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长篇小说:女工(下篇)--(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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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09/13 15:19 北京文学 | |
作者:毕淑敏 离了婚的浦小提把头发重新留了起来,用猴皮筋扎成一撮,甩在脑后。这个发式若在年轻姑娘头上,被称为“马尾”,在浦小提这里,就是鹌鹑尾了。浦小提惊讶地发现自己的 老病身体不好,调到劳保库管发口罩和手套,厂里提拔浦小提当了车间副主任。好瓜子说:“徒儿要领导师傅了。”浦小提说:“我都带了三茬徒弟了,也熬成婆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我忘不了。”好瓜子说:“为母。” 浦小提每天早早起床,把一天的饭菜都做好,然后叫醒白金,自己就去厂里上班。车间主任基本上是正常班,但白金总要早早到厂,可以见到上大夜班的工人,有什么事当下就能够了解,处理及时。下班以后,白金常常还要在车间里多呆会儿,等着和晚班工人一道聊聊天。一天下来,三班倒的工人,她就全看到了,对生产形势和工人家里事都门儿清,车间连续被评为先进集体,浦小提深得爱戴。白金很小就自己照料自己,后来还学着给妈妈做饭了。离婚的时候,浦小提只要了白二宝每月20块钱的抚养费,后来物价上涨,很多早先判了离婚的人,都到法院要求增加抚养费,浦小提却从不往这方面用脑子,过得很清苦。她觉得养得起孩子,不愿让白金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等到白金上中学的时候,厂里的生产形势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供电紧张,时不时拉闸限电,炼了一半的金属冻在了炉子里,等电来了,重新融化,耗费巨大不说,产品纯度得不到保障,废品率猛增。紧接着电价上涨,厂子首次出现了亏损。刚开始还说这是政策性的,让人觉得熬过了这一段,或许还有转机,不想真正的危机才刚刚露头。电解液是高毒物质,排放出去对水域毒性很大,只得压缩生产。这就出现了巨额亏损。危亡在即,总工程师提出了要用新的工艺,有关人员到国外考察,高价买回设备,全是电脑操作。工人们都要考核上岗,浦小提这一拨女工都快40岁了,重学新技术,大呼小叫惊慌不安。浦小提心中坦然,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什么都不说,每天和女儿挤在小桌前,把操作规程背得滚瓜烂熟,以车间第三名的成绩考核过关。 厂里大兴土木,改造厂房,向国际化靠拢。旧车间扒掉那一天,浦小提失魂落魄,好像闺中密友辞世。厂里贷款修建新的厂房,设备安装调试完成后,浦小提上岗。纸上得来终觉浅,一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按钮,浦小提就觉胸口发堵,只有勤学苦练,终日念念有词,好像中了魔障。外方负责安装的工程师海斯,身高能有2米,每天像大象似的在车间跑前跑后,指导众位工友。 他站在浦小提身后观察她的操作,许久许久,伸出大拇指说:“你———值———” 浦小提悄声问翻译说:“他是什么意思?” 翻译小声说:“海斯说你的劳动和你的工资是匹配的。如果他看到谁不努力工作,他就会说———不值。” 浦小提说:“咱是老工人了,还用他来评判!我当然是值。” 中午,工人们端着饭盒蹲在地上吃饭。海斯走过来,眼珠瞪得溜圆,问翻译,他们吃的这种包着菜的圆形点心叫什么东西?大家就一股劲地笑,浦小提说:“这是饺子。”海斯就要用他的西餐换这种点心吃,浦小提说:“我剩下的这些都可以给你吃,但我不要你的西餐。” 翻译把这些话转给了海斯,海斯说:“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吗?如果我吃了你的午餐,你却不接受我的午餐,交换就不能完成。吃下去肚子会痛。” 浦小提抿嘴一笑道:“好吧。换。”海斯拿着饺子走了,浦小提把面包分给大家。 第二天中午海斯又来了,提着一兜西餐,走到浦小提面前说:“换。”这一回,他不用翻译跟着。 浦小提拍打着自己的饭盒说:“不换。” 海斯不明白,急忙又把翻译招呼来。浦小提说:“凭什么呀?吃一顿是个礼貌,总这么吃,就是要饭的了。” 翻译不敢照直译,就说:“这位女士的意思是她做得不够好,以后做得更好了,再请你吃。” 海斯当了真,急赤白脸地说:“现在就非常好了,不必更好了。我就喜欢这种包着馅的小面团。”他还是记不住饺子的名字。说完,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干脆把西餐饭盒堆在浦小提的脚边,抓过饺子就吃起来。 浦小提觉得这像劫匪,没法子,只好从西餐袋里取了个面包充饥,剩下的带回了家。 白金晚上放学,看到了西餐包,手都没洗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你接见我爸了?” 浦小提说:“他也没拖欠抚养费,我见他做什么?” 白金说:“那你怎么舍得钱买西餐啊?” 浦小提说:“这是拿咱家的饺子跟人换的。” 白金被一口火腿噎得直咳嗽,费力地说:“……你占大……便宜了……” 看着女儿吃得有声有色,浦小提特地用茴香馅精心包了饺子。第三天是冬瓜馅,第四天是茄子馅…… 连着半个月,天天吃到正宗西餐,白金抹着嘴巴上的黄油说:“妈,你傍上了个会做西餐的厨子?” 白金渐渐长大,多年母女成姊妹,口无遮拦。 浦小提说:“你也忒小瞧你妈了。这是外国工程师给我的。” 白金大喜道:“妈,还真看不出你的魅力,连外国人都拜倒了。以后借他的关系,我也能出国留学了。” 浦小提呸了一声说:“我们是以物易物,跟原始人似的。” 白金叹了口气说:“不等值交换。那个洋鬼子亏了。” 浦小提到街上留神看了看西餐的价格,我的天,单单一个欧式面包的价钱,就抵得上一锅饺子了。第二天,她对换饺子的海斯说:“我不换了。” 海斯的汉语突飞猛进,已经可以进行简单的对话了。“为什么?”他虽已年纪不轻,但睫毛依旧很长,当他聚精会神看着你的时候,就像个少年。 “因为不值。”浦小提指指饺子,又指指海斯的西餐袋。海斯的饮食是厂里专门到饭店订做的,会有人准时送来。 “饺子很昂贵,是吗?”海斯的目光极为真诚。 “不……是面包……”浦小提直摆手,越急越说不清。最近一段时间,只要海斯一出现,工友们就避让了,让浦小提很不舒服。为了让海斯彻底明白,浦小提捂住了自己的饭盒,说:“不换了!这你总该懂了吧?” “懂了。面包不值。”海斯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西餐袋子。 海斯留着一把大胡子,浦小提总在想,这么大的胡子,要是喝棒子面粥还不抹得到处都是?好在以后除了生产线操作台,再不会有更多交道了。 浦小提无滋无味地吃完了自己的饺子,第二天,她上小夜班。翻译对她说,海斯先生需要和她谈谈。浦小提穿着工作服,和翻译一同走向海斯的宿舍。厂里厚待外国专家,特地把原来幼儿园的一座小楼改成了专家公寓,装修得十分考究。 浦小提局促地站在地当央,她不在意海斯,是这里的宽敞豪华晃花了她的眼。海斯说:“浦,我今天要说的话很重要,所以特地请翻译来。请坐。” 浦小提说:“工作服有油,别脏了您沙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