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弛

　　过去很难设想外地人会讨厌北京人，郊区人会讨厌城里人，北京人的狼狈处境和悲愤心情可想而知

　　父母

　　上个周末我给父母打电话，说想回家看看。我的要求十分委婉，他们拒绝得也十分委婉。又过了一个礼拜，我实在闷坏了，便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跟上次不同，这次我在电话里的口气十分坚决，导致他们的拒绝也十分坚决，理由是现在北京非典闹得太凶，为了安全起见，最好的办法就是呆在家里别出门，实在难受，可以戴上口罩到楼下转转。父母的想法很正常，我却觉得很没面子。

　　朋友

　　朋友也吓得够呛，全都在家里严防死守。冰箱里的东西吃完了，不敢去超市，每餐都喝稀粥吃咸菜。也有胆大的，有天夜里狗子打来电话，说在外面喝酒，他说其实他也害怕，只能靠出来胡混消除恐惧。我也劝他说，造了这么多年都没病没灾，基本是还是全须全尾的，就算是抄上了，现在收还来得及。

　　抵抗力

　　二月底三月初，我因为得了甲肝住进了佑安医院。陈医生说我这把岁数，不该得甲肝，这说明我的抵抗力极差。她让我一定注意休息，同时把酒戒了。近来陈医生很出名，我在报纸上看到她老公火线入党，她的女儿还给战斗在抗非第一线的父亲写了封信，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照片上的陈医生笑得很灿烂，但她跟我从来就没有笑过。由此看来，我的抵抗力的确很差，但同时我又十分幸运，听说我刚出院不到一周，就有一例非典病人住了进去，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坏毛病

　　附了抵抗力差，我还有很多坏毛病，比如不讲卫生，不爱洗澡，平时酷爱揉眼睛，挖鼻孔，为此，我老婆老鸭没少呲我，说就凭这不病才怪。现在好了，我每天看完报纸抽完烟都要洗手，而且必须用药皂。我始终认为，坏毛病固然会导致疾病，但我经常生病的主要原因是我缺乏防范意识，不管是对病还是对人。我担心防范意识太强的结果，会发展成对什么都抱有戒心。这会使我活得很累。

　　恐惧感

　　我的恐惧主要是对恐惧的恐惧。不光是怕非典还怕死得很难看。此外我还怕黑，怕坐飞机，怕乘电梯，怕穷，怕性无能，怕整天一个人呆着。比起谎言，我更害怕真相。说到非典，如果说当初的只言片语闪烁其辞让我害怕，后来铺天盖地的宣传和报道更让我郁闷，以致一连几天我都不想读报纸看电视。有一阵子我怕自己中招，最近又怕楼里的人被染上——为此被“双规”在楼里十来天实在太冤。

　　北京

　　小螳螂在外地拍完片子直接去了美国，石康躲在杭州游山玩水，我却错过了逃离北京的最好时机。过去很难设想外地人会讨厌北京人，郊区人会讨厌城里人，北京人的狼狈处境和悲愤心情可想而知。有一天傍晚我下楼散步，街上除了满天黄沙竟空无一人。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十分超现实。尹丽川写过一篇文章主张搞点霍乱时期的爱情，我说现在连婚姻登记都不办了，北京人只分两种：戴口罩的和不戴口罩的，你总不能让他们之间彼此眉来眼去。

　　营区

　　为了进一步做好非典的防治工作，我住的小区也采取过严格的管理措施。本来楼里住的都是离休干部，这些人平时看上去十分自由散漫，不是钓鱼就是搓麻，但一听管制啊隔离啊便来了精神，纷纷行动起来。按照要求，老鸭把家里的小时工辞退了，从此以后我和老鸭都是自己买菜做饭。没事就听听唱片，看看碟，偶尔还会逛逛附近的玉渊潭公园，在公园里很难想到北京的疫情，因为公园里人多人少都很正常。还有那些下棋的市民，他们永远都是该干嘛干嘛。也许他们顶多会不满，但不会恐惧，不满时发发牢骚就过去了。因为没了聚会，我逛公园时从来不带电话，疫情再严重的话，我出门可能连钥匙都不带。

　　非典

　　那么，为什么会闹非典呢？有人说是对原始森林过度砍伐，古老的病毒苏醒了，也有人说非典的最早出处是《三国演义》。非典的症状是发烧和咳嗽，于是人们对咳嗽的人躲得远远的，以往咳嗽只在音乐厅和电影院里会引起反感。不管怎么样，咳嗽的人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被辨认出来，而断定一个人发烧却很难。有医疗机构发明一种测耳温的温度计，原因是人无法往耳朵眼里放冰块。原来科学也能变成天方夜谭。

　　怎么办

　　医务所发了一个口罩，老鸭把它放在烤箱里消毒，结果被烤糊了。但这事我没怪她，因为她也被非典弄得挺惨的，因为听说睡眠会导致人的免疫力下降，她居然晚上不敢睡觉，我问她，如果说睡眠不足是导致人的免疫力下降的主要原因，她该怎么办？好在找到答案之之前她已经由恐惧变得麻木了。我知道这种麻木主要是由于无能为力而导致的听天由命。有时我也会想，这场疫情过后我们会汲取教训吗？还是会更加疯狂，该吃老鼠吃老鼠，该吃猴子吃猴子，直到下一场灾难来临。

　　张弛

　　1960年生于沈阳，1966年搬到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北京病人》，随笔集《像草一样不能自拔》，《另类令我累》，短篇小说集《夜行动物馆》，小说集《北京寄生虫》(与狗子，石康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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