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莽

　　胡玉山家的这夜没法睡好，前半夜总是听着门响，后半夜才听出是风吹的。明泽兴直到后半夜还不见来，胡玉山家的相反有些不安了。她想着是她得罪了明泽兴，往后他再也不会理她，别说是摸她的奶子，凳子都不会摸她的了。她后悔白天的这件事情她没办好，明泽兴临走拍一拍手的意思，就是从今往后已跟她拍断了关系，要不为么事他要拍一拍手呢？直到天色快要发白的时候，胡玉山家的刚要迷糊过去，却听得门外哇的一声怪叫，像是落在院坝边木瓜树上的那只老鸹，可是再一听么事都没有，是她心里装着的那个声音，后来她就由老鸹想起放炮炸死的胡玉山，想起过两天就要回来的晚云子，昨天她说是过两天回来，天一亮就又少了一天，晚云子回来就得早一天了。

　　早上起来头昏昏的，身子又软，精神没有昨天的好，胡玉山家的刚要去开窗子，听到有人啪啪地拍门，心想这是谁这么早呢，晚云子就算早一天回来，路上坐车转站，到家也会到了晌午过后，莫不是明泽兴从昨夜熬到天亮，实在熬不住还是来了？胡玉山家的把身子上下检查一遍，重点是又扎了一把裤腰，硬着头皮走去把门开了，却没料到是村办小学的王校长，右手拎着一只人造革的黑提包，脸上皱皱巴巴地笑着，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王校长因为是个校长，村办小学的校长也是校长，他不把胡玉山家的叫胡玉山家的，在不知道她确切名字的情况下，他称她为胡晚云的母亲。

　　规规矩矩站在门外的王校长，脸上皱皱巴巴地笑道，胡晚云的母亲您好，有这么一件事情，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胡玉山家的一见王校长，立马儿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说，王校长快进屋坐，你是校长，你还跟我商量个么事？

　　就因为我是校长，我才有事要跟您商量。王校长把右手的黑提包换到左手，腾出右手嘶的一下，拉开了黑提包上的黄铜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沓报纸包着的钱说，我就不进屋坐了，就在这里把这钱交还您吧。这件事情是这样的，胡晚云过去是我们这所学校的学生，也就是说，我们这所学校是胡晚云的母校。我们这所小学有二十三名失学的学生，因为家里贫困交不起学费，这个消息传到胡晚云的耳朵里，她从邮政局给我们捐了一万块钱，说用这笔钱让这二十三名失学的学生重返学校。但是经过调查研究，这一万块钱我们学校是不能接受的。

　　胡玉山家的立马儿就明白了，本来昨天听村长说起晚云子捐钱的事，她听着是不悦意的，当着电视台的两个同志却不好说，今早王校长来把这钱退还给她，反而她心里又过不去了。胡玉山家的伸出两只手来，把王校长递给她的那沓钱往回挡着。你这个王校长，晚云子她要给学校捐钱，你们为么事不能接……？

　　因为听说，她的钱是那样得来的，所以这钱，我们不能接受，二十三名失学的学生，也不能接受那样得来的钱。王校长是教语文的出身，总想把句子造得通顺，但是中间不该这样断句，这样一断就不通了。

　　不就是做点子生意，挣的几个辛苦钱，我又不是不悦意，你们为么事不能接……？胡玉山家的坚持着说，如今做生意都不容易，哪个的钱又不是辛苦钱？

　　可她做的不是别的生意，这钱辛苦得跟人不一样，王校长皱巴着脸说。

　　有么事不一样的？胡玉山家激将他道，还能是偷人家的不成？

　　其实跟偷也差不多的，王校长低下头去想着，说的时候下了一个狠心，也可以说，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偷，作为一个女青年，比偷还要可耻！

　　你说么事？胡玉山家的不相信地瞪着他的那张皱脸，你说我家晚云子在城里做贼？我给你说，她不是做贼，她是在城里做生意，她是卖淫你晓得不？

　　王校长的头突然抬了起来，吃惊地看着胡玉山家的，他的嘴巴张了一下，像是想说话的样子，但终究也没有说成，却弯腰把手里的那沓子钱放在门槛上，转身朝着院坝边上走去。离胡玉山家的院坝不远处有一个土坡，土坡上盖着几间土坯房子，那就是明白村的村办小学，平时一早一晚，胡玉山家的在院坝里做事，时常都能听到王校长教学生娃读书，高一声低一声的。下课的铃子一响，学生娃的嚷声就更大了。有时一些好吃的家伙假装出来撒尿，跑到她家的木瓜树下面，捡石头打树上的木瓜，打掉了就抱到一个僻静处去分着吃。胡玉山家的曾经捉住了几回，不过就是骂他们两句难听的话，并没到学校去向王校长告状，也没要求他们退赔。想吃就吃几个吧，又不是么事值钱的东西，只当是讨人厌的老鸹啄吃了，老鸹啄吃了不也是啄吃了？胡玉山家的这样一想，心胸也就开阔多了。她看见王校长走到院坝边那棵木瓜树下，两脚停了下来，仰脸朝树上看看，以为他也想顺便摘个木瓜带走，王校长却伸手摘下一片枯树叶子，叹口气接着又往土坡方向去了。

　　胡玉山家的实在搞不明白，王校长为么事不要晚云子的钱，这钱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莫不真是晚云子偷的不成？她把王校长放下的那沓子钱捡了起来，随身坐在门槛上面，解开报纸，手指蘸着舌头上的唾沫，拿着那钱一张一张地点数。钱太多了，她这辈子莫说是数，连见也没见过这多的钱，胡玉山家的手抖得很凶，数到后面忘了前面，只好又重新来。后来她想了一个办法，把十张作一小沓，数好了拿根包谷压着，接着再数下一沓子，这样忙到半早晨时才算数完，不多也不少，都是一百块的，正好是一百张。

　　这个校长当得真是糊涂，又说二十三个学生没钱读书，又不要这一万块白白到手的钱！胡玉山家的说是埋怨，其实心里头悦意得很，心想着她可没让晚云子不给他们捐钱，是给他们捐了钱他们不要，才回到她这个做娘的手里，这可怨不得她们娘儿两个。胡玉山家的为自己想好了理由，问心无愧地捡起地上的报纸，把钱原样包好收藏起来，抓紧回屋去做事情。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今早一起来就得了这多的钱，也没有听见喜鹊子叫，倒是昨天木瓜树上落了一只老鸹，看来她是财气来了，晚云子给她带来的财气，老鸹叫也挡不住。胡玉山家的把昨天晌午的事忘了个干净，想的全是今早的好事，还人心不足地盼着再出个好太阳，支持她把剩下的包谷搓完，那都是该死的明泽兴来耽误下的。

　　看看又快到了晌午，快到了昨天的那个时候，再过不了多久，胡玉山家的就能把剩下的包谷全部搓完，这时她听到不远处有人喊叫起来，喊声是从院坝那边的小土坡上，从村办小学那里传过来的，比读书的声音要响亮得多，像是看人打架起哄一样，很多学生的声音连成一片，按着拍节，一句一句地喊着口号，喊完一句就发出一阵哄笑。胡玉山家的听着学生娃的口号是两个字的，有点像昨天明春水对她说的那两个字，只是把那两个字从中间分开，一头一尾地联合喊着：卖———淫！卖———淫！卖———淫！卖———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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