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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欣: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http://www.sina.com.cn 2003/10/31 17:06   北京文学

  一个曾经拥有数千万身家的老板,不知道为什么,转眼就成了负资产大军中的一员,而且还因为涉嫌强奸进了看守所。虽然他口口声声喊冤枉,并没有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直到连续几天大雨,淋塌了监仓,许多犯人乘机逃跑了,他没有逃跑,还救了被压在下面的女警察,女警察获救后才开始重新调查他的案子,终于真相大白。但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却和陷害他的女孩结了婚……

  作者:张欣

  一

  伍湖生是一个不急的人。

  他上了火车,火车就开了;他上了飞机,飞机就起飞了;如果他来晚了,火车和飞机就因为各种原因晚点,跟他们家的专机、专列似的。这对那些提前一小时或者两小时就开始候机候车的人真是不公平,人家时间观念那么强,自己对自己都肃然起敬了,可是伍湖生最后来,最晚出现,交通工具就像听他指挥一样,出发了,别人还在调整座位和情绪,再兼顾一下窗外的景色,伍湖生头一歪一歪的,已经开始打瞌睡了。

  熟人见了他都替他着急,伍湖生原来是做证券生意的,曾经有过千万上亿的身家,老婆孩子开奔驰跑车去饮茶,他自己更是肥马轻裘,走遍顶级的饮食娱乐场所,又有谁不知道伍湖生的手面是如何阔绰呢!

  可惜金融风暴如一夜春梦,把他所有的财产席卷而去,他多少年的打拼化作了一缕青烟,转眼就进入了负资产大军。

  他搬出了豪宅,挥泪辞退了保姆、花匠、司机和厨师,目前他住在两室一厅的公寓楼,总面积不及他豪宅的一个洗手间,这还是他妹夫看他可怜借给他的。老婆孩子当然都走掉了,家人为此愤愤不平,伍湖生却觉得没有什么,谁用短暂的一生陪你挨苦呢!幸亏老婆还有几分姿色,又在名牌世界里“血拼”过,很见得世面拿得出手,如果她带领着儿子投奔了一个好人家,那他们娘儿俩也是有大把前程的,总比全家守在一块等死强。

  酒家食府和一掷千金的夜总会里再也见不到伍湖生的身影,他排列整齐的金卡已经全部作废,真成扑克牌了;银行、保险业的精英们再也不用惦记着他的生日,给他送礼什么的,更不会请他吃什么海鲜大餐;饭店领班和妈妈桑的脸均是风云聚积之地,转眼间便可以冷若冰霜。想当初,伍湖生在宁苑吃鲍宴的时候,要了一瓶三万多元的百年茅台,一个不懂事的服务员说,如果伍老板喝八十年的茅台,剩下的钱就够我们全体员工发奖金了。伍湖生那天高兴,他说,80年和100年的茅台我是喝不出来有什么区别的,但是发奖金好像是皆大欢喜的事,那就这么办吧。

  想想看,就算现在宁苑的楼面经理还是肯对他笑,是不是会比哭还难看?

  类似的脸就不要去看了吧。

  不过伍湖生现在总算是知道什么是心如止水了,他才没有那些旁观者急呢,没有经过大富大贵,大灾大难的人,根本就不配谈心如止水,所以他们急啊。他急什么?如果还剩了点钱有咸鱼翻身的机会,如果老婆退出“波”场,就是比谁的奶子大,谁的时装手饰名贵的高级社交场所,洗尽铅华地守在他身边励志,那他就真的睡不着觉了。可是他输得这么彻底,所有的生路断得干干净净,以至于他现在倒头就睡,饿了到蓝白餐厅喝2元钱任喝的番薯白米粥,你说他急什么!

  这次去澳门是坐船,伍湖生睡过了时间,竟然迟到了15分钟,在洲头嘴码头,伍湖生的同伴叉烧为了等他急得满头大汗,幸好一个工作人员在解释飞翔船迟开的原因,好像是发动机出了什么问题,正在抢修,乘客们口吐怨言,面露不快之色。叉烧一边擦汗一边说,你怎么才来呀?话音未落,就有人用电喇叭通知上船了。叉烧叹道,真没错,你一来就开船了,什么发动机出问题,简直就是等你。

  上了船,两个人并肩而坐,叉烧总算静下心来,因为刚才急过,脸上尚有红扑扑的余韵。叉烧黑瘦个儿小,所以得绰号叉烧,他靠捞偏门很发了一点小财,至于什么偏门不提也罢,有人说他是倒狗起家的,交配二字总挂在嘴上;也有人说他是发明水奶罩的,就是充填物不用海棉用水胶袋,摸起来不是波浪起伏的嘛……叉烧自称曾经是一毒枭,伍湖生压根没信过,因为他既无才智也无胆识,世界上有这样的毒枭吗?那不仅毒贩活不了,专门演黑道人物的影视明星也会乏善可陈。

  叉烧平生只有一个好赌的毛病,可是他一副店小二的模样,好一点的场所总是拒之门外,百般盘问,所以他拉伍湖生陪赌。伍湖生有派,一文不名了还那么有派,这就了不起,过关的时候,伍湖生提着空密码箱,十有八九人家要查他,因为他太有气势了,涣散的懒洋洋的眼神也像赌王。叉烧跟在他身后,裤腿、衣袖里都塞着钱,一副草根阶层的样子,被轻而易举地放过。

  无论输赢,叉烧都要付给伍湖生一些费用。

  葡京酒店最有特色的并不是赌场而是妓女,她们的装扮基本上就是自己的说明书,煞白的脸配黑红的嘴唇表示深谙夜生活之道,低胸半透明的紧身上衣绝对真空装置,无衬托的乳房不仅前挺而且有形有款,下面是超短裙和包腿皮靴,均为黑色,让人想到堕落的神秘和快感。

  她们围着偌大的一个玻璃门窗的酒吧绕着圈子走着,不断地向游客搭讪。外国女孩通常是一个人,很敬业的表情,像走在写字楼里一样;大陆妹都出奇地年轻,喜欢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另外单飞的不知来自何处的女人,自觉冷艳,对各种类型的目光早已熟视无睹,根本没有任何回应。走累了,她们就在酒吧里抽烟喝东西,等待是每个人都熟悉的一件事,运气不都是等来的吗?

  年轻漂亮的女人,你多看她两眼,她便陶然一笑:去不去呀?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去就是讲好价钱到楼上开房,不去,不去你使劲看人家干什么?

  叉烧对一个高挑、细白的女孩说:“去去去去,滚一边去。”

  女孩走了,伍湖生道:“当初你抱着京吧走门串户问人家配不配?配不配?也给人骂过吧?”

  叉烧道:“我不是不尊重性工作者,只是进赌场前怎么能沾女人?!那肯定输定了,晦气得很。”湖生白他一眼道:“不沾就不沾,你骂人家干啥?”叉烧笑道:“我知道你是妇女爱好者,不如拣一件,到楼上慢慢叹。”“一盅两件,你当这是饮早茶啊?”“难道不是饮夜茶吗?拣啦,我买单。”叉烧往成群结队的女人那边呶呶嘴。湖生伸了个懒腰:“省省吧,我没兴趣。”“怕什么?你老婆不是都走路了吗?”“我怕艾滋不行吗?”“人家有健康检验证明的。”“你信吗?反正我不信,保证是假的。”那还说什么?赶紧去赌场贵宾房吧。“我想进酒吧喝点东西,你先去赌大小试试手气。”“好吧,手机联系。”叉烧说完,扬扬手中的行动电话,乖乖地,同时又是急吼吼地进了赌场。

  酒吧间里烟雾弥漫,光线朦胧,似有似无的黑人摇滚低徊,不禁让人体会到狼烟四起大难临头的末日感。伍湖生喜欢这里颓废兼糜烂的气息,也很配合他日前的心境。

  一个女人的侧影吸引了他的视线,黑丝绒旗袍高高的领子作衬,上面摇晃着一只黑玛瑙镶钻石的“眼泪滴”形状的耳环,这个女人独坐一隅,正在吸烟,姿势毫不做作却相当优美,目光是恰到好处地虚无缥渺。

  伍湖生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能请你喝一杯吗?”

  女人抬起眼帘,客观地说她有些年纪了,昏暗的光线和厚厚的粉底都没法遮住她眼角的鱼尾纹,这是她阅历的记录,也记录着她的阅历;不过她的双手还保持得水葱一般完好,手指经过精心的修剪,她的薄如锦缎的真皮烟盒,细长的唇膏状打火机,处处显示丽人风范。伍湖生是一个会被细节打动的人。

  并没有得到明确的应允,女人好像还不确定伍湖生的确是在同她说话,湖生已将一模一样的两杯酒递上去一杯,随即不请自坐。

  女人没有马上喝酒,却看着酒杯道:“请问怎么称呼?”

  “伍湖生。”

  “任逍遥。”

  “艺名吧?”

  “难道我会告诉你真名吗?”她浅笑的样子虚假得可爱。

  伍湖生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任小姐微微抿了点酒,不动声色道:“先生看来是见过些世面的人。”

  “何以见得呢?”湖生不紧不慢地说道,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马天尼酒加冰加橄榄,少有人知道这么有品位的搭配。”

  湖生叹道:“古曲自爱而已。”

  轮到任小姐笑笑,无奈加一点点自嘲。

  湖生温和道:“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任小姐往窗外飞了一眼,皮肤紧绷的北姑北妹,傲视群雄地四下里张望,没办法,年轻真的是本钱,更不要说这一行。

  “不至于摸白板吧?”

  “可能枯坐苦等的就是先生你吧?”她在他耳边说,声音软软的,又有着幽兰般的淡淡香气,简直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

  伍湖生的心痒痒的,他并非没有欲望,何况任小姐对于他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

  应该说明的一点是,伍湖生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色之徒,没破产之前,他身边可谓美女如云,但钱这个东西有时候是钱,有时候就不是钱而是魔障,可以把人搞得疑神疑鬼,就算其中不乏饱含真情之人,又让他如何分辨和相信呢?

  所以伍湖生从来不屑于干那种把秘书搬上床或者包外室之类的事。

  再说那些为钱而来的女孩,根本还没有练好杀人的本事就匆匆上阵,以为隆胸、放电就万事大吉,笑话,那是乡镇企业家们的女人超市,只怕是给伍湖生陪酒也没有资格。

  当然也有出类拔萃之辈,伍湖生就碰到一个让他惊为天人的贵州妹,男人骨子里都有一点救风尘的遗传基因,何况伍湖生当时腰大气粗,他想都没想就让贵州妹第二天到他的公司上班,他说你别干这个了,我给你开工资。贵州妹说,可我什么都不会啊。伍湖生说,慢慢学嘛,端茶倒水打字,很难学吗?月工资五千。贵州妹老大不愿意的答应试试,结果坚持不了一星期就辞职了。伍湖生百思不得其解,本市顶级的写字楼,洗手间都配专职清洁工,能累着谁呢?

  贵州妹说,不能每天见到现金,她不习惯,而且是一个水龙头出水,多慢呀,闷一个月还买不了一个路易威登的手提包。她头都不回地走了。

  所以伍湖生从来不玩鸡,不是钱的问题,想到自己是若干水龙头中的一个,而且还哗哗地放水,那需要什么智商?笨而已,他不喜欢男人笨。

  可是眼前的这个任小姐却很吸引他,令他从逍遥想到销魂,他一直喜欢懂得调情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才是酒,不是解渴的白开水。如果回到从前,他肯定会被她迷得失常,就因为她的不急、慵懒、纤指、浅笑、烟视雾行的眼神、吸烟的姿势、唇、适时的耳语、幽香……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想要的那一种。至于他不曾失身,看来也不是不笨,什么水龙头不水龙头,无非不合他的胃口而已。

  他正在犹豫告不告诉她自己是个穷鬼,手中的电话就响了。对面传来叉烧兴奋的声音,今天的运气别提多好了,押大即大,押小即小,现在他身后已经一大堆阿叔阿婶,只等他下注就跟,真是闭着眼睛吃叉烧。

  二

  董裁云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那真叫意气风发。深色的,偏男性化的制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韵味,也更显得她白净,秀气。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是综艺节目的主持人,哪像什么警察呀。

  谁年轻的时候不是雄心壮志冲云天?裁云也觉得自己一定会与众不同,成为警界的铿锵玫瑰。可是同学若干人,有的当女刑警,有的负责内勤,还有的在指挥部……只有她,被分到第三看守所,三看在荒郊野外,恨不得是乱坟岗一类的地方。裁云去报到时,坐的是拉菜的车,还坐在车斗里,说是其他的车执行任务去了。

  裁云一路颠簸,眼看着景致渐渐成了乱石土坡,一人高的茅草狰狞地疯长,仿佛见到什么就想吞没什么似的,她心里越来越凉,被拐卖的妇女被送到前途未卜的目的地,大概也就是这种心情吧。

  一晃七年过去了,董裁云固然是磨炼成了一个成熟称职的警员,然而她的个人问题却是顺理成章地拖延下来,原因很简单,能接触到的人太有限了。

  市局的人都知道,一看,二看都是模范看守所,来人参观、交流经验、拍影视剧都往那边带,由于资金有限,三看就成了没奶吃的孩子,监舍烂,警员的集体宿舍也烂,条件设施就不用谈了,全部因陋就简。

  三看的所长毛爱民,属于南人北相,所以够精明,也够憨厚,大伙叫他主席,主席也希望三看能建设得像宾馆花园一样,有电脑监控室,逢门便是手模指纹式自动开关,身上一串钥匙都不带。可是上面不拨经费,他在下面又不能收受犯人的钱财,钱这个东西,横竖是变不出来的。主席去市局开会,着急的时候也拍了桌子,可是回来面对三看的警员,他总显得满不在乎,我告诉你们不要计较这个,他说,如果犯人进了监狱比在外面还舒服,那怎么体现我们公安系统的威慑力量?大伙说,问题是我们在这里工作像坐监,这一辈子不是很亏!很蚀本!

  主席说,等一下来经费,我自然是先盖警员宿舍的,然后改建食堂,以后每天吃自助餐,还给你们修活动室。大伙说,这个蓝图听你说多少遍了,现在隔壁的化肥厂都开了工,很快我们这儿唯一的新鲜空气都要被污染了,听说以后水泥厂、化工厂这些污染大户都要从城区搬到我们这儿来……可你那儿什么动静也没有。主席一着急说漏了嘴:前两天有个大款犯事,本来是要关在我们这儿的,结果一看先闻到点味儿,把人给半道截过去了。

  董裁云心想,世道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犯人也是富的受欢迎。

  富有,总让人有无穷的联想,甭管他是个什么人。

  下午下了班以后,裁云挑了一担水去浇菜地,虽然三看的条件差,但是大伙还是种了些粗生粗养的花草,开了菜园子,种点时令的青菜,还有两棵木瓜树,每年结出黄澄澄的木瓜,还像那么回事。

  主席蹲在地头,一会儿看看地里的卷心菜,一会儿看看沉着脸的裁云。他了解裁云,一生气就干活儿,干活儿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

  看着满脸是汗的裁云,主席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大概一个月前就风传裁云要调到市局110警队当代指导员,主席觉得这样也好,不仅仅是提拔,她也换个环境,可以把个人问题解决一下。一个女孩子,天天在猫都不拉屎的地方看着一堆犯人,不漂亮也就算了,稍微伶俐一点的,总让人心生怜惜。

  可是今天早上,例会传达上面的一些精神,最后是宣读人事安排的公文,110警队有人去当指导员了,反正不是裁云的名字,这时大伙齐齐地看着裁云,好像是她出了问题似的,裁云觉得自己的头都快低到裤裆里去了。

  裁云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她也不是非调离三看不可,她就是心里不痛快。

  自从分到三看以后,裁云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加班是家常便饭,环境艰苦也是家常便饭,除了自己去适应它,没有任何办法。有人说,裁云你这么漂亮,随便在哪个领导面前撒撒娇,早就跳出苦海了。裁云最不爱听这种话,我堂堂正正一个公安干警,又不是三陪小妞,我撒什么娇啊,既然要靠脸蛋吃饭,我上什么警校啊?

  裁云心想,我一定要用行动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每次长途押解女犯人,裁云都是任劳任怨,以前火车没提速,去新疆要一个礼拜,吃不好睡不好,身上跟犯人一样臭,她从不发牢骚。这些活儿不像刑警队,有苦有累有生死压力,但也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在看守所工作,就好像累死都没人知道似的,对人真是一种磨炼。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裁云栽了。

  那是她到三看的第二年,由于她的年轻,没有经验,也由于三看的监舍陈旧,昏暗,总之,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值班,一个男犯人自尽身亡,他在自己的床上完成的这件事,用床单代替的绳索挂在他床头的铁窗上。

  问题是这个人事后被证实是一件要案的主谋,案情是公安部亲自督办的,同时该犯隐瞒了真实身份。他其实是一个香港人,这样在与港方的协调中,也出现了诸多问题。当时香港还没有回归,右派势力坚称这是大陆方面做了手脚,为某种政治原因,必须让此人永远闭上嘴巴,这是惯常的黑箱操作。大陆方面无论怎样解释,人死了毕竟是事实,而且死得那么蹊跷,刚一验明正身准备重审,人就死了,不免蒙上人为色彩。

  事态在不断升级,简单的事故酿成了政治事件。

  媒体是最唯恐天下不乱的,经他们插手,政治事件引起轩然大波。

  或许还有真正的原因是董裁云不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不能死,有的人不能活,不该死的人死了,这种事可以没事,也可以是天大的的事。反正当时的情况是后者,被传得沸沸扬扬,三看的“评先”是彻底没戏了,主席顶着雷到处作检讨。其实三看一直警力不够,碰上女警员怀孕更是雪上加霜,否则也不会让董裁云一个人顶班,但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董裁云给上级领导的印象就是漂亮、轻浮、没有责任心。

  以后的五年,董裁云埋头苦干,洗心革面,为的是用汗水和心血照亮别人的眼睛,同时也洗刷掉身上深刻,但又是看不见的印记,让人们真正认识自己。可惜效果并不明显,她的同学,她身边工作的人总是升迁、调离、调整,生活得有声有色,如果不是没有人肯到三看来接替所长的位置,估计主席也已经离开了。只有她一个人按兵不动,有关部门似乎对她完全失忆,幸运之神更是每每擦肩而过。

  人们记住的是政治事件,和那个受处分的女孩。

  其实,裁云并不是一定要离开三看,或者到什么风光露脸的地方去,她只是痛恨头顶上那些对她不公正的评判。

  裁云推门进屋的时候,正看见居委会的芳姨坐在母亲身边,两个人说着贴己话,看见她便齐齐地不说话了。董裁云心想,准是母亲又在推销自己,叹息自己如何如何嫁不出去,这从芳姨看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同情的,怜悯的,又有点恨铁不成钢,就像看失足青年一个样。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母亲问道。

  “难道我不能回来吗?”裁云垮着脸,眼皮都没抬。

  “我是说今天又不是双休什么的。”

  “我补休。”裁云说完,进了自己房间。

  很快,又听见两个老女人的长吁短叹,裁云心里的那个无名火,蹭地一下就蹿了出来。母亲是一个教育工作者,大伙都尊称她孙老师,可是裁云觉得她一辈子都没活明白,街坊四邻,谁都是她的亲人,家里什么事都跟人家说。然而对裁云的父亲,她自己真正的亲人,两个人见面就吵,早不早的以离婚收场。这样她就含辛茹苦啊,她就显得格外的不容易啊,把裁云拉扯大更是恩重如山了。

  裁云没想到这辈子会跟母亲纠缠不清,她们彼此深爱,有着难以割舍的血缘之亲。但同时,她们也最不能相融,似乎总也想不到一块去,仿佛来自两个星球。

  芳姨走了以后,孙老师埋怨女儿:“进门就垮个脸,外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裁云没好气道:“我又不是伪劣产品,唱得通街都知道我嫁不出去,谁见了我都唉声叹气的,你能不能放过我,不提这件事?!”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我也知道你心情不好。”

  “我心情好那才怪了呢!”裁云恨恨地说。

  “裁云,你不要不讲道理,这个世界上还是好心人多,我现在退下来了,认识不到几个人,求远亲近邻的帮帮忙有什么不对?你们警察办案子还讲究群策群力呢。”

  “那你就把我当案子办了算了!”

  “裁云,咱们俩就不能好好说话,沟通沟通吗?不是我爱着急瞎操心,你说你除了认识一堆犯人哪还认识几个正经人?你说我不求人行吗?!”

  “我愿意,我就愿意在三看呆着,领导调我好几次了,我就是不走。”

  “你有病啊?”

  “我要扎根基层,做一颗闪闪发光的螺丝钉。”

  看着母亲马上要背过气去的样子,裁云心里掠过一丝快感,她再一次回到自己房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她知道吵也没什么结果,如果吵能解决问题,那她们吵得还少吗?父亲的离去,也没让母亲想一想自己有什么问题,母亲就是一个自说自话的人,一个好为人师的人。裁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到茶餐厅吃饭,她和父亲各要了一个炒粉,母亲说,炒粉有什么好吃?然后对服务员说,一个锅仔饭,一个炒面。父亲说,到底是我们吃还是你一个人吃?母亲说,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我点的是他们店里的招牌菜,又好吃价钱又公道,炒粉有什么好吃的?放一点豆芽和韭黄,你有慢性胃炎,怎么能吃韭黄呢?

  想想看,这样的事情都不能协调,生活中还有什么事能和平共处呢?

  裁云小小的年纪,便在父母的一次争吵中,语出惊人:你们还是离婚算了,你们在一起永远不会快乐的。

  父母亲定定地看着她,可能他们没想过要分开吧。

  我是认真的,裁云说,不过等我初中毕业以后再离,我怕我心里难过,学习成绩下降。你们看这样行吗?

  只有这一件事他们没有吵,都同意。

  上一次,不是居委会的芳姨,而是楼上的朱婆婆,母亲不仅一吐衷肠,还把她陈年的积压物品拿出来给朱婆婆看,以示她用心良苦,为女儿操碎了心。鸳鸯戏水龙凤吉祥的苏绣被面红彤彤地铺展了一床,搞得朱婆婆春心荡漾,不仅重温了一遍旧时的良宵,还说这都是些好东西,她的挫刀一般的手在古老的绸缎上摸过来摸过去,被面都快跳丝了。

  朱婆婆说,裁云你结了婚以后可要对你母亲好,别像我们家肥仔似的,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裁云说,我不结婚也会对我母亲好,您老就放心吧。

  朱婆婆说,那可不一定,我看你现在跟你妈说话都像对犯人似的。

  裁云无言以对。

  朱婆婆还答应帮裁云批八字,她说裁云你们年轻人眼界高,我帮不了你什么大忙,但我知道你跟什么人和,跟什么人不和,比如说鸡和猴,那就是不到头。裁云说,我属虎。朱婆婆说,那你大龙小龙都不能找,龙虎斗啊。裁云说,我妈就是属龙的。孙老师不快道,你什么意思嘛,有这么联系的吗?

  那一天裁云的心情没有这么坏,朱婆婆走后,她对母亲说,女人越是嫁不出去越是不能急,你懂不懂?母亲说,你当然不急,是我急,要不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呢。裁云说急也不是这个急法,把这么老土的东西拿出来给人家看,不是让人笑话吗?母亲说,我为女儿操心,有什么可笑的?再说朱婆婆也说这些东西好。裁云说,就是朱婆婆觉得好那才是喜剧效果呢,现在的床上用品都是几件套,几件套,你看谁红袄绿裤子绣花鞋的。

  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母亲还是母亲,裁云还是裁云,什么都没有改变。

  裁云倒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想自己的另一半到底在哪儿呢?怎么迟迟地不出现?或许她如常人那样结了婚,生了孩子,就算没有轰轰烈烈过,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吧?可是她的好朋友冯铁男说,每个女人这辈子都会生生死死地爱一次,不管跟谁。

  铁男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个女的,男的叫这个名字,不是太没意思了吗?

  外屋的电话响了起来,母亲接听了好一会儿才叫裁云。

  裁云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不快道:“你又审人家了吧?”“我就问了问,是铁男。”

  裁云拿起电话,母亲又说:“她说你们同学聚会,我说你能去。”

  裁云喂了一声,便听见铁男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心酸。她说她不去周末的同学聚会了,铁男特别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过两天我们见个面。裁云说好。放下电话以后,她想,要是铁男是个男的就好了,她就跟铁男生生死死地爱一回。

  母亲焦急地说道:“你每天在家闷着,男朋友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裁云看着母亲,半天没说话。

  有许多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说话,好像和和气气地就没法交流一样。如果她不想吵架,那就只有不说话。

  她只有一条最喜欢的连衣裙,兔灰色的底上开着几朵零零星星的小紫花,样式简约合体,穿在身上典雅而不张扬,是铁男欧洲游的时候在米兰给她买的,为什么女人会这么了解女人?这条裙子只能干洗,裁云跟母亲说了多少遍了,别动她的东西,不管多乱,别动她的东西。可是有一个周末她回到家,便看见自己的裙子湿淋淋的挂在阳台上,完全脱了相。

  她没有埋怨母亲,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一口气哭了两个多小时。

  三

  无所事事的时候,伍湖生会到街市上去转一转。

  街市上很乱,他现在住的这个区是典型的不高尚住宅区,外来工小市民云集之地,见缝插针般地开着杂货店、小食店等,其间充斥着廉价商品和可疑的食物,定睛一看头都大;然后是多得数不清的洗头店,洗脚店,人们像傻瓜一样坐在那里满头或者满脚肥皂泡,乡下妹无甚表情地为这些人服务,仿佛在搓地瓜土豆。

  偶尔飘过去一辆摩托车,上面坐着4个人贴夹在一块,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如果他们一块展开手臂,跟舞台上的杂技英豪有什么不同吗?

  可这里就是给人一种气血两旺的感觉。

  这个区没人拿自己当外人,好多人穿着睡衣或睡袍满街跑,女人头上带着头发卷子买菜或者逛超市,男人挖鼻孔,端着大茶缸漱嘴,就像在家里一样。伍湖生过去很少注意芸芸众生都是怎么过的,如今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而且他觉得这一切挺有意思的。

  以前他当社会精英,每天泡在证券公司,工作至少12到14个小时,眼前除了一个永远也抓不着的金苹果,其他都是虚无和恍惚的。

  那时候他只知道有钱人都是这么过的,并不清楚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令他新奇的事。现在,他就像一个刚刚恢复记忆的夜游症患者,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唯一确定的是他还能自己找回家。

  伍湖生走到一家比较大的音像制品公司,从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巨大海报上的鬼精灵一样的男生女生,唇红齿白地招揽自己的拥戴者,没有一个是伍湖生熟悉的。伍湖生穿过一排一排的货架,想不到有这么多的人挣扎在垂死的歌坛,音像带和不同版本的碟盘暴尸街头任人翻拣,许多穿校服的学生在店里东游西荡。

  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我能帮到你吗?你喜欢谁的歌曲?”

  (未完待续)  (二)  (三)  (四)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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