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国文
梁章钜(1775~1849),字闳中,晚年自号退庵,祖籍福建长乐,长于福州。嘉庆壬戌(1802)进士,历任军机章京、礼部员外郎,后放外任,长期在外省担当要职,先后为江苏按
察使、山东按察使、江苏布政使、护理江苏巡抚、甘肃布政使、广西巡抚,兼署两江总督。他与林则徐,既是同乡,又是挚友,鸦片战争时他任江苏巡抚,亲自带兵赴上海县,协同守将陈化成抗敌御侮。看来,他既是能干的疆臣大吏,也是忠忱的爱国志士。
清代正途出身的大员,与那些不学无术的买官捐班滥竽充数者不同,与那些提笼遛鸟的八旗子弟托庇祖荫者也不同,都有较高的学术素养,较深的文化造诣。文化这东西,学问这东西,那是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可不是像过去前门八大胡同里卖给嫖客的金枪不倒,像现在某些干部公事包里掖着的伟哥一样,吞到肚里,立时三刻,就能起效的。所以,就文人而言,先天不足,后天失调,那他的文学年龄,更是屈指可数了。
道光壬寅年(1842),梁章钜因病辞官以后,无论退居家园,还是浪迹天涯,“无日不与铅椠相亲”(卷一《浪迹》),专心从事著述。不像那些无一技之长的官员,致仕以后,百无聊赖,惶惶然不可终日,坐以待毙;也不像那些文学年龄终止的作家和诗人,写不出来硬写,和拉不出屎来硬拉一样的痛苦折磨着。他活得很从容,很宽松,不但勤于笔耕,敏于观察,而且手不释卷,注疏解证,先后著有《归田琐记》《枢垣纪略》《浪迹丛谈》及其他《文选》《三国志》《论语》旁证等书。
这篇关于老年人的《十反》,收于《浪迹三谈》卷三。当系梁章钜晚年之笔。一个文人,到了垂暮之年,不讳言其老,记下了这个老,承认了这个老,也就很值得尊敬的了。
新陈代谢,为万物生长的自然法则,所以,人生的加减法,文学的兴衰史,谁也无法回避,谁也不能例外。老是一种正常现象,一个人,总不老,或者,总不想老,或者,总不承认自己老,或者,总是在那里装嫩,装少壮,装朝气蓬勃,殊不知在文学年龄上,早就呈植物人状态了。如拉架的老黄瓜种,抹上再厚的绿漆,是无法与顶花带刺,与刚从大棚里摘下的鲜嫩黄瓜相比的。
老,就得承认老,就得服气老,人们尊敬你的年龄,尊敬你的资历,尊敬你过去的成就,尊敬你的好脾气,好性格,好人缘,好风度,不等于尊敬你现在的文学状态。无论如何,那些过时的,过气的,倒嗓的,老掉牙的,属于你那个时代的文学观念,也许曾经光明过,光亮过,或者光鲜过,甚至光棍过的,但明日黄花的东西,属于历史,而不再属于今天,就没有必要既折磨自己,更再折磨别人了。
尤其,老年性别扭,演变成老年“性别扭”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想与美女作家,或虽甚不美,但也聊胜于无的亚美女作家,保持着零距离的接触,那种掉毛老公鸡式的肉麻多情,老实说,这世界上最难看的脸,莫过于那些老先生见到女士时的一对七老八十的眼睛,于晦暗木然中迸出的一股邪光了。
每见类似的病态表现,就会想起写《格列佛游记》的英国文豪江奈生•斯威夫特先生,曾经说过的至理名言:
他的话开头,是这样的,“当我老时,愿望如下……”
不混在年轻人队伍里头,除非他们专诚邀约。
不随便施教,也不随便麻烦别人,除非对方切求自己。
不夸耀年轻时的英姿,力量或如何受女性欢迎等等。
不听谄言,也不要设想自己会蒙年轻女子的青睐。
不乖戾,郁闷或猜疑。
不鄙薄当代的作风、情趣、时尚、人物、斗争等。
不严厉对付年轻人,但接受他们青春的愚昧和缺点。
不多言,也不多讲自己。
不肯定事情,也不固执。
江奈生•斯威夫特(1667~1745),也是一位活了78岁的英国老作家了,读了他这一系列的“不”,想想我们自己,难道不应该对他的这份睿智,这份明达,这份警醒,这份淡荡,表示敬意吗?
也许,真是可以引以为座右铭的。
编辑: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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