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玻璃时代(短篇连载)--(7)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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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12/15 16:38 北京文学 | |||||||
作者:王秀云 春末的黄昏还是有几分味道的。虽然太阳早已经落下去,但是天空还笼罩着一层嫣红,月季花的香在微风中一阵阵飘过来,有不少喜欢户外小吃的人在路边吃着热腾腾的烤羊肉 邢主任只说了句:“我正和别人说着事呢,你过会儿再打电话。”就把电话挂了。 林小麦心里一下子像坠了一块铅,她迟疑了一下,就一手提着水果,一手抱着鲜花下楼。上哪里去呢?离家太远,再说,刚抱着东西出来就很尴尬,再回去,一会儿再出来,更让人疑心。回单位也不行,这个敏感时期,一看她就是送礼要官的。又不能走远,就在附近转转吧。 夜,黑了。 不知当初的建设者是怎么想的,这栋楼竟然是孤独地矗立在一片平房中。在全市都实施亮化工程之后,几乎大街小巷都灯火灿烂,这里却连路灯也没有,只有从那些小院里射出一缕缕暗淡的光。林小麦反而有些庆幸,如果有灯,过来过去的人瞅着她这个样子,她会更难堪,万一有个熟人,她的脸该往哪里藏呢? 她溜达了一圈,有些累,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但是,胡同里连块石头也没有,总不能坐在别人门口吧?人家一出门,或者人家的家里人回来看到她坐在门口,会把她当什么人呢?那就溜达吧。东边这家有人说话,她就往西边这家溜达;西边这家灯关了,她就往前走两步。有人来了,她赶快装出从这里经过的样子,匆匆走几步。有车经过,眩目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就趁机用鲜花把脸蒙起来。转了一阵,她觉得不能总在一个地方转,就换到附近的另一个胡同。她刚进胡同,手机就响了,是邢主任的电话,林小麦急忙接了电话,突然一声狗叫,把她吓得“啊”的一声,邢主任在电话上说:“怎么了?”林小麦急忙说没事,邢主任说:“你再等一下,你先去单位吧。” 林小麦不敢多作解释,就答应说:“行,我马上去。” 邢主任电话挂了,林小麦一时有些说不出的伤感。不知谁家院里的狗还在低声地吠叫,狗的主人出来看了看,见是一个怀抱鲜花的女人,就喊了一声,制止了狗叫。她隐隐约约看见这好像是条死胡同,正好,她就照直走过去,一直走到胡同底。终于安全了。她把水果和鲜花放在地上,揉了揉酸疼的胳膊,想倚着墙站一会儿,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偏偏怕活物,各种虫子、蜥蜴、蛇,她都怕。身后的墙上挂了很多爬山虎,肯定有虫子和蜥蜴。她只能离开一定的距离,站一会儿,再蹲一会儿。忽然,她想,我回家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可是转念一想,这要是任何一个领导,她都可以走,义无反顾地走,可是,对待邢主任不能这样。邢主任没让她走,她不能走。 不知不觉,胡同里的灯陆续灭了。 在瀛州市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领略城市的黑夜。喧嚣退去,周围的一切似乎还在微微摇晃。天上寥寥的几颗星,好像被钉上去的,没有一点闪亮的光彩。她想起小时候家乡的星星,那才真是星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天空,一闪一闪的,像是告诉所有的孩子,在人类的头顶,还有一个美丽的世界。 林小麦忽然流泪了,泪水缓缓地从脸上流下来,她似乎看见那一滴滴的泪水,轻轻地飞呀,飞呀,飞到了天上。她想起在考察的过程中,从未和这么多领导在一起的林小麦,有时会无所适从。每当这时,都是邢主任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很小的动作,提醒她,帮助她,让她不至于出现失误。官场无小事,要知道原来市委宣传部理论科科长就是因为和领导出门时,上车晚了两分钟,而被调到了讲师团,再也没有起来。林小麦无数次回忆这些点点滴滴,看似没有什么,却让她常常感动着,回味着。自己在官场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个人这么细心地给予她这么多。她能走吗?不能。即使邢主任什么事也没有,即使他已经把她忘了,她也要等下去。只有这个人值得她这样等,他会懂得她这样等的心情,他能懂。 她的腿麻了,像有无数小针在无情地扎,她轻轻地拍呀,拍,慢慢地有些舒服了。有些不知名的小飞虫落在她的脸上、胳膊上,她轻轻地拿开。几点了?她心里问自己,拿出手机看了看,不禁吓了一跳。竟然已经十一点零四分了。邢主任会不会已经忘了她呢?和别人说话时间长了,就把她给忘了。或者,邢主任还以为她在单位呢,所以,一看时间晚了,以为她已经回家了,怕打扰家里人,所以,也没打电话。不会的。林小麦自己摇了摇头,不会的,邢主任不会忘了她,他一定还有事,还和别人谈话,而且找她一定有重要的事,她不能关键时候掉链子,一定要坚持,一定不能前功尽弃。如果走了,这三个多小时还有什么意义?和没等是一样的。等吧。邢主任一定不会忘记她。 她擦了擦眼泪,作好了彻夜等待的打算。这时,手机响了。邢主任很歉意地问:“还在单位吗?还能过来吗?” 林小麦眼泪又流了下来,说:“能,我马上就过去。” 她迅速整理一下衣服,擦干了眼泪,走了几步才想起地上还放着水果和鲜花,拿起来,抱在怀里,黑暗中,她闻到了一缕香。 邢主任早早地把门开了,笑吟吟地站在门后,她也笑了笑,两人谁也没说话。关了门,邢主任看见林小麦怀里的鲜花,很高兴地接过来,说:“都是给我的?” 林小麦说:“这么晚了,能给谁呢?穷人的礼物。” 邢主任长声说着“谢谢”,脸已经埋在了花中,很陶醉的样子。林小麦笑了。 邢主任找了一个花瓶,把花插好,招呼林小麦也坐下,说:“对不起,让你等这么晚。”但是邢主任并没有说刚才是和谁谈事,林小麦也没问,她今天只是想做一个听众,所以,也不急于开口。 邢主任打开了音响,把音量调得很低,林小麦听着有点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邢主任好像已经投入到音乐中,表情是沉醉的,这让林小麦对这首歌发生了兴趣。 邢主任看了一眼林小麦,问:“听过这首歌吗?” 林小麦说旋律有些熟,但是想不起来了。 邢主任说:“这首歌的名字叫《天上有一个太阳》,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才能理解这首歌呀。” 说着,邢主任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了一会儿眼,很疲惫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聊聊。你为什么不继续写作,走到这条道上来呢?” 林小麦迟疑了一下,违心地说:“也许,我有很多超越不了的地方。” 邢主任抬起头喝了一口水,招呼着林小麦也喝水,林小麦确实渴了,喝干了杯子的水就自己到饮水机上斟了一杯,喝了,又斟上。邢主任看着她,林小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喝干斟上了,林小麦一气喝了五杯水。邢主任的脸色渐渐不自然地严肃起来,他迅速站了起来,使劲看着林小麦,很久,才说:“小麦,你刚才在哪里等着?” 邢主任又一次叫她的名字,她心里一阵温暖,低下头说:“在单位。”就躲开了邢主任的视线。然而,在林小麦的灵魂深处,邢主任注视她的眼神,她是一生一世不会忘了。 邢主任重又回到沙发上,但是,他很长时间没说话,灯光有些黏稠,给他的脸上涂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林小麦手里拿着杯子,感觉空气有些沉重,一缕一缕地往心里灌。 过了很久,邢主任说:“谢谢支持,谢谢关心,如果可能,这次你也动一下吧。直接当副主任难度可能大点,咱们还有一个副处级调研员的职位,就安排你吧。多接触点东西,即使将来不在官场,这些经历也是宝贵的。” 林小麦没想到邢主任会主动提出她的出路问题,这肯定不是今天晚上谈话的初衷。但是这样的气氛,林小麦是连谢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邢主任说:“天太晚了,早点回去吧。路上还有出租吗?” 林小麦说:“有。”就站起来,准备往外走。她看见邢主任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望着她,而是又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在了沙发上。林小麦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扑到他的怀里,吻一下他那宽大的脑门,但是,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地往外走去。邢主任这才站起来,抢先几步走到门边,他看着林小麦轻声地说:“走吧。”但是,他迟迟没有开门。林小麦说:“你休息吧,我走了。”邢主任站着没动,过了很久,他才把门打开,林小麦没再说话,转身走出去,快到一楼的时候,听到门很轻地咔的一声。 林小麦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看到机关大院门口已经被黑压压的上访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一幅巨幅标语上写着:“无线电三厂的工人阶级要吃饭!!!”林小麦立刻想到了昨天上午的会。许见群主任如果这样干,素质也太低点了吧?她从边门进了机关,一进楼门就听见许见群主任高声大嗓地喊叫:“你们这是什么素质?啊,会议内容这么快就泄露出去了,给开发办造成多么大的影响!这个后果不堪设想,一定要查清楚,谁干的,要严肃查处。” 最后查出来,办公室新来的交通员进来倒水的时候,邢主任正说到无线电三厂的情况,他只听说大概是省里给了无线电三厂很多钱,但是,邢主任不让给,别的他也没听懂。恰好他的未婚妻就是无线电三厂的职工,俩人一高兴,就把这事说了,他的未婚妻回家又和家里人说了,无线电三厂的职工已经六年在家待岗,一听省里给了钱,市里不让给,就在一夜之间联合起来。第二天一早,四百多名职工就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开发办,还准备到市委上访。林小麦不知道后来是用什么办法让这些职工解散的,只知道因为这件事情,那个交通员被调离了办公室,具体调到了哪里,也不清楚。 林小麦很关心这件事对邢主任会产生什么影响。快下班的时候,她找了一个理由,来到了邢主任办公室,邢主任正打电话,用手示意她坐下。这是里外套间,里面是邢主任的临时休息室,屋子里有些乱,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进去简单地给收拾收拾,一起身,邢主任正站在身后,她吓了一跳,就红了脸,走到外屋,在书橱前看着,头也没回说:“你没事吧?” 邢主任已经站在窗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林小麦说:“有一个人在惦记我。好,真好。” 林小麦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她没有接话,只是说:“你晚上没事吧,咱们找几个小范围的朋友唱会儿歌去吧,我有一个好地方。” 年前物资局的朋友说有几套房要出租,很便宜,苏芳想把美容院开在那里,到那里一看,地方太偏,不适合干美容院,但是房租又便宜得出乎预料,每间房一年才1000块钱,就又说服丈夫办了一家绿荫练歌厅。林小麦给苏芳打了电话,苏芳很精明,一听就知道有重要事情,她清楚,林小麦不是一个甘居人后的人,不会不采取行动。她亲自过来检查卫生和音响效果,最后定下音响最好的六号房间。 晚上八点,一辆桑塔纳2000悄悄地停在了绿荫练歌厅门口,苏芳和几名服务员早已经恭候在门口,吴大为先下了车,蒋昆、林小麦和邢主任最后下了车,大伙只是互相点了点头,进了房间后,林小麦才给苏芳一一介绍。邢主任四周打量着,说:“不错嘛,很有品位。” 苏芳连忙说:“邢主任您多指导,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这里条件简陋,请您多包涵。” 邢主任听完这话笑了起来:“你可比小麦能说多了,不错,很不错。” 苏芳听见邢主任这么亲切地叫小麦,不禁看了一眼林小麦,林小麦也在看她,眼神不大自然,苏芳就挤了挤眼,林小麦脸就红了。吴大为招呼邢主任点歌,早有服务员端茶倒水,上了一桌子干鲜果品,几瓶零点啤酒。苏芳想打个招呼出去,被邢主任留下了。邢主任说:“今天女同志本来不多,就委屈你陪陪我们吧。再说,你要走了,你的老同学会说我不通情理的,我可不愿意让她对我有意见。” 林小麦也挽留苏芳,不让她走,苏芳就留下了。 吴大为说:“我带了两瓶茅台,今天好好喝一杯。邢主任,你为我受委屈了。” 林小麦赶紧说:“今天咱们不谈政治好吗?咱就唱歌,就为个高兴,行吗?邢主任?” 邢主任说:“哎,这就对了。”邢主任也不客气,主动拿过歌本,说:“今天我一定要点一首歌,一首特别好听的歌。” 林小麦一听,就问苏芳:“你这里有没有《天上有个太阳》?”苏芳说有。 服务员过来放《天上有个太阳》,音乐声起,林小麦清楚地看到邢主任的表情就不一样了,一层层的往事奔涌过来,漫过他的眼睛和眉宇,林小麦已经看到了邢主任经历的岁月,他从不曾说出口的苦难和愿望,他的失落、伤痕甚至失败,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林小麦的心里,肆意地泛滥着,一点一点吞噬着林小麦。邢主任已经投入到音乐中,表情是沉醉的。《天上有个太阳》过去也听过,可能是那时年龄小的缘故,始终没听懂歌词的内涵。今天邢主任一唱,林小麦猛然意识到,她竟然听懂了这首歌,更重要的,通过这首歌,她隐隐感到自己能够看懂了邢主任。邢主任唱得很投入,尤其是那句“我不知道哪个更圆,哪个更亮”,唱得回肠荡气,高亢深沉,林小麦终于明白一向品位很高的邢主任怎么偏偏对这首歌情有独钟。 邢主任唱完这首歌,大家又点唱了一些流行歌曲,都是情呀爱的,好像个个都是情种。邢主任说:“我今天还要唱一首更抒情的歌,把悲伤留给自己。”然后冲着林小麦说:“行吗?”几个人一听,都笑着鼓掌。林小麦的心又一次被什么击中了,她知道昨天自己回去很晚,邢主任这是在表达自己的歉意。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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