右。有人告诉我,只要将孩子送进那所学校,哪怕跟着那里的教学进度拖3年,回到武汉也能考上一所大学。 我们听了怦然心动,与其让儿子在一所三类学校耗3年,不如赌一把,将他送到外地重点中学借读,即使大学考不上,考个大专总应该没问题。 恰好,我有一位远房堂哥就在那个县的工商银行工作,我打电话给堂哥,堂哥满口答应帮忙与学校联系。 借读的事堂哥很快就帮我们联系好了,借读费是每学年6000元。我们本想将儿子拜托给堂哥关照,可是堂哥在电话里说,不是我怕麻烦,而是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如果你儿子学不好,考不上大学,我没办法向你交代,你最好自己能来陪他。他还告诉我,每年都有武汉的学生到那里借读,由于身边没人管教,有的孩子不但没考上大学还学坏了。 我们不得不认真考虑堂哥的建议。儿子从未离开过家,而且十四五岁的年龄正是青春躁动期,万一受到不良东西引诱学坏了,那可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如果去陪读,也只能我去,他爸是一家大型企业的工程师,当时厂里从德国进口了一条生产线,他是技术主管,不可能离开。而且这一去就是3年,总不能让一个大男人这么早就退休回家陪儿子。那时,我在厂质检科做质检员,单位的经济效益虽然在下滑,却还能发出工资,如果去陪读,我就得办内退,每个月只能拿三四百块钱。那年我才40岁,这个年龄就办退休,成为名副其实的家庭妇女,说实在的,当时心里还真不好受,可是没别的办法,我和丈夫必须有一个人作出牺牲,那就牺牲我吧。 其实,丈夫心里也不希望我走。平时在家里一直是他主外我主内,家务事我从没让他插过手,如果我走了,他得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他得一个人独守空房。但是,既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将儿子送去借读,就是希望他能考上大学,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只有作出牺牲,只得忍受。 我去厂里办了内退手续。开学前,我带着儿子去了距离武汉市近两百公里的某县。我在县城租了一间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厨房的小屋,开始了我的陪读生活。 我是在武汉市长大的,当年高中毕业时,因哥哥和姐姐都下乡插队去了,父母身边没其他子女,我被照顾免于上山下乡。所以,刚到那座偏僻的小县城时,我很不习惯。小屋没有电视,没有电话,而且在那里,除了堂哥一家,我连一个可说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可是为了儿子,我不得不努力适应那里的生活,我将全部身心都放在儿子身上。 入学后的第一次考试,儿子的成绩在班上排倒数第5名。他回来后不敢告诉我,我是从班主任老师那里知道的。为了使他的学习成绩尽快赶上去,我决定给他请一位家庭教师。在那里,要请到好老师,就得出高价钱,但是为了儿子,为了实现上大学的目标,我咬咬牙,给儿子请了最好的老师。 从周一到周日,学校每天都上课,辅导课只能定在周六的晚上,因为学校只有周六晚上不上晚自习。每天早上,儿子5点半钟就得起床去学校,上完晚自习回到家,一般总在10点半钟以后。为了保证他吃好,午饭和晚饭都是我做好了送到学校。 到了高一下学期,儿子终于厌倦了这种没日没夜,没有丝毫喘息时间的学习。一天早上,他躺在床上死活不起来,说头痛。摸摸他的额头并不发烧,我知道他是想逃避上学。我硬着心肠将他从床上拉起来,连说带哄地将他送到了学校。 可是有一天,有人看见他中午在游戏机室玩游戏。我又急又气。晚上他回家后,我刚要审问他,他自己就说了实话,他承认自己错了,可是他说,妈,我也知道要好好学习,但是我的生活实在太单调太没意思了,我宁愿像你们小时候那样缺吃少穿生活上苦点却能够自由自在地玩耍,也不愿过这种没有半点快乐、枯燥无味的日子。 儿子的话让我很震惊。是啊,打从上小学,我们就给他定了一个又一个目标。上小学时,我们跟他说,儿子呀,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市外国语学校。考进了那所学校,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结果,儿子没能考上那所中学。那是他人生中遭受的第一次打击。上了初中后,我们又跟他说,儿子,别泄气,好好努力,争取考上重点高中。也许正是背负着这种压力,儿子在中考时发挥失常。中考的失败几乎摧毁了他全部的自信。 我确实难以理直气壮地说服儿子,我们的童年经历的是生活的艰辛和磨难,而他们经受的则是精神的磨难和痛苦。我不知道对于我们这两代人来说,谁更不幸。 我对儿子说,既然我们无力去改变什么,就要面对现实,在现实中,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就是考上大学。儿子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好久,然后说:“妈,我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当我看着儿子背着沉重的书包向学校走去时,我哭了。我觉得自己在折磨儿子。可是这种陪读的日子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折磨呢。儿子的每一次考试都牵动着我的心,表面上,我装得若无其事,可是心里比儿子还紧张,考试前的几个晚上,几乎夜夜失眠。儿子考完后,如果成绩不理想,我的情绪也一样的低落,只是我尽量不在儿子面前流露这种情绪罢了。那时,我真有点怀疑自己是患上了考试焦虑症。这种毛病在儿子高考那段时间更是严重,高考前后那半个月,我的体重一下减了十几斤。 除了这以外,还有情感的折磨。为了给儿子补课,高一和高二两年的寒暑假,我们都没回家。那3年的春节,都是他爸从武汉赶来跟我们一起过年。小屋里没装电话,我就跟他爸约好了,每个星期通一次电话,让他将电话打到我堂哥家。每一次去堂哥家等电话,我都要激动好一阵子,他也一样,常常拿着电话没完没了地跟我说话,询问儿子的情况,诉说对我们的思念,有时在电话里说着说着就哽咽无语。几乎每一次都是我提醒他,该挂电话了,因为那是要付长话费的呀。 记得高二那年的春节,他爸来了,当时孩子不在家,他一进门就抱住我说:“我们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见他满脸胡子拉碴的,咖啡色的外套油腻腻的,还掉了一颗扣子,我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我和他不但是从小学一直到初中的同学,而且从小就在一块儿长大,我们两家相距不过几百米,小时候玩过家家时,我就是他的小妻子。婚后我们感情一直很好,结婚十多年,我们分开的日子屈指可数,彼此非常地依恋。正是为了孩子,我们才选择了这种牛郎织女般的生活。虽说从武汉来县城一趟,只有几百里路,但是来回的路费要100多元,为了缴纳每年6000元的借读费,为了给儿子请辅导老师,为了每月要付的200元房屋租金,我们必须尽量节省开支,我陪儿子借读的3年,他一共只来了4次。 其实,当我们选择了送孩子到外地借读,当我选择了放弃工作给儿子陪读,就已经破釜沉舟没有退路了。不管多么艰难,我们都得挺过去。我这样安慰自己,也这样安慰他。 终于熬到了高三。我和儿子也同时走进了一段最艰苦、最受煎熬的日子。在那个有近70万人口的县里,儿子所在的重点中学就是当地初中学生心目中的清华、北大。当地人说,如果谁家的孩子考进了这所中学,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门槛。因为进来的都是佼佼者,竞争异常激烈。在这样的环境里,儿子心理压力很大。到了高三,虽然他在班上的排名由倒数第5名追到了45名左右,但按这个名次想考上大学仍很危险。他们班共有55名学生,按往年高考升学率算,只有进入了前40名的人才有希望考上大学本科。所以,刚进高三那阵子儿子有点灰心丧气,觉得自己也努力了,也付出了,效果并不明显。一天,他跟我说:“妈,你和爸可要有心理准备,也许我考不上大学。” 我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气可鼓而不可泄,我说:“爸爸和妈妈相信你能行,你不是已经超过了10名同学吗,一个一个地去超,只要再超过5名同学你就有希望。”我不能给儿子定太高的目标,目标太高了会吓着他,会让他有力不从心的挫折感。我的想法是,积小目标为大目标,将大目标分解成一个一个小目标,这样,会让他有够一够就能摘到它的信心。 对于一个高三学生来说,信心太重要了。特别是像我儿子这样经历过一次次失败的学生,信心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精神支柱,信心就是呼吸的空气。信心如果没了,就什么都完了。 儿子真的制定了他的追赶目标,第一个目标是在他前面的第44名。 没有经历过高三的学生不会知道什么是紧张,什么是辛苦,什么是竞争,什么是残酷。没有做过高三学生家长的人不会知道什么是焦虑不安,什么是提心吊胆,什么是忧心如焚。儿子所在的重点中学之所以有较高的升学率,并不在于有多么好的老师,而是在于魔鬼般的训练。关于高考应对策略的书汗牛充栋,可是有一个东西却是书上没有的,那就是让一般常人都难以忍受的魔鬼般的训练。其实,在那些顶着光环走进大学的学子里,大多数人都经历过这样的训练。因为,天才毕竟总是少数。 到了高三下学期,学生每天做的功课就是考试,上午考完了,下午接着考,吃了晚饭再继续考。10点多钟考完了,还要发下晚上回去必须做的卷子。 一天,儿子对我说:“我们班一眼望过去,精神有病的最少占20%。”我问:“那20%里包括你吗?”他苦着脸说:“我已经在那20%到80%的边缘了。” 从儿子的这番话里,你能知道他们学得有多苦有多累。随着高考日子的临近,我既激动又忧心忡忡,激动的是我们终于要熬出头了,终于要回家了;忧心的是,熬了3年,忍受了3年分离的痛苦,万一无获而归怎么办?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会“怦怦”地像撞小鼓一样。 由于儿子的学籍和户口在武汉,他必须回武汉参加高考。我们是在高考前3天回来的。那天,当长途汽车驶进市区时,我的眼睛潮湿了,儿子也很激动,我们已经有3年没有回家了。 3年来,我一直陪伴在儿子身边,由于心理压力大,我常有心力交瘁的感觉。这些我都挺过来了。可是对丈夫的思念有时会让我倍感痛苦。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一天一天地数着后面的日子,盼着一家人团聚的那一天,我就想着后面还有漫长的日子可以与丈夫相守。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再也不会离开家,再也不会离开我深爱的丈夫。看着车窗外繁华的市景和栉比林立的高楼,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总算熬出头了,但愿儿子能顺利通过高考,实现上大学的理想。其实,这既是儿子的理想,也是我和他爸的理想。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3年的分离,我们的感情已经悄悄出现了致命的危机,我们的婚姻之船已被一只无情的手撬开了一个大洞。 事情发生在我们回家的那天晚上。我在清理丈夫的衣服时,发现了一盒没有用完的避孕套。由于我上了避孕环,我们原来过夫妻生活时从来不用这个东西。我的心抽紧了,直觉告诉我,他有了另一个女人。 儿子马上要参加高考,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捅破窗户纸,我将眼泪使劲咽进肚子里。我对自己说,千万要挺住,千万不能让儿子知道这件事,如果功亏一篑,我的牺牲将毫无意义。 这天晚上,我不愿跟他同房,他尴尬地看着我,问是不是太累了,我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眼泪却抑制不住地冲出了眼眶。他没再说什么,低着头将被子抱到了沙发上。那几天他就一直睡沙发,再没碰过我。 那几天,我的心每天在痛苦中煎熬,家里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那么令我伤感,一种从未有过的怨恨将我的心撕扯得鲜血淋淋。虽然我将床单、枕套和被子全换上了新的,可是睡在床上仍如睡针毡。我闻到了另一个女人的气息,那种令我窒息的气息,无处不在地漂浮在我身边,它在我睡觉的床上,在我做饭的厨房里,在我梳头的镜子前,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有好几次,我被内心的痛苦折磨得实在喘不过气来,便钻到卫生间将自己反锁起来,躲在里面悄悄地流泪,当抑制不住悲痛时,我便打开马桶的水开关,让哗哗的流水声掩盖住我的抽泣。直到哭够了,才擦干眼泪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我在儿子面前不但要装着高兴,装着平静,而且还要做出一付很放松很快乐的样子,我要努力让儿子保持一种最佳的精神状态,去应对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 那几天,丈夫也在有意躲着我,他借口陪儿子,每天都在考场外呆着。跟儿子一起回家时,他也有意做出谈笑风生的样子,我知道,不管我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对儿子的爱却是相同的,我们的心愿也是一致的。不管是天大的事,我们也得暂时放下来。 高考结束的那天,儿子自我感觉良好,回来后他搂着我和他爸的脖子说:“你们就等着录取通知书吧。”吃了晚饭,他就找同学玩去了。 儿子走后,房间里只有我们俩人,空气顿时紧张得仿佛一点就着,他垂着头拿打火机点烟,手却哆嗦着几次都没点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用平静的口气对他说:“现在该谈谈我们的事了,我想听你跟我说实话。” 他坐在餐桌边低着头抽烟,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对不起你,我是有了另一个女人。可是,我真正爱的只有你,如果你没有离开,如果你不是一走就是3年,我决不会有别的女人……” 虽然我已经有预感,已经有猜测,可是当这个预感和猜测真的成为事实,我的心仍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 他和那个女人好了已经快一年了。那个女人是他的同事,丈夫是开长途汽车的,常常一出去就是三四天,他们常在一起聊天,聊着聊着两人就好上了。他说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是因为孤独,他并不爱她,也从没想到要拆散家庭。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这一切后,跪倒在我面前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儿子,可是这几年来,你知道我有多孤独多寂寞,每天下班回来,家里冷冰冰的,一点生气都没有。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希望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和夫妻生活,可是我得不到……” 委屈和痛苦使我失声痛哭,我说,难道这一切都怪我吗?你知道我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你作出了牺牲,我呢,难道我就没有作出牺牲?为了儿子,我连工作都丢掉了…… 他的辩护实在太虚弱太自私了。如果曾经山盟海誓的爱情如此脆弱,如此经不住风雨,我还能相信什么? 他满脸愧色地低着头,说他保证再不跟那个女人来往,也保证以后再不犯这样的错误,求我原谅他。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原谅他,婚姻这只船已经破了一个洞,它还能修补好吗?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后半辈子该怎么过。儿子已经奔他自己的前程去了,我呢,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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