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作者:王松
十二
祁建国终于还是回城了。
他回城,是因为在挖河工地上险些把林大林给杀了。林大林没想到,他们那个集体户的人都没想到,祁建国这一次竟然出手这样狠。
这次挖河是县里的工程,每个公社都要派劳力参加。但那时当地贫下中农已不愿再挖这种毫无意义的河,不仅吃苦受累,每天补贴的一点粮食还不够付出的体力,而且一干起来就遥遥无期,所以,那时再有这种工程,各公社派出的河工就多是知青。
当时临近初春,祁建国和刘一兵都被派到工地上来。
那一次也是合当有事。开工第二天的上午,刘一兵和祁建国正在工地上干活,就又碰到了林大林。当时林大林的肩上挑着一副空桶,看样子是去为他们村的河工挑水。他一见刘一兵,就走过来不阴不阳地说,听说这批选调有你,怎么还来干这种活?当时刘一兵也已得到这个消息,到了这种时候,也就不想再跟林大林一般见识。
于是,他心平气和地说,还没接到正式通知。
林大林又回头看看祁建国,嘿嘿一笑说,你是完了。
祁建国慢慢直起腰,问他,我怎么完了?
林大林说,你已经彻底完蛋了,你还想选调吗?
祁建国说,我怎么就不能选调?
林大林用手指着他说,你把张旗都逼死了,你还想选调?
林大林这样说着,把头一仰就哈哈大笑起来,肩上的两只水桶也随着来回乱晃。但这一次,林大林显然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人,也就是说,他是在单独面对祁建国。祁建国盯视着他,突然转身抄起插在地上的铁锹。他的这个动作出人意料,而且娴熟连贯非常之快,以至当林大林反应过来时,那把铁锹就已来到他的眼前。事后据目击的贫下中农说,当时祁建国抄的幸好是刘一兵的铁锹,刘一兵手懒,铁锹并不太快,倘若他抄了自己的铁锹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祁建国有个习惯,平时总喜欢在井台上或石头边磨他的铁锹,因此他那把锹也就薄而飞快。但是,即使祁建国抄起来的是刘一兵的铁锹,即使这把铁锹并不太快,铲过去的这一下也相当严重。当时林大林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铁锹,显得有些惊讶,他张开嘴,刚啊地叫出一声,那铁锹也就到了,就那样咔嚓一下,他的半边嘴就一下被铲到了耳边。
人的头颅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如果将嘴这样铲开,整个脑袋也就似乎被铲开了一半,那样子不仅吓人,而且非常的难看。
林大林就那样发出一声很奇怪的惨叫,然后就滚到地上。
祁建国当即被弄到了县里。
那时对知青的管理工作已抓得日紧。为狠煞知青斗殴歪风,县“专政指挥部”和“知青办”正想抓个典型整一整,于是就将祁建国又押回工地,宣布对其拘留之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手铐脚镣地押走了。当时祁建国走得挺胸昂头,大义凛然毫无惧色。
但是,祁建国并没在县里羁押几天。县“知青办”的人经研究认为,像祁建国这种情况,应交还原户口所在地的公安机关处理。于是,他竟被押解回城了。
祁建国被押送回城的那天,汽车先开到我们公社,为他办理一些相关手续。与此同时,刘一兵也已接到正式通知,刚好来公社办理选调手续。刘一兵从公社革委会的办公室里兴冲冲地走出来时,迎面正好碰到戴着手铐的祁建国。
祁建国已被剃成了秃头,他冲刘一兵笑笑问,你也回去?
刘一兵点点头,嗯了一声。
祁建国自豪地说,我也回去!
十三
那以后,就到了1977年。
1977年的冬季,大约12月中旬,在中国发生了一件意义深远的大事。这件事至今想来仍令人激动,而且记忆犹新,它不知改变了多少知青一生的命运,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改变了我们这个国家的命运。是的,就在那一年冬季,又恢复了高考制度,也就是说,上大学已不再由工作单位或村里的贫下中农推荐,而是又要考试了。
也就在那一年,我考取大学,终于离开了陈村。
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已临近春节,去公社办理一应手续时,竟又碰到刘一兵。这时的刘一兵蓬头垢面,穿一身满是油渍的再生布工作服,似乎刚从什么遥远的地方回来。他告诉我,他上一次被选调,竟分到石油勘探单位,然后去了一个远得难以想象的地方,那里整天风沙弥漫,荒无人迹,连野生的动、植物都极为罕见。他只呆了几天就意识到,倘若在这里,还不如回去继续插队。于是,他重新经过一番努力,好不容易才又办回来。他自豪地告诉我,现在,他已重新获准插队,来公社是报到的。
我没忍心告诉他我的事。
我只是跟他握了握手,想安慰他几句,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那以后,直到大学毕业,我就再也没见过刘一兵。
很多年后,我在街上偶然遇到祁建国。这时的祁建国已油头粉面,而且是从一辆咖啡色的“林肯牌”轿车里钻出来的。他告诉我,当年他从公安局里放出来,一直没有正式工作,所以,到后来他也就成为中国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我没问他做的什么生意,不过看得出来,他的生意一定做得很大。我向他问起刘一兵。他的神色一下有些黯然。
他告诉我,刘一兵已经不在了。
刘一兵第二次去农村,又呆了很多年,耗到后来已没了选调,想办“病退”又办不回来,就那样窝在了农村里。再后来他就四处想办法,还经常跑来市里乱撞,像疯了一样逢人就打听为知青落实政策的事。但这时已没了“知青办”,各种专门负责知青工作的机构也早已撤消,就这样,他又跑了几年,终于彻底绝望了。于是,在一个冬天的傍晚,他来到县城的街头,先将一桶汽油浇到自己身上,然后轰地把自己点燃,就在街上拼命地狂奔起来,直到最后,他跑到一根木制的电线杆前,就那样抱着那根电线杆被活活烧死了,到后来,连那根电线杆也被引燃起来。
我含着泪想,那根在风中燃烧的电线杆,一定像一株向日葵。
注:若干年后,我又听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有一个政策下来,该政策规定,举凡知青,无论在当地招工与否,一律可返城。于是,我那些遗留在当地的同学就都像一阵风似地被刮回来。据说,连林大林也携妻带子地回来了。
2003年10月6日写毕天津木华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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