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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卓:嫁接

http://www.sina.com.cn 2003/12/31 17:19   北京文学

  接待科的未婚女孩吕子楠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却找不到爹,这事儿在局机关成了爆炸性新闻,各色人等陷入莫名的恐慌和兴奋之中,主任、局长们行动起来,为这个“孩子他爹”费尽了心机,结局出人意料——“孩儿他爹”被找出来了吗?

  作者:于卓

  1

  入秋以来,能源局办公室接待科的吕子楠有点异常,就是每天在办公室里不脱风衣了,她的这一举动,不仅让她身边的几个人觉得别扭,办公室其他部门的人也看在了眼里,私下里没少嘀咕。肥肥大大的风衣,把吕子楠的腰身遮掩得臃肿了,吕子楠变得窝窝囊囊了。鬼晓得吕子楠这是犯了什么病,过去的吕子楠穿衣多讲究啊,被大家说成是机关大楼里的时装秀。直到今天上午十点多钟,吕子楠突然在办公室里晕倒,科里的人这才解开了风衣之谜,原来吕子楠是在拿宽大的风衣,掩盖她肚子里的丑,她怀孕了。尽管是未婚先孕,可也没什么好说三道四的。她那位在一家三资企业做部门经理的男朋友田明,办公室的人差不多都认识。这件事就算是丢人,也丢不到哪去。吕子楠在同事们的七嘴八舌中醒了过来,被人扶到了椅子上。后来不知是谁,把吕子楠怀孕的事跟隔壁的办公室主任蒋远斌汇报了。蒋主任皱着眉头,把半截烟抽完,清了清嗓子,捧着茶杯去了接待科。

  蒋主任对吕子楠在办公室里穿风衣,也像其他人一样不得劲,兄弟处室还有人问过他吕子楠玩什么呢。在蒋远斌眼里,吕子楠不光是着装上反常,这阵子她的情绪也离谱,一向好说好动的她,突然间就沉默寡言了。她身上的变化甚至都引起了能源局头号人物,局长兼党委书记杨声道的关注。那天党群联谊会后,杨声道在往办公室走的路上,笑着问他,小吕最近,是不是在工作上有什么情绪呀?还是个人问题碰到了麻烦?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没事时要多关心一点下属。跟在杨声道屁股后的蒋远斌,脸上一会是讨好的笑,一会是皱皱巴巴的思索,嘴里始终不敢乱出声。局办主任的嘴,就好比局长专车上的喇叭,不该出声的时候,你就不能有动静,不然让领导心烦。再就是在这座大楼里,对局领导嘴巴上和眼睛里关注的大姑娘小媳妇,你得格外留神,多长几个心眼才能周旋得开。光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行,那样会让领导觉得你把什么都看透了,故意用大智若愚打马虎眼,无形中就给领导施加了压力,领导大都不喜欢这类自作聪明的人;也不能躲躲闪闪,装傻充愣,那样领导会认为你小题大做,想法太多,没事找事,容易叫领导心里产生负担。总之蒋远斌明白,能源局大楼里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是初冬里闪闪发亮的薄冰,哪一脚踩不好,都有可能滑倒,掉下去被刺骨的河水冲走,也不是新鲜事,这些年里摔残废,或是淹死的人已经不少了。

  蒋主任走进接待科一看,大家的目光好似绣花针,在吕子楠的肚子上无声无息地做活呢,于是沉下脸来,嘴里弄出很大一声动静,使眼色让大家该干啥干啥去。大家这时就显得很知趣,该干啥干啥了。吕子楠桌对面的椅子空着,蒋远斌过去坐下来,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笑吟吟开了口,小吕呀,你的喜糖,我可是没吃到呢。这句话他来之前就想好了,他认为自己的这句话,对平息眼前的事态至关重要,一来能给吕子楠的肚子定性,省得让大楼里的人借题发挥,东拉西扯把事情绯闻化了;二来是给吕子楠一个台阶下,暗示她自己并没有把她怀孕的事,看得多么大。吕子楠低着头,两只手在桌面上搓来搓去,给人一种有苦难言的感觉。蒋远斌说,小吕呀,你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下来再说。吕子楠抬起头,舔了一下嘴唇说,谢谢你主任,那我就早走一会儿,下午我再请半天假,您看行吗?蒋远斌想都没想,就给出了态度,行行,这两天你就看着安排吧,反正这阵子,也没什么大型接待任务。吕子楠走后,屋子里的人顿时放松,凑到蒋主任身边,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耐人寻味。蒋主任喝了一口水,扫了大家一圈,迈步往外走时嘟囔,这有什么,去趟医院,就全解决了。

  蒋远斌刚回到办公室,见桌子上放着一份传真。这份传真是办公厅发来的,内容是让局里赶快上报出国考察领导名单。部里正在组团去中东几个产油国考察,一个局级单位一个名额,上星期办公厅就打电话催问过这件事,那时蒋远斌含含糊糊搪塞过去了。谁出国考察,这事得从大当家的杨声道嘴里出动静才算数。那天蒋远斌拿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捂着真正想要办的报名这件事,去了杨声道办公室,拐弯抹角把办公厅着急的意思,搁到了杨声道耳旁。当时杨声道皱了一下眉头,说办公厅就会瞎嚷嚷,再等两天也没事的。听杨局长这么出动静,蒋远斌的目光在杨局长脸上小心翼翼走了几圈后,就没敢把心里的急火烧到脸上来。蒋远斌想,看来出国考察这个事,在杨局长的心里确实不轻,常务副局长余平山,这会儿就在他心上压着呢。蒋远斌前几天晚上在家里,接听了部里一个走得挺近的处长电话,两人说完主旋律话题后,那位处长又向蒋远斌提供了这样一个信息,说是余平山对这次出国考察也蛮有兴趣,活动的脚印,都踩到了二线老领导孙公立的家门口。那一年孙公立是从第一副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

  蒋远斌放下传真,瞥一眼墙上的石英钟,点着一根烟,慢吞吞地抽着。机关工作经验告诉蒋远斌,这个钟点不是领导安心办公的时候,一些领导习惯在这个钟点里,考虑中午的多头应酬;一些领导则好给部领导,或是地方政府官员打打联络感情的电话,年岁稍大一点的领导呢,也许要在这个时刻放松身子闭目养神。总之在这个钟点里,领导们的办公效率普遍不高,有些话你跟他们说了,也是白说,过后你还得去重复说过的内容。偶尔领导记性差,对你前面说过的话没印象了,还会拿话敲打你,说你就会炒冷饭什么的,要是背运,赶上领导心里有不痛快的事,那你还得额外看领导的酸脸子。所以说在这钟点里,你最好把要办的事,搁在心上多掂量几个来回,估计有可能叫领导头疼,或是左右为难的事,你最好不要去婆婆妈妈,能让领导心花怒放的事,你去说说还可以。再一个让蒋远斌现在不去见杨声道的外部原因是,他知道杨局长中午要在局接待公寓,宴请市政府秘书长,说不定杨局长这会儿已经去了接待公寓。

  2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蒋远斌拿着办公厅的传真出了办公室,走到楼梯口时被计划处的一个女人拦住了,问他吕子楠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气说,没什么事,无非就是年轻人,一时冲动留下的后遗症。打发走这个女人,蒋远斌刚上了几登台阶,又被工程处的一个副处长,从背后拽住了衣襟,故弄玄虚地向他打听吕子楠的肚子,语气和表情让蒋远斌有种自己在吕子楠的肚子上以权谋私的感觉,心里疙疙瘩瘩的不舒服,哼呀了几声,急着去见牙医的脸色走掉了。后来又有几个人跟他打听吕子楠肚子的事,其中党办老李,把玩笑开得既露骨又风趣。老李说,蒋主任,你申请专利了吗?你这可是盗版行为,要吃官司的!蒋远斌哭笑不得,重重给了老李一拳,心说这才过去几个钟头,吕子楠的肚子就芝麻开花节节高了。直到进了杨局长的办公室,他心里也没安静下来。

  蒋远斌把传真放到桌子上,暗暗吸了几下鼻子,感觉杨局长呼出来的口气里酒味不重,脸色也仅仅是微微泛红,就知道杨局长中午的酒喝得挺保守。杨局长没急着看桌上的传真,笑着让蒋远斌坐,蒋远斌就坐了下来。其实出国这件事对杨局长来说,不该是件让他费心思的事,只是后来孙公立打来电话,说能源局是部里的功臣局,此次出国的名额,少说也应该给两个,这样他和余平山,就能双双出去开阔眼界,积累经验了。老领导还说再要个名额的事,他再跟有关部领导争取争取。老领导虽说没有叫他直接让出名额,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杨声道有点闹心。孙公立这会儿虽说是个空心萝卜了,但他背着手在部里吆喝几声,现实掌权的几位部领导,也不敢大模大样地让自己的耳朵休息,所以说杨声道不想在这个事上卷老领导的面子,可他也不情愿就这么让出名额。名额是什么?名额就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因为这种考察团,通常情况下各局级单位派出的领导,不是行政一把手,就是党群一把手。就在杨声道为这个名额犹豫不决的当口,那天余平山来到他办公室,几句远离心肺的闲话后,就把话题绕到了出国考察上。余平山用闹着玩的口吻说,大当家的,我这个副手,也不能老是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次次出去受洋罪,干脆,这回呀,我替你老哥出去脱层皮怎么样?杨声道放声笑起来,背着手说,余局长啊,洋罪不好受,脱下一两层皮,都是个开头的事,你说我怎么忍心叫你左一层右一层脱皮呢?余平山没在这个话题上占到便宜,就轻轻甩了一下大背头,舌头拐着弯又扯了几句别的,临走时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说,瞧我这脑子,差点把孙老部长带给你的好贪污了,老人家让我问你好。杨声道知道他昨天下午去了趟北京。平阳离北京也就百十来里路,来去方便得很。杨声道点点头说,老部长的身体还好吧,前阵子去部里,我没见着老部长。余平山把双手插进裤兜里说,老部长是个操心人,每次见了我都问这问那,对咱能源局的感情那是翻番儿,大小事都往心里搁,以后咱们要是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就去找老部长说句话。杨声道频频点头。余平山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他不用细嚼,也能品出味道来,甚至连这些话里的标点符号,他都能消化干净。余平山与孙公立的关系,杨声道摸得着头尾。余平山自打步入官场,甭管是走小道还是行大路,孙公立的光他是没少借用,老领导的力也是没少得,还时常在一些场合抬出老领导来映照自己,想方设法加固自己的地位根基,扩大自己的影响力,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杨声道记得一次在北京开会期间,一天余平山在酒桌上跟新疆局的几个领导,没深没浅地抬举老领导,说别看老领导现在退二线了,可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人,现在哪个不是大红大紫?你们新疆局的副书记,就是他老人家的学生。老领导有福啊,走进了秋收的季节,就算在家里睡大觉,也照样是个实力派老人,梦里吐口痰,也会有人送痰盂来。当时新疆局的几个领导,都不住地看杨声道,杨声道光笑不插话。杨声道怎么会看不出余平山的真实用意呢?余平山这样做,无非是往新疆人的屁股扎针,反过来问自己痛不痛……

  杨声道接了一个电话,听着像是某个下属公司经理打来的。打完这个三言两语的电话,杨声道说,蒋主任,我在这件事上放你假了,下来我直接跟办公厅联系。蒋远斌点头说,行行,我明白杨局长。杨声道扔过来一根中华,蒋远斌接住了,起身来到桌前,给杨声道点着了烟。杨声道吐出一口烟,说,怎么着蒋主任,中午吃饭时,我听说你们的小吕……蒋远斌心里格登了一下,正想着怎么回话时,杨局长又开口了,小吕领结婚登记了吗?蒋远斌心里再次格登了一下,弹了一下烟灰说,房子的问题,是他们的大问题,杨局长。他没正面回答杨局长的问话,他是故意把这件事说得模糊一些,将来万一有点啥的话,自己也好有条退路。杨局长笑着摇摇头,显然看出来他的部下在跟他和稀泥,但却没有流露出揭短的意思。杨声道从桌上拿起一张照片,叫蒋远斌过来看。这是一张会议合影,杨声道指着上面的一个女人说,蒋主任,你看咱们方书记,是不是越来越年轻了啊?蒋远斌拿起照片端详。方书记是能源局的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全名叫方茹,这会儿不在局里,带着党群一路的几个人,到外地搞职工心态调研去了。蒋远斌猜不准此时杨局长心里搞什么活动,就没敢贸然开口,目光始终粘在照片上,像是看进去了。杨声道一笑,眯着眼睛说,就这点事,也值得你蒋主任为难?说几句好听的,不就完了嘛,我杨声道再怎么,也不会去嫉妒方书记的长相吧?啊,蒋主任,我们可是两个品种。蒋远斌不得不抬起头,嘿嘿地乐起来,乐得傻气,乐得知错。

  从杨声道办公室出来,路过余平山办公室时,蒋远斌侧头看了一眼,正好就撞上了余平山的目光,余平山笑呵呵地冲他招手,让他进去。蒋远斌心说看那一眼干什么,不是没事找事嘛,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叫了一声余局长。余平山离开椅子,迎上来说,蒋主任,汇报工作去了?蒋远斌避开他的目光,用点头回答了他的问话。余平山这张脸又白又圆,像是用稀石膏捏出来的,蒋远斌从心里不喜欢这张脸,觉得这张脸上没有男人气色,再就是他也不爱听余平山说话,声调太软,每一句都像是从棉花团里挤出来的,多少有点娘娘腔,听着不舒服,大楼里好些人都有这种感觉。平日里蒋远斌在余平山面前总是留一个备用心眼,生怕在什么场合踩了他的脚,他可是常务副局长,就在杨声道一人下面,他要是哎哟了,自己就得呻吟。蒋远斌头上这顶主任乌纱帽,是杨声道给他戴上的,余平山自然就要把他看成一个障碍物,就算他卖力气为余平山办事,余平山也很难把他划到圈子里去。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沾了东家的光,就不容易再讨到西家的好,过去叛徒两头不是人,现在的两面派也是那种情形,官场上双赢的买卖不好做。你身处两个各怀心事的领导之间,脚下踩着的就不可能是独木桥,只能是一根晃晃悠悠的钢丝绳,稍不留神的话,踩下去的脚不是偏了,就是踏空了,后果自然好不了。杨余二人平时在脸上不过招,恩恩怨怨的疙瘩都结在了心上,这就使得一心想在二人间做个和事佬吃碗平安饭的蒋远斌,越发不好找到平衡的安全感了。余平山的目光,在蒋远斌的脸上像秋风扫落叶似的吹着,嘴上倒是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蒋主任,杨局长,没跟你说他什么时候动身吧?蒋远斌明白他这是在问出国的事,但他不能实话实说,也不可装疯卖傻,最佳的效果就是把事朦胧化。蒋远斌说,余局长,你是说出国考察那件事吧?这可是你们领导定的事,我也就是跑跑腿什么的。余平山往窗户外投了一眼,闷声闷气说,杨局长是咱能源局的当家人,事多,忙,有些事他可能顾及不到,你这个总管,该给领导提个醒的时候,就吆喝一嗓子,领导打呼噜了,你们就不能再打盹了,对吧蒋主任?蒋远斌点着头说,对,余局长,不能打盹。余平山过来,拍拍蒋远斌的肩头,冷不丁问,小吕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蒋远斌在进来前,就料到他会问这件事,所以这会儿就没像在杨局长面前那样被动,他不屑一顾说,提前合闸,跟男朋友意外中过了蜜月。余平山乐起来,白白净净的脸上颤颤悠悠。这工夫桌上的电话响了,蒋远斌趁机用表情跟余平山说了再见。余平山一下子听出对方的声音,亲切地叫了声张市长。对方说,这个双休日,咱们下乡钓鱼怎么样?余平山说,没问题。我说你今晚有空没有?有空我请你喝两盅。对方说,免了吧,早安排满了。余平山笑着挂断电话。打电话来的这个人叫张重,是平阳这个地级市里最年轻的副市长,张重在当市经贸委主任时,余平山就跟他称兄道弟了,过去余平山在一些事上与杨声道周旋时,没少拿张重当路标当指南针,借市里的力量来抗衡杨声道手中的权力。

  蒋远斌从余平山那里回来后,一屁股坐进沙发,回味着刚才杨声道和余平山说过的话,同时也在往远处想吕子楠。

  吕子楠毕业于能源局技工学校。她不是能源系统子弟,属于外招生,她的父母在邢台。从技校出来后,她被分到了局直属的运输公司当计划统计员。作为女性,她的先天条件不错,高个子,鸭圆脸,大眼睛,皮肤白皙,思维活跃,性情开朗,口才呱呱叫,文艺细胞似乎也比一般的同龄人多那么一点点,在全局性的演讲比赛和文艺汇演中屡屡出风头,名气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后来被局团委挖了过来。走进机关大楼后,吕子楠施展才华的天地宽了,也就是半年的光景吧,她就成了大楼里的闪光女性,大小领导好像都喜欢她那看似无忧无虑的性格,不论在什么地方碰上她,都有好心情跟她说笑几句。财务处伍处长曾在一次酒后指着吕子楠的鼻子说,呃,小吕呀……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一块甜点心啊!据说吕子楠当时顽皮一笑说,是吗伍处长?那你来吃呀!说完挺胸扬头,笑眯眯走了。在场的教育处处长,贴着伍处长耳根说,你是个傻波依(大楼里的人,管傻B都叫傻波依)。事后一连几天,总有人怪声怪调跟伍处长说,那你来吃呀!搞得伍处长的脸上净是尴尬了,传说党委副书记方茹,有一天在办公楼门口当着一些人,阴阳怪气地问伍处长甜点心味道如何?问得伍处长灰溜溜的,满脸通红。至于说后来吕子楠从团委到局办,像是偶然中的事。有一次杨声道来到办公室,当时团委书记也在场,杨声道就很随意的样子对团委书记说,我看把你们的小吕,搁在蒋主任这里比较合适,搞个接待工作更能让她发挥自己的特长。那时蒋远斌对吕子楠已经是看在了眼里,早有让她来主打接待工作的意思。然而让蒋远斌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心思,居然随随便便就从杨局长的嘴里冒出来了。蒋远斌满心欢喜,抓着这个机会趁热打铁,把杨局长的话当棒槌抡,敲得团委书记见了他就一脸苦相,临了只好点头放人。

  吕子楠现在住在局单身楼里,一个人占着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吃饭有时去机关食堂,有时自己做,有时到处去蹭。蒋远斌曾问过吕子楠什么时候和田明结婚,吕子楠说没房子拿什么结婚,等他挣出了房钱再说吧。能源局这几年里虽说没少盖家属楼,但排队等房子的人还是见多不见少,等到吕子楠有资格拿到房子钥匙那一天,福利分房时代怕是要过去了。能源局正着手房改呢,传说年内还有最后一次分房和调房的机会,以后房子就该货币化了,就算明年不能一步到位,半货币化是一定的了。那会儿蒋远斌在杨局长办公室里说房子问题是吕子楠的大问题,倒也不是没影的话,局里现在要是给吕子楠一套房子,她兴许明天就能结婚。这时蒋远斌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显示屏上的号码,站起来接听。你现在没事吧小吕?蒋远斌走到窗前。吕子楠说,我现在没事了主任。蒋远斌说,小田他……在你那里吧?停了一阵子,吕子楠的声音才过来,他在深圳培训呢,走了两个月了。蒋远斌脸色惊愕,半天才说,那你看……吕子楠说,主任,我想请几天假,刚才我给科长打过电话了,她叫我跟你说。蒋远斌沉思着说,好好,我知道了,有什么困难,随时说好了,啊?吕子楠说,谢谢你了主任,有事的话,我会打你手机。通过话后,蒋远斌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田他去深圳两个月了?自己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吕子楠的小嘴巴还蛮严实的嘛。他自言自语,脸上的表情有困惑,也有茫然。

  3

  上午九点多钟,一个西装革履,左嘴角上有颗黑痣,三七开分头上打了摩丝的年轻人,没有叩门,怒气冲冲推开蒋远斌办公室的门,径直走了进来。蒋远斌惊讶地叫道,小田?是你呀!我还是昨天听小吕讲的,说你两个月前,就去深圳培训了,你这是刚回来吧小田?小田死死地盯着蒋远斌的脸,咄咄逼人地说,蒋主任,请你给我一个说法。蒋远斌一皱眉头,望着脸色冰冷的小田,愣住了,许久才说,小田,你刚才说什么?小田提高了声调说,几乎是在喊叫,给我一个说法!蒋远斌的脸色更糊涂了,喃喃道,说法,什么说法?小田说,吕子楠怀孕的说法!这时一直站在门口的宋迪娟回过头,给朝这边张望的几个人打了一个过来的手势。小田,别急,别急,有啥事坐下来慢慢说,我都叫你说糊涂了。小田说,不必了,站着说一样。蒋远斌吞吞吐吐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小吕她……小田打断了他的话,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田明从来就没跟吕子楠上过床!蒋远斌的头嘭一声大了,惊愕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就这么僵持了很久,蒋远斌才开口,那小吕她,怎么说呢?小田喘着粗气说,她说她不能说,也不敢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什么人能碰到她,还用我说吗?今天我把话跟你说到家,蒋主任,找不出那个人来,她就不能打胎,她要是敢打掉,我就敢杀了她,我豁出去这条命了。用你们这里的话说,就是别把我当成傻波依!不知不觉间,蒋远斌办公室门口立了一片人头。小田口气缓和了一些,说,蒋主任,你不必多虑,吕子楠明确表态了,这里面没你什么事。不过你是吕子楠的领导,这事你就看着办吧,不然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都由你们负责!说到这儿,小田甩手走了。

  蒋远斌在椅子上不知坐了多长时间,才恍恍惚惚走到门口,四下看看。屋外一片安静,连个人影都没有,可他觉得刚才屋门口站了一堆人。蒋远斌哆嗦了一下,直到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他才离开门口。他沮丧地坐进沙发,意识到用不了多久,大楼里就要发生一场大地震了,震中就在办公室。他回想着小田说过的话,小田虽没有把话挑开,但影射的范围已经很小了,任何一个没有弱智遗传的人,不费劲就能顺着小田的暗示,首先想到把吕子楠肚子搞起来的人,不外乎是能源局的当家人杨声道。杨声道是双料一把手,这是他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最大便利之处,再一个关键处就是昔日吕子楠从团委到办公室,他杨局长的嘴是桥梁。从局长到一个普通员工,这里边隔着处长副处长,科长副科长,杨局长要是跟吕子楠没点啥,杨局长的话怎么能够得着吕子楠呢?楼里那么多姑娘,就算是杨局长随便吐口痰,也未必就正好落到她吕子楠身上吧?蒋远斌长叹一声,心里堵得像长了一颗肿瘤。

  想过杨局长,蒋远斌再去琢磨余平山,他对吕子楠肚子的命中率,仅次于杨声道,这当然跟他的现实地位有直接关系。在人们眼里,余平山平时也是愿意接近吕子楠的,不痛不痒的接触细节不必多说,他余平山身上的最大疑点,就是几个月前,他带着吕子楠等人去北京张罗了一个展览会,在北京一住就是一个多星期,从客观上说,那时他和吕子楠要是有那种事的话,吕子楠的肚子,刚好就是现在这个状况。至于说另外几个副局长和老总,虽说也都有偷鸡摸狗的嫌疑,但成事的面都不如杨余二人大。人们议论的焦点八成要集中在杨余二人身上,能源局将出现史无前例的绯闻浪潮,最后怎么收场,谁来收场,蒋远斌心里是一点数也没有。他把右手捂在胸口上,猛然间加快的心跳,使得他脸色乌突突的。等这一阵难受过去,他抽烟镇定情绪,心说小田那会儿尽管讲自己与吕子楠的肚子无关,但机关里的一些人,也难免借此机会往自己头上泼脏水,在官场上行走,谁还没几个对手呢?只是万一泼的人多了,把自己泼成落汤鸡,真真假假的到时可就不好辨认了,弄不好自己真的就会沦落成一头替罪羊。唉,女人啊———

  蒋远斌走神了,朦胧中看到了吕子楠的白脸蛋,白脖颈,白胳膊和充满弹性的白大腿。这些白很纯净,很有质感,也很有磁性,这些白散发着一种迷人心魂的独特气息,教一个男人无端中就能做起飘飘欲仙的美梦。是啊,在夏季里,蒋远斌常常会身不由己往吕子楠身上多瞟几眼,他一旦从她肢体上感受到那种青春独有的芳香气息,他的心就会情不自禁地陶醉,这一天里整个人就显得轻松愉快,那样子可能跟吸食了大烟的感觉差不多。女人的姿色是男人的精神鸦片,女人的肉体是囚禁男人的魔窟,这是他过去从一本时尚杂志上看到的两句话,他觉得说得满是那么回事。后来他又想自己是贼,是个渐渐失去生命活力的贼,只是他这个贼偷的东西不是实物,而是身边一个姑娘的生命制造出来的能让他感受到年轻、能让他回想起许多动情往事的气息。他曾在很多个弥漫着这种气息的日子里,默默地品味自己,悄悄地感叹人生,似乎他还为此流过一次泪水。

  他眨了眨有点潮湿的眼睛,在回想的路途上,扭过头来,把自己的情绪和思路,逼到了眼前这个有点残酷的现实中。面对吕子楠这个单身姑娘,像自己这样一个步步走向落日的人都能有万般感受,那杨局长他们在吕子楠身上动点真格的,似乎也就不难理解了。处级眼看局级真干,这类早已淘汰的顺口溜,从大楼里任何一张嘴上都能摘下几串。何况再老实的人也会冲动,再本分的人也有一念之差,一个男人有时走进一个女人,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一种感觉,一种色彩,一种体味,一种语调,一种精神,一种气质,这些都可以促成男女走入极乐世界,去享受人生最原始,也是最有激情和动感的快乐!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这会儿早已过了下班的钟点。此时大楼就像一个进入睡眠的庞大动物,蒋远斌认为现在的自己就是这个大动物体内的一条蛔虫,身上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来到窗前,黯淡的天色让他感到压抑。他对自己说,去他办公室看一眼吧,省得心里闹得慌。他关了灯,锁了门,来到三楼,看见杨局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心里扑腾了一下,步子也有点乱。他正了正衣领子,稳了稳神气,迎着走廊地上的一抹灯光走去。

  杨局长,还没走啊。蒋远斌毕恭毕敬地说。杨局长坐在转椅上抽烟。屋子里的烟味很呛人,他知道杨局长已经抽了不少烟。杨局长把一只手放到桌子上说,蒋主任,我想你也该来了,我等你的时间可不短了。坐吧,坐下聊。蒋远斌坐进沙发,酝酿了好一阵才说,杨局长,下午发生了一件事,我想跟您汇报一下。杨局长看着烟头笑笑,直起身子说,都一下午了,你说我能不知道吗?蒋远斌知道他早就知道了,那个跟自己平起平坐的党办主任,会在第一时间内把掌握的全部情况汇报到他这里来。一个婆婆俩媳妇,能源局的两办主任,平时也是一对顶头的牛。杨局长把烟头投进烟灰缸,咂了几下嘴说,蒋主任啊,恭喜你了,你现在可是比谁都干净,比谁都安全的呐。蒋远斌脸上一热,心说杨声道的文章都做到细节上来了。杨局长站起来,走动着说,又有什么新情况吗?蒋远斌抬起头说,杨局长,下午我打过小吕的手机,没联系上,她关机了。杨局长点着头,瞟了一眼蒋远斌说,你就没四处走走,听听大家都在说什么?我琢磨着一定很有意思,内容可能比开常委会还丰富,精彩,刺激,你说呢蒋主任?蒋远斌不吭声,脸色发白。杨局长笑了,指着蒋远斌的鼻子说,你怎么跟个受气包似的,难道有人嘀咕你什么了吗?我这个一身臊的人还没怎么呢,你这个清白的人倒挺不住了。好了,说说你怎么看这件事,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这件事究竟在哪里能打住,啊,蒋主任。蒋远斌被杨局长问得心慌意乱,来前准备好的一番话,此时都不在嘴边上了,紧张得额头上都渗出了细汗。杨局长皱了皱眉头说,怎么,你不会是想让我去找你们的小吕谈谈吧?这个时候你说我还敢接近小吕吗?我那不是往井里扎猛子吗?蒋主任,我也是个人,天不好时,也怕风吹雨淋,怕寒气攻心。蒋远斌颤音说,杨局长,明天我找小吕,完事再来跟您汇报。杨局长一挥手说,不要光是盯着小吕,竖起耳朵也听听别人都有什么说法。嗨,瞧你们办公室这点破事吧!蒋远斌再次低下头。杨局长走到他眼前说,余局长他们,下午没找你吧?蒋远斌说,没有。杨局长来到窗前,看了一会儿说,不早了,你回去吧。记住,晚上给余局长打个电话,跟他汇报一下。

  蒋远斌走后,杨声道站到挂在墙上的记事板前,面无表情看了好半天才拿起黑色水彩笔,在几条工作安排提示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往后退两步,噘着嘴欣赏艺术品似的,看了能有一分多钟,然后拿起板擦,把记事板擦干净。在其他几位局领导的办公室里,墙上都没有像他这样的记事板,这块记事板是他年初时跟蒋远斌要的,蒋远斌差人买来后,亲手给挂到了墙上。

  4

  党政领导碰头会十点十分收的场。一出会议室,杨声道就拉着余平山去了能源局青少年宫。在刚开过的碰头会上,杨声道有心把吕子楠的事,摆到桌面上摔打摔打,可细一思量又觉得不妥当,就把嘴边上的话又咽到了肚子里,心想先放放也好,想要蒸锅好馒头,面不发好哪行,看看等会儿他们提不提。结果谁都不说吕子楠大肚子的事,就好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杨声道心里有了数。

  杨声道去青少年宫的差事,是上午临时安排进来的。能源局离退休领导书法绘画作品展今天收场,这件事本来与杨声道无关,可市里有动静了,市委副书记和宣传部长,十点半钟要来捧晚场,两家的新闻媒体都出动,这样一来杨声道就不得不出镜了。在青少年宫右侧的展厅里,杨余等能源局的领导,热热闹闹与先他们一步到来的市里领导,老友相逢一般握手寒暄。杨声道对市领导重视和关心能源局精神文明工作再三表示感谢,市委副书记就说杨局长你这么说,我可就有负担了,鱼儿离不开水,花儿离不开阳光,咱两家的雨露滋润关系,还用得着客气嘛。应酬完市里的领导,杨声道就扎到了一堆白发,驼背,拄拐的人群里,这些人可都是能源局的元老,都是有辈分的主儿,轻易是惹不起的。握手,微笑,问候,杨声道忙得脸色阵阵发红,像是正在干一件体力活。后来一个有点驼背的小老头,将杨声道拉到一边说悄悄话。

  这个小老头可是个人物,在位时当过能源局的局长和党委书记,风光场合官话官腔来得无人能比。现在他远离了官场,摇身一变又成了平头百姓的代言人,动不动就去杨声道办公室大声为民请愿,说到脖子粗脸红时就拍打杨声道的办公桌,杨声道拿他没辙,是能躲就躲。小老头嘿嘿笑道,声道啊,我听说大楼里出事了?问题好像是出在你们几个人的大腿根上。嗨,以后再有类似的事,你们蛮可以让我们这些闲着没事干的老家伙,帮你们一把嘛,你们也好腾出时间和精力,多干点工作,多想点正事,你说是吧声道?望着老领导怪模怪样的脸,耳边响着风凉话,杨声道心里尽管不痛快,但也不得不忍气吞声,拿出一脸孙子相来让老领导把玩。杨声道谦虚地说,老局长啊,每次见面你都这么表扬我,那我往后还能进步嘛,以后再见了面,你就多批评批评我吧。往下杨声道就不再开口了。杨声道比谁都有数,跟这些老家伙争嘴,你有理没理都沾不到便宜,白浪费感情。

  秋日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两人往专车那儿走的时候,杨声道毫无铺垫地说,余局长啊,这回你还真得替我出去受点洋罪,我要报你的名了。出国考察这个事,杨声道昨晚考虑了大半夜,觉得在吕子楠的肚子问题没弄清楚以前,自己最好哪也不要去,省得给大家留下胡思乱想的空间,名声在这种事上最容易被人败坏。另外吕子楠的事不能失控,出了乱子倒霉的人只能是自己,局长兼书记嘛,好坏都是你左右手上的事,到时部领导不收拾你杨声道收拾谁?再就是拿出国这件事,可以试试余平山此时是什么心态,看看他在吕子楠肚子问题上怎样扮演角色。在吕子楠怀孕这件事上,杨声道首先怀疑的人自然是他余平山了,所以说这个时候余平山愿不愿意离开平阳,这对杨声道判断他是否与吕子楠有染至关重要。

  余平山脸上没有异常反应,反应都在他的心里呢。他想,前几天我那么兜圈子磨你,你都不松口让我去,现在你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还不是因为吕子楠的肚子让你改变了主意?哼,跟我玩调虎离山的小把戏,晚了,老子哪也不去了,就眯着两眼在家里等着看热闹。你杨局长杨书记,甭想拿我当傻波依玩耍,我倒要看看这场好戏如何落幕!余平山不露心迹地说,杨局长,我是真想出去开开眼界,可就是这么不凑巧,研究院的产品定货会过几天就要搞了,我怕到时哪方面照应不到,出点啥差错,那样的话你我在部领导面前就都站不直了。唉,身在官场就是这样,一个身子有时砍成两半用,也不够使的。杨声道摸着鼻子,望着那边一排叶子正在发黄的杨树说,这好说,咱们还能被这点小事拿住?不行就让孔局长盯着,他也是这方面的专家嘛,这点小事他踢来踢去的没问题,你尽管放心。余平山若有所思地说,我怕这不合适,杨局长,你想想孔局长刚出院没几天,身子情况还不明朗呢。杨局长想想说,余局长,我这么跟你说吧,这次你要是不去的话,老领导那头,任我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楚了,你这不是让你老哥得罪老领导嘛?别说杨声道拿出老领导来开道,还管点用,余平山脸上不那么放松了。余平山明白此时再推辞无疑等于当着他杨声道的面,自己打自己嘴巴子,谁让当初自己去老领导家活动了。余平山一时找不到防守反击的话对付杨声道,干干地闷在了那里。杨声道趁机又说,家里的麻烦事你也看见了,是一桩接一桩,一件接一件,你这时候出去走走也落个心静。我要不是操心部里厂矿局长会议的筹备工作,我还真不想把这个机会让给你老弟呢。部里的厂矿局长会议,一年开一次,各局级单位轮流做东,今年轮到能源局当东道主了。不过余平山知道会期还远着呢,他杨声道找的这个借口,根还没埋进土里呢!余平山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说,这样吧杨局长,你让给我点时间,我看看近期手里的事能安排开不,回头咱俩再找时间沟通,我现在得去研究院了。杨声道说,你只要别上轿扎耳朵眼,就来得及。余平山上了车。杨声道等余平山的车出了大门,才钻进自己的车,对司机说,回局里。

  杨声道回到办公室没多长时间,蒋远斌就来了。蒋远斌说,杨局长,我跟小吕联系上了,不过她没说出什么来。杨局长喘了一口长气,边思忖边问,昨晚,余局长没问你什么吧?蒋远斌摆着手说,没有。杨声道沉默起来,蒋远斌如坐针毡。屋子里静下来,听得见在玻璃窗上徘徊的远处建筑工地传来的嗓音。蒋远斌瞅着杨局长的后脑勺,喉咙骨滚动了一下,口气谦和地说,杨局长,要是没啥别的事,那我先回去了。其实这时的杨声道,还没有从青少年宫的阴影里走出来,蒋远斌这时的声音犹如擦燃的火柴,一下子就把他的心火点着了,他猛地转过身来,嘴角抽搐了一下,挥着手说,这回热闹了,连那帮老家伙,都把笑话拣到嘴上了!你说吧,你到底有没有能力解决这件事?你什么时候能平息这件事?蒋主任呀,你不会等到人家把孩子生出来再……能源局,不是幼儿园,你不要搞错了!唉,你怎么就不能想办法让我省点心呢?你难道让我……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杨声道的话,杨声道一回头,没好声地说,进!门外的人一进来,脸色难看的杨声道马上就露出了笑容,往前赶了一步说,哟,回来了方书记。方茹笑盈盈握住杨声道伸来的手,喘口气说,刚到,连家都没顾得上回呢,你瞧我这灰头灰脸的样子。杨声道哈哈笑起来,一指方茹的脸说,看你这精神头,还是蛮不错的嘛。在两位领导说说笑笑的时候,蒋远斌没闲着,给风尘仆仆的女领导,接来一杯矿泉水。蒋远斌说,方书记,您喝水。哎呀蒋主任,我自己来就行了,谢谢。方茹握过蒋主任的手,顺势把水接过来。蒋主任说,杨局长,方书记,你们谈,我先回了,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再招呼我。杨声道说,蒋主任,中午在机关小餐厅安排一桌,把在家的局领导都通知到,我给方书记接风洗尘。蒋远斌点点头。方茹脸色一变,故作惊讶状,扬起手说,哎呀杨书记,看来你是真不想让我回家呀?杨声道说,你既然到单位来了,我就不能放你走了,省得叫你觉得我这人不够热情,下来埋怨我什么。蒋远斌觉得该去落实领导交代的事了,就冲两位还在逗闷子的领导笑笑,转身往门口走。嘴上正有话的杨声道见蒋远斌动身了,就先用一种方茹并不陌生的表情,跟方茹请了一会儿假,赶过来送蒋远斌,一直把蒋远斌送出办公室,还在蒋远斌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低头走去的蒋远斌,这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一阵一阵发酸。今天杨声道跟他发的这点脾气,按说算不了什么,过去杨声道指他鼻尖骂难听话的时候多了,他都没有像今天这样难过,今天的这种难过好像是从心底浸透出来的,他搞不明白这种难过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出现。等到下楼时,情绪消沉的蒋远斌才有了一点点感觉,意识到今天的这种难过,是源于自尊心的超常反应。

  杨声道和方茹坐进沙发。杨声道问,方书记,怎么提前回来了?方茹没绕弯子,开门见山说,我是为小吕的事,才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其实杨声道已经算计到了她是为吕子楠的事赶回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率,让他多少有点吃惊。昨天晚上在家里,杨声道没少揣测这个女人在知道了吕子楠怀孕后,会产生怎样一种心态。可以说,在局领导班子里,现在也只有这个女人一身轻了,因为一个女人再有本事,也没办法让另外一个女人怀孕,女人的身份这次有可能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因为这次不论是自己背运,还是余平山栽跟头,这个女人都将是局外的赢家。在官场上,实力和投机是获得更大权力的有力保障,吕子楠这个事现在一眼还看不到结果,一旦闹沸腾了,能源局现在的这个领导班子,部领导还能信任几成呢?自己还能局长兼书记吗?官场风向不定,往往就在你感觉良好的时候,你头破血流了,口眼歪斜了,半身不遂了,一落千丈了。至于说方茹今后如何利用这件事,为自己争取更大的权力空间,创造一个崭新的未来,杨声道还说不好,大体上也只能是边走边看,随机应变了。

  方茹说,杨书记,我想有些话,我们女人之间更能说到一块去。杨声道咬着嘴唇,点了几下头。方茹把右手放到左手背上说,杨书记你放心,在这件事上你是什么态度,我就是什么观点,我这个当副手的,还能不了解自己的领导?方茹的这个态度一出,杨声道的心就本能地往下一沉,感觉不是一般的不好,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副手之间的距离,比没这事前又远了一些。杨声道笑笑,不以为然地说,方书记,听你这么一说,我这里就踏实多了。其实呢,我想这件事也复杂不到哪去,就怕有人在暗中炒作,故意制造紧张空气,好趁机浑水摸鱼。方茹说,杨书记,我也有你这种感觉。不过退一步说,就算有人暗中搞鬼,一个姑娘大肚子的事,还能把咱们能源局的楼顶掀开?杨声道没吱声。方茹站起来说,杨书记,我回去洗把脸,有话中午咱们再聊。杨声道起身说,好好,给你一点化妆的时间。方茹说,老婆娘了,化妆有什么用?你杨书记还能把我当大姑娘看?杨声道乐着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那么看呢?方茹一挑眉毛说,感觉不到位!杨声道感叹道,你这张嘴呀,什么都能找到,就是找不到双休日的感觉。方茹一笑,在原地转动着说,杨书记,我现在是一颗定心丸,不知道你敢不敢吃下去。杨声道捏着下巴,半真半假地说,你万一是一粒摇头丸,我吃下去麻烦可就大了。方茹耸着肩,很是妩媚的目光泼了杨声道一脸,几分羞涩的口气说,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说我身上的麻烦又能小了吗,杨书记?然后一转身走了,坚硬的鞋后跟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踏出一串哒哒哒的响声。杨声道感觉到身上一热,收回目光。

  作为一个副局级领导,方茹仗着她的女人身份,这几年在官场上倒也没淋着太大的雨水;而作为女人,方茹却是被她的副局级权力,塑造得日趋男性化了,让不少人都看出来,她盯着杨声道兼任的党委书记一职,盯得又苦又累又急,有时在某种场合表现出来的党群老大气派,甭说别人替她捏把汗,事后就连她也觉得自己这是往火坑边上走呢。去年植树节那天,局领导们去一个生活区栽树,方茹有意无意中,就把杨局长杨书记的镜头,都抢到了自己身上,等当晚局闭路电视把这条新闻播出来时,方茹越看心里越憋闷,觉得自己的表演太张扬了,把杨书记杨局长的形象湮没了,一气之下也不反省自己哪儿做得不合适,就把电话打到了电视台台长家。能源局的电视台和报社,都由她分管。她把台长数落了一顿,最后叮咛台长,这几天精神点,在杨局长身上找点出彩的新闻,加大宣传力度。

  5

  下午四点多钟,脸色红扑扑的方茹,独自去了单身楼,找到了休假中的吕子楠。方茹以前从没来过吕子楠的宿舍,她一进屋就获得了一种温馨的感觉,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有女人情调的小世界,就忍不住把脑子里几个男人的面孔,排出了先后顺序往这间屋子里领,心里竟然还酸溜溜的。穿着宽松休闲装的吕子楠,给方茹冲了一杯果汁。方茹接杯子时,溜了一眼吕子楠的肚子,吕子楠的肚子已经鼓得挺明显了。方茹把目光移到吕子楠的脸上,感觉她的气色不亏血色,细润的肌体里透出油亮的光泽。一阵闲散的话题说过后,方茹说,小吕啊,我在外边听说了你的事后,急得跟什么似的,风风火火就赶回来了,到现在我连家都还没回呢。吕子楠抿了一下嘴唇,难为情的样子说,方书记……方茹笑了,说,走近走远的,咱们也还是女人嘛。小吕啊,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是吧?吕子楠垂下头。方茹脸上带着同情说,你有什么苦处,有什么委屈,有什么心里话,今天尽管对我说,相信我会给你做主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小吕,你信任我吗?吕子楠点点头,喃喃说,信任你,方书记。方茹松了一口气,目光再次到吕子楠的肚子上转了一圈。吕子楠讷讷地说,方书记,我不能说,也不敢讲。方茹的心被吕子楠这句话撞击得一下子颤动起来,身上不该活跃的细胞也都活跃起来了。方茹一面节制情绪,一面感叹道,其实这会儿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心里也是很难过的,瞧瞧你,性格都变了,变得我都不敢接受这个现实了。唉,这种事不论怎么说,不论有什么样的结局,对你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来说,都是一种伤害。不过呢,你越是沉默,越是忍让,大家对你的议论就会越多,造成恶性膨胀,对你的名声也就越不好。交流到这时,吕子楠的脸上都没有出现方茹想要看到的那种恐慌。方茹接着说,咱们都是女人,你就当我是你大姐好了。听大姐跟你说句心里话,这件事你被动下去的后果,我不知你想没想过,司法介入,开除公职,这些都是有可能发生的,真要是那样的话,你就没有组织可以依靠了,你可就真成了无辜的牺牲品,想找回属于你的清白就难上加难了。方茹说到这里时,感觉吕子楠呼吸的节奏加快了,就不失时机地接着说,从另一个角度讲,你不把事实真相讲出来,大楼里怨恨你的男人,就会越来越多,因为是你把他们统统变成了嫌疑人,随时可以被人们取笑,这是很可怕的呀,小吕!

  吕子楠突然笑了一下,方茹一怔,样子像是从睡梦中醒来。吕子楠盯着方茹的脸,展开眉毛说,方书记,那我现在打胎,还会发生像你说的那些事吗?方茹避开她的目光,拿起果汁喝了一口,脸色很不自然。吕子楠是个有脑子的姑娘,她周旋事有两下子,这一点方茹不怀疑,其实从吕子楠昔日成功躲避方茹同学那件事,方茹对她吕子楠就另眼相看了。那是吕子楠到局团委四个月头上,方茹的一个大学同窗纪先生来到能源局,谈跨国合作意向。纪先生那时的身份是美国一家能源公司下属一个子公司的亚洲市场开发计划首席代表。按说那天局里宴请纪先生,吕子楠一个团委小干事是贴不上的,她之所以能去,是方茹操纵的结果。应酬实力不俗的吕子楠,那天在宴席桌上的表现,让局领导(杨声道当时想,这个吕子楠去局办搞接待工作比较合适)和纪先生都很满意。第二天,方茹委婉地对吕子楠说纪先生后天要去北京,商务上的应酬活动很多,想找个临时助手,问吕子楠是否愿意充当这个角色,纪先生到时会付高额报酬的,再就是这件事她答应与否,对能源局今后能否跟美国人愉快合作至关重要,可以说你小吕的肩头上这就算是有了使命,能源局的未来跟你小吕的选择可是密切相关了。方茹后面的这番话,显然是在施加压力,吕子楠一听就明白了,心里骂方茹不仅是个拉皮条的老巫婆,还是个男盗女娼的领导,拿我当傻波依呀!不过吕子楠嘴上却没有拒绝方茹,她已经有了对付这个女人的办法。吕子楠以表姐的名义,把如今在一家夜总会做小姐的技校时的一个同学推给了纪先生。后来有一天,方茹在闲聊中问吕子楠,她那个给纪先生当过临时助手的表妹在哪上班,吕子楠说她是个个体户。方茹对吕子楠这一次的调包细节尽管不甚明了,但她却是从这件事上看到了吕子楠的心计。吕子楠给她留下的印象并不好,这也是后来局办要吕子楠时,方茹没找任何麻烦的主要原因。方茹已经意识到像吕子楠这样的女人,不是自己想要培养的那种女人,这个姑娘的外表和内里是不一样的,团委书记当初要她来八成是看花眼了。就在这次闲聊后的第三天,吕子楠也在无意中听人说,那个纪先生就是方茹儿子在美国读书的担保人……

  方茹毕竟是出入官场的女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经历赋予了她一定的应变能力,等她放下杯子时,她就把稍稍跑偏的心态调整过来了,顺着吕子楠的话茬说,你要是去打胎,我就省了心了,可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呢?你总得想想你的男朋友吧?我听说你们之间处得不错,你给他这样一个无头无尾的交代,他能接受吗?再坚强的男子汉,在这种时刻也是脆弱的,除非他从此跟你一刀两断,不然你就必须给他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给他一个同情你,理解你,再次走进你的空间的机会,你说是不是小吕?吕子楠点点头,方茹直起腰。方茹刚想放松一下,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她掏出来一看来电号码,起身说,小吕,今天咱们就先说到这里吧,有什么新想法,你可以随时跟我联系,我现在有事要去办。方茹走到门口时,接听了这个电话。吕子楠站在门外,目送方茹到楼梯口。回屋后,吕子楠把方茹喝剩下的果汁倒掉,然后上了床,靠在被子上,拿起放在枕头旁边的电视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刚才方茹来之前,她就像现在这样,一身轻松地坐在床上看电视,稍有不同的是她这会儿嘴里没有嚼口香糖。她放下遥控器,撩起休闲衫,低头看了一眼隆起的肚子。

  (未完待续)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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