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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鞋垫(二)

http://www.sina.com.cn 2003/12/16 17:16   北京文学

  作者:秦岭

  艾关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苟大女子是通过他的脚印,推测出他脚的大小的,说:“你真……”你真什么,艾关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苟大女子却抢着说:“我真好!是吧,或者是我真聪明?”

  艾关诗只好点点头。

  苟大女子说:“今后,我就不叫你艾老师了,叫关诗哥了。”

  艾关诗涨红了脸,说:“别……别别……”

  苟大女子歪着头,问:“不让叫?”

  艾关诗说:“不是不让,是我不好意思。”

  苟大女子说:“那,就没人的时候叫。”

  艾关诗说:“就叫艾老师吧,叫关诗哥,我心里紧张。”

  苟大女子说:“那好吧,艾老师。”

  艾关诗说:“……哎。”

  九

  艾关诗借到茅房解手的机会,溜进校长宿舍,把情况给校长一五一十地汇报了。最后叹息一声:“校长,我可是有妻室的人啊!”

  雷校长紧紧握着艾关诗的手,说:“艾老师,我的好兄弟,为了堡子的教育事业,为了教书育人,你受委屈了,你就把这委屈继续受着吧!等苟大女子考上中专再说……”话没说完,已是老泪纵横,热乎乎地打湿了艾关诗的手。

  艾关诗说:“只是,我觉得,我在欺骗一位少女纯洁的感情。”

  雷校长说:“这怎么能叫欺骗呢?如果这叫欺骗,那,赵祖国挖空心思把人家中考的苗子非要弄成自己的老婆,这又叫什么?”问艾关诗,“你回答这个问题,你和苟大女子,赵祖国和苟大女子,哪个算是欺骗?”

  这个问题听起来简单,似乎又十分复杂,艾关诗思考良久,居然难以张嘴。

  雷校长说:“我替你回答吧,你这不叫欺骗,叫无私奉献,也可以叫一种高尚的牺牲。”

  艾关诗说:“奉献?牺牲?”

  雷校长说:“你读的书比我多,应该更理解爱情。你没看电影里,对临死前没得到爱情的人,活着的人总是用伪装的爱情安慰对方,这不,该死的人又活了,而且还十分感激给予了自己爱情幻觉的人。当然也有没活过来的,最终咽了气,但那是带着拥有爱情的满足感离开这个人世的,那也是一种幸福。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艾关诗被雷校长逗乐了。尽管这例子并不能从理性上说服艾关诗,但他完全明白雷校长的良苦用心,只是,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无论如何也划不到高尚、奉献的范畴里来。

  艾关诗把绣花鞋垫从鞋里取出来,小心翼翼地保存在自己的旅行包里。旅行包其实等于是他的衣柜了,全是他洗洗换换的衣服。因为每天都要打开翻腾几遍,那双绣花鞋垫就像苟大女子好看的大眼睛,而且这眼睛还透射着灼热的强光,弄得艾关诗睁不开眼睛。他就觉得放到旅行包里心理上怎么也安宁不下来,于是星期天回家,趁妻子楚楚在厨房里做饭的工夫,把绣花鞋垫用一个崭新、洁白的手帕包好,偷偷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柜子的最底层。

  雷校长郑重地说:“艾老师,我可得告诉你,绣花鞋垫,一定要珍惜,要好好保存,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说扔了就扔了,那,可是作为一个姑娘的心啊!”

  艾关诗说:“这个,我懂,保存在家里了。”

  雷校长提醒他:“千万不要让你妻子看见,看见了,那就惹大麻烦了。”

  雷校长是个大忙人,平时,除了抓教育教学管理,就是拎着一个编织袋,去集镇上给食堂买菜,要不,就扛着一个卷了刃的老铁锨,在破旧的操场上、花园里、林子里修修补补。那天艾关诗去雷校长办公室,雷校长却不在,院子里也不见踪影,这时有位老师狡黠地对他笑了笑,朝食堂方向努了一下嘴。艾关诗就想去食堂看看,但食堂的门却是关着的,而且关得还很严实,刚还听见里面有唧唧咕咕的说话声,他在门口一停,说话声居然戛然而止。

  他蓦然一惊,想起初来堡子时看见雷校长用手拍皮见花肩膀的情景,这点近乎要忘记了的残存记忆,突然像荧屏似的又闪现在脑海里了。加上刚才那位教师狡黠的眼神,他就明白了雷校长果然和皮见花有一手。里面,还不知这对年近半百的男女怎么热闹呢。

  艾关诗顿时火冒三丈,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看来,这个人模人样的雷校长,也有伪君子的一面。自己堂堂一名县一中骨干优秀教师,到了这山区,怎么就变成弱智了,居然让这么一个老东西牵着鼻子走?他重重地吐了口唾沫,转身进了宿舍。

  第二天,雷校长却主动找他,说:“昨天在食堂的事情,你可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吧。有句话我一直对你难以启齿,今天就告诉你吧。”

  艾关诗漠然地听着雷校长的下文。雷校长说:“我现在家里的老婆,也是当年自己从学生里面挑的。她对我记恨了一辈子。我如果不追她,她一定能考上中专的。几十年来,我也是没底气面对她,是有名的怕老婆。”

  原来,三十年前,当年的雷大麻师范学校毕业后,积极响应号召,放弃了回条件相对较好的老家嘴头乡,主动来到了全县条件最差的堡子中学,成为堡子中学第一个科班出身的教师。当时,能找到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志同道合的女人更困难。堡子村的俊姑娘皮见花对他不错,尽管是文盲,却能织善绣,很崇拜文化人雷大麻,还给雷大麻送了精美绝伦的绣花鞋垫。但雷大麻总觉得皮见花好是好,甚至可以说好得不得了,唯一的缺憾是没文化,一块过一辈子意思不大,就在初三学生中培养上了现在的老婆、当时的少女刘月季。刘月季学习一直是全班第一,是考中专的料。通过培养,便成为倒数第一了,只好和雷校长结了婚。对此,刘月季至今耿耿于怀,结婚几十年来也没给雷大麻做过一双鞋垫,这是雷大麻心中最大的伤痛。刘月季在家里像只公鸡似的,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地里的活倒是干,就是不下厨做饭,因此,雷校长很少把客人往家里带,免得都尴尬。

  三十年来,雷大麻把皮见花送他的绣花鞋垫看待得比生命还要重,而和皮见花结婚的那个男人,因为没得到皮见花的绣花鞋垫,就知道皮见花心里并没有他,两口子日子就一直凑合着过,关系总不是那么热火。那年皮见花男人外出打工,在工地上摔断了腿,干不了农活,日子更困难了,雷校长就安排皮见花来学校做饭。

  雷校长说:“艾老师,你笑话我也好,骂我也好,我不反对,认了,这就是偏远地区教师的爱情和婚姻,没办法回避的事情,只有面对。昨天,我在里面听见你吐唾沫了。现在,你就好好吐吧,吐在我脸上都行。要不就骂我,畜生也好,虚伪也好,我……我……听着……”

  艾关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又像解冻的冰块似地渐渐消失,但有一股寒气仍在心头重重地夹裹着,如果说起初对雷校长的感觉是可敬,那么现在又增添了一些新的感觉:可怜,可悲,可叹,可……什么都有了。

  雷校长说:“以后找我,办公室、校园里不在时,就去食堂找我,我帮她洗菜、淘米,当下手呢。”却只字不提和皮见花关起门来的事情,一对老情人,关起门还有什么事情,不提了吧!

  十

  “爱情”的力量真是巨大无比,苟大女子的学习直线上升,期中考试已冒到全班前两名了。

  赵祖国的情绪却一落千丈,整个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了解的以为赵祖国是个深沉得有些邪乎的知识分子呢。学校专门为家住附近的教师安排了一间供中午休息的集体宿舍,这里理所当然就变成了教职员工课余打扑克、下象棋、喝酒的娱乐场所。赵祖国是下棋的高手,险招频出,牌艺也不错,但自从班主任头衔易人后,就很少到集体宿舍来。不但赵祖国来不了,艾关诗也没法来了。这里一开始挺欢迎艾关诗,但过了些日子,棋摊上、牌局上再也没人理睬他,

  艾关诗就知道自己招惹的不仅是赵祖国一个人了。在众人心目中,他分明成了罪魁祸首,与搅和人家许仙和白娘子美好婚姻的贼法海差不多。

  有次堡子中学教师篮球队应邀前往二十里外的麻坡中学参加篮球赛,以往赵祖国早就跃跃欲试了,而这次说是头有些疼,去不了。明知这是借口,但代表队队长雷大麻并没勉强。其实艾关诗的球艺也算是不错的,但艾关诗也是积极不起来。代表队翻山钻沟,到了麻坡中学。双方队员像久别重逢的战友似的又是笑又是闹。麻坡的老师一谈到赵祖国就唉声叹气,还有人在艾关诗背后指指点点。打球的时候,艾关诗老是进不了状态。

  最有意思的是赵祖国和苟大女子的碰面。校园不大,师生之间碰面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十分平常的事情。苟大女子一碰到他,就赶紧低了头,脚下像踩到蛇似的碎步走开。而赵祖国难受中还有些愤懑,愤懑苟大女子,也愤懑艾关诗,当然最愤懑的还是算苟大女子,但他把这种愤懑的情绪努力地隐藏着,尽量不表现出来,他始终对苟大女子抱着一线希望,他不能容忍培养了苟大女子两年,就这么白培养了,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何况和苟大女子的关系,应该说除了没有睡觉,男人和女人之间该说的话,该做的动作都进行了。每一句话的延伸,每一个动作的突破,他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代价啊!终于有次下晚自习后,赵祖国把苟大女子堵到了一棵梧桐树后面。校园的夜晚昏暗而寂静。教室里已经熄灯了,只有从教职工宿舍透出的一缕缕微弱的亮光,无力而清冷地飘洒着。赵祖国对苟大女子说:“大女子,听说,你正在和艾老师好?”

  苟大女子说:“赵老师,您这样问话,我不好回答。”

  赵祖国说:“那,我问你,我俩的事情,就这样完了?”

  苟大女子就哽咽了,说:“赵老师,您放过我,难道不行吗?我对不住您,行了吗?”

  赵祖国本来是很激动的,他本来想抓住苟大女子的肩膀,质问几句为什么,但苟大女子几句对不住,使他觉得这个为什么也问不出来了。还能问为什么?他妈的艾关诗啥条件,他赵祖国能比?

  苟大女子又说:“赵老师,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去艾老师那里补习了,中考的时间,不远了,我要抓紧呢。”

  赵祖国什么也没说,既没同意让她走,也没执意挽留。赵祖国表情很痛苦,握了拳头的小臂重重地支撑在树身上,脑袋像一个沉重的南瓜,枕在小臂上一动也不动。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苟大女子早已不在。

  谁都明白,赵祖国心里的这股火真是窝大了。校长一直担心出什么乱子。前几年有位体育老师蔡有金好不容易培养上了一个初三的女生,结果这个女生把绣花鞋垫送给了乡政府的干部小刘,还和小刘定了婚。蔡有金一气之下全然不顾为人师表,冲进乡政府大院把小刘打成了重伤,被法院判了三年,到现在还没出来呢。校长不好亲自出面找赵祖国,就央教导主任给赵祖国做思想工作。

  教导主任对赵祖国说:“祖国啊!今年县里给咱乡两个民办转正指标,够条件的有十几个人,竞争很激烈啊!你是骨干教师,可要审时度势,关系到一辈子呢!咱民办老师有两怕,一怕转正不了,二怕老婆飞了。两怕中,转正毕竟是第一怕啊!转正的政策年年变,说不定政策哪年说没就没了。”

  赵祖国“哇”地一声哭了:“主任你别说了好不好!转正转正,还不是乡教委说了算。这几年转了的,哪个不是乡上那帮王八蛋的三兄四弟老相好?我这穷命转正没指望,但你们不能眼看着我当光棍啊!呜呜,呜呜呜……”

  教导主任干张了张口,连个蚊子大的屁都没放出来。他本来准备了许多理由要和赵祖国沟通思想的,但赵祖国的几句话都在话根子上,使他的所有理由都显得苍白而乏味。这几年,县里给各乡的转正指标本来就不多,乡上分到各中、小学的指标就更少了,不少偏远的村学十多年也轮不到一个转正指标。堡子中学还算不错的,差不多每两三年有一个指标,但每次都是戴着帽子下来的。譬如前年的指标就直接给了历史老师王长求,历史是副课,王长求也不像赵祖国那样得过那么多奖励或荣誉,但王长求是乡政府水保员王孩孩的侄子,这就是没办法的事情,上面有人,一切就都是真理了。王长求一转正,工资翻了好几倍,就像得志的小人似的,精神抖擞地荣调到条件最好的镇中学去了。如果是凭真本事,赵祖国该转正一百次了,学校每次其实都准备往上报他,但乡教委那边就是开不了缝。对赵祖国来说,转不了正,与廉价雇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还梦想找个好老婆?笑话!

  这天赵祖国正在给初二(2)班的学生领读课文,突然气吞山河地抒发情怀:“我转正不了,但我要老婆,我要老婆啊!”提示学生,“请同学们跟我读!我要老婆,我要老婆啊!……”

  同学们都有些发愣,但还是有不少同学没回过神来,机械地跟着说:“我要老婆,我要老婆啊……”

  赵祖国又大声领读:“我要转正,我要转正啊……”

  同学们:“我要……”同学们面面相觑,不敢再随声附和了。

  赵祖国似乎发现同学们没有继续下去,气得眼珠子有些突兀了,指责:“都哑巴了?跟我读,我要老婆!预备———起”

  同学们:“……”

  赵祖国把教鞭使劲往讲桌上“啪”地抽了一下,两手支撑在桌边上,胸向前倾,脖子伸得老长,声嘶力竭地吼:“跟我读啊———你们这些王八蛋。”

  师生们这才知道赵祖国老师疯了。

  赵祖国变成疯子的故事,很快传到了乡属各中小学,至于变成疯子的原因,堡子中学的教师宁可认为是由于转正压力太大所致,闭口不提为了苟大女子的事情,这是教师们在努力维护赵祖国作为一个民办教师的人格和尊严。如果非要把他的疯病说成为了苟大女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女学生,那笑话就有些大了,就有些对不住赵祖国了。但是,学校毕竟是学校,学校毕竟是学生比老师要多,学生们的嘴里早就把赵祖国和苟大女子的事情演绎近乎成为评书了。于是各村中小学的教师们茶余饭后嚼起赵祖国的事情,就变得躲躲闪闪,扑朔迷离,神神叨叨了。

  赵祖国嘴里老是咀嚼着粉笔头,一副很香的样子。有老师抢前夺了,但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拣来,又嚼上了。看见学生上体育课,就夺过女学生的跳绳,颠三倒四地跳一番;看见数学老师上课,就在窗外喊:“爱克斯,加外,等于瑞(X+Y=Z)。”更有意思的是看见艾关诗在教室上语文,就在窗外语无伦次地朗读初三语文中高尔基《海燕》中的片段:“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苟大女子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苟大女子想嫁给我,一会儿苟大女子想嫁给艾关诗……”朗诵到这里,他的整个脸庞都变形了,又拖着悲怆的长腔拐到初一教材中的课文《周总理,你在哪里》上了,喊:“苟大女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你的赵祖国想念您,想念你啊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

  全校的教育教学秩序被赵祖国搅得鸡犬不宁,昏天黑地,乌烟瘴气。校长亲自陪赵祖国到镇卫生院去了几次。大夫苦笑:“心病,咱这里可治不了!”

  雷校长和艾关诗的脸苦得像刚从沙锅里倒出的中药渣滓。老校长泪眼婆娑地说:“祖国的事业心倒是挺强的,年年都被学校评为优秀教师呢。他吃粉笔头,是因为他骨子里喜欢教师这碗饭啊。”

  艾关诗说:“校长,我……受不了!”

  雷大麻说:“坚持吧!顶住啊!你我的党龄都不短呢。他的疯病,等忙过这段,我们共同想办法。”

  许多老师终于忍不住了,都替赵祖国鸣不平。

  化学老师李大崖质问艾关诗:“你一个城里人,真的喜欢一个农村学生?该不是拿苟大女子解闷吧?”

  艾关诗清楚已没有任何回旋和回避的余地了,索性硬着头皮说:“爱情嘛!没有城乡差别。”

  李大崖鼻中“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物理老师刘球儿又找上门来:“艾老师,祖国已和苟大女子好了几年了,你就把苟大女子让给祖国吧!他下场够惨了。你们城里人,找老婆随便抓一把,但祖国培养一个老婆,比爬坡还难呐。”

  艾关诗说:“这完全在于苟大女子的选择,婚姻自由嘛!”

  刘球儿噎住了。

  语文老师张二毛、英语老师马五富、地理老师张拾银、门房的麻子老头和水房的瘸子大嫂都找了艾关诗,找完都忿忿地走了。

  艾关诗几乎成了堡子的一只孤鬼。

  赵祖国终于被乡教委除名了,但赵祖国隔三岔五仍到学校里来,门房老头只好把他关到校外,他就在校外拣粉笔头吃,嚼得“嚓嚓嚓”直响,要不就朗诵课文。

  这天艾关诗从集市上买菜回来,见自己宿舍的门窗玻璃被人砸了,雷大麻亲自指挥几个学生在重新安装玻璃。

  都没说什么。

  雷大麻临走,还是说了一句:“艾关诗,拿出县一中老师的风度来,好好上课,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的,什么都别管,天塌下来,我顶着。”

  十一

  但是,苟大女子却顶不住了。

  她并不是回心转意想重新和赵祖国好,这个心早死定了。她这次是抱着自己的各科作业来找艾关诗的,一进门就“哇”地哭了,说:“艾老师,您别给我辅导了,我,没有考中专的命。”

  艾关诗这几天本来情绪很糟糕,饭吃不好,觉睡不好,满嘴都起火泡了,听苟大女子说了如此泄气的话,就火了:“你……你……这么沉不住气,这么没出息,出去!”

  这语气够重的了,这是艾关诗第一次给学生发这么大的火。苟大女子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她的话:“我知道,为了我,您受了很大的委屈,现在,所有的人都在骂我,说我喜新厌旧,说我是堡子的祸水。前几天,李老师的老婆赵花瓶,刘老师的老婆李最美还专门找过我,动员我和赵祖国老师好。昨天,还有同学在黑板上写了骂我的话,说我要把堡子毁掉……”说着双手捂着脸就蹲下了,腾出一手从怀里抽出英语、数学、几何作业本,高高举起,头也不抬。

  艾关诗怔了一下,逐一翻看了一下作业,这才发现,近阶段,苟大女子的多门作业,科任老师根本就没有批改。

  艾关诗的气“呼呼呼”地就上来了,心里骂他妈的李大崖,刘求儿,马五富这几个王八蛋,有种冲我来啊,啐我啊,打我啊,给人家一个无辜学生下黑手算什么英雄。艾关诗整理好作业本,就想去找雷校长,但双腿被苟大女子牢牢地抱住了。苟大女子的眼泪像涌泉一样喷出眼眶,变成了几股溪流,朝领子里灌。苟大女子说:“艾老师,别找校长了,求求您,别找了,再找,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您的,他们对您这样,我还不如去死!看来,我和您,是有缘无分。”

  艾关诗的心重重地颤抖了,他突然意识到在一个学生面前不应该表现得如此冲动和不冷静。事情的处理,完全可以更委婉,更妥善一些的。于是她赶紧扶起苟大女子,笑着说:“好啦好啦,不去找,还不行吗?”又斩钉截铁地给苟大女子打气:“苟大女子,你的那些作业,没人改,无所谓,我给你改,我一个本科生,各科都有一手的。”

  然而,第二天,艾关诗一进教室,苟大女子的座位上已是人去桌空,抽屉也是空的,他就估计有些不妙。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他没表现出什么,下课后,他直奔女生宿舍,才发现苟大女子的地铺上,除了厚厚一层麦草,再一无所有。

  艾关诗明白,苟大女子在用牺牲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来换取他艾关诗的声誉和尊严。

  艾关诗心情沉重地进了雷校长的宿舍,见雷校长大白天捂着被子睡觉,连他推门的声音都没听见。艾关诗轻轻叫了一声:“校长。”

  雷大麻一骨碌就翻身起来了。艾关诗就知道雷校长并没怎么睡着,雷校长和自己一样,是被苟大女子的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艾关诗说:“校长,苟大女子她……”

  雷大麻说:“我全知道了,这两天,我脑子中折腾了好久,主要是为你,你来堡子,受的委屈太大了,我这老脸,连裤裆里也没法放啊。”

  一句话,使艾关诗眼眶有些热潮,他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这话像是安慰雷校长,更像是自我安慰。

  而雷大麻早已经是泪眼婆娑了,说:“艾老师,要不,苟大女子的事情,算了!”

  艾关诗疑惑地说:“算了?怎么个算了?”

  雷大麻说:“走了就走了吧,别让她再回来,回来,对你不好。”

  艾关诗说:“我想好了,我想去北沟村苟大女子家去一趟,把苟大女子动员回来。”

  雷大麻紧紧握住艾关诗的手,痛哭流涕:“我,我这老骨头,对不住你。”

  十二

  艾关诗徒步二十多里山路到了北沟村,才知苟大女子上山挖药材去了,三个小毛妹像瘦弱的小羊,睁大眼睛探询着他这个不速之客,都是半大不小的学龄儿童了,一看就没进过校门。苟大女子的爹既意外又兴奋,而且不敢正眼看艾关诗。艾关诗就猜测在苟大女子爹的心目中,他艾关诗的身份是女儿的老师也好,未来的姑爷也好,肯定考虑得复杂了。苟大女子爹一边邀请他上炕,一边吆喝几个女儿分头去找姐姐。艾关诗说:“日头都偏西了,这么小的姑娘,进山找姐姐,多危险!”

  苟大女子爹说:“有啥危险不危险的,狼叼走一个算一个,生了一窝女娃,不稀罕。”话是这么说,但苟大女子爹还是扑到院门口,喊:“走大路,不要走小路,日头落山就赶紧回来。”喊完又风风火火地去村头小卖部弄了几斤散装白酒,切了一盘大葱拌胡萝卜,硬要和艾关诗喝几杯。艾关诗心里有事,酒就喝得有些多了,说:“苟大叔,无论如何,您老人家得动员苟大女子上学啊,她是个好苗子啊,我保证今年她能考上中专。”

  苟大女子爹说:“大女子占了老大的便宜,还能念个书,像二女子、三女子几个,就没这个命。大女子这几年考中专,年年落榜,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她丢的这个人。这次她回来,说是成绩越来越差了,不念书了。我就说你不念了艾老师知道不,她说知道。我一想就信了,学习搞不好,人家艾老师咋能和你好,要不就把你这城里人害了。”

  艾关诗就知道苟大女子给他爹撒了谎,赶紧说:“我和大女子还在好,没有什么不好,他学习进步很大,今年中考很有希望的。”

  天已经黑透了的时候,苟大女子回来了,定定地,站在门口,后面跟着几个小妹。低瓦数日光灯的光线有些幽暗,苟大女子被山风袭击过的头发有些散乱,无助而又凄婉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已显醉态的艾关诗,两行清泪像豆子似的砸落在地上的泥土里。苟大女子爹对苟大女子拉下了脸,说:“傻了?还不给艾老师敬酒。”

  苟大女子仿佛从沉睡中突然醒来似的,此时的苟大女子,山里女孩的羞涩、怯懦、保守全都没有了,不顾一切地抢前几步,一头扎进艾关诗怀里,“哇”地哭了。艾关诗也有些激动了,也许是酒精的缘故,也许是情绪确实有些波动,反正艾关诗也抱住了苟大女子,慎怪地说:“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了。”苟大女子爹尴尬地咧了咧嘴,溜下了炕,像吆喝小鸡似的把几个小毛妹哄出了屋,自己也去了耳房那边。出去前,还表情暧昧地试图把门关上。

  这使艾关诗有些紧张。

  苟大女子感觉到了艾关诗的紧张,从艾关诗怀里爬起来,难为情地说:“爹,你……”苟大女子觉得他爹的行为有些莽撞。

  苟大女子爹说:“你们两人,好好说说,好好说说。”

  门还是关上了。

  屋子里很静,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苟大女子又依偎在艾关诗身边了。艾关诗尽管神志有些迷糊,但潜意识尚有点清醒,他想试着推开苟大女子,但苟大女子贴得很紧。苟大女子说:“艾老师,这两天,在山上挖药材,我真想跳崖,我把跳崖的地方都选好了,朝城里的方位跳,死了,可以变成鬼去看你,如果你再过几天来,就再也见不到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了。”

  艾关诗一阵心悸,不由自主地伸手揽住了她,而且下意识地使了劲,仿佛一松劲,苟大女子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似的。艾关诗说:“尽说傻话,没出息的话,这不是有志气,有理想,有抱负的学生说的话,将来考上中专,日子好着呢。”

  苟大女子说:“为了你,我可以不上学,也可以不嫁给你,你可以在城里找称心如意的。”

  艾关诗一阵感动,但艾关诗故意生气地说:“你这哪是为了我,你不上学,这不等于害了我,这是要害死我啊。”

  苟大女子“噗嗤”地破涕笑了,说:“学,我要上,而且一定要考好,为了你,也为了我。考上,我就嫁给你;考不上,我就回村里,永不嫁人。”说着,从艾关诗的怀抱里爬起来,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敬上,说:“艾老师,这酒,我敬您。”

  艾关诗其实已经喝多了,但看着苟大女子郑重其事的样子,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败她的兴,只好接过来,一饮而尽。

  苟大女子又斟了双杯,一杯递给艾关诗,另一杯自己端上,说:“这杯,咱俩碰了。”

  艾关诗一听,觉得这酒不喝似乎也说不过去,就又喝了。这杯酒进肚,艾关诗就彻底不成样子了,醉眼矇目龙地说:“大女子,没想到,你……你这么能喝酒,当学生的,不……不应该喝酒。”

  苟大女子的脸蛋被酒精滋润得红润而秀美,说:“你错怪我了,我这是生下来第一次喝酒,你还把我当学生教训啊?除了学生,我还有一个身份,你的恋人。”说着,火辣辣的眼睛逼视着艾关诗的眼睛。酒精这东西实在是神奇,它不仅把人的理智、本能和情感掺杂在一起,甚至把莫名其妙的激情和亢奋也调动起来了。这样,苟大女子那俊俏而迷人的脸庞在艾关诗眼里幻化成了超出学生意义的特征了。面前的是一个女性,一个女人,一个大龄的,有着成熟异性气息的,生机勃勃的青春期少女,最后幻化成了一个他特别熟悉而又十分亲近的女人:自己的妻子楚楚。

  艾关诗分明是看见心爱的楚楚了,颤颤地叫了声:“楚楚。”

  苟大女子说:“啥?楚楚?”

  艾关诗说:“楚楚。”

  苟大女子从他怀抱里挣出来,瞪大了眼睛,“楚楚?谁是楚楚?”

  艾关诗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含混不清地、尴尬地解释:“不是谁,谁也不是。”说完,意识顿时清醒了一些,两只手像触到烙铁似地缩了回来。

  苟大女子流着泪,摇摇晃晃地出了堂屋,临走,对着鼾声如雷的艾关诗说:“艾老师,您,是好人。”山里的夏夜尚有点凉,她打了个寒颤,脑子一清醒,刚才的一切又像放电影似地重现了,奇怪的是跳入脑中的第一个镜头,却是艾老师用一种复杂的表情说出的那两个字:楚楚。

  苟大女子像是自己问自己:楚楚?楚楚该不是个人名吧?

  十三

  苟大女子终于又扛起自己的铺盖卷儿,回到了学校。

  这天,前来送报刊的乡邮员捎给艾关诗一句话,说是县一中领导打来了电话,让他星期天到县一中去一趟。艾关诗以为领导和他商量下学期返城后给学生补课的事情呢。雷大麻却安慰他:“星期天去县一中,我陪你去,你的事情,都是我惹的祸。只有我,才能为你洗清冤枉啊。”艾关诗这才反应过来,单位八成是要过问他的“作风”问题呢。两人到了县一中,把情况给骆书记作了详细汇报,最后,雷大麻感慨地说:“骆书记,咱都是教育工作者,用不着说两家话,你们培养出来的艾关诗同志,是个好同志,你们就放心吧。至于艾关诗和苟大女子同学目前的所谓作风问题,在苟大女子没考上中专以前,希望给予理解,譬如如果还有堡子的老师来这里摸艾关诗的底,答复就两个字:未婚。”

  三人都笑了,笑得勉强而揶揄,笑得凄然,惨然,淡然。

  二人告别骆书记,经过教职工家属楼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不少艾关诗的同事,免不了寒暄几句。但艾关诗感觉得出来,同事们脸上的表情很有意思,譬如笑就不像笑样,是那种忍俊不禁的笑,也带些嘲笑、讥笑的成分,这就使艾关诗浑身像跳进了屎坑里一样难受。快离开家属区的时候,又碰见一个女教师和十岁的女儿打羽毛球,艾关诗和女教师打了招呼,却见小女孩在一旁直努嘴,艾关诗就想和女孩开个玩笑,好歹把自己的情绪调节一下,说:“丽丽,叔叔我最近下乡支教了,忘了我啦?给你还送过巧克力呢。”

  女孩骄傲地仰起头,嘴还是努着,指着他的鼻梁说:“我就是要忘记你,你家里有楚楚阿姨,你还和你的学生谈恋爱,我就要忘记你。”

  艾关诗的脸腾地就红了。女孩天真无邪的话道破了同事们不愿启齿的所谓秘密,这使他很难堪。女教师的脸也红了,呵斥孩子:“你这小东西,听谁瞎说的,还不闭嘴,给叔叔道歉。”

  女孩委屈地说:“还能听谁说?不就那天晚上你给爸爸说的嘛。”

  女教师更窘了,两手搅弄着手里的球拍,眼睛不敢正视艾关诗,却又努力保持着镇静,两只脚像踩蚂蚁似的在地上研磨着。艾关诗赶紧道了再见,并说了句苍白如水的客套话:“有机会来堡子玩啊。”二人没走多远,后面就传来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看来被当母亲的打得不轻。二人不好回头,像做了贼似的匆匆到了街上。

  艾关诗估计,回家后,妻子这一关可能更不好过。县一中把他的所谓绯闻热炒到这般地步,敏感的楚楚不可能没有所耳闻。楚楚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自己这次下乡,她一个人在家里够受罪了,听说丈夫在外边拈花惹草,岂能善罢甘休。这次雷校长好不容易进一回城,按常理应当留在家里住一宿的,顺便也可以给妻子做些思想工作,但他实在不愿意让雷校长看到自己这点家丑,于是他和雷校长在街头馆子里就了餐,就给雷校长联系了一家招待所。雷校长心里像镜子一样清楚,就给艾关诗反复叮咛:“回家后,千万要沉住气,把事情沟通得道是道理是理,女人嘛!心窄量小,不同于你们县一中的骆书记那么好说话。”艾关诗点了头。

  家里的气氛果然不同一般,儿子早被楚楚安顿在姥姥家了。艾关诗就知道妻子作好了和他交锋的准备。楚楚两臂抱在胸前,脸上像挂了霜似的,有一种凉气沁人的感觉。艾关诗努力挤出一脸的笑,把给骆书记解释的内容原封不动地给楚楚解释了。楚楚脸上仍未能解冻,不但没解冻,反而更有些寒气逼人了。艾关诗想采取点措施把气氛缓和一下,譬如用食指做勾在楚楚那可爱的鼻梁上划拉几下,或者调皮地捏一捏楚楚那高耸的乳房或饱满的屁股,这是平时两人调情的基本程序。没想到手刚探过去,就被楚楚扬起什么东西打了回来,艾关诗一看,不是别的,而是那双绣花鞋垫。失去理智的楚楚又朝他脸上打过来了。

  艾关诗突然被激怒了,说:“你别损坏这双鞋垫。”这说明,楚楚已不止一次地翻过他的柜子了,他冷静了一下说:“楚楚,鞋垫说明不了什么,你别把它弄坏了。”

  楚楚说:“好哇,你还有脸提这双鞋垫,别以为我孤陋寡闻,在农村,女人给男人送鞋垫意味着什么,我不是不知道。”说着,一扬手,把鞋垫扔进了垃圾桶里。艾关诗瞪大眼睛看着那双绣花鞋垫在桶里的污水中翻了个个儿,就沉没了。

  艾关诗的气像井喷似的冒上来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把鞋垫捞出来。”

  楚楚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除非,我们离婚。”

  艾关诗气得扬起了巴掌,巴掌带着呼啸,是朝楚楚的脸蛋飞过去的,这是他第一次打楚楚。巴掌还没落到楚楚脸上,屋门便“啪啪啪”地响起来。进来的却是雷大麻。艾关诗和楚楚都有些愣住了。

  雷大麻说:“你们刚才的吵闹,我都听见了,也料到了。”

  艾关诗苦笑一声,说:“家丑不可外扬,看来还是扬出去了。”

  楚楚说:“不是家丑,是你做出的事情丑。”

  雷大麻问楚楚:“绣花鞋垫,你扔哪里了。”

  楚楚说:“扔垃圾桶里了。”

  雷大麻二话没说,弯下腰去,捋起袖子,把手伸进恶臭的垃圾桶里,把绣花鞋垫捞了出来。绣花鞋垫失去了精美夺目的光彩,像两片乌黑肮脏的树叶。雷校长双手捧着鞋垫,说:“茅房……哦……厕所在哪里?”说着话,其实已经找到了,径直进去,打开水龙头冲洗了起来,香皂抹了一遍又一遍。

  楚楚久久地怔住了。

  艾关诗说:“校长……”

  雷大麻说:“什么也别说了。错,不在鞋垫,鞋垫一点都没错,这是人间最珍贵的东西啊!”

  雷大麻便像讲故事似的把事情的原委给楚楚讲了,并且着重讲了绣花鞋垫的事情。有雷校长作证,凝在楚楚眉头那个难解的结才消失了。雷大麻离开时已经十二点了,艾关诗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是想让您住我家的,怕亮家丑,就把您委屈在招待所了,现在家丑全亮给您了,无所谓了,您就住这里吧!”楚楚也是一番盛情挽留。

  雷大麻拉过艾关诗,悄声说:“趁今晚这机会,把妻子弄美点。我住这里,你们两个年轻人忍得住?”

  艾关诗忍不住笑了。

  送走了雷大麻,艾关诗一头扎在床上,扯过被子,捂了头装睡。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楚楚在掀被子,他故意紧了紧身子不让得逞。楚楚就直接趴在被子上啜泣了。艾关诗装作没听见,还使劲打起了呼噜。楚楚流了一会儿泪,终于翻弄出了他的头,哽咽着说:“乡下的日子,你又瘦了。”

  艾关诗终于被妻子的爱抚弄得有些激动,便睁了眼,才发现女人从上到下拾掇得焕然一新,穿的是那套昂贵的低胸吊带真丝睡衣,睡衣是那种熟悉的粉红色,透明飘渺,如梦似幻。然而,真的开始了,艾关诗吃惊地发现下面的小兄弟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仿佛还没有从低迷难堪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聪明而灵性的楚楚早备了药的。小兄弟终于又调皮了,两口子这才进入了美好状态。

  十四

  今年的中考对堡子中学来说意义非同寻常,全县统一预选,有六个学生上线,总数尽管和往年差不多,但破了天荒的是第一次有了女生上线,这就是奇迹。谁上线了?还能有谁,苟大女子上线了。

  苟大女子考取了山里学生梦寐以求的位于县城的地区师范学校,从这个学校毕业,可不是民办,也不是民办转公办,而是一步登天成为正式老师。这个喜讯使苟大女子的名字像插上了翅膀,在各乡教育系统和村村寨寨广为传播。当然,同时传播的,还有苟大女子同学和班主任艾关诗之间的故事。

  雷大麻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终于,考上了。”

  艾关诗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终于,考上了。”

  雷大麻说:“可以给她说说了。”

  艾关诗说:“可以说说了。但是,不敢张这个口啊!”

  到底怎么说,两人都没想出一个好办法。真是太难了,这道题,似乎比解多元方程还要难解,准确地说更像化学实验题,哪怕是一丁点的操作失误,就会带来事与愿违的化学反应和变化。

  后来两人就久久没有说话,还说什么呢,考上了,比说什么话都有分量。

  而这时的苟大女子,却在艾关诗宿舍里。考上中专的学生等于提前放了暑假,大多数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她不想就这么性急地离开,她想和艾老师共同分享这份喜悦,另外,下学期艾老师就回城了,她得为艾老师做点什么,譬如帮艾老师洗洗衣服什么的,艾老师的衣服都在那个大旅行包里,她不便去取,就想把被套、枕巾、鞋袜洗洗。刚拿起枕头,却发现下面压着一封信。她本来没留意这封信,她留意的是枕巾上的汗渍,然而这封信还是死死地把她的目光牵过去了。信来自县城的一家医院,信封右下方注着两个字:楚楚。

  楚楚!正是艾老师在她家炕上念叨的那两个字。

  字体隽永,清秀,柔美,端正,标准而又典型的女人字体。

  苟大女子觉得脑中“嗡”了一声。

  她知道是不该看这封信的,即便没有那门必须死记硬背的政治课《法律常识》,她也懂得这个法律范畴的基本常理。

  但她还是看了,看得义无反顾。

  信是那个叫楚楚的女人写给艾老师的:关诗你好:

  听到苟大女子同学考上地区师范学校的好消息,我激动得一夜未眠。

  首先,我再次向你道歉,作为不称职的妻子,我错了。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我却因为绣花鞋垫的事向你大动干戈,要不是雷校长及时到来,我真不知会把你伤害到什么程度。绣花鞋垫晾干后,我精心地熨平了,我将百倍地珍惜它、爱护它,像珍惜我们的感情和生命。

  对苟大女子来说,今后高昂的学费肯定是个大难题,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让她到我妈那边去住,挤是挤了些,但能为苟大女子省下一大笔住宿费。让苟大女子摆脱困境,既是你的责任,更应该是我们全家的责任。另外,绣花鞋垫的故事在我们医院也引起了强烈反响,经我们医院党组织研究决定,同意把赵祖国老师接到我们院来观察治疗……

  苟大女子惊住了,惊得有些发滞,有些发蒙。门外的脚步声使她突然回过神来,她迅忙把信件掖到了枕头底下,泪水已经夺框而出。

  是艾关诗进来了,奇怪地问:“怎么了?”

  苟大女子赶紧擦脸上奔涌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说:“考上了中专,激动的。”说着就要拉门出去。

  艾关诗就觉得奇怪了,问:“到底怎么了?”顿了一下,说,“是听到大中专院校提高收费标准的事情了吧,请放心,这事,我已经在考虑,你完全可以放下包袱。”

  苟大女子早已夺门而出。

  雷大麻感慨:“她是太激动了,想想啊,能不激动吗?第一个,第一个,堡子第一个啊!”

  十五

  校园外的田野里,小麦正在扬花,玉米发育得杆粗叶肥,泡桐树挺拔而葱茏,早有知了立在枝头,不厌其烦地歌唱着夏天。

  雷大麻仰望苍天,似乎在蓝天白云之中苦苦追寻着什么,艾关诗安慰他:“别着急,县城离堡子那么远,救护车得老半天呢。”今天是医院派车来接赵祖国的日子。为了等待这一刻,雷校长嘴上冒起了一串一串的火泡,像拿烧火棍烫过似的。

  雷大麻却答非所问,没头没脑地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堡子中学的光棍们找老婆,已用不着巴望女学生送绣花鞋垫了。”顿了一下,报以苦笑,“但是,这只不过是个梦啊。”

  艾关诗怦然心动,在堡子的日子,他记不得没有睡过多少个安稳觉了,即便睡着了,也是噩梦不断。昨晚,他还真的也做了一个梦,就说:“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像苟大女子那样的女生张开翅膀,飞出了大山,像一只只金凤凰。”又补充了一句:“但愿,这不是梦。”

  俩人都为自己的梦感动得唏唏嘘嘘,脸上都浮泛着一种飘渺的希冀和渴望。

  这时,就像舞台上的固定节目似的,赵祖国又在校园外开始了他不厌其烦的“表演”。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脸都是粉笔末儿。一会儿一副心潮澎湃的样子,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挥舞,模仿着十月革命时期列宁的动作,气吞山河地演讲;一会儿又涕泪俱下地在那里跳舞,像跳大神的巫师。

  雷大麻眼眶一热,说:“多叫几个人,把赵老师弄进来,暂时关进我的办公室,等救护车来了再说。”

  就在这时,有个女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跌跌撞撞地扑到赵祖国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女人其实是个少女,是苟大女子。

  雷大麻和艾关诗都怔住了。赵祖国仿佛受到了刺激,更像被导演喊了停,瞬时停止了“表演”,但暂停了一瞬,忽然又唱起了他平素喜欢唱的一首歌《我们的祖国像花园》,只不过是唱给苟大女子这个唯一的听众的:“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哇哈哈,哇哈哈,苟大女子脸上笑开颜……花园的花朵考上中专了,我这几年白忙活了,哇哈哈,哇哈哈……”

  有几位男教师闻讯从教室和宿舍出来,个个铁着脸,一声不吭地从他们两人身边走过,径直朝赵祖国走去,脚下像打夯似的嗵嗵直响。艾关诗想硬着头皮随上去,雷大麻拦住了他,拍拍他的肩膀,说:“这关头,你暂时回避一下,让我上!”

  这时,有喇叭声从山坡那边隐约传过来,白色的救护车在层层麦浪夹裹着的盘山公路上蹒跚而行,近了,更近了!车身上醒目的红色十字标志像一团火苗,燃烧得很旺。

(完)  (一)

  作者简介:

  秦岭,原名何彦杰,甘肃天水人,35岁,研究生在读,发表有中篇小说《红蜻蜓》《鲜血殷红》《较量》等10多部,短篇小说《守望》《正月》等及散文、报告文学80多万字,专业论文40多万字。其中《乡村教师》入选《2001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等转载,曾被评为天津市文学新星,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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