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新闻 体育 娱乐 游戏 邮箱 搜索 短信 聊天 点卡 天气 答疑 导航
新浪首页 > 文化 > 名家名作 > 北京文学网络精选版 > 正文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小说推荐:还乡,还乡

http://www.sina.com.cn 2004/01/29 15:26   北京文学

  丁国义是市委书记,年前退了,因忍受不了官场的势利,决定逃离城市,和老伴一起回老家东峪村过年。在位时,丁国义没少为东峪村做好事,可是下台后,老家人民竟然把他做的好事一笔勾销了,这让丁国义十分难受。他发现了三个解不开的疑团:一是只比他大一两岁的马吉祥的死,二是镇长李军的辞职,三是村支书孙志荣的一堆反话。丁国义在东峪村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又逃回了城市。读到这里,我们发现:故事才刚刚开始……

  作者:田东照

  一

  大年三十日的下午,丁国义和王慧走进东峪村。他们腊月二十八到达县城,县里的宾馆已放假关门,总经理忙叫回一个厨师,为他们夫妇二人做了两天饭,直到今天下午,县里才派车把他们送到东峪村。王慧曾对县里住两天提出异议,丁国义说,你不懂,农家年前最忙,去早了给人家添乱。因此把进村的时间严格控制在大年三十下午四点以后。

  现在是下午四点十分,他们走在东峪的村街上。两人并排而行,共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那情形同外地工作赶回来过年的本村人一样。日程是由王慧计划安排的:每户住两天,四户八天,正好是春节假期。正月初九打马回朝,官场那套庸俗势利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他们呢,虽然经济上需支出四千元,但精神上却是满载而归。

  此刻,村里的年味已经很浓了。家家门窗上对联、窗花贴得红彤彤。红灯笼也在门楣上方挂好,单等夜间发挥作用。穿了新衣的孩子们东一群,西一伙,鞭炮装在口袋里,一个一个零放,空气里充满烧肉炸糕和火药混合的特殊气味。

  他们首先走进李来福的院里。丁国义举手敲了敲门,没等主人应声就推门而入。他知道此地没有敲门习惯,互相串个门儿,都是伸手推门,长驱直入。他这敲了两下就进门,算是城市规矩和农村习惯兼而有之了。

  他俩的突然出现,使李来福夫妇愣怔着不动了。

  丁国义哈哈一笑:“老李,丁国义!”

  李来福“噢”了一声,依然愣怔着。

  丁国义叹了一声:“看来我的确老了,老得你们都不认识了。”

  李来福的老伴胡三梅说:“不是不认识你,今天大年三十呀!你怎么……”

  丁国义笑道:“那年,我是回家过年的头一天来看你们,大嫂你说,你要能和我们过个年多好!又说,我这是说傻话呢,你媳妇和孩子还等你回去过年呢。大嫂可记得说过这话?”

  胡三梅说:“记得,记得,那时你在镇上当书记。”

  丁国义说:“当时我说,以后一定想办法和你们过个年。话是说了,却一直没有兑现。现在退休了,自由了,来兑现诺言来了,欢迎吗?”

  李来福仍在惊叹:“哎呀呀!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啊!”说着,老两口忙接包让座,倒水递烟地忙开了。

  王慧把包里的东西取出一份,一一搁到桌上。

  李来福慨叹道:“来就来了,买这么多东西干啥?”

  王慧说:“花不了多少钱,老丁是回家过年来了,能不带点东西?酒和茶是老李大哥的,糖果是孩子们的,肉食是公共的,这件羊毛衫是大嫂的,大嫂来试试,我担心不合身呢。”

  胡三梅脱了棉衣试羊毛衫,长短肥瘦正好,人也精干了许多。她摸着胸前,捏捏底边,感动地对王慧说:“你真会买东西,比等上身子买下的还合适呢。”

  王慧笑道:“不是我会买,是老丁会说,说得准。买以前我向他调查过你们的情况,比如身高、胖瘦、肩宽、胸围的大致情况,全是他提供的。”

  李来福说:“可见丁书记心里有我们,这么些年了,还记得我们是个啥模样呢。”

  胡三梅不知说啥好,眼里快要流出泪来了,说道:“你们先歇歇,我去做饭。”

  丁国义说:“午饭县城吃过了,晚饭不急,咱们一起吃。王慧没见过咱们这一带的黄河是个啥样儿,我领她到河边走走。老李替我跑跑腿。我这次来,还是冲着当年那四家联系户,你把这点东西送去,每家一份,并告他们,不用着急,我们计划在每家要住两天的,到时我们自己就去了。”

  王慧说:“羊毛衫都让试试,要是不合适,我给售货员说好了,可以带回去掉换。”

  李来福说:“行行,我就去。”又对老伴说:“你把西窑再收拾一下,把那两床没用过的新铺盖拿出来早点铺衬好,让丁书记他们放展身子歇歇。”

  丁国义说:“退休了就没职务了,咱们互相称老,你叫我老丁,叫她老王也行,名字也行,她叫王慧。要记住噢,并告知其他三家,统一称呼,行不行?”

  李来福说:“行行,叫老丁更顺口。”

  丁国义:“那我们出去走走。”

  出了李家院子,向右一拐,顺着一段大约三十来度的缓坡走下去,便是滔滔黄河。王慧高兴道:“一看到黄河,我就真切地感到我们已经远离城市,来到我们想来的地方了。

  丁国义点点头。

  王慧又说:“此时此刻,我更觉得咱们回乡过年的决策是正确的。你说呢?”

  丁国义说:“应该说,是你的决策是正确的。”

  回乡过年的确是王慧提出来的。丁国义一办退休,正好面临即将来临的春节。这个欢乐祥和的传统节日,也被当今的腐败风气污染,变成一年一度人们朝拜权力的高峰期。王慧从丈夫办退前后这段时间,已经感受到人们那种赤裸裸的势利,那么春节期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就不难想像了———左邻右舍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自家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即便也有人进来看看,但出于应付是写在脸上的,更令人难受。她担心自己受不了,更担心对丈夫刺激太大。于是她就想出了这个绝招:三十六计走为上———干脆回乡过年。

  丁国义所以能很快接受这个建议,是因为回东峪村,他的故乡。虽然从亲缘关系讲他在村里没有一个亲人,他四岁时就随父母离开东峪,对东峪也没有任何印象,但是有一种特殊的情缘使他终生难忘。父母从河南逃荒来到东峪时,母亲奶水断绝,他饿得奄奄一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是村里的四位妇女轮流给他喂奶,才使他活下来。是这种救命之恩拉近了他与东峪村的关系,使这个并非出生地的村子,成为他所认定的故乡。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回县里工作,后来又到罗山镇当书记。那时县里提倡乡镇干部要有联系户,他便将喂过他奶的四家作为联系对象。当年的四位妇女都已过世,他找到她们的后人,也就是当年跟他同吃一个奶头的奶兄奶弟们。今天,他回东峪过年,就是冲着这四家的奶兄奶弟们来的。

  现在他们站在黄河边上,感受着黄河扑面而来的气息。王慧激动得不得了,说道:“哎哟国义,这里的河面没有山东那里宽,可气势磅礴,给人的震撼力特强。还有,这么大的河,竟像是在默默流淌。不是说黄河在咆哮吗?”

  丁国义说:“这黄河不同于任何小河,何况这一段河槽也平,它的声音在白天里常常被人们忽略了,只有到夜深人静之时,躺在被窝里静听,才会把一种悠远而深沉的呜呜声送进你的耳朵里。老乡们说这叫河声,便有‘白天看水势,夜静听河声’的说法。我在镇上工作时,每当深夜醒来时,总要听一会河声,常常是听着听着又走入梦乡。”

  “国义!”王慧是人前称老丁,人后直呼名。“你在这里工作过几年,你对黄河习以为常了,可我不同,我的感受可是崭新崭新的。”

  丁国义说:“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来到黄河边上,感受也不同以往。以往总是有一种奋发向上、雄心勃勃的启迪和鼓舞。现在三十多年的从政生涯结束了,我又被还原成一个平民,面对黄河,有种落叶归根的亲切感。”

  “是啊!来这里如此轻松愉快,何必窝在家里受孤单和失落感的熬煎呢。”

  “谢谢你提出这样奇特而新鲜的创意。看来你的脑子还不老化,很管用。”

  “我本来就不老,比你小六岁呢!”

  王慧说着,很想依偎在丈夫身上撒撒娇,可担心村边有人看见,欲动又止,克制住了。

  二

  丁国义夫妇从黄河边回来时,另外三家的人已在李来福家等下了。同胡三梅并排坐在炕沿头的叫高凤娥,是丁国义计划要去住的第二家的女主人。同李来福在一边凳子上坐着的叫孙应宽,是丁国义要去住的第三家的男主人。紧挨孙应宽站着的是一位十一二岁的女孩,叫马丹丹,是丁国义要去的第四家马吉祥的孙女。见他们回来了,高凤娥和孙应宽忙站起来打招呼。

  高凤娥先开言:“丁书……”忙停住了。一者李来福对于称呼有过叮嘱,二者,她也有自己的理解,退休就是公家见他老了,不让他在那官位子上坐了,就把他撵回家里来了,你现在还喊他的官职,那不等于故意刺人家的痛处?因此她刚开口,又赶忙停住了。

  李来福说:“看你错了吧?记住称老丁。”

  孙应宽接上说:“老丁就老丁,咱们这些人谁大谁小也就是差个两三岁,都是一辈人。喊老丁、老王更顺口。”

  高凤娥从错喊的尴尬中缓过神来,说道:“老丁———这回不错了吧———你带着老王妹子来,我们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只是你该写个信来,或打个电话。电话打到镇上,镇上给我们捎话也方便。”

  李来福说:“就是,该早告我们一声,好有个准备。”

  丁国义说:“准备啥?现在不是‘够不够,三百六’的时代了,我们在每家只吃两天饭,粮食还有困难吗?”

  李来福说:“村里人没啥好东西,用公家人的话说,水平不高。”

  高凤娥说:“是呀,我们该买点好东西才是。”

  王慧说:“错啦大嫂,我们来这儿就是冲着你们的家乡饭,老丁讲过你们有好多具有地方特色的饭食,把我馋得呀,直想早点来呢。”

  孙应宽说:“也是。做那么大的官,啥好吃的没吃过,要是为了好吃的,人家来你东峪干吗?再说,在咱农村来说,肉、蛋就是好东西了,可城里人都不愿意吃肉吃蛋,说是有脂肪,怕胖。你买下一堆肥肉,那是招待自个,老丁和老王妹子怕看见都害怕呢。”

  胡三梅扳着王慧的肩膀问:“大妹子有五十没有?”

  王慧笑了:“大嫂你可是把我小看了。五十四了。”

  胡三梅啧啧赞叹道:“看看,五十四了,还是这号身条儿,皱纹也不显,你说四十四也没人不信。你说人家敢吃你的肥肉?吃得腰身成了一篓油,老丁看不下闹离婚,谁负责任呀?”

  众人哄然大笑。

  王慧对高凤娥说:“大嫂,咱说正经的吧。那件羊毛衫你试过没有?合适不合适?”

  高凤娥说:“挺合适的。得花好多钱吧?”

  王慧:“不算贵,中档品,二百多点。”

  高凤娥:“哎呀,一件二百多,四件快上千了!”

  王慧又问孙应宽:“你们家的还行吗?”

  孙应宽叹了一声说:“要是早知道,我们家的你就可以不花钱了。老伴没这福气,前年去世,穿不成了。不过你买来了,那就让媳妇替婆婆穿去吧。等她过来时,让她试试。估计也会挺合适的。”

  这时一直听大人们说话的丹丹也说话了:“我奶奶的羊毛衫也穿着合适。”说着就跪在王慧面前磕了一个头。

  王慧忙把丹丹扶起问:“你怎么啦孩子?”

  丁国义也奇怪地看着丹丹。

  丹丹说:“我奶奶要我过来给新来的爷爷奶奶拜个早年。”

  李来福忙说:“刚才忘了给你们说了,这孩子叫丹丹,就是马吉祥的孙女。她奶奶走不开打发她过来给你们拜早年的。”

  丁国义摸着丹丹的脑袋问:“丹丹,拜年只是一句话,说一声就行了,不要下跪……”

  “不!”丹丹头一歪,两个羊角辫一乍,“只说话不磕头,那是空话骗人!”

  在场的人都被逗笑了。

  王慧搂住丹丹问:“这话是奶奶教的还是你自个想出来的?”

  丹丹:“爷爷常说,不能光说不做,说了就得做到。”

  王慧:“噢,所以拜年就必须磕头,对吧?”

  丹丹点点头。

  丁国义问:“你爷爷在忙乎啥呢?”

  丹丹不说话,继而眼里闪着泪花。丁国义有点奇怪,忙看孙应宽等人,见他们的脸色也一下子阴沉了。

  孙应宽说:“吉祥去年冬天过世了。”

  丁国义吃惊道:“过世了?”

  “过世了。”

  “他比我只大一两岁吧?”

  “六十二。”

  “意外事故?”

  “病。”

  “什么病?”

  “血压高,没注意。”

  “啊!”

  丁国义脑子里出现了一位倒背双手背微驼的中年人。红润的方脸膛上的表情经常是严肃而又不乏幽默。他把别人逗笑了,自己的脸却严肃着,是一种严肃的幽默。他在村里威信极高,凡有夫妻口角、婆媳争吵、邻里纠纷,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请老马评断。而老马常常是不请自到,背着手出现在矛盾双方的面前,跟双方一起谈,拽到一边个别谈,最后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他平息争端背着手离开的时候,当事人才想起来:“人家老马磨牙费舌老半天,也没让人家喝一口水,抽一支烟呀!”

  似乎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说下去,李来福忙说:“你们都回去吧,该垒火塔子了。反正老丁每一家都要去住两天的,早点把炕烧暖。”

  三家的人站起来,都说了要丁国义夫妇早点到他们家的话,就各自回家去了。这时,李来福的儿子李志全也率领一家四口人回来跟爹妈一起熬年,吃一顿团圆的年夜饭。两个孩子一来,家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李来福拿了个小斧头说:“西屋收拾好了,老丁你们过去歇着吧。星星和月月别闹,跟爷爷到外面垒火塔子去。”

  王慧问丁国义:“你累不累?”

  丁国义说:“不累。”

  王慧:“那就跟着老李,看他怎么垒火塔子。”

  丁国义:“好的。我见过火塔子,可没见过是怎么垒的。那就见识见识吧。”

  两人跟着李来福来到院里。李来福的操作本来是极简单的,但在丁国义夫妇看来,挺新鲜,也挺有趣。第一道工序是将方方整整的大炭块用斧刃顺纹理劈成二寸来厚的片块,再将大片敲成小片;第二道工序是垒,先找三块砖头,按东、西、北三个方向摆好(南面是风口),然后将片块炭往砖头上面一层一层垒,每垒上一层时,必须压住下一层的缝,以求牢固。底座是圆的,一层一层逐渐缩小,最后到了顶部,用一小块炭盖顶。中空部分填满大小长短适中的劈柴,风口上填塞豆秸之类作为引火柴。点火时,先点引火柴,然后人力扇风,使里面的劈柴着火,由劈柴再点燃炭块,这时整个火塔子就熊熊燃烧起来。

  王慧看着垒好的火塔子说:“明白了。所以叫火塔子,形状就像塔,还要点火燃烧,这不就是火塔了吗?”

  丁国义点点头:“你说得对,火塔子是因形命名,还有的地方叫旺火,点火后,熊熊燃烧,火势很旺,预示着这家人的运气也会一年旺盛,取其意,所以就叫旺火。”

  李来福说:“老丁到底是当过领导的人,我们心里是怎么想的,都让你给说出来了。”

  丁国义说:“这倒与当领导没啥关系。我一向对民俗很感兴趣,每到一个地方,都比较留心,不懂的就问,有时还查资料,搞点追根溯源的研究。我的笔记本上,这方面的东西记了不少呢。”

  火塔子要垒两个,一个晚上九点左右点火,火着过去时再加炭,一直得维持到凌晨五点钟将另一个火塔子点火。这样两个火塔子就把过去的一年和新的一年连结起来了。

  每家的火塔子一点火,村里就热闹了。鞭炮就在此时燃放,每家起码要放一串500响或是1000响,劈劈啪啪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孩子们一群一伙,奔跑着呼喊着,从这家到那家,都是冲着火塔子和鞭炮来的,看谁家的火塔子大,谁家的鞭炮响。丁国义夫妇也来到院里融入快乐之中,而且巡视了左邻右舍几家院里的热闹情景。王慧看得很是兴奋,说道:“哎哟国义,如果在直升机上把此刻的情景录下像来,一定很壮观。虽说没有城市礼花那种绚丽,却也别具特色,我觉得是一种……带有原始味儿的壮观。这么描述准确吗?”

  丁国义笑道:“一位市报的老编辑能不准确吗?何止准确,如果放在一篇文章里,简直是难得的佳句。”

  王慧说:“谢谢老公的恭维。咱们进屋休息吧。”

  两人回到屋里。王慧问胡三梅和李来福,这除夕之夜还有什么活动?李来福说,没啥活动了,接下来就是熬年。年轻人是通宵玩牌,主要是打扑克,而且是带钱的。李来福一提带钱就来气:“带钱就是赌博,赌博自古以来都是最坏不过的事,怎么现在都不当一回事了?人家说,现在是十亿人民九亿赌,这成什么事了?”

  胡三梅说:“赌不赌这是你管得了的?老王妹子是问你除了熬年还有啥事,不是问你赌博。”

  李来福说:“我是说,年轻人都是玩牌熬年的。老人、妇女包饺子,准备年夜饭。吃过年夜饭,岁数大身体不好的,就早点睡了,其他人起码得熬到第二个火塔子点火以后,顶多囫囵身子睡两三个钟头。”

  王慧突然想到春节文艺晚会,这是城里人大年三十晚上主要的几乎也是唯一的活动内容。就问:“村里现在还看不上电视?”

  李来福说:“原来能看,现在不行了。”

  李志全叹了一声说:“村里糟糕得没法说了。原来卧虎岭上安了个差转台,能收十几个台。前年差转台坏了,电视屏幕道道点点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这样有电视的人家就把电视机放箱子里打包起来了。要能看春节晚会,谁还打扑克,要打也得等晚会完了。”

  丁国义问:“差转台坏了,村里也没有修修?或者干脆换一台机器也用不了多少钱呀!”

  李志全说:“说出来不怕叔叔笑话,农民负担重,村里连提留款都收不起来,村委穷得当当响。”

  丁国义心里“啊”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王慧原先也想体验一下熬年的滋味,跟着李志全夫妇熬到第二个火塔子点火。但年岁不饶人,吃过年夜饭之后,也觉得有些累,作为首批退出熬年的人,便和丁国义来到西窑里休息了。中间窑里志全夫妇和另外两个年轻人的牌局已开场,说笑争论声不断传过来。李来福又给火塔子加炭块,火焰再度升腾起来。映得门窗上通明透亮,使投在窑顶的亮光一闪一闪的有了动态。

  王慧有点兴奋,望着窑顶,突然用胳膊支起身子瞧着丁国义的脸问:“你瞌睡了?”

  丁国义说:“不。”

  王慧:“我见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想什么?”

  丁国义:“两件事使我心里沉沉的。一是马吉祥的死,他身体很好,年龄比我只大一两岁,怎么就死了?二是村里贫穷到连修差转台的钱都拿不出来,这出乎我的意料。我怎么也没想到东峪会是这样!”

  王慧说:“人死不能复生,想也没用。至于村里的事,你已告老还乡,想也白搭。所以你干脆啥也别想为好。”

  丁国义说:“问题是我在任的时候,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这里是我工作过的地方,是我的故乡呀!”

  王慧用食指在丁国义鼻子上轻轻点了四下说出四个字:“官———僚———主———义!”

  三

  王慧注意到,这大年初一城乡也是大不相同的。在城市或者说在他们景风市,正月初一没有什么活动,一切如常。熟人见面,互道一声“过年好”,亲朋好友间也是足不出户,电话拜年。因头天晚上看春节晚会节目睡得迟了,都感到疲惫,萎靡不振,休息休息是人们普遍的想法。而东峪却不同,尽管人们通宵熬年,但依然精神饱满地欢度这新年第一天。青少年们尤为活跃,他们是轰轰烈烈拜年活动中的主力军。本家同姓或外姓亲戚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都得登门拜年。单李来福家,小辈拜年者先后过了三拨儿十五人。王慧发现,这里的拜年实际是一次敬老活动,而且不说空话,全来实的,一进门,嘴里喊着辈分称呼说,给你老人家拜年,同时双膝下跪,实实在在磕两下头。然后小坐一会,喝一杯米酒,或吃两个红枣,或抽一支烟,小孩子还额外赠送一对好看的花馍,就匆匆而去。因为他们时间紧,任务重,按乡俗本村内的拜年活动午饭前必须截止。如果抓不紧,就有可能落下某位或某几位长辈,这是最大的失礼,是绝不允许的。

  午饭后,正坐在一边喝茶的丁国义夫妇听见李来福和老伴在议论上午的拜年。胡三梅说:“除军军,别人都来过了。”李来福说:“对,就军军没来。”“他当官时也没摆架子,每年总要来的,今年没官了,倒不来了,咋回事?”“没官了,心里不好受,说不准蒙头睡觉呢。”……

  王慧听到这里,就朝老两口说:“看来你们还很在乎年轻人来拜年,是不是?”

  李来福说:“这是村里人的礼数,一年也就这么一回。我们年轻时就这么做的,如今老了,也希望年轻人懂点礼数做下去。”

  王慧问:“今天没来的是哪一位呀?”

  李来福:“老丁知道,就是李天佑的二儿子李军。”

  丁国义想了想说:“噢!对,李军!”他想起来了,就是罗山镇中学的那位留着寸头的学生,不多说话,举止稳重,见面喊他书记叔。有一次他把书记叔挡在路上,表情十分严肃地说,他有重要意见要提。问他什么重要意见,他说中学校长不是东西,赶快开除他。一年后,校长果然被开除,而且是双开除。当然不是因为李军那笼统的“重要意见”,但说明李军对那位校长的看法是对的。这给丁国义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后来他离开罗山镇,再没见过李军,因而对他的情况就一无所知了。

  李来福接着告诉他,李军中学毕业后考上农大,农大毕业后自愿回县工作,又自愿回到罗山镇,先是副镇长,两年后就成了镇长,镇长只做了两年,于去年辞职回家。

  丁国义一听,有些惊讶:“辞职?为什么要辞职?”

  李来福说:“听说是和书记尿不到一个壶里。详细情况说不来。”

  胡三梅也说:“是呀,公家的事,说不来就不敢瞎说。”

  丁国义感到有点奇怪,村里出了个从镇长的位子上辞职回家的人,这可是街谈巷议的话题,眼见的,道听途说的,总能说好多好多。可李军的事,本家同姓的李来福夫妇都只有一句话,别的就啥都不说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疑点使他们提前了半天,初二早饭后就到李天佑家去了。

  进了李天佑家,丁国义刚落座就问:“老李,我想知道的是李军辞职问题。李军进步快,进展顺利,为什么要辞职呢?”

  李天佑心情压抑,吞吐其词:“这孩子脾气怪,不合群,就辞职回来了。公家的事,咱老百姓没文化,实在说不清。”

  高凤娥一个劲地催他们吃红枣、核桃、柿饼之类,好像要以此打断刚才的话题。

  丁国义感觉到一点蹊跷。那面李来福还说是和书记有矛盾,尿不到一个壶里。可李天佑却吞吞吐吐,只说儿子脾气怪,再就是公家的事说不清。李军不仅辞掉镇长职务,连公职都辞掉了,这在一个家庭来说,是不得了的大事,作为父亲居然能糊里糊涂说不清?

  这时村干部孙志荣和李生贵来看丁国义。并有几个年轻人跟随进来。近十年来,东峪的领导班子更迭频繁,孙志荣和李生贵是去年才换上来的,因此丁国义都不认识。

  孙志荣自我介绍道:“丁书记,我叫孙志荣,任支书,他叫李生贵,任主任。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可认识你。”

  丁国义:“我已退休,称老丁,行吗?”

  李天佑:“他一来就说了,要咱们称老丁,我们已经习惯了。”

  孙志荣点点头:“行。”

  村干部来了,丁国义就问到村民的生活生产情况。这已是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了。孙志荣是个高嗓门,说道:“老丁你是问村里的生产群众的生活吧?没问题,形势大好,越来越好!”

  丁国义瞧着对方,在琢磨着这两句改革开放前使用率很高、现在听起来已经很不习惯的空话、大话是啥意思。

  孙志荣读懂了丁国义的表情,说道:“老丁你是觉得我这话有些空吧?那就说实的,全村人均纯收入二千五百三十二块钱。”

  丁国义听了很高兴,说:“好哇,这与你们的工作是分不开的。”

  “与我们没关系。”孙志荣说,“这是上级领导的功劳。我们能做的就是同上级领导保持高度一致,领导说怎干就怎干,领导说怎说就怎说。”

  丁国义听出弦外之音。而且他说的形势大好与村里连电视都看不成的情况明显矛盾。于是问道:“怎么村里连电视都看不成?”

  孙志荣说:“村里连提留款都收不上来,没钱。”

  丁国义:“人均纯收入二千五百多,怎么连提留款都收不上来?”

  孙志荣以苦笑作答。

  丁国义:“差转台修理或是更换新的,都用不了多少钱,你们找找我不就解决了?怎么不作声呢?”

  孙志荣摇摇头说:“我们应当报喜,不应当报忧,用他们家李军的话说,这是老传统,我们应当继承老传统。要是到市里找你要钱,这不是给镇上和县里抹黑呀?”

  丁国义听出孙志荣说的全是反话。他本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追问下去,一言未发的村主任李生贵已十分专注地吸完他给的一支“芙蓉王”,站了起来,说道:“咱走吧,让丁书记———老丁歇着吧。”孙志荣也站起来说了声:“老丁你歇着吧。”就往外走,不给对方一点挽留的余地。

  李天佑夫妇送客到院门口以后,忙去准备午饭。窑里就留下丁国义夫妇。两人对视了一下,丁国义说:“马吉祥的死是一个疑团,李军的辞职是一个疑团,村支书孙志荣的一堆反话又是一个疑团。马吉祥的事,咱们要到他家住两天,这疑团能解开。其他问题你能听出来,全在镇领导那里。我要是在职,可以了解,可以检查,可以听取汇报,要是真有问题,我可以批评,警告,甚至责成县委县政府作出处理。可现在不行了,没有这个权了。”

  王慧说:“无权了,也就没有责任了。不管啥事,只当闲话听听就是了,何必往心里搁?”

  丁国义点点头:“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

  王慧叹气道:“令人不快的是躲不开的势利。我们原本是躲城市、官场的势利,谁知农村也一样势利。你给村里办了那么多好事,你不是说,你一来人们就围着你,说许多感恩戴德的话吗?可这一回并非这样,你来两天了,谁说过这样的话?支书和村主任也是两天之后才露面,也没有对你曾有过的好处吐露一个字呀!这就是说,你在台上时,承认你的好处,而且加倍感恩戴德,你一下台,所谓的好处也就一笔勾销,从此不再提及。你看是不是这样?”

  丁国义也有这种感觉,但嘴上还不愿意承认。他认为,农民中也有势利之人,但就整体而言,农民应当是社会上最少势利的阶层。王慧说,这是旧观念,老眼光。由此王慧开始怀疑自己所倡导的还乡之举是否正确。丁国义不这样认为,他说这仅仅是下来以后遇到的一点具体问题,不能以此否定还乡的大方向。但这种分歧是在闲谈之中各自表述的。他们不能在这里又是在这样的问题上展开争论。何况丁国义的否定态度也不很坚决,嘴上说不一定是这样,心里却想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于是谈话就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直到吃午饭。为了方便客人,李天佑把餐桌搬到丁国义他们住的窑里来。紧接着饭菜就端上来,先是满得冒尖的四碗:红烧肉、肉丸子、炖羊肉、肉炒粉,接着上碟子,都是花生仁、土豆丝、粉皮之类的凉菜,上至六碟方止。因为四碗六碟是此地待客的最高标准。主食是饺子,随后上。

  “哎哟我的大嫂!”王慧瞧着桌上的碗碟惊呼道,“这么多菜,又多是肉,能吃得动吗?”

  高凤娥说:“这是你们到我家的第一顿饭呀!”

  丁国义说:“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待客的第一顿饭不得马虎,必须够规格,上档次。”

  王慧把土豆丝、炒白菜换到他们跟前,说:“我们俩有这个足够了,肉不行,一点也吃不下。”

  李天佑拿来一瓶白酒说:“来,咱喝两杯酒。”

  丁国义:“李军呢?等他回来一块吃吧。”

  李天佑:“不用等,咱们先吃,他啥时回来自个吃去。”

  丁国义:“不不,我还没见他呢,一定得等他回来。”

  李天佑:“你等不上的,他媳妇说,他很少吃正点饭,常常是热着吃剩饭。”

  王慧:“哎对了,还没见李军媳妇和孩子。我还等着给孩子压岁钱呢。”

  高凤娥:“军军的家安在县城了,媳妇在药材公司上班。过年时,媳妇领着孩子回娘家,军军回来同我们过年。”

  丁国义:“老李你去,一定要把李军找回来。现在虽说我退休他辞职,但两个月之前,我们还同为国家公务员,只不过岗位不同罢了。我们的共同语言更多些。”

  李天佑略显犹豫,但还是出去了。高凤娥走到门口叮嘱了一句:“找不到就快点回来,别让饭凉了。”

  李天佑很快就回来了,说找不到,别等了,咱先吃吧。王慧看看表,李天佑离开还不到五分钟,就笑道:“老李,你是不是到大门外站了一会就回来了?”

  李天佑说:“我到前边去了,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

  (未完待续) (二) (三)


评论】【推荐】【 】【打印】【关闭
 


新 闻 查 询
关键词一
关键词二
 

文化频道意见反馈留言板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会员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4 SINA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浪网
北京市通信公司提供网络带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