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长篇小说:女工(下篇)--(10)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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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09/13 15:19 北京文学 | |
作者:毕淑敏 因为哀伤,浦小提就格外清醒。她倚着卧室的门框,要把一些关键的问题闹清楚。说:“你不怕我赖上你这个将军吗?” 高海群说:“这和将军无关,只和一个男人有关。” 浦小提说:“嗨!将军,你说了刚才那些话,不对你的妻子感到内疚吗?” 高海群摇摇头说:“不,我在认识她之前很久很久,就认识你了。我不会内疚,一个人不会因为梦想而内疚。” 浦小提突然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一下。高海群不解是何意思,说:“你觉得我说的可笑吗?” 浦小提收敛起笑容说:“我觉得像咱们这样坐而论道的中年男女,实在是太少了。” 高海群说:“一名军人,职业习惯就是把一切可能性都最大限度地考虑到计划之内。” 浦小提说:“要是我不愿意呢?你想过吗?” 高海群说:“想过,我想你不会不愿意的。” 浦小提很喜欢这样的讨论,又安全又有趣。她从门框向卧室内望去,淡蓝色的床单,平整洁净。淡蓝色的枕头,松软柔和。在静谧的灯光下,它们发出海水一般波动的光泽,蒸腾着淡淡的诱惑。浦小提多么想放浪形骸出神入化地放松一下啊。但是,不能。当讨论刚刚开始的时候,当高海群说到梦想的时候,她就有了答案。是的,那是一个梦想,既然是梦想,就一定不能让它在现实中降落。浦小提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她用一天的时间,温习了自己的半生。现在,功课应该结束了。她主动握住了高海群的手,她感到将军的手在微微颤抖。 浦小提眉目柔和素雅安详,悄声说:“海群,我不会到那张床上去,我要走了,因为我也有一个梦想。我有一个小秘密要告诉你,你知道你为什么总也打不到苍蝇吗?” 高将军悠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设想过无数的结局,可他没想到当年的中队长会把谈话引到这个方向。他说:“我不知道。” 浦小提凑到他的耳边,温暖的气息拂动了将军鬓角的发丝。浦小提说:“我告诉你,因为苍蝇起飞时,是先向后飞一下,然后再向前。而我们以为它是一直向前的。” 忆起往事,高海群也活泼起来。往事像一道纱幔,横亘在他们面前,隔开了火热的激情。高海群说:“我一直想问问你,当年,你的瓶子里到底有多少只苍蝇?” 浦小提说:“苍蝇数不是130只,要多好些呢。因为我要帮你把苍蝇数补回来。” 将军默默不语,童年的苍蝇都是那么可爱。 浦小提说:“你以后可以叫我小提。” 浦小提走了,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她回头望望那座高楼的14层,凝视着那扇窗户。窗户黑着,但她断定将军在高楼之上眺望着她渐行渐小。她要自己和他都保留一个永远的梦境。玲珑少年苦涩豆蔻,一个美丽清贫的女孩的身影,在一个她最尊崇的男人心中悄然而立。 浦小提炒了头两个主顾———宁夕蓝和白二宝的鱿鱼,也不再光顾将军精心筑起的小巢。她开始寻找新的工作。需要保姆的人很多,特别是城市籍的下岗女工,很受欢迎。比起不谙世事的乡下妹子,雇主更喜欢人到中年的女性。觉得她们受过失业的煎熬,更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对于家用电器,也精通和爱护些。 浦小提手脚麻利,做事井井有条且一丝不苟。她善用工具,街上最新出现的强化洗涤剂玻璃清洁剂油污净地板精,都被她一网打尽。她会寻找出最物美价廉的牌子,推荐给主顾用。主顾一一采纳,她就去批发,小小的房间堆满了瓶瓶罐罐,如同仓库,从中也可小赚一笔。浦小提干活不惜力,特别是第一次,她会趴进床铺地下,扫出蒲公英一般的尘絮,她会搬开暖气罩子,找到装修工人遗留下的破袜子,在女主人惊呼当中,把犄角旮旯收拾得干干净净。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的小时工上工,也要一个下马威。浦小提不偷懒不耍滑,口碑鹊起,不几天找她干活的人就排得满满的。刚开始雇她打扫卫生,很快她的业务就扩展到买菜做饭。浦小提总是有言在先,她只在超市买净菜,这主要是为了雇主的健康,绿色无污染,再说她也没法到自由市场讨价还价。私心里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怕雇主怀疑她克扣菜金。小贩那里的菜没个谱,今天便宜了,明天就贵了,谁也说不准。超市的菜都是明码标价,浦小提会把所有菜价的标签都整整齐齐地贴在一张纸上,雇主对于这样的安排都很满意。浦小提很快就以她精湛的家常厨艺赢得了更多的主顾,后来,她索性不再接普通的小时工的活儿,专司做饭,收入成倍地增加。 白金离家读书,常常给母亲来电话,比过去懂事多了,只是时不时地还发一些昏话。听到妈妈给人家做饭挣的钱比较多,白金就说:“给人看小孩子挣钱是不是更多呢?”浦小提说:“你先把电话放下吧,我打给你。” 白金不解:“干什么?” 浦小提说:“傻孩子,这不是给你省点电话费吗!” 白金只好放下电话,等重新接通之后,白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浦小提说:“什么问题?我还真忘了。” 白金说:“就是看小孩的事。” 浦小提说:“我没打听过。也许会更多吧?只是那活儿可不好干。” 白金说:“正因为不好干,您才得提前积攒点经验呢!” 浦小提警惕起来说:“提什么前?我为什么要积攒经验?孩子是活物,如有个闪失,不比饭煳了盘子摔了,人命关天啊。” 白金说:“所以您得先拿别人家的孩子练练手,以后才好给我看孩子啊!妈,我现在处了一个男孩,挺好的,我们会早早结婚,我们才不离婚呢!听说现在规定变了,双方都是独生子女,可以生两个孩子了。成了家,我们会要两个孩子。别像我们小时候,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浦小提说:“想得还挺远。好好学习吧,等你生孩子的时候,妈还不知在不在呢!” 浦小提放下了电话,有些伤感。她在电话里没敢告诉白金,姥爷被诊为疑似肝癌。老父80岁了,按说也是高寿,但癌症常常剧痛而死,浦小提加紧做工,想多攒一些钱,给老父准备止痛药。 唯一的安慰是高海群常常打电话来。比见到那个威武的将军,浦小提更愿意和他在电话里交谈。声音像钻石一样,能抵抗岁月的打磨。在电话里,他们谈得很快乐,好像要把几十年未及讲述的大事小事,都一一说完。 一天深夜,钟家的护理员突然打电话来,说钟老师不行了,请浦小提快去。浦小提三脚并作两步,以为看到的是生离死别的场景,不想钟老师倚在床上,脸色与床单一般惨白,头发梳得根根不乱,精神还不错。 护理员在门边拉住她说:“这是回光返照,没多久时间了。她一直不让惊动别人,女儿到外地出差,正往回赶呢。她说你是她的亲人。” 浦小提一阵鼻子发酸,赶快走到钟老师身边。垂垂老矣的妇人,已像一片半融的雪花,瞬忽间就要消失。浦小提不想让老师伤感,做出笑脸道:“钟老师,我来看您了。” 钟怡琴已无力说更多的话,叹息着说:“有……一事……托付你。我不放心老姚……没有人会管他……在所有的人里,我思来想去,只有你了……我知道你恨他,我也恨他,可我还是把他托付给你了……如果他万一醒了,千万不要让他再站起来祸害别人,紧紧地按住他的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