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新闻 体育 娱乐 游戏 邮箱 搜索 短信 聊天 点卡 天气 答疑 交友 导航
新浪首页 > 文化 > 名家名作 > 北京文学网络精选版 > 正文

孙瑜:偏左或者偏右

http://www.sina.com.cn 2003/12/31 16:01   北京文学

  意外受伤的女孩那琳在医院偶然遇到热情、开朗的记者大扎,本以为是一段单纯爱情的开始,没想到大扎还有个一直瞒着她的私生女,并且,那孩子的妈妈竟然是那琳前男友的新娘……这到底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还是一场报复的骗局?生活的交叉点总是难如人意,不是偏左就是偏右,那琳不知道什么才是她该相信的。难道,无情真是女人最好的保护?

  作者:孙 瑜

  一

  “欧元还是美元?”我提到汇率问题。右手小指尖儿拨弄着手机吊坠下面一个精巧的紫色铃铛,发出干扰听力的脆响,像是在和一个无关紧要的朋友讨论天气。

  对面是法兰西的无线电波,路奕仍然带着西北口音的普通话和印象中的差不多,听不出地域和时差的改变。

  他惯有的低沉嗓音说法语应该更好听些。我在路奕谈到还钱这个话题时竟然想到这件不相干的事情,真是奇怪。远渡法兰西的他此刻出现在我更新换代数次的手机中,让我很意外,尤其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到“钱”这个字了。

  路奕告诉我他刚在巴黎办了个画展,卖得不错,要我准备一个银行账号,好把出国时欠我的钱还给我。停顿了片刻,那声音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我要结婚了。”

  作为他的前任女友,我听到这条多余的消息没有增加任何表情,毕竟已经分开了很长时间,看来法兰西的阳光确实比北京适合他。我尽量用满怀高兴的口气说了应该回应的“恭喜”一类的话,遗憾地表示不能亲赴法兰西以示祝贺。

  “向你的苏珊娜或者安妮问好!”我最后追加一句。看来出国前我力劝他尽快泡到金发美女的动员终于见了成效。

  路奕走之前曾经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当时的我们正奔波在去他西北老家办出国手续的路程中。汽车带着一屁股狼烟颠簸在乡间土路上,我目视前方,双手紧握把手:“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你要真有本事泡个洋妞,我还真佩服你。听着,我给你支个高招,到那儿最好尽快找个法国女人同居,好处有五:一是省房租;二来便于你学习法语,进步快;三者生活有人照顾我也放心;第四便于最快速度拿到居留权;最后还有于公的一条,你要是本事高一不留神哄个倒贴的,还能给国家创造点外汇呢。你这身子骨结实,形象又酷,照此计划肯定能在最短时间内混成人模狗样地回来,那时您就整个儿一外宾了。”

  我正为那个预言的准确率洋洋得意,路奕更正道:“她叫王清,也是北京人。”

  下面的意外发生在这个夏天周末的楼梯拐角处,在我准备用一句练熟的法语“再见”潇洒告别之前。

  当时我已经把那张中国银行的信用卡账号用标准读音重复了两遍,在放回钱夹的过程中,脚下那双精致的高跟鞋欺骗了我的自信心。这鞋跟怎么和男人的诺言一样经不起考验呢?

  我顺着楼梯控制不住地俯冲下去,耳边夹着的手机和来自法国的声音一同被摔得远远的。

  我呆坐在楼梯口的大理石地面上,脚踝的剧痛使我脆弱的眼泪不由自主。但真正让我难过的是:为什么隔离了千山万水的路奕仍能轻易伤到我?

  再之前的十分钟,我正和往常一样背着红色的双肩背包下班。和所有不快乐的白领女孩差不多,做着份不喜欢也不讨厌的文职编辑工作,工资表上的数字够维持普通小资生活,但也没什么多余的进项,高兴不起来也已安全度过失恋危险期。会在天气不错的周末赴个轻描淡写不谈爱情的约会,换季打折时给自己的衣橱武装些名牌衣物,是浮在这个城市灰色楼群中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生活的节奏不咸不淡,也不徐不急。

  电梯口人很多,我没有等,直接下了楼梯。走楼梯是0FFICE小姐经常的健身活动。那刻的我还是健康和基本快乐的,正在思考这个周末的约会地点到底是放在西餐厅还是中餐厅,穿粉色裙子还是深蓝色暗花裤子去一类的问题。然后,我和我的手机就这样共同躺在了地板上。

  该发生的“英雄救美”没有丝毫征兆,只在我的大呼小叫中等来了保安。

  我忍住剧痛在保安的搀扶下坐上出租车,急速奔向骨科医院急诊楼。我知道正宗淑女应该处变不惊,笑不露齿或以兰花指掩唇,上车时先放臀后上腿等等等等。可狼狈不堪的我仍然忍不住说了句脏话:“Fuck他妈的Frence!”

  出租车司机从反光镜里盯了我好几眼,眼神很是疑惑。我没好气地冲了他一句:“看什么看,听不懂我给你翻译!”

  我从牙缝倒吸着凉气,努力用手臂驾驶住医院的轮椅,在护士的指挥下挂号、拍片,又转回急诊室。医生看着手中的X光片,表情冷淡:“右脚踝骨折,必须马上住院手术。”

  这个霉可倒大了!懊恼马上被恐惧代替,我怯怯地问:“很严重吗?”

  医生头也不抬地开住院单:“粉碎型骨折,你这伤可不像从楼梯上摔的,一般高空坠地后才会摔成这样。”

  我苦笑:“看来这次超水平发挥了,倒回去重摔一遍还真出不了这效果。”

  无奈地看着自己变形的右脚,我反复想着“高空坠地”这四个字。

  躺在手术室窄窄的床上,眼睛上方是明亮又朦胧的无影灯。它是静逸的,和这个房间的冷气一样凉到皮肤下面。身旁的医生们都很忙碌,还有发出不同物理声响的不锈钢手术器械。麻药阻止了身体下半部的痛苦,但能清晰听见手术刀划开皮肤后绽裂的动静,还有电子激光刀转动的“滋滋”声。麻醉使我对这个残酷的意外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

  白色的石膏绷带从脚部打到小腿,刺眼地时刻提醒我:这个部位是伤口。

  健康的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休个长假,背上个大大的行囊把以前没时间去的那些城市游走一遍;或者把自己封闭一段时间,看些想看的书,构思个长篇小说什么的。现在假期是有了,可我却只能躺在床上面对天花板思过,一点写作的心情也没有。

  自路奕到法兰西后,我相信自己今后不会再轻易进入爱情,害怕那样会轻易给自己伤害自己的理由。如同恐惧着死亡,却时时在手心里握着一把锋利无比的暗器。但没估计到暗器也会悄无声息地伤害我。

  其实无情二字,才是女人最好的保护。我想我的口气比较古龙。

  二

  意外变成过去时后,我开始顺理成章接受同事和朋友们的同情。

  我躺在病床上,每天数次向探望者陈述那天发生意外的过程。只是省略了路奕的法兰西长途。

  很多遍省略过去,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那天到底有没有过路奕的电话。直到,邮政特快专递给病房送来一束玫瑰,竟然是路奕通过互联网定购的。

  望着这束被保鲜剂养得很滋润的花,忽然想什么时候能给爱情发明一种保鲜剂就好了,仿佛古时女人新婚之夜藏于衣箱角的咒符,不被男人发现就能保证一辈子被爱。

  病床上的时间很长。疼痛和烦躁使我不能在床上保持同一种姿势五秒钟以上。在时间远远大于我的时候,我不得不持续纳闷。

  以前我很讨厌那个什么制药厂铺天盖地的钙中钙广告,把从老至幼影视红星们的钙都用钞票补足了,又号召全国人民集体补钙。我一步没跟上时代,这就骨折了。倒在敌人的阵地还好点,可我偏偏倒在了自己单位,而且偏偏是下班后,工伤什么的还有待与领导商榷。

  只能耐心等待重新站起的那一天了。我决定坚持一天两袋牛奶,再尝尝那吆喝了很长时间的钙中钙。

  百无聊赖使我每天数次把目光集中到窗台上摆着的那一排鲜花上,香味总是提醒我想起它们的主人。中间那个花篮是初恋男友阿方送的,四平八稳的造型和他的性格一样。去年阿方已经给祖国未来的希望工程添了个女孩,如果仿她爸爸的性格应该是标准的贤妻良母。阿方,这个温柔的南方男人,如果不是他当时对我太好,我现在应该是那孩子的妈妈。

  阿方看我的伤口时眼睛是疼的,很明显。他总是喜欢把我当孩子样疼着。现在想想十八岁时的我要比现在聪明,我那时就知道要找个爱自己的男人结婚,好让他疼一辈子。而且,阿方还具备很好的呵护条件,家世、个人能力和相貌,件件可圈可点。因为大我好几岁,阿方总是习惯于把什么都给我准备好,从决策到细节。可他事无巨细的这种好我实在无福消受。

  这场美其名曰门当户对的恋爱在所有人看来都应该朝着幸福的方向发展,可我总是感觉缺点什么。和阿方订婚后,宿舍的女伴集体审问我:“对结婚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说:“顺理成章吧,就这样被轻易俘虏,没什么特殊的。”

  “那你爱阿方吗?”

  我又想了想:“不知道,应该是爱的吧,反正他很爱我。”

  后来我才知道那句“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是正确的。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我这样的贱毛病,在被爱中总是惯性挣扎,如同掌中的鸟儿,衣食无忧中时刻等待着冲出去的机会。

  那时我大学还没毕业,在青春得随时会把年龄脱口而出的时候,在远离父母的北京,阿方包揽了我学习外的一切时间。他始终温柔地保护着我不受任何伤害,要我准备好在毕业那年做他纯洁的小新娘。如果我那时已经二十岁,如果没有遇见路奕。

  这段本应完美过渡到婚姻的感情完结于我义无返顾的移情别恋。我发现自己爱了,被爱和爱是截然不同的,被爱是小溪,而爱却是火焰,是燃烧!

  我烧着了,但同时伤害了阿方,很重。

  直至后来的我爱路奕情至痴处时,才感觉到了当年阿方对我的深情。再后来,我被燃烧的爱情灼伤,才知道自己真的不爱阿方,原来喜欢和爱有着质的区别。只有爱才会很疼。

  逃离开那片渐熄的火焰后,我才惊觉原来自己深爱的男人不是很爱我,甚至不爱。我非常不愿意相信这个结论,但只有不爱才可以随心所欲地伤害爱你的人,尤其是深爱你的人。也只有他们会因为爱原谅你的伤害。

  不爱,才是潇洒的前提。如果真的可以潇洒,曾拥有的也就不是爱了。

  上学时我的数学就不好,所以才会在伤痕累累中迟钝地算清这个爱与不爱的等式。但我不后悔。如果上天肯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相信自己依然会如此选择。爱情就等于飞蛾扑火,面对的时候,谁都身不由己,心甘情愿去做那只空披着对偶花纹的弱智蛾子,希冀两个人的温暖驱散一个人的孤寂。

  而初恋,却只是小孩子嘴里含着的那颗糖,牛奶或可可味,带来甜或微苦的记忆。在温柔和澎湃的热情中融化,至无影踪。

  若干年后,一颗口腔深处的蛀牙,才疼痛地提醒出曾经吃过那样一颗糖,和它甜蜜的悄无声息的入骨的腐蚀。不得已拔掉了,却会有一种空洞的不习惯。疼就这样被空在原处,只有想起时,会知道那个空洞的地方曾经住过一颗牙齿,知道它曾经健康。

  我很欣慰阿方终于找到了一个爱他的女人,又有了可爱的女儿,终于让我几年的内疚之心稍有缓解。

  想起一首歌,名字是《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谁唱的忘了。

  三

  住院后我和我的名字都消失了,只有身体多了个代号:三十五床。

  “三十五床,准备输液!”护士小姐蓝口罩下不容置疑的声音。看着针头轻易刺穿皮肤和血管,我已不觉得疼。这次意外住院我没告诉父母,不想让他们担心。我这个问题女儿够让他们费神的了。况且多年独自在外,我早已养成自己处理一切事情的习惯。

  伤痛中的我大部分时间只能坐着或者躺着。我现在甚至已经习惯了这样,什么也不干,不想,只安静地看窗外阳光下的云卷云舒。穿过风,从玻璃的反光中,读自己的影子。影子像一个沉默的情人,满腹心事地站在阳光下。它以为自己是站着的,和我可怜的自信心一样,我也以为自己是站着的。

  床头是那本看了若干遍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迷恋米兰·昆得拉的语言,正是他对生命和生活经典的诠释使我对文字的敬意油然而生。可今天我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原因是那本书下面压了一封让我不能承受之重的信。

  信来自Frence,落款是路奕的法文名字Louis,音译是路易。看来他真是适合法国,连改名都省了,直接步入正宗的“路易系列”。

  法国的信封质量很好,还印着淡紫的丁香图案。我对着光线瞄了半天也没看见任何可以丰富我想像力的线索。只感觉里面很厚,还有硬硬的请柬样的东西。是他们的结婚邀请吧,我想。这大约是路奕出于基本的礼节才寄来的,他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去的。法国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更无法让自己亲面残酷。

  舌头根部弥漫上来一股苦涩的味道。我下意识地端起旁边茶几上的水杯,仰起脖子使劲灌了自己几口水,鸟似的。

  要真有翅膀就好了,脚伤了还可以随意飞。那样我就可以悄悄潜伏在法兰西某个教堂的角落,或者静立在教堂屋顶十字架的旁边,听听路奕在婚礼上面对神父的誓言。那是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誓言,纵然时过境迁,我依然想听,想看看“虔诚”这个词的注解。

  可我知道自己不敢打开信封的,即使那请柬的封面没有中国式的大红双喜。正如不敢再听路奕送我的那个红色音乐盒一样,我不敢看盒子里面两个装扮成新郎新娘相拥跳舞的小人儿,更不敢掀开它们的衣服。曾经,我知道它们冰冷的皮肤上一个写着路奕,另一个写着那琳。

  再三对自己陈述:我只是由于偶然的烦躁才静坐在窗前,不为任何人。窗子的另一角,一只淡青色的蜻蜓正努力掀动它挂着金色阳光的翅膀,试图穿越那层看似无形的玻璃。

  多么愚蠢呀!就像一个美丽脆弱的女人躺在夜晚的床上,整宿等待能有个爱她的人,来填满身旁那半边空着的白色床单。

  难道我就这么生活下去吗?看着这个制作精良的信封,老年痴呆症那样活下去?

  也许痴呆后的下半生才不会那么寂寞,像一只绝望的没人疼没人爱的猫,被主人用鄙夷的眼神遗弃,从此不能再沿着回家的路线行走,在随便哪个陌生的房顶上孤独、悄无声息地死去。

  我长久地想像自己已经立在法国教堂的屋顶,并仿佛真听到了身旁的大钟被一次次敲响。

  震颤中,我觉得自己不应是孤单的,我的对面总该有上帝才对。仁慈的上帝如果真的仁慈,应该派个男人在此刻拉着我的手。

  忽然想结婚了,就是现在,此刻!My God!我是多么希望在我想哭的时候有个仁慈的男人拉着我的手啊!

  拿出枕下的小镜子,我努力望着自己。想哭的时候我总是这样抑制眼泪,很灵,试过多次了。

  不愿可怜自己,对着镜子,我又使劲笑了一下。里面是个依然青春的女人在微笑。讨厌苍老,可现在我的心已经近乎老到了100岁。

  两大瓶淡黄色的药液全部流入了我的身体。像需要它们给伤口消炎一样,我也需要微笑。

  我再次对镜中那张光洁的脸微笑了一下。

  拿起床边的拐杖,我准备去趟卫生间。可以依靠双拐走路以后,我便不再让住院时请的陪护阿姨来了,不是钱的事,而是我实在不习惯支使别人。宁肯自己克服,这是我一贯所为。

  我尽量减少拐杖敲击地板的分贝,小心地挪着步子。右侧沉重的石膏使我在维持身体的平衡时很吃力。口袋里似乎滑出了什么东西,是刚才无意放进去的那个镜子。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忽然,左边一空,我的拐杖!

  完了!在即将倒地的刹那我绝望地想。

  一双手准确地从后面扶住了我,准确得好像一直守在那儿一样。而且是扶不是抱,分寸感把握得极好,这让我超级敏感的身体很感激。

  我长舒了一口气,让感谢真诚布满我的五官,转过身体。

  四

  一顶浅米色的棒球帽下面是张介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脸。他正低头望着我,和路奕身形近似的熟悉的高大差点让我忽略了他的五官,联想起不该联想的可能。我定了定神,礼貌地道谢:“真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我今儿就惨了。”

  “没事儿吧?”他关切地问。

  该死,这男人竟然还有和路奕相似的低沉嗓音,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北京口音。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北京口音上,微笑道:“没事儿,谢谢。”

  “不用客气,我来看个朋友,没想到他提前出院了。”

  他好像没有立刻走的意思,帮我把拐杖扶住架在臂下,又把滚落到门边的小镜子捡起来递给我:“还好,没摔坏,腿不方便可千万小心着点儿。”

  我望着这个陌生男人,心头涌上一阵酸楚。对面以前是路奕站的位置,而受伤的我现在却要由一个陌生人来搀扶和说安慰的话。我勉强笑一下低了头:“谢谢。”

  没想到他却直奔我的病床,在茶几放了袋东西。

  “葡萄,很新鲜的,你就替我朋友吃了吧。”他回到对面笑着俯视我。正好有一道阳光从玻璃反射进他的眼睛,很亮。太巧了,我愣住。

  他的笑容在额前的棒球帽檐下伸展开来,是可以让其他女孩子感动到要死的灿烂。但于我无效,虽然亦有赏心悦目的好处。我的自我保护很多时候是如刺猬般条件反射型的,何况初识未过三分钟。

  “不用,谢谢您了,我那儿有水果,您还是拿回去吧。”我疑惑他竟然能准确辨别出我的病床。

  “为找那朋友我都在走廊穿梭N趟了,就发现一个顺眼的妹妹也不让我表现回?您就行个好吧。或者,给个您的电话号码回头把账单寄给您?”他好像知道我想什么,边笑着调侃边拿出张名片:“这是我的电话,报社记者,叫我大扎好了。”

  “大扎?还生啤呢。”面对这个有趣的男人,心情开始阴转多云。

  “答对了,加十分!大扎还真是这么得的,我一喝高兴在酒吧就说这一句话:‘小姐,一大扎生啤。’”他声情并茂的样子看来很适合讲笑话。我笑了。

  他退后一步,作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表情认真地说:“后槽牙终于露出来了,说明你现在的高兴指数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刚才露四颗牙,开始才只有两颗门牙。怎么样,写个电话号码吧,这回是心情挣的,可不算葡萄换的。”

  有点儿意思。我再次看了一眼这个有着孩子般天真笑容的男人,在他递来的名片后面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

  “别总愁眉苦脸的,高兴点伤口长得快,我的经验之谈。今天就到这儿了,明天给你现场直播我打篮球时双脚同时拐着的故事。但你得先答应我把葡萄吃了。”他伸出一个小指头勾了勾:“来,拉个勾,经典的同志式告别。”

  我微笑,犹豫了一下还是递过小指。

  这个叫大扎的男人离开时,在走廊拐角处回头大声说:“高兴点,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用四颗牙回答了他。

  其实望着他伸出的小指,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路奕,虽然一段时间以来我以为已经精确地把他删除掉了。

  甚至一闭上眼,我就能听见路奕走时的脚步声。那时的我们还是牵着手的,我们走在一起一直是牵着手的。路奕的手很大,他的小指已经可以充满我的手心。所以我一直只是牵着他的一根小指,始终只有一根小指,而这竟然已经充满着我。

  看来记忆只是被我很好地掩藏在了眼睛下面,会因为一切可能发生的细节随时提醒出来。现在更是在“结婚”这个词后面放大了许多倍。

  我重新躺回病床的时候,再次想起那个叫大扎的男人。旁边的葡萄说明着刚才事情的真实性。我怀疑上帝刚才是不是听见了我祈祷的声音,才施舍给我一双搀扶的手。而且,是和路奕差不多的一双大手。

  五

  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就遇见了路奕。

  但至今我都能清楚记得那天下午的太阳。那时的我穿着女孩子四季中最美的裙子,一件蓝色带小碎花的长裙,上衣是白色无袖T恤。那天还有四季中最热烈的阳光,我站在路奕的门外,隔着一扇虚掩的门望见阳光从南方偏西一点的位置进入他的眼睛,同时进入的还有我。

  以后很久的时间里,我一直试图回忆那天下午是怎么开始的,却总没有很深的印象。反之,路奕那件前胸有好几个破洞的老头背心,和沾满了油彩明显是条破牛仔裤剪短的裤头,披在肩头凌乱的长发,还有那高大的身躯稍微前倾低头与我讲话时的压迫感……实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击中了我,也不知道一见钟情的化学反应在身体中是怎么发生的。

  只是,在路奕看我的时候,心脏里面明显疼了轻轻的一下。是爱情来了吗?我当时有些疑惑。

  其实还有一个最不能忽略的人,就是同班的女生柏菊。柏菊是云南人,黑黑的皮肤很细,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那天下午我是跟着她去采访的,中文系的学生有不少兼职写稿的,柏菊早已轻车熟路了。当时报社给的任务是采访一个所谓画家村的,地点在北京城西北郊,那儿寄居了很多生活在城市边缘的艺术家,因搞美术者居多而得此名。

  我平时除了写点酸诗很少接新闻稿。那回一是帮忙再者好奇,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爱情,没有一点预感。倒是那天下午离开的时候,柏菊用一种很神秘的表情对我说:你和路奕会有故事的。

  路奕称自己是画画的,在他心目中画家的称谓是梵高类大师们的专署,也是他此生奋斗的终极目标。他是我和柏菊到画家村采访的第一个对象。当我进入这个在地图上叫做福缘门的普通小村落时,感觉和我想像中的差了很远。

  来时的公交车上,我心目中的画家村还是一个类似于大帐篷的房子,艺术家们群居着,原始社会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近窗角的部位一定会有张很大的被风吹得有些残缺的蜘蛛网。有这些离奇想像的原因,是在此之前还未有幸和任何一位画家接触过,我脑海中此类人物的形象一定是颓废又激昂的。

  现实中路奕租的那间不大的房子表面看上去还算整洁。这和他的性格一样,表面看起来是很温柔的,那部分隐性的焦躁只会和他床底的脏袜子一样,迫不得已时才浮出水面。所以最初的我们在暂时无忧的情况下是很幸福的。虽然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全部家当只有五十元钱,而且在第二天约我出去的时候,全部花在了我们的午饭上。

  我想结账时路奕已经作好了走回去的准备,而且那距离几乎穿越半个北京城。说实在的我很佩服他这种勇气,我在北京出门身上带五百元还会心惊胆颤。后来想想路奕那也是无奈时的勇向胆边生。

  身无分文,这在当时于我几乎是不可想像的,有记忆开始我就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由于父亲的官位和经商的母亲,一直以来在各级同学中我的衣物和开销始终维持在中上等,但父母还不会因此把我培养成花花公主型的纨绔子女,灌输给我的金钱观念一直是可以消费但不能浪费,而且在能干母亲的教诲下也算粗通家事。这些都为我和路奕初期的爱情生活打下了可行基础。

  爱情这个上层建筑和文学之类差不了多少,没有经济基础什么都是空谈。总不可能在烟气熏天的煤球炉边大谈爱情吧。也许会谈个一时半刻的,久了眼睛和肚子都会受不了。所有花前月下都应该在饭饱酒足后才会有充足的可行性,饥饿时看见美好的事物只会更增加食欲而根本无心享受它的美。

  我又想起了阿方和他对我的好。若他当时看见我在烟熏火燎的煤球炉边给路奕做饭,一定毫不犹豫地把我抢走。后来多年未和他联系也是不想让他知道我的真实情况,我在阿方面前一直伪装快乐和幸福。就是不能容忍阿方知道我跟着路奕不好,不知道为什么。

  胡思乱想中我陆续发现有些结果是有定式藏于其中的,比如这次摔伤,和之前所有粉碎性的感情。析其原因就在于我是那种一旦上路就容易加速度前冲的人,不记后果的原因往往是伤得想不到,尽管自觉用尽腾挪跳跃之功。

  庄子说: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必须这样想,我才能逐渐修炼到宁静以致远。

  六

  在路奕决定走了以后,我甚至有些期盼那一天快些到来,就像被宣布凌迟处死的犯人,最受折磨的是那即将到来的无法挽回。

  那段时间于我是一段忙乱又迷茫的,矛盾的欲进又止的日子。真到了他飞往大洋彼岸的那一天,我连送别的勇气都没有了。其实在路奕临走的前一天送我上地铁的时候,我就有点不好的预感,觉得这可能会是我和路奕相爱的最后一面。

  时间最后的定格是在那永远上演离别的场景———火车即将开启的瞬间。印在我瞳孔中最后的影像是路奕那张微笑的脸,和他用手势做出的打电话的动作。

  我在心底深处有时竟抱有一丝幻想,也许在最后一刻会上演类似于电影《保镖》结尾的镜头,路奕会抛下法国从飞机上走下来,从背后拥住泪流满面的我,给我的无名指带上一枚钻戒。想想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如果现在的生活允许浪漫的话,路奕也不会走了。

  事实是他根本没有买钻戒的钞票。连这次出国费用都是我的倾力而为。

  养男人和养女人是不一样的。养女人要省心很多,更像养房子,先期的投资会收到很好的回报。她会老老实实待在原处等你回去,时间长养出感情了她还会给你添个孩子让投资升值。

  而养男人如同养车,从买回来的那天开始,就被套牢开始持续消耗金钱。不仅需要定期更换机油三滤什么的,还要上光打蜡光鲜着出门;小心保养之外,还得陪着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遛弯儿,最重要的还不能忘了时刻维护他的好心情,晴转多云时在他身后贴一张“烦着呢,离我远点”的纸条。和养车只有一个区别:就是所有的都做到做好了,却找不到一个能给男人上保险的地方。你需要时刻担心他走出家门后是否能回来,还担心回来后是否磕了碰了是否平安,并且被别人偷或抢的弦儿要时刻紧绷。烦心和担心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但不能否认,车子所带来飞驰的快感与房子带来踏实的幸福是不一样的。快乐的时候是真快乐,难受的时候也是真难受。

  还有人说过:两个人也可能是痛苦,一个人也可能是幸福。我和路奕在一起的时间里开始是很幸福的,其中有很多是新鲜的激情。后来整日腻在一块儿,双方都感到了羁绊。过多的爱情阻塞了彼此艺术血液的流动,终日沉溺于两人世界也同时使双方都停滞不前。

  这也是路奕走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烦躁的原因之一,而且占很大的成分;也直接导致了路奕下决心走和我同意让他走。

  有位事业小成的朋友说过:有事业的男人最起码还有一半,没有事业的男人连一半也没有。一个没有事业的男人是不快乐的,这种不快乐是别的比如爱情之类无法弥补的。他的不快乐也会在生活中很明晰地体现出来,直接导致生活和爱情的烦躁。我后来很多时候都感觉到了这种烦躁的发泄,尤其在做爱的时候。好像路奕只能在那种勇猛的冲撞中才能找到男人的感觉。

  当时我也很矛盾,毕竟自费留学不是一笔小费用,而且这几年路奕持续处于几乎没有工作的状态,生活、房租什么的全靠我的工资,压力不可谓不大。可是路奕不快乐我也就不快乐,这就是爱一个不成功又想成功的男人的悲哀。最后,我还是决定帮助他实现梦想,也想让法兰西来帮我检验一下我爱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块真金。

  钱在需要的时候少一分都不行,而我的信用卡已经因为给路奕交各种费用透支了。无奈中,从不愿给家人张口的我找到大哥,撒谎说和别人合伙做生意借了五万元钱。钱汇走不到一个星期,路奕顺利拿到了法兰西的签证。

  路奕走之前经常说的话就是:“琳琳,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会努力尽快把你办出去。到那时,我们就能一起在巴黎的香榭里舍大街散步了,还可以给你买漂亮的法国时装。”

  说者和听者在当时都心情激奋,斗志昂扬。鞋里的脚丫子控制不住地发痒,好似已经提前享受了香榭里舍大街沾着些许贵族狗屎的人行道。

  后来,我确实收到不少来自法国的包裹,里面的衣物一看就知道来自巴黎的地摊,但我愿意相信路奕说它们是在某某法国牌子的商店买的。我总是把它们小心地收藏好,包括那长途跋涉过的包装物,因为它们带了路奕的味道。

  再后来,电话和包裹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直至销声匿迹。

  记不得是哪天了,我偶然收拾路奕没带走的衣服,忽然在他以前常穿的毛衣上看见了一根头发,那是路奕的头发。我把那头发放在手心里抚摸着,仿佛过去无数次抚摸路奕的长发。可是没有带来我希望的什么感觉,它没有血肉了几乎是死亡的。我不愿意用死亡这个词,它总给我不祥的黑暗。

  我把那根头发又放回了路奕的毛衣上,看上去好像刚落上去的一样。

  那一刻我意识到路奕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未完待续)  (二)  (三)  (四)


评论】【推荐】【 】【打印】【关闭
 


新 闻 查 询
关键词一
关键词二
 

文化频道意见反馈留言板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会员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4 SINA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浪网
北京市通信公司提供网络带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