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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人气排行榜:少年的月夜(结局)

http://www.sina.com.cn 2004/11/05 12:20   北京文学

   作者:刘庆邦

         结局 

  暑假结束学校开学后,杨文山到食堂办公室找小何去了。小帆去上学,家里没人碍眼,小何去他家会更方便。他得找小何谈一谈,给小何敲一下警钟,不能再让小何到他家去了
。这天工间操的喇叭一响,小何跨上自行车刚要出门,杨文山拦在他前面,说:“小何,我跟你说句话。”小何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但还有一只脚踩在里侧的脚蹬子上,说:“我出去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等我回来再说吧。”你会干什么好事,还不是去找那婊子!杨文山拿出嘲讽的神色说:“何事务长真够忙的,什么事那么着急,连让人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小何尴尬了一下,马上就过去了,笑笑说,不是。又说:“杨科长有什么指示,您先说吧。”他把自行车往路边的一棵树下推推,扎在那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火吸着。他知道杨文山不吸烟,还是把烟向杨文山让了一下。杨文山摆摆手,说他从不吸烟。按传统的说法,他们两个一个是李冬云的本夫,一个是李冬云的奸夫,本夫和奸夫的较量就这样开始了。本夫指指食堂的办公室,说:“到你办公室里去吧。”奸夫不去,说:“你不是说就一句话嘛,有到办公室的时间,话也该说完了。”杨文山对面前这个沾着一身菜味的买菜的厌恶极了,就是他偷走了自己的老婆,导致老婆与他不和。论身高,小何不如他高。论长相,小何不如他厚道。论风度,小何更谈不上。

  他不明白李冬云到底看上了姓何的哪一点。无非小何比自己年轻一些,小何的精子是活的。操他妈的,男人使用精子如撒尿,尿水落地不闻臊,死活有什么重要!杨文山简直不能看见小何的胳膊、大腿、手脚和嘴脸,小何身上的每一个部件,他都能与自己老婆的身体联系起来,它们表面是人的,到了见不得人的地方就变成畜牲的。由于对小何的仇恨,他希望小何生病,或是外出买菜时遭遇车祸死掉。也是出于对小何的仇恨,他对小何的老乡都仇恨着,一听说某某是小何的同县老乡,他的眉头不由得就皱起来。但他表面上控制着自己,装作不知道小何跟他老婆睡过,他跟小何还是一般的同事关系。小何之所以不愿回到办公室里去,并不是怕杨文山关起门来报复他。通过可爱的李冬云的嘴,也通过自己的观察,他已经把杨文山吃透了,杨文山不过是一个软蛋,一堆烂泥,不能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只要一看见杨文山,他心里就充满快意,就想对杨文山说,老兄,我把你老婆干了,你不介意吧!你老婆没生过孩子就是好,用起来还跟大闺女一样。我给你老婆下个种,到时候算你的就是了。

  杨文山敢于来找他,这稍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怎么,杨文山的蛋难道硬起来了?烂泥也敢往墙上糊吗?他把杨文山打量过了,杨文山身上不像藏有凶器的样子。杨文山的手梢虽微微有些抖,但他没有形成拳头。杨文山说:“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小何让他只管说。杨文山说:“你以后别到我们家去了。”小何笑了,心说,你不让我去,你老婆想我,这没办法。他问:“为什么?”“不为什么,我怕对孩子影响不好。”小何说:“杨科长,看来你是多心了。我敢拿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我对李姐是很尊重的。我去找李姐,是为了我弟弟调动工作的事。”“这个我知道。你弟弟调动工作的事,你可以到她办公室跟她说嘛,不一定非要到家里。”“局里正反对一线人员倒流,办公室里那么多人,说调动的事不方便吧。我还真没注意到你说的影响问题,你一说倒提醒我了。怎么,别人说什么了?”“说什么倒没有,我是为你考虑,也是为我们的家庭考虑。”

  小何把没吸完的烟吐掉了,吐得有些狠。烟吐到地上不算完,他又加上了一只脚。李冬云在她家的大床上叉着腿等着他,也许已经等急了,他不能让这个软蛋缠着他。他说:“我走得正,站得正,不需要别人为我考虑。作为一个男人,不要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最有效的办法是管好自己的老婆。好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就这样吧!”他骑上车子走了。杨文山有些傻,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有动窝。“管好自己的老婆!”这是小何临走抛给他的一根利刺,这根刺一下子刺中了他的心窝。这根刺里好像包含的还有毒液,刺中他的同时,毒液也给他注射进去了,并在全身迅速扩散。他琢磨出来了,小何不仅把责任推给了他老婆,还推给了他,不怨这,不怨那,都怨他太窝囊,没管好自己的老婆。更恶毒的是,在这句话的背后,小何等于承认跟他的老婆好了。

  他虽然知道小何在和李冬云偷情,但因为没抓到确切的证据,他还可以以李冬云的丈夫自居,还可以欺骗一下自己。按说他是可以抓到证据的,比如他这会儿追着小何的屁股回家,就有可能摁到小何扣在李冬云身上的屁股蛋子。那样的话,他就完全失去了欺骗自己的余地,一点面子都没有了。他不是没想到过,他这样容忍,会助长小何的气焰,小何会更加无所顾忌。从目前的情况看,小何话里藏刀,已经开始向他叫板了。他为他们遮着盖着是一回事,小何敢于承认又是一回事,如果说遮盖的状态还是一种僵持的状态,小何一承认,等于打破了僵持,在向他进逼。小何进,他只能退。后面不是粪坑,就是墙壁,他还能往哪里退呢。

  李冬云怀孕了,不可避免地怀孕了。李冬云怀的是谁的孩子,她自己心里最清楚,杨文山心里也很清楚。杨文山还是要问:“你怀的是谁的孩子?”“你说呢?”“我让你自己说。”李冬云说:“当然是你的孩子。”“放你妈的狗屁,你都不让我上身,怎么会怀我的孩子!”李冬云恼了:“胡说,这两个月,你到底上过我的身没有,不要提上裤子不认账。”“以前费那么大劲都不怀孕,现在怎么突然又怀孕了呢?”“这要问你自己,你不是说你的东西还有百分之十是活的嘛,这一次碰巧了呗!”碰巧,碰鬼去吧,杨文山不会相信李冬云的鬼话。关于李冬云有可能怀孕的事,杨文山不是没有想到过。因为李冬云没怀过孕,她会尝试一下,自己到底会不会怀孕。但他没敢往深里想,还存有侥幸心理,以为李冬云或许会顾一点脸面,不敢明目张胆地怀孕。

  事实证明他又错了,李冬云肚子里不但怀了别人的孬种,还硬把孬种说成是他的,真是欺人太甚!杨文山决定来个将计就计,说:“就算是我给你种上的,你赶快去医院做了吧。”李冬云躲着身子说:“不,为什么?”杨文山说:“别人都知道我没有生育能力,你要是怀了孕,别人会怀疑你作风有问题,对你的名声不利。”李冬云说:“别人想说什么我不管,反正我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杨文山把一根指头在横着的嘴前竖了一下,并向屋外间指指,意思让李冬云小声点,别让两个孩子听见。他说:“咱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了,男孩儿女孩儿都有,你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他伸手拉住了李冬云的手脖子,拉得相当用力,仿佛李冬云怀的狗杂种不是在李冬云的肚子里,而是在李冬云的手脖子里,他通过用力握李冬云的手脖子,就可以把狗杂种挤出来。李冬云感到了杨文山的狠劲,说:“放开我!你干什么?放开我!”她像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奋力夺自己的手脖子。杨文山把李冬云的手脖子攥得更紧些,压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你必须把肚子里的杂种刮掉,不刮掉我就整死你,我也不活了。”说着他的两眼朝李冬云的肚子看去,目光锐利得像两把刀子。李冬云突然大叫起来:“救命啊,快来人哪!”她还喊了小帆、小瑞,让小帆小瑞快过去。两个孩子十分惊恐地到套间里去了。趁杨文山愣神的工夫,李冬云夺下自己的手脖子,逃似的向门外奔去。杨文山说:“李冬云,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你给我回来!”李冬云走得更快些,当然不会回来。

  杨文山的心情可以用痛苦这两个字来形容,痛苦,痛苦,真他妈的痛苦,男人实在不好当啊!老天爷,你把我变成什么不好,把我变成个男人干什么呢?他知道小帆也睡不着,就把小帆叫到套间里去了,说:“爸爸实在是太痛苦了,你能体会到爸爸的痛苦吗?”小帆不说话。杨文山问:“我和你妈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小帆点点头。“小帆,爸爸对不起你呀,上次你问我,爸爸没有跟你说实话,你能原谅爸爸吗?”小帆眼里泪光点点,说:“爸爸,你把我送回去吧。”“送到哪里去呢?”“你从哪里把我要来的,还送回哪里去。”“我的傻孩子,我把你送回去并不难,那么大一个城市,你去找谁呢?谁会要你呢?别说你了,连我都不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一生下你,就不打算要你了。我劝你好好跟爸爸过吧,爸爸什么时候都心疼你。”“妈妈不喜欢我们。”“也不能说不喜欢,不喜欢怎么能把你们养这么大呢!你妈就是脾气不好。”小帆的眼泪流下来了。

  一切都清楚了,因为爸爸没有生育能力,又不愿意让妈妈离去,就要来了他和小瑞。妈妈不甘心只养别人的孩子,就偷偷地和何叔叔好,怀上了何叔叔的孩子。爸爸让妈妈把何叔叔的孩子打下来,妈妈坚决不打,非要生一个自己的亲孩子。在这个过程中,一开始他和爸爸就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他是爸爸的一个工具,工具的名字叫绳子。爸爸想利用他这根绳子,拴住妈妈。在他还小的时候,他或许起到了一点绳子的作用。随着他的越来越大,他这根绳子就不起作用了,妈妈似乎对他越来越反感,越来越排斥。妈妈把他说成是叛徒。叛徒是什么?是敌人,妈妈把他当成了敌人。一个在家里被妈妈当成敌人的孩子,还有什么理由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呢!小帆在悄悄地寻找地图,有一天,他终于在一个老师办公室的墙上看到一张中国地图。

  他装作在地图上寻找北京,却最终找到了上海。找到上海的一刹那,他心跳加快,热血有些沸腾,仿佛终于找到了家乡,并看到了回家的路。可看了一会儿,他又茫然起来。他听人说上海很大,在地图上的上海却很小。上海是用两个字标在纸上的,面对纸上的字,他想像不出上海是什么样子。紧挨着上海的是一大块蓝色,那应该是大海,上海的脚好像是浸在海水里的样子,看上去让人心里发空。找到了上海,他回过头找自己现在所在的矿区,衡量一下矿区离上海有多远。他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矿区的名字。他对矿区的名字是熟悉的,也觉得矿区相当大,可地图上怎么找不到矿区的名字呢?难道上海是有名的,矿区是无名的,他一到矿区就到了无名的地方了?老师问他找哪里。他说找北京。老师说,北京在上面,他在下面找哪里会找得到呢?他赶紧走了。

  过了两天,妈妈回来了。妈妈的娘家住在矿区范围内的农村,离他们在矿务局的家不是很远。姥姥跟妈妈一块儿回来的,大概是为了保护妈妈。姥姥的脸子拉得很长,一来就喊着爸爸的名字,说:“冬云怀孕了,你应该高兴。你不是一直盼着冬云怀孕吗!”爸爸连说:“高兴!高兴!”他忙着给姥姥倒茶,张罗着给姥姥买瓜,好像一直很高兴的样子。小帆喊了妈妈,妈妈只用眼角瞥了他一下,没有搭理,就撩起布帘进套间去了。小帆顿时又紧张起来。姥姥在椅子上坐定,喊小帆过去,以警告的口气对小帆说:“你可是你妈的亲儿子,你妈一直很疼你,不许你惹你妈生气。你要是惹你妈生气,我知道了可不依你!记住了?”小帆点点头。姥姥说:“别点头,点头谁看得见!用你的嘴说,你又不是没长嘴!”这是姥姥在惩罚他,也是在羞辱他,他不说,就是不说,看看这个装成他姥姥的狼外婆能把他怎么样。“说,记住没有?你哑巴了!”小帆转身走了。姥姥说:“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是得让你爸爸好好管教你!”

  和往常一样,这天下午学校放了学,小帆迟迟不愿回家。学校附近有一条山沟,他到山沟儿里转了一会儿,然后到他常去的苹果园围墙外面坐着去了。一个看果园的农人出现在他面前,问他干什么的,是不是想偷苹果?他说不是。“不是?那你老待在这里干什么呢?”他在这里干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好从地上站起来,背起书包走了。走了一阵,他回过头看看,树上果然结了不少苹果,苹果点点白白,已从墨绿的树叶子间显露出来。一阵风吹过,苹果叶子抿向一边,显得树上的苹果更多。那个人仍紧盯他不放松,见他回头,那个人很夸张地往远处挑手,撵他快走,走得离苹果园越远越好。他攀上了铁路的路基,沿着两条铁轨之间的枕木慢慢向前走。太阳落下去了,他觉得风里有了一些凉意,大概秋天已经到了。他走走停停,走得相当犹豫。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好像走本身就是目的。路基两边的地里种有玉米、谷子,还有豆子,这些庄稼都接近成熟,他闻到了它们涌上来的气息。遍地的虫子叫成一片,如下暴雨一样,再也分不出点儿来。

  他见铁轨的轨面明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天上挂着月亮。月亮快要圆了,但还没圆,边上薄薄的,大约还差那么一两天。他像是一下子被月亮吸引住了,不知不觉转过身来,就那么对月亮凝望着。听老师讲过,月亮的存在是久远的,也是普遍的。月亮对谁都不偏不向,不管是当官的,还是要饭的,人人都能看到月亮,不管在哪里都能得到一份月光。他心头热浪一卷,突然觉得月亮很亲切。他看着月亮,月亮也看着他,月亮应该认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月亮应该知道他是谁。还有他到底姓什么,他的亲生父母是谁,月亮都应该知道。他对着月亮轻轻唤起来了:“月亮,月亮,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告诉我吧。”他看见月亮和颜悦色,似乎要说话了。月亮没有长圆的那一点,恰似月亮的嘴巴,月亮说话应该从那里说出来。然而月亮只是静静地、慈爱地看着他,没有跟他说话。

  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据说月亮上有树,有碓窑子,还有小兔儿,那是另外一个不错的世界。碓窑子在树下面,有一个老奶奶在碓窑子用冰块砸雪,砸成雪攒起来,等到了冬天,就把雪往下面撒。他对着月亮仔细看,似乎真看到了老奶奶砸雪的身影。他想他要是会飞就好了,把胳膊变成两只翅膀,一扇一扇,一直飞到月亮上去。到了月亮上,他就知道自己是谁了,就不用给人家当假儿子了,也不用天天看妈妈冰冷的脸色了。想到飞,他把两只胳膊抬起来,做成欲飞的样子,两个脚尖也踮起来。可他只能这样了,如同铁轨钉在枕木上,他的双脚也像是被什么强有力的东西钉住了,想离开地面不大可能。他叹息一声,失望地摇了摇头。以前,同学们还没有说出他是要来的孩子时,他跟同学们到这里玩过,往南走,走到尽头是一座煤矿;往北走,是一个车站。下一步他往哪里走呢?仿佛有个声音对他说,往北。那么,他就向北走去。很白的月光从后面照着他,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黑黑的,搭在几道横着的枕木上,他每跨一步,黑影的顶部就往前一拱。给他的感觉,那些枕木像是一道道栅栏,限制着他的前行,每前行一步都遭到拦截,很费劲似的。他把一只手举起来了,举过了头顶。黑影的头顶随即长出一只手来。这样再往前走,就不再是用头拱开的“栅栏”,而是用手推开的,他就成了有力量的人。走到一个道口,他站下了,影子也不动了。

  他认得这个道口出过一个事故。一个拉煤的拖拉机爬上道轨熄火了,一列拉煤的火车呼啸而来,拦腰撞在拖拉机上。火车没有脱轨,拖拉机却横着飞出去好远,翻了几个跟头,落在路基下面的沟里。拖拉机装满煤的车斗子里,猴坐着两个抱孩子的妇女,妇女和孩子都死了,死得最惨的是开拖拉机的司机,他被挤成了肉馅,像包饺子一样包在了拖拉机的驾驶楼里,取都取不出来。事故发生后,好多人都跑来看,他和同学也来了。他当时非常害怕,吓得腿都抖了。月光中,他仿佛看见那辆翻倒的拖拉机还在,死人还在,头皮一麻,身上不由得又抖起来。他蹲下身子静了一会儿神,知道了这是自己吓自己,事故现场早就清理过了,沟底的黑影只是一些灌木棵子。他鼓足勇气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并加快速度小跑起来。他一直跑到车站,越过几道空着的铁轨,跨上站台,来到候车室。这个候车室他以前也来过,所以不用打听就找到了。候车室是几间大房子,里面空空荡荡,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屋顶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灯线上结着一串苍蝇。灯下面的地上落的也有苍蝇,有的苍蝇死了,有的还在爬动。候车室一角铺着的水泥纸袋子上睡着一个人,那个人不像是候车的,像是要饭的。角落里光线更暗,他只能看见那个人头发很乱,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多大岁数。

  小帆像是被什么推动着来到这里的,到这里干什么,路上还不太明确。到了候车室,他才明确了,原来他想走,想离开那个他不愿回去的家。这个行动是重大的,他为自己能有这样的重大行动激动起来,有了这样的行动,他就不再是小孩子,就长成一个大人了。他看了看画在墙上的列车时刻表,知道从这里开出去的只有一趟客车,明天早上发车,开到省城去的,他必须在这里等一夜,才能坐上明天的车。问题接着来了,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就算等到明天早上,拿什么买车票呢!没钱买票他也不回去,天这么晚了,他回去也无法向爸爸交代。他估计家里人已经吃过晚饭了,迟迟不见他回家,爸爸也许会找他。对,他现在就来做一个试验,试试爸爸找不找他。妈妈是不会找他了,妈妈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妈妈不需要他了。爸爸会不会找他也很难说,谁会心疼一个要来的孩子呢!他想好了,要是爸爸不来找他,他就彻底灰心,就是一路要饭也要离开这里。至于到哪里去,到时候再说,走到哪里算哪里。

  爸爸推着一辆自行车来了,一进候车室就看见了他,他以为爸爸会发火,爸爸没有发火,以平稳的口气说:“你在这里干什么,走吧,回家吧!”他本来想对抗一下,爸爸把他背在背上的书包轻轻一推,他就走了。到了门外,爸爸让他坐在自行车上,要带着他走。他不坐。爸爸这才发火了,说:“你这孩子,怎么净耍小孩子脾气呢!来,坐上来!”爸爸把后车座啪地一拍,一只胳膊把他的腰一勒,抱到自行车上去了。爸爸没有骑上自行车,而是推着自行车,一边推一边说:“小帆,我对你这么好,你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你想想,我要不来找你,你能怎样?你将会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没有学上,只能当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浪儿。你知道什么是流浪儿吗?”小帆说不知道。其实小帆是知道的,他在连环画书上看到过一个叫三毛的孩子,三毛就是一个流浪儿,而且三毛的家就在上海。当一个像三毛那样的流浪儿也没什么。爸爸说:“你不是看过小人书上的三毛吗,三毛就是一个典型的流浪儿,流浪儿可不是好当的,弄不好就没命了。”

  小帆心想,没命就没命。爸爸说:“你怎么不说话?你得给我作一个保证,以后再也不乱跑了。”爸爸站下不走了,回过头看着他。小帆说:“妈妈说我是叛徒,她不理我了!”“你妈就是那样的脾气,过去这一阵就好了。说你叛徒怕什么,我看她才是叛徒呢,是她先背叛了我们。她不理你,我理你,今后我们两个要团结起来。还有小瑞,我们三个要加强团结,和你妈进行斗争。不过斗争一定要讲究策略,比如今天,你妈要问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你就不能说到车站去了,你就说到同学家写作业去了。”

  回到家,妈妈果然问他到哪里去了。他不想按爸爸教给他的话回答,看看爸爸,想让爸爸替他回答。爸爸看着他,不说话。他只好说到同学家里写作业去了。妈妈严厉起来:“撒谎,说实话,到底去哪儿了?”他瞥见爸爸在用眼神儿鼓励他,他说:“就是到同学家写作业去了!”妈妈没有继续追问,说:“杨小帆,我把你养大了不是?你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不是?你开始向你妈示威了不是?有本事你只管使,有志气永远别回来!”小帆的眼泪簌簌地滚了下来。小瑞过来抱住了小帆的胳膊,摇着喊:“哥,哥!”妈妈朝小瑞腿上踢了一下,说:“滚一边去,这儿没你的事!”小瑞很害怕地到一边去了。爸爸说:“小帆确实到同学家写作业去了。”妈妈说:“我不信,你们两个串通一气撒谎,都没有好下场!”

  半夜里,爸爸妈妈房间里战火又起。他们吵得声音不大,但口气都是恶狠狠的,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他们争吵的主题还是围绕着妈妈肚子里的孩子。大概意思是,爸爸要跟妈妈亲热,妈妈指出,爸爸亲热是假,想当刽子手是真,她早就看穿了爸爸的险恶用心。小帆一个人到院子里哭泣去了。月亮已斜到西天去了,月光仍然很亮,甬道上破碎的砖头,墙根的一块瓷片,像针一样的草棒,在月光下都清晰可见。小帆不愿把自己暴露在月光里,他到院子里一棵桐树下面的黑影中去了。光有树冠的黑影似乎还不够,他还背靠着树干,让树干的黑影挡着他。我实在受不了啦,我是多余的人,让我死了吧。他的头在树干上来回滚动,早已泪流满面。他没有哭出声。他哭给谁听呢?世界之大,谁愿意听他的哭声呢?在这样千古不变的月夜里,他只能偷偷地哭,只能啜泣。哭了一会儿,他到煤池里抱起小兔儿,接着哭。他把脸贴在小兔儿身上,眼泪把小兔儿的长毛都沾湿了。此时,离中秋节和国庆节都不远了,地里的庄稼都成熟了,苹果园里的苹果也开始发红,有的孩子穿上了新衣。谁会想得到呢,在矿区的一个家属院里,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有一个少年哭得如此悲戚。

  小帆后来是喝药死的,喝的是敌敌畏。敌敌畏是爸爸药苍蝇和蚊子用的,家里的苍蝇、蚊子一多,爸爸就拿来洗脸盆,往盆里倒些清水,再往清水里兑敌敌畏。敌敌畏毒性很大,每次只往水里兑几滴就够了。敌敌畏看去像清水,滴进清水里却是乳白的。爸爸用两根指头把水搅和一下,盆里的水都变成了白的。爸爸用手撩着药水,各间屋子及桌下床下都洒到,不一会儿就把会飞的苍蝇和蚊子熏死了。敌敌畏还剩小半瓶,在桌子下面靠墙根放着。小帆喝得很决绝,把剩下的敌敌畏全部喝下去了。等爸爸闻见药味有些大,药的毒性已经在小帆肚子里发作时,小帆已经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

  是小兔儿先死,小帆后死。这天早上,小瑞发现小兔儿死了。小兔儿头天晚上还好好的,不知为何就死了。小瑞不相信小兔儿会死,她喊小兔儿,小兔儿,小兔儿一动不动。小兔儿躺倒在地,眼睛睁着,四条腿伸着,身体已经发硬。当小瑞确认小兔儿真的死了,她把小兔儿抱在怀里,哇地一声就哭了。她到屋里哭着对哥哥说:“哥,哥,小兔儿死了!”见小兔儿死了,小帆也哭了。他还是那种哭法,不闻哭声,只见眼泪哗哗流。哥哥一哭,小瑞哭得直了嗓子,声音更大些。这时候,如果妈妈对他们态度温和一些,小帆说不定还不会死。然而妈妈暴躁地说:“你们的爸爸妈妈还没死呢,你们哭什么哭!我早就知道兔子会死,死了正好,赶快给我扔掉,扔到垃圾堆里去!”小瑞把死小兔儿紧紧抱在怀里,哭着说:“不!不!”妈妈抓住兔子的脖子,一把将兔子夺过来,甩手扔到门外去了。兔子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兔子的毛被摔掉一些,被风刮走了。爸爸把兔子捡起来了,他的意思是,兔子不要扔,把兔子的皮剥下来,可以给大人做暖耳,还可以给小孩儿缝帽子。他把兔子仍放进煤池里去了。没有了兔子,小瑞就抱着哥哥的腰哭,哭得伤心伤肺。妈妈还不罢休,她抓住小瑞的胳膊,把小瑞从小帆身边拽开,拉进套间去了。尽管小瑞哭叫得很惨,妈妈还是要打小瑞,一边打一边训斥:“我说过不让你跟男孩子在一块儿,你还是离不开男孩子,你这个贱货,我叫你不长记性!”小帆突然明白了,妈妈说的男孩子指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啊!小兔儿死了,妈妈把妹妹也夺走了,他还有什么呢,只有死了。

  小帆的自杀对家属区的人震动不小,人们都说,小帆长得这么秀气,学习又这么好,死了真是太可惜了。李冬云认为,这孩子生来就是个讨债鬼,到他们家讨债来了,把债讨够了,他就走了。

  2004年5月3日至6月5日于北京

  作者简介:

  刘庆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当过农民和矿工。主要作品有《走窑汉》《鞋》《梅妞放羊》。其中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现为北京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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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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