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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除

http://cul.sina.com.cn 2006/01/11 17:12   当代

    作者:徐则臣

  11

  小号搬走了。康博斯透过窗户看见小号的床上空了,桌子上的两排书也没了。他想大概就是他转脸的那会儿小号把行李带走了,小号不想看见他和佳丽在一起。小号什么都知道,就像他不善表达一样,他只是没有说出来。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过了几天,康博斯就得到了关于小号被食堂开除的消息。康博斯和同门的师兄弟一起吃饭,一个来过西苑的师弟说,班小号不是你的邻居么?他在食堂门口的海报栏里,好像看到开除他的通告。康博斯当时就愣了,筷子上的一块肉怎么也送不进嘴里去。

  “确信没看错?”他问。

  “应该不会错,什么原因我记不清楚了。”

  吃过饭康博斯开始打小号手机,拨号的时候心里还有点无端的紧张。小号搬走之后他们就没联系过。还是关机。康博斯不放心,亲自到食堂门前的海报栏里找,他把最新的海报揭开,揭了很多层还是没找到。后来干脆到小号的宿舍找,见到了小号的同事青皮。青皮指着一张空床说:

  “喏,昨天刚搬走。”

  “犯了事?”

  “出去说,”青皮让康博斯跟他到外面。在宿舍前的大柳树底下,康博斯递给青皮一根烟。青皮说,“小号的

厨师证是假的。他自己说出来的。”

  按照青皮的说法,小号是在从西苑搬走的那天晚上说出了自己的秘密。那天晚上小号心血来潮,请宿舍的一帮同事去喝酒。他很少请客,所以那天晚上大家喝得都很尽兴,小号的酒量也让他们刮目相看。喝得差不多了,他们以为小号有什么高兴的事要说,小号却突然放声大哭。他们就愣了,没见过男人哭得这么伤心的。小号说,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呢?到底有他妈的什么意思呢?

  他们问:“什么有什么意思?”

  “混着。活着。”小号说,舌头拐弯明显不利索了。“你说我们待在北京这个鸟地方干吗?辛辛苦苦地跑过来,整天忙来忙去,干出了什么名堂?还不是像条狗似的,气喘吁吁只挣到根剔净的骨头?就说我,大老远从江西跑来,为了进食堂当个厨子,还花了四百块钱办了个假证。现在除了两手空空还有什么?没钱,没房子,连个老婆都混不上,喜欢人家人家不理你,觉得是兄弟的,却抢了你喜欢的女孩。你们说,到底有他妈的什么意思啊?”

  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小号是失恋了,还没开始就失恋了。这是其一。其二,大家都听明白了,小号进这个食堂用的是一张假厨师文凭。这东西更刺激。听完了也就完了,没当回事。可是第三天就出事了,不知道谁给班长打了小报告,班长又往上递,经理亲自下来查了。活该小号倒霉,他偷鸡胗的事就让领导很恼火,加上没事写写诗,搞得很有文化的样子,也让领导和同事们不舒服,所以决定很快就下来了:卷铺盖走人。

  康博斯明白小号的痛苦,心里很是不安,就问青皮小号现在去哪里了,还有那个打小报告的家伙是谁?青皮也不清楚小号搬去了哪里,至于告密者,知道显然也不会告诉康博斯的。只是说,其实小号的手艺并不需要一张烹饪学校的花纸来证明,况且,小号没拿到厨师证不是因为厨艺不精,而是因为考试的那天他错过了,前一天夜里写诗,早上睡过了头。

  两天以后才联系上小号,打第三次电话才接。

  康博斯问:“在哪?”

  “路上。在找工作。”

  “住哪?”

  “住朋友那儿,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贫民窟。”

  “不方便还是回西苑吧。有空过来看看。”

  “再说吧。”

  康博斯和佳丽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号了,一周后小号竟然到西苑来了。他们俩正在商量佳丽什么时候回老家的事。前一天佳丽打电话回家,得知父亲身体开始恶化,据母亲说,医生检查过了,要住院疗治,现在她整天从家跑到

医院,再从医院跑回家,两头忙。佳丽听了就紧张,父母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也是她一直放不下家里的原因。她想和弟弟一起回老家一趟,看看父亲的病到底怎样。小号来到的时候,她正和康博斯商量回老家的日期。

  小号是敲门后才进来的,照他的说法,已经搬走了,就是外人了,当然要敲门才能进。康博斯想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话到嘴边又放弃了。大家静静地坐着,佳丽像女主人一样给小号倒了杯水,小号就抱着杯子一点一点地喝。因为心照不宣,也就都坦然地窘迫。最后还是佳丽开了口,佳丽说:

  “现在的地方住得还习惯吗?”

  “还行,凑合着挤一挤,省点儿。”

  “哦,”康博斯说,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这种隔膜还是让他悲哀,过去是称兄道弟的好哥们,一转眼几乎成了陌路,见了面都要为寒暄搜肠刮肚。“工作的事还顺利么?”

  “还没什么头绪,”小号说。他一点一点地也把那杯水喝光了。“好找当初就不用办个假证了。”佳丽给他添水,房间里的水瓶空了,只好到厨房去拎另一个水瓶。小号看了一圈康博斯的房间,到处都是两人

同居的痕迹,床上摆着两床被子、两个枕头,散发着只有女人才会有的香气。小号低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说,“那两章是我删的。”

  “哦,我知道,”康博斯说。

  小号也没多解释,道歉也没有,站起来摸摸屁股,说:“我走了,在找工作,顺路过来的。”

  佳丽提着水瓶进门,“小号,马上中午了,吃过午饭再走吧。”

  “不了,还有点事,”小号已经出了房门。康博斯和佳丽也不想勉强,送他出院门,他还骑着那辆破自行车。临上车,小号从包里拿出两本杂志递给康博斯,“有我几首诗,有空翻翻。跟生活相比,我越来越觉得写诗是件奢侈的事。”

  那时候天已经比较冷了,小号在上车之前打了个寒战。落叶满地,此时北京的天高远,巷子显得格外的深长,两个车轮碾过无数落叶,细碎的骨折声一路响过去,一条巷子都是枯旧的黄。康博斯觉得小号坐在自行车上的身子一直是歪斜着,像麻花一样拧着,拐弯的时候拧得最厉害,然后就消失在巷子尽头。

  时间过得缓慢清凉,康博斯每天收到一两条佳丽发来的短消息,说一说父亲的病和家里的情况。好像一切都不是很妙,父亲疾病的恶化不说,母亲的身体也堪忧,白头发多了,人也瘦出了一脸的病相。佳丽说得更多的好像不是父亲,而是母亲。似乎母亲更让她担心。又过一两天,康博斯给她打了个电话,佳丽说,弟弟已经回北京,她要再等几天才能回来。过了一会儿又说:

  “我妈问到你了。问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这还要问吗?”

  “我说不是。我不想骗他们。”

  “那我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妈说的男朋友,是指能结婚的那种。你不是。”

  “我怎么不能结婚?”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算了,回去再说好吗?”

  电话打了大半个小时,多数时间是两个人一起沉默。康博斯搞不清楚怎么变成了这样。好像从那次书稿事件以后,他们就丧失了很多过去那样的和谐,隔着,如同两个人的拥抱,隔着相互的衣服。他们中间隔着相同的一件衣服。

  康博斯的毕业论文开题通过了,就是那部书稿,也就是说,他不必再为毕业论文发愁了。那个书稿的两章也陆续修补齐了,导师的一个朋友在主编一套学术丛书,导师帮他推荐了这本。对方是否感兴趣,能否出版,康博斯已经不太关心了。现在他的感觉是,把它写完已经是最大的成功了。除此之外,他又分担了导师承担的一个国家级科研课题的一部分,将和导师共同完成一部学术著作。现在正在做的就是这个,构思,查资料,做笔记,还有平静的生活。对于他和佳丽的事,康博斯考虑得越来越少了,他希望能够简单平和地过下去,就这样,也挺好的。

  佳丽又给他发了短信,突然说,她回来了,让他去车站接她。康博斯翻翻日历,佳丽不在身边已经十二天了。他在出站口看到佳丽,瘦了一圈,三十个小时的长途火车让她疲倦不堪,见到康博斯就抱住了他。

  晚饭是康博斯做的,买了一大堆的菜,包括佳丽最喜欢的五香鸡胗。佳丽吃完了就睡,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才起床,脸色好了一些。随后的几天佳丽的状态都不错,照常上班,偶尔和弟弟通通电话。尤其在床上,康博斯明显觉得她的热情胜过从前,即使不干坏事也要抱着他才肯睡。此外就是平常,佳丽喜欢腻在他身边,腻在他身上,晚饭后就拉着他出去散步。康博斯以为是佳丽受了父亲疾病的刺激,开始珍惜生命和爱情,就没当回事,反而觉得好玩,乐得和佳丽腻歪在一块儿。所以佳丽作出离开北京的决定,对康博斯就显得相当的突然了。

  那天佳丽下班回来,放下包从背后抱住正在查资料的康博斯,说:“我得离开北京了。”

  康博斯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你不是刚回来吗?”

  “我是说,要长期离开北京。工作下午已经辞掉了。”

  康博斯终于有所觉悟,“你要回家照看父母?”

  “是,他们年龄大了,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我不放心。”

  康博斯听到佳丽在他后背上哭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你弟弟呢?”

  “商量有什么用?”佳丽说。“我不能把父母丢下不管,迟早要回去的。原以为能把他们接到北京来过几天好日子,可这是不可能的,拿什么养活他们?弟弟好容易在北京安了家,女孩也不会同意和他回去的。我不回去谁回去?”

  “你爸妈的病会拖延很久吗?”

  “即使不是现在的病,我迟早还是要回去的,他们总有不能自理的那一天。”

  “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也许时间不是很长,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康博斯感到巨大的悲伤席卷了自己,是那种生离死别的悲伤。佳丽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对孝顺的穷人来说,没钱让老人得到护理,只能是父母在,不远游。他真切地感到了一个人将要离开自己的疼痛,就像被分割,身体的一半被抛到了另一个远处。

  “你别难过,”佳丽替他擦掉眼泪。“没必要难过,我们本来就不可能在一起。我难过是不想这么快就离开,我本来还想,一直到你吃腻了荷包蛋面我再离开,我们才在一起多久呀?”

  那两天他们待在家里,除了收拾行李就是抱在一起。佳丽的东西,能留给康博斯的就留给了康博斯,不能留的都给了她弟弟。原来的房间重新变得空空荡荡。都收拾好了,他们去车站买了第二天下午的车票和一堆食物。回到西苑就上了床,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康博斯给小号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佳丽要走了,下午的车,如果有时间就来送一下,又把有关情况简要地跟他说了一下。但是到他们出门去车站的时候,小号还是没有来。

  佳丽说:“算了,不等了,小号对我们伤透心了。”

  送佳丽的还有她的弟弟,刚到车站又回去了,他的北京丈母娘有事,让他赶快回去。康博斯买了站台票,拎着两只大行李箱一直把她送到站台前。康博斯要先把行李送上车,佳丽不让,她想先在车下说说话。本来她已经比较平静了,康博斯问了她一句话又让她哭起来。

  康博斯说:“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佳丽说:“可能一两个月,可能一两年,也可能一辈子。”然后就哭了。这个问题康博斯已经问了很多次了,她也回答了很多次。

  快上车的时候,康博斯发现前头跑过来一个人,是小号。小号气喘吁吁地跑到站台下,满头都是汗,嘴里说:“赶上了。赶上了。”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满满的一袋五香鸡胗,康博斯接过时还滚热的烫手。“我自己做的,刚弄好。真的走?”小号涨红了脸。

  佳丽说:“谢谢你小号。我和小康觉得挺对不住你的。”

  小号笑笑说:“有什么对不住的?在北京,你们对我是最好的。”

  佳丽说:“工作有眉目了没有?”

  “没有,我觉得像个孤魂野鬼。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康博斯想到了沈从文先生《边城》里的最后一句话:“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小号也黯然。广播说,列车马上就要开动了。小号终于又开了口:“佳丽,小康也在,我想说句话。在北京我并没有什么机会可言,现在不说,连这个机会也没了。小康你别生气,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喜欢佳丽,这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可能有点天真,也可能是非分之想,佳丽,如果你愿意,我和你一起回老家。”

  这句话完全出乎佳丽和康博斯的意料。“什么?你说,”佳丽看看康博斯,把手从康博斯的胳膊上放下来。“小号,谢谢你。你的心意我领了。我觉得你还是留在北京比较好。”佳丽说,“你们俩都是我朋友。”

  小号搓着手,窘迫地低下头。佳丽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我该走了,帮我拎一下箱子。”

  他们把行李箱拎上去又下来。火车开动了。佳丽的脸贴在玻璃上,康博斯看到她在哭,然后渐行渐远。只有火车的声音。他和小号对着火车挥手,胳膊越伸越长。

  2004-7-25,北大万柳-江苏盱眙

  责编 吴 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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