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长篇小说:女工(下篇)--(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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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09/13 15:19 北京文学 | |
作者:毕淑敏 海斯说:“工作的油是珍贵的。” 浦小提点点头坐下,有点紧张。她知道饺子的事让海斯伤心了,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她可不是爱占小便宜的人。看来,要安抚海斯几句,要不然这洋鬼子在咱的生产线上闹了情绪,厂里的损失就大了。浦小提对翻译说:“请你告诉海斯先生,如果他还想吃我的饺子,就不必用西餐换了。他只要给我一点钱就够了。”说到这里,浦小提换了一种腔调,算是对翻译说的体己话:“其实,我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吃点饺子也没什么。我就是不想让别人说闲话,收个成本就是了。至于手工费,我就免了。” 翻译是个俊俏小伙,把话翻给了海斯。海斯对翻译说了一通很长的话,浦小提木木地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像局外人,几乎想推门走了。 翻译小心翼翼地对浦小提说:“浦师傅,海斯先生说了很多,中心的意思就是他很爱吃你包的饺子。问你能不能永远地为他包饺子吃?” 浦小提一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说:“海斯想雇个保姆做饭?如果领导同意,为了厂里的利益,没问题。” 翻译没有把话翻过去,就对浦小提说:“海斯先生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向您求婚。他说他很喜欢东方女性的皮肤颜色,有一种象牙的光泽。他说他爱吃你做的饭,让他的胃无比的舒适。他还说你学习操作技术很努力,出乎他的意料。你严谨的工作态度让他很佩服你。对不起,我把顺序说反了,他是先说工作学习,后说的象牙和胃。总之,他很郑重地向你求婚。如果你同意的话,他会办理一切相关的手续。” 浦小提懵了,她不看海斯,对翻译说:“小伙子,你没听错吧?” 翻译委屈地说:“浦师傅,不信,你可以直接问海斯。” 海斯一直注视着他们,他的听力比他的表达能力要好,不等翻译向他示意,就对浦小提说:“真的。我爱。这就是一切。你能答应我吗?” 浦小提被这猝不及防的打击整得头脑发晕,她对海斯说:“我有孩子。” 海斯说:“我也有孩子。这不是问题。” 浦小提说:“我结过婚。”说完之后,才想到完全是废话,不结婚哪来的孩子啊?但这话对海斯来说,倒不是一句废话,不结婚有孩子的女人多的是。海斯说:“我也结过。” 浦小提急了,她刚才那些话的真实目的是拒绝,海斯用一壶混水把茶叶沏得变了质。浦小提不再绕弯子,单刀直入:“我不干!” 海斯更不明白了,真诚地问:“干是什么意思?干活吗?这不需要干活。你只要把饺子的工艺告诉我,我就可以操作了。如果你认为这很辛苦和不平等的话,我干。” 浦小提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了。只好大声宣布:“海斯,你听着。不值!” 可惜收不到手起刀落的效果,海斯会用这个词,说:“西餐和饺子不值,你和我,值!” 浦小提没咒念了,对翻译说:“你告诉他,要是没有工作上的事,我就走了。” 说完,不等翻译把话翻完,就走出原来的幼儿园———现在的外国专家公寓。走着走着,浦小提就落下泪来。天边一弯细致的新月,好像一块遗落的金属屑,散发着孤单的眩光。泪水映射,月牙发出丝网状的光芒,温柔和奇异。浦小提在月光下打量着自己,赭色的工装在月光下几近黑色,身影窈窕,走路虎虎生风。她伸出自己的手,手指如同细密的金属棍,结实而灵巧。在叹息无妄之灾的同时,浦小提又有几分欣慰和骄傲。她,一个单薄枯燥的小寡妇,居然还被外国人看上了,说明她还存有几分姿色和魅力。要知道,海斯先生是许多小姑娘追求的偶像呢。海斯平日很严谨,不苟言笑,却在众多女人中看中了自己,这大大增强了浦小提的自信心和小小的虚荣感。 浦小提喜欢被人追求,可不一定嫁给他。洋鬼子工作和人品都不错,但浦小提不想到外国去,语言不通,只靠打手势过活,多寂寞啊。浦小提确信自己不会答应这门婚事,但还是忍不住要和好瓜子商量。这种商量与其说是讨教,不如说是忍不住的展示。 好瓜子实心实意地为她高兴和着急,说:“徒儿,别的事儿上师傅也给你拿不出主意,只是那洋人个子太大,身上的零件也都小不了,要真是成了,你这身子骨恐要受屈。” 浦小提忸怩起来,说:“师傅,您是越老越不正经。我不会答应的。” 好瓜子说:“你傻了。傍上洋人不容易,不是我吓唬你,过了这个村,肯定没有这个店了。你多大岁数了?过几年就要断经,就是想生个小杂毛,也没那个本事了。” 浦小提真的生气了,说:“师傅,我是绝不会嫁给外国人的。我不能老让别人来选我。就为这一条。” 话说到这个份上,好瓜子想起了当年为白二宝保媒的事,心中歉然,就说:“好徒儿,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不嫁就不嫁吧,要不以后在国外受了委屈,就是想回娘家诉诉苦,也隔着十万八千里。” 这件事就这么不显山不显水地过去了。海斯再也不换饺子了,每次默默地独自吃西餐,工作倒是依然很负责。后来他得了胃病,外方换了新的工程师,海斯就回国了。浦小提以后包饺子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多包一些,闹得第二顿第三顿还得吃饺子,直到白金抗议。逢到新鲜的茴香韭菜上市的时候,浦小提总会怔怔地站在小摊面前失一会儿神。 洋机器水土不服,产品报废甚多。工程师说是中方工人操作上不熟练,浦小提他们又被强化训练。这样反复磨合了半年多,生产线才渐渐稳定下来,电脑控制的产品质量过了关,成色非常诱人。正当厂里开了庆功会,浦小提们长出一口气的时候,突然遭到大打击。新生产线耗水惊人,上面指令限产。巨额贷款无力返还,光是利息就成了大包袱。工人们的奖金被取消了,过春节的时候,厂里第一次发不出一分钱的红包,给大伙儿每人一包压缩木耳算是年货。 白金慢慢长大,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可能是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了爸爸,反倒事事争强。手心朝天对浦小提说:“妈,给钱。” 浦小提正为这个月的柴米酱醋盐钱愁呢,不耐烦地说:“学校的钱不是刚交过吗,怎么又要钱?这还叫学校吗,干脆改威虎山得了!” 白金说:“我要钱买卫生巾。” 浦小提说:“干吗非用卫生巾?多少年我就用普通的大便纸,血多的那两天再垫上点脱脂棉,金属板还不是照样拎起来就走?” 白金翻翻和白二宝一样的大眼珠说:“就因为您用大便纸,所以你到现在还得拎金属板。” 浦小提说:“我就不信,几块钱一包的卫生巾一兜,你就成了居里夫人!” 白金呜呜哭起来说:“你有本事别把我生成个女的呀!有本事你别离婚啊!你没钱也不能拿着我当出气筒啊!” 女儿哭哭啼啼地埋怨,让浦小提醒过神来。是啊,工厂不景气,和孩子没关系。她把原准备买电风扇的钱抽出一张来,说:“那咱就把大的换成小的。” 白金说:“卫生巾都一般大。” 浦小提说:“我指电扇。” 她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女儿听到这样的计划之后,依在她身边说:“妈,我就用大便纸凑合了,您还是给咱家买个大电扇吧,这小屋夏天太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