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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雪波:天堂花

http://www.sina.com.cn 2003/12/15 16:16   北京文学

  十六岁的呆娃子沃伦顶替姥爷做了看林人。他的姥爷跌下悬崖摔死了。沃伦在森林里碰见了一个自称是采蘑人的黄脸汉。后来,沃伦又在森林里发现了一拨又一拨的天堂花。天堂花极艳极香,凋谢后结出绿果果。有一天绿果果全部不见了。原来,绿果果可以熬大烟;原来,从小没有父亲的沃伦,他的母亲就死于大烟;原来,姥爷就是黄脸汉害死的。且看十六岁的呆娃子沃伦怎样为他的母亲和姥爷报仇。

  作者:郭雪波

  看林人克伦死了。从崖上跌死的。他的坐骑枣红马狂奔至村里,刨蹄、扬头、喷鼻,村长才知道克伦老头儿出事了。

  埋完克伦,村长摸着枣红马的头夸奖说,你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明白。枣红马点点头。

  村长犯难,得有人替克伦老头儿上山看林子。

  可自打政府把他们族群从祖祖辈辈狩猎生活的大山里迁出来,收枪缴刀建了居民点之后,村民都忙着种田忙着发家,谁还愿意进山瞎耽误功夫呢,傻狍子蹭你枪口不敢扣扳机,砍一根弯把树都违法,成天独自一人在深山里转悠,非疯了不可。

  老克伦的傻外孙沃伦说,我去看山。

  村长的眼睛一亮。克伦的老伴儿忙着摆手说,他是个呆娃子哩,才十六岁呢。

  沃伦说,姥姥,我不呆,我认识山里的樟子松、白桦树,还有鸽子花、山丹丹、大碗花,我还会数数、会骑马,姥爷的枣红马跟我最亲了。

  听了这话,村长说,老婶子,就让沃伦去吧,他在村里是个呆娃子,可进了山他数得清几棵树几棵草,就像熟悉身上的虱子,我知道他打十岁起就跟老克伦进山转了,他接他姥爷的班还挺合适哩。

  于是,十六岁的呆娃子沃伦背上姥爷的老猎枪,骑上姥爷的枣红马,进山看林子了。那天山中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山林中的野花鲜红鲜红的,蝶啊蜂的都围着他飞围着他舞。沃伦笑了,这可比呆在村里挨顽童们戳背骂他是傻小子沃伦强多了。

  他心里好爽亮。

  红马识途。红马又把沃伦带到那座悬崖下。

  姥爷摔落的峭崖令沃伦眼晕。姥爷爬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去了?有人说老克伦在上边发现了一棵多年老参爷子,有人说老猎手克伦手痒痒去掏上边的老鹰窝儿了。沃伦都不信。姥爷年轻时酷爱狩猎不假,就因这死活不随大伙儿迁出大山,村上只好留他守山,不久手痒开枪打死了一只围捕鹿群的头狼,政府就缴了他的枪罚了他的款,撤了他的职送回山下反省。懊恼至极的他拿斧子就剁下了右手食指,省得他见野兽手痒就想扣扳机。入了晚年的姥爷更是笃信“萨满”,崇拜山水神灵,不轻易践踏一草一物,有一次遭熊瞎子追他,就地卧倒装死,任它拍烂了肩头,舔了一层后背皮,他手中的刀就是没有往后捅,手中的枪就是没朝熊脑袋开。所以,沃伦的脑袋都想疼了也弄不明白,姥爷为什么爬上那么高的悬崖顶。呆人想事能想死。他想不通,也爬上崖顶瞧了瞧。上边万里蓝天,林海茫茫。对面咫尺是高崖,与这边的山崖中间有一条深不见底的大涧壑,上边有一老年独木桥连着两边。崖上边没任何答案,没有老山参也不见老鹰窝。

  沃伦自责,那天他要是不回村里去拿食物留在姥爷身边就不会出事了。红马拿嘴蹭蹭他的脸,表示理解他的心情。

  红马载着他,林中穿荡,像个流浪者。

  不久便跟那位黄脸采蘑人不期而遇。

  他们都吓了一跳。深山老林里遇见个人,比白天看到星星还稀奇。

  你好,是不是林子里迷路了?那个瘦瘦的黄脸汉子这样问他,两眼很机警。

  你才迷路呢!你是谁?在林子里干什么呢?沃伦认为自己有权这样先盘问。嘿嘿嘿,小兄弟,我是个采蘑菇的,你是干啥的?黄脸汉放缓口气,端详他。

  我就是看这山看这林子的,这里的山这里的林子全归我管!沃伦骄傲地宣布,拍了拍猎枪,又拍了拍身上的报话器望远镜。

  像,像,是像个看山的,可原先的老看山人呢?

  你认识我姥爷?

  不,不,不,只听说只听说。黄脸汉说。

  我姥爷不在了,现在我替他看山。沃伦再次端详黄脸汉,问,你真是采蘑人?

  没错啊,你看看我这铲子,看看我这篮子。黄脸汉拍了拍木柄小铲子还有那个眼下还空空的柳条篮子。他的肩上还背着一个帆布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装着衣服和杂物。

  黄脸汉身后地上有几处痕迹,像是挖了什么之后填平的痕迹。

  小兄弟,去看你的山忙你的吧!黄脸汉又说。

  不,我倒想看看你怎么个采蘑菇,呵呵呵。沃伦傻笑着抬头看天。头顶高空都被密密麻麻的原始林繁枝茂叶遮挡着,那阳光就像是透过笊篱遗洒下来的金点子,星星散散。天上无云,近来没下过一滴雨,蘑菇是雨后才长的。沃伦笑话黄脸汉说,你不会是像俺一样呆子吧,没下雨现在林子里哪有蘑菇呀?

  黄脸汉张了张嘴,无话。

  我看你倒像是挖药材的,要不像是挖野菜的。沃伦替黄脸汉解脱说。

  对,对,对,我现在是挖野菜的,野葱啦野蕨菜啦,反正现在没蘑菇,逮什么挖什么,哈哈哈哈。黄脸汉一笑露出了锈迹斑斑的牙齿,很难看。不是茶锈就是烟锈,厚厚一层。

  密林中的空地巴掌大,可很肥沃,长百草开百花。老林子蛮荒,人迹罕至。所以沃伦挺佩服这个黄脸汉能寻觅到这些巴掌大的空地挖药挖菜或干什么。

  红马有些不安分,冲黄脸汉喷喷鼻。

  你难道认识这位黄脸大叔?喷鼻是啥意思呀?沃伦拍拍红马的脖子笑说。

  它认生,见陌生人不习惯,要不鼻子里进了苍蝇。黄脸汉的解释倒也有道理。黄脸汉怪怪地盯了盯一脸呆像的沃伦。这个年轻的看山人,呆不呆傻不傻的,令他捉摸不透。他拿铲子挖了几棵野葱放进篮子里,问沃伦,你刚才说自己是个呆子,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的,俺村里的孩子们都骂俺是傻子沃伦,呆子沃伦,不是开玩笑。沃伦的话很真诚。

  我看你不太像呆子傻子,对事挺有数的。

  俺想事挺慢挺慢的,好多事都想不明白。比如俺姥爷像只老羚羊般灵巧的人,怎么会从崖上跌死呢?比如,你刚才明明告诉我是采蘑菇的,怎么又变成了挖野菜的呢?沃伦的死脑筋转了半天又回到了这个解不开的死结上。

  听了这两个比如,黄脸汉的脸变了变,后又笑了,说,这疙瘩好解开,那边的山林下过雨,我以为这边的山林也下过雨长出了蘑菇呢,结果我扑空了,所以篮子里空空的。

  那么说,你是去过那边的山林喽?沃伦歪着头问。

  去过,怎么啦?

  那边下过雨?

  下过。

  可你还是没采到蘑菇呀!连野葱野蕨菜都没有挖到,篮子空空的!哈哈哈哈。沃伦为再次难住了黄脸汉而高兴,拍起巴掌来。红马也似乎听懂了般频频点头喷鼻子。

  你真是个呆子呢。黄脸汉嘎巴嘎巴嘴说了一句。

  我看你也是个呆子哩,跟我一个样,没头没脑地爱在山里转悠。

  我不跟你这呆子瞎扯了。黄脸汉干笑两声,索性悻悻走掉了。头也没有回,由着沃伦从后边喊他再聊聊。几天后,真下了一场春雨。

  遭遇黄脸汉的那片林中空地上,悄悄然从土里拱出了一株一株的椭圆叶绿草来,油汪汪的。又过了些时日,这—十几株绿草尖儿上拱出了一蔸一蔸的花骨朵儿。没有几天,这花骨朵儿就绽然怒放了。艳红艳红的花朵,美丽无比。花瓣很大,形似玫瑰可比玫瑰鲜艳多了,简直可称妖冶奇葩,花中之王。人的目光一旦落到上边就别想移开,就像在晚宴上突然出现一位光彩夺目珠光宝气的美女贵妇时会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样。而且这花极香,散发出浓烈醉人的芬芳,令人越闻越想闻,舍不得挪开鼻子,还令人想入非非。花香袭人,就是这个样子,这样的效果。

  沃伦好生奇怪,这巴掌大的地儿,怎么会突然长出这十几株神气的鲜花来了呢?森林中的花他见识过不少,什么蓝鸽子花、红山丹花、还有白满天星、黄蒲公英、粉牵牛花,可哪样也没有这十几株新花般神奇、华贵高雅。那些野花简直是贵妇面前的凡夫俗子,黯然失色。

  沃伦喜欢这些新开的不知名的鲜花,简直如醉如痴。与其说他爱那花色,倒不如说他更喜爱闻吸那醉人的花香更合适。他是从骨子里喜欢闻那股香气,是天生的。吸完之后,他觉得精神很爽,痴呆的脑子也似乎变得清醒了许多。他觉得是老天把这么好的花赐给他闻,赐给他看的。好像那花是他久别的亲人。

  有一天,他又来闻这花香。

  花丛旁已有一人,是那位黄脸汉。

  咦,又是你?沃伦惊奇地问。

  是我,真巧,咱们又见面了.黄脸汉谦和地笑着。

  你又来采蘑菇?

  是,采蘑菇。你看!这回黄脸汉的篮子里装着不少山蘑。

  那你站在那些红花边儿上干啥?那是我的花,你别碰它!沃伦发出警告。

  你的花?

  是的,那是我的花。沃伦骄傲地宣布,走过去站在那十几株奇花旁,昂首挺胸,脖子上套着望远镜,肩膀上挎着老猎枪,倒真像是一个卫士。

  黄脸汉哈哈大笑。口说好好,是你的花,是你的花,他便知趣地从那丛花旁站开了些,好奇地打量着沃伦。问他,你为啥当它是自己的花?也不是你种的。

  难道是你种的?沃伦反问他。

  不、不、不,不是我种的,黄脸汉赶紧声明。

  你的样子很逗,好像谁吓着你了似的。姥姥说这花有邪气,不让我碰它,可我一点儿不怕,天天来闻,也没见什么邪气呀。沃伦又开始闻起那些花香,伸出鼻子,紧贴着花蕊,咻咻地吸进着那芬芳的花香。

  你天天来闻这花香?黄脸汉吃惊地看着他闻花香的怪摸样,心里觉得这傻小子可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我天天来闻才睡得香。

  你这么喜欢这花,知道它叫什么花吗?黄脸汉继续打量着他问。

  不知道,你知道?

  知道,叫天堂花。

  天堂花?真好听。

  也许还有别的名字,可我们那儿都这么叫,天堂花。

  为什么?为什么叫天堂花呢?可能是,除了花好看,人闻了花香就像进了天堂般的美妙吧,就像你的感觉。

  我的感觉?天堂是什么样子的呢?沃伦自语说,可我脑子里只出现口吐白沫的妈妈的影子。接着,他盯住黄脸汉的黄脸问,你刚才说你们那边管这花叫天堂花,你们那边是哪儿啊?是山那边吗?沃伦指了指背后的整个山脉。

  对,山那边。

  山那边是盲流屯,你是盲流屯的人吗?

  这……黄脸汉迟疑着,不知说是好还是说不是好。

  别人告诉我,盲流屯的人挺坏的,都是些外地来的盲流,他们砍光了那边的山林,盲流屯变成了盲流镇,人家还说,盲流镇的人没林子砍了,现在种大烟,说是警察抓了好多人呢。大烟是个什么东西呀?

  你是听谁说这些的?黄脸汉问。

  村长说的,村里的人也都这么说,我也挺恨盲流屯的人。

  为什么?

  沃伦咬了咬嘴唇终没说出来他妈妈跟盲流屯的男人私奔后生的他,后来吃白粉吃死等等姥姥告诉他的往事。

  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盲流屯的人呢?

  我不是盲流屯的人,我是大山的大大那边的人,那边还有别的好多屯啊城的。你放心,我不是盲流屯的人。黄脸汉这回口气变得很坚定。

  那就好了,我就可以让你继续看这些天堂花了。你就看吧,喜欢闻就去闻吧,你闻那边的八朵,我闻这边的八朵。沃伦大方地说。

  黄脸汉笑说,谢谢你,小兄弟,你真是个好人。

  几天后,沃伦骑着红马满山野转的时候,在另一处森林空地上,他又发现了一拨天堂花。有三十多株。这三十多株里,花有红色的也有白色的,头一次见到白色的天堂花,沃伦更是稀罕,脸上的笑容比天堂花还灿烂。他在这两处天堂花之间留连忘返。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接着发现了好多处。都在深山老林中,上边的阳光只洒进些星点的小空地上,这儿三五株,那儿二三十株的,分散生长,虽形不成大片儿的面积,可加在一起又有了一定的数目和面积,似是野生的,又不完全像,简直如天女散花一样。看得沃伦好不高兴,觉得今夏森林里流行天堂花,吹来的风都是香香的美美的。而且有一种神秘感,外边的人们不知道,天上的飞机也无法发现,这个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要说第二个人那就是那个采蘑人了。

  他近来常常看见那个采蘑人的身影。他们俩往往在天堂花丛旁不期而遇。

  怎么搞的?哪里有天堂花哪里就有你的影子呀?

  呵呵呵呵,黄脸汉讪笑。

  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被这天堂花迷住了?

  是、是、是,被迷住了。不过我可是真的来采蘑菇的哟,你看!黄脸汉往一旁指了指,在阳光能照射的小空地上,的确摊晒着一片片的香菇干蘑。

  哦,这回你真采了好多蘑菇,你采这么多干啥呀?

  卖钱啊,小兄弟,我是靠这个为生呢。

  怪不得老在森林里看见你呢。

  说着说着,那个黄脸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接着精神萎靡起来,他依着一根老树歪倒后双脚开始抽搐,连哈拉子也滴下来了,显得很难受的样子。

  你怎么啦?沃伦很奇怪。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你看你的花去吧,小兄弟,不用管我。采蘑人把脸扭过去,不想让沃伦看见他痛苦的样子。

  沃伦听话地走过去看他的天堂花,可眼梢偷偷瞟着这边。那个采蘑人呻吟着,脑袋咚咚地撞那根老树,嘴角吐溢出白沫子,很恐怖。沃伦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妈妈吐白沫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那个采蘑人昏过去,不动弹了。

  沃伦悄悄走过去,发现他还有细若游丝的呼吸,心才放下来,就蹲在一旁等候。不一会儿天上飘下来蒙蒙的细雨,清清爽爽的,就把那个采蘑人给浇醒了。

  他伸胳臂伸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下子坐起来。发现看山人还在他身旁,奇怪地问,你还没走?

  没有啊,看你昏迷着不好走啊,这林子里有熊瞎子,还有狼,怕叼走了你。

  我昏迷时没有胡说啥吧?

  倒没说啥,就是骂来着。

  骂啥了?

  骂一个叫黑三儿的人。骂他心黑,不赊给你点儿抽的,光知道让你干活儿,不顾你死活什么的。黑三儿是谁呀?

  黑三儿是我的头儿,我有羊癫疯,他不赊钱给我治病,所以我才恨他。黄脸汉搪塞说。

  过了片刻,黄脸汉提起精神爬起来,收拾收拾东西就走掉了。像个幽灵,消失在黑莽莽的原始森林里不见了。

  秋天,在桦树叶飒飒掉落声中来临了。

  风也是干爽干爽的,几分萧瑟,令人惆怅。大雁从高空飞过,留下嘎咕嘎咕的依依惜别的咏叹,更增添了几多断肠愁绪。

  天堂花也谢了。那些粉的、红的、白的花瓣纷纷掉落在变黄的株茎下,无声、无息、也无情,全然没有了夏日的妖艳和辉煌。沃伦拿树枝扫了一堆又一堆的干枯的天堂花瓣,捧在手里喃喃低语,怎么会都落了呢,真可惜了呢,香味儿也没了。他的眼角居然有些湿润。那个呆呆傻傻的痴情样子令人不免觉得有趣。香消玉殒的天堂花,催得沃伦愈加的憨傻木讷起来,陷入困惑中。

  明年的春天,它还会开的。不知何时出现的采蘑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真的?沃伦高兴起来。

  是啊,天堂花是两年生花草,第二年在原株上还开一次花,你就等到明年春天再欣赏你的天堂花吧。黄脸汉变得很和蔼。他俯身察看那变黄的花茎上部。

  这太好了,你对天堂花可太了解了。沃伦拍起了巴掌。黄脸汉笑一笑。

  天堂花凋了花瓣之后,在吐鲁掉的光秃秃的花茎顶部结出了一个小果果,比大拇指盖大,如一个小核桃,绿油油的,挤破外皮后,从里边还流出白白鲜鲜的乳汁来。采蘑人伸出舌头舔了舔那白汁。马上咧了嘴道,真苦。

  沃伦告诉他,那个绿果子可不能吃,前两天他的红马误吃了几粒,结果又拉稀又是吐白沫儿,蔫巴了好几天。听了沃伦的话黄脸汉似乎不怎么高兴了,瞪一眼一旁吃草的枣红马说,你怎么能让它吃这绿果呢?我知道它有毒,人和畜都不可乱吃的,你可看紧点儿你的马,会要它命的。

  你好像挺心疼这绿果果的。沃伦憨人说憨话。

  没、没,没有的事,我心疼这野果子干啥呀,我是担心你的马,万一吃死了多可惜呀,这么好的一匹马。黄脸汉靠近马想拍一拍它的脖子,可是那匹马不领他的情,掉过屁股尥起了蹶子,差点儿踢掉他的下巴。

  黄脸汉吓出了一身冷汗,闪躲在一边,惊愕地瞅着那匹发怒的马。

  这马邪性了,它不喜欢你。沃伦说。他也不明白枣红马为什么会发这么大脾气,以往它很少踢人的。哑巴牲口这样对待黄脸汉,令沃伦费解。

  黄脸汉再也不理会不友好的枣红马,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天气啦山林啦之类的话,背起一个不知装什么的大麻袋,告别沃伦走进远处的森林中去。

  沃伦从他后边凝视良久,自语说他在林子里瞎转悠什么呢,真是一个古怪的采蘑人。

  过了几天,沃伦突然发现那些天堂花的绿果果都不见了。不是掉落地上,下边草丛中一颗也没有,而是不翼而飞。显然,不是被什么野畜野兽吃掉就是被什么人统统摘去,一粒也没有剩下。沃伦走遍所有曾长过天堂花的森林空地,都是一个样子,绿果统统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杆。沃伦不明白,那果子有毒,啥野物敢吃它呢?要是人,摘走它又做什么呢?不会是那黄脸采蘑人吧?

  想不透的事儿沃伦就苦恼,骂自己呆,怪自己没见过的爹和吐白沫死的妈没有生好他,留给了他一副傻脑子。

  这一天山里下了一场暴雨,很大很大的雨,天上雷声滚滚的,好似谁在头顶上点着炸子儿。远处有一棵老树被天雷劈着了火。怕引起森林大火,沃伦骑着枣红马赶去察看。真巧,那棵着火的老树就长在他姥爷跌死的悬崖上边。他把枣红马留在崖下,自己爬上去看。那马却在崖下一个劲儿刨蹄,唿儿唿儿地喷着响鼻。沃伦回过头安慰它说,没事儿,我这就回来,你老实呆着等我。

  雨还在下,岩石变得滑,不好攀缘。年轻又从小钻山林爬山岩长大的沃伦倒不怵这个,而且他必须上去察看那棵还在烧着的老树,尽管人呆可他知道这是职责所在。

  那棵老树好可怜,雷击把整个树干劈成两半,干枯的树心吱吱地冒火冒烟,似乎正在消失的生命在呻吟。好在周围没有枯草和其它可燃的树丛,是一颗孤树,大雨点子嗤嗤地落在火苗上,不久便可自灭。来自悬崖背面的轰隆隆的动静,引起了沃伦的注意。他靠过去看,是山洪。那边的山涧爆发了大洪水,跟对面山崖连接的独木桥早被山洪卷走,由于落差极大造成洪水击起千尺浪,訇然咆哮,十分惊险触目。浪尖击打着这边的悬崖边,水珠溅到脚面,细细的雨丝扑脸上。沃伦不由得后退两步。

  本是准备顺原路下悬崖的。可悬崖背侧的这面坡上,有手电光向对面闪动。虽然是白天,阴云密布,又是原始森林里,能见度极低。可谁持手电,又在这恶劣的天气里出现在这悬崖边?难道是迷路的偷猎者或盗伐者?少年好奇,沃伦便从悬崖背侧爬下去看个究竟。

  不下不知道。原来这面悬崖的中部有个小山洞,洞口正站着一个人,手拿电筒朝对岸晃动。如果不从上边爬下来,根本无法发现这里还藏有一个天然岩洞。那人当然是黄脸采蘑人。突然面对从天而降的小看山人,黄脸汉吓了一跳。你怎么来这儿了?他问。语气十分警惕。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沃伦反问。

  我、我被困在这儿了,独木桥断了,我过不去了。黄脸汉说。他又问沃伦,你呢?

  放心,我不是来找你的,悬崖上的老树叫雷劈着了,我来看一看,要不是你打手电,我还不知道你躲在这岩洞里呢。说着,傻人有傻胆儿,沃伦大步走进了那个岩洞内。

  岩洞不大,下边铺着干草,一侧堆满了装东西的大麻袋,一个挨一个摞着,很高,足足有八九条麻袋。

  我说呢,你几乎天天出现在老林子里,原来你都在这儿做了窝了!洞里还真暖和,又淋不着雨。沃伦傻笑着大大咧咧地巡视着洞内。又伸手拍了拍那些麻袋问,这些都是你采的蘑菇吧?对、对、对,都是我采的干蘑菇,小兄弟真聪明,我准备运回山那边,偏偏下大雨,独木桥叫山洪给冲走了,真倒霉。黄脸采蘑人挠着脑袋干笑,一脸的沮丧。

  难怪你冲对岸打手电,肯定是告诉你那个管你的头儿黑三儿说你过不去了,困在这儿了。沃伦继续自作聪明,猜测着。

  对,完全对,蘑菇运不走,他可不会轻饶我了。

  这独木桥可有年头了,怎么放上去的都不知道,姥爷生前说过,是咱们族群的祖先修架的。现在一时半会儿可无法修复了。沃伦的这话,更是断了黄脸汉的念头,如火上浇油,急得他愈加的抓耳挠腮了。

  这时沃伦从洞壁上拣起一个打火镰子,拿在手上盯视良久说,这是我姥爷的打火镰子,怎么会在你这儿?

  是你姥爷的吗?我不清楚,我是当初从这洞口拣到的。黄脸汉解释说。

  噢,那就是我姥爷不小心丢在这儿的。沃伦回过头盯一眼黄脸汉阴晴不定的脸,又说了一句,我倒有个法子运走你的这些蘑菇。沃伦说这话时脸上挂出百分之百的真诚和稚嫩的笑容。

  那太好啦,快说说看,要是真行得通,我会好好答谢你的。黄脸汉的脸也顿时豁然开朗。

  沃伦歪着脑袋,一边想一边说,先把你的这些蘑菇运到我那边的看林木屋,再从那边下山,从我们村那边运走蘑菇。

  黄脸采蘑人脸呈难色。嘀咕说,从那边走可是绕了个大弯子,有好几百里,不知路好不好走?安全不安全?

  你还怕谁抢了你的这点儿破蘑菇不成?有啥安全不安全的,我们那儿哪家一夏一秋不晒个一两车山蘑的,真是。除了这,你还有啥能运走的路线吗?沃伦不屑地撇嘴。

  一想的确没有了。这条独木桥一断,黄脸汉的的确确无法翻越对面山岭返回他那盲流屯或什么屯了。他现在只好顺着这傻小子的主意,走一步算一步,时间不等人,耗在这里到啥时候也不会有结果。而且,关键是这傻小子令他放心。他一拍腿便决定跟随沃伦走那边。

  两个人合力把八九条麻袋一一运到悬崖顶,又从那边送下去,人扛马驮地几个来回才全部运回沃伦的小木屋。沃伦扛麻袋时感觉里边的山蘑圆乎乎的,经雨水浸泡后变得实沉,还发硬。他奇怪山蘑怎么会发硬呢,黄脸汉解释说麻袋里装的不光是山蘑,还有山核桃山里红之类的干果儿硬果儿。沃伦释然。又觉得这采蘑人可真怪,本说是山蘑现在又变成其它干果,他可真是什么都采,山那边屯的人真够贪的。然而他倒不怎么在意黄脸汉解释装了什么,他似乎只是图着助人的乐趣,还有就是充分表现出看山人的热心肠子罢了。这是姥爷教给他的看山人的遗风。

  在沃伦的小木屋稍憩之后,他们又往山下赶了。这边的路变得好走,他们留一半麻袋在木屋里,先用枣红马驮走五麻袋。到了山下平地,黄脸汉掏出一个手机打通电话,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沃伦说他们村长也有这么一个小手机,他也想用他的大报话器跟村里联系,却被黄脸汉拦住说,先别忙着打了,帮我运走山蘑山果,我给你二百块钱劳务费。

  沃伦自然高兴,就关掉报话器。

  到了山脚下的那条绕山小河边,他们傻眼了。

  本来是一条小溪流,平时水淹不到脚脖子,现在倒好,满沟满床地流淌着洪水,黄泥般的洪水。附近的山脉把所有老天倾洒的雨水,这会儿全部灌进了这条唯一的出口小河里,可谓大水汤汤,一片汪洋。小河溪上原本也有一座小木桥,此刻也早已不见踪影了,令采蘑人顿足哀叹,这可咋整哟,天绝老子的路哟。

  别着急,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咱们再想想办法。沃伦拿话安慰黄脸汉。

  你还有什么办法?黄脸汉立刻抓住沃伦的肩膀晃,他突然发现这个呆傻小子的脑子里装着想不完的办法。

  有办法,只是玄点儿。沃伦接着解释起来,他的坐骑那匹枣红马会泅水可以把五条麻袋架在马背上,然后黄脸汉揪着马尾巴渡过河去。他自己留在河这边,采蘑人渡过河后再把红马放回来,他再回山上驮剩下的麻袋回来。

  高,这招儿高。马会游水,我咋没想到这层呢。再说麻袋虽沉,可到了水里自然会漂起来,反而有助于红马洑水。太妙了!你还真聪明!黄脸采蘑人击掌大乐;抱起沃伦转了一圈。

  沃伦受到夸奖只是傻傻地笑。木讷地笑。又像是不动声色的笑。当然他不会令人想到那笑的背后还有什么内容。他的笑单纯而无邪。

  他们开始行动。

  沃伦抱起枣红马的头脖,轻轻抚摸,在其耳边喃喃低语。他说,姥爷的枣红马,我的心肝枣红马,这回看你的了,姥爷在天堂看着你呢。你就好好帮助一下这个采蘑人,渡过河去吧。

  枣红马昂起它的高头,黑色的马鬃在头脖上闪亮一耸一耸地挺立,前蹄跺着地,发出一声仰天长啸:咿咴儿———

  去吧。沃伦轻轻说一声,拍了一下马屁股。

  枣红马就下水了。尾巴上拖着黄脸汉,脊背上驼着五麻袋东西,义无反顾地扑进洪水中,缓缓地勇气十足地向对岸洑游而去。河床有四五十米宽,满槽满沟的洪水上面浮着白沫,浮着木草,还有些兔鼠雀鸟的死尸。浊浪一排一排地推来,有只野猫囚缩在一块木板上顺流而下,发出一声声喵喵的求救嘶叫。无奈它求鱼而不得,反而葬身于鱼腹,世事实难料。

  枣红马游得还顺利。顺流泅水,斜着靠近下游对岸。在汪洋恣肆、澎湃激荡的洪水中,枣红马的头脖高高昂出水面,水底下的四肢有节奏地扑腾着,加上背上麻袋的浮力,它倒游得如鱼得水不怎么费劲。只是苦了后边揪着马尾巴的采蘑人。大浪一次又一次击过他头顶,大水中他的身子时隐时现,双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攥着马尾巴,脑袋一露出水面便噗噗地吐出嘴里的黄泥水,尽管借马力游水,可一不小心便会失手,就如那只猫般孤弱无助,葬身洪水。

  其实已游到一半,对岸依稀可见。

  或许,为了给枣红马加油,这边岸上沃伦的嘴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口哨。

  或许是听到主人的口哨,或许是出于本能,水中的枣红马突然发怒,也发一声吼啸,前蹄猛地跃出水面,头脖高耸着,激烈地晃动起身子骨来。经不起它的几次颠荡奔跃,加上洪水冲击,红马背上驮的五麻袋则散了架,脱离了马背,自由地顺水漂去。

  马尾巴上如球般悠荡的采蘑人,见状急了。喊一声我的麻袋便撒开马尾,去捞五个麻袋。凭着一股冲力,麻袋是抓住了,他紧紧抱住麻袋并凭借其浮力,随波逐流,顺洪急泄而去,果然如那只贪嘴的野猫。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唯有满目的黄水陪伴。大水真是汤汤呢。

  没有多久,扎麻袋口子的绳子泡松泡开,装在麻袋里的东西倾袋而出,转瞬间那本是鼓胀的五个麻袋一下子瘪了。空空荡荡的,成了一块破麻袋片儿。真是一片奇景。水面上漂浮着全是绿果果,天堂花的绿果果,从麻袋里滚涌而出的绿果果,似乎它们也喜欢自由体的漂浮。

  沃伦拍手大乐,咧嘴喜叫道,果然是绿果果!果然是天堂花的绿果果!

  失去浮力物的采蘑人或应称采天堂花果的黄脸汉,这一下麻烦了,洪水中挣扎着,扑腾着,浪打来水击来,呛了几口水,手往空中张了张抓了抓,结果什么也没有捞着,然后就被吞进洪水肚里沉下去,转眼不见了。

  可怜见,汪洋的水面上,人不见了,绿绿的天堂果不见了,所有的漂浮物都不见了,唯剩下漫漫的水界与天一色。

  沃伦摩挲着已游回北岸的枣红马的泥脸蛋,嘴里说,你是认识采蘑人的,是吧?姥爷也认识他,是吧?你也知道姥爷是为何跌死悬崖的,是吧?盲流屯的人可熬不成大烟喽。

  无语的枣红马只是点头,刨蹄,喷鼻。不过这已足矣,胜似有话。世界上,语言有时真是多余,万事都在不言中。

  沃伦和他的枣红马返回山中的森林,祖先的圣山在欢迎他们归来。守护是一种职责,山神和天爷在监督。沃伦记起姥爷生前说过的这句话。他的脑袋看来并不怎么呆。

  他吹起了口哨,一个曲子。是美丽的额尔古纳河。

  作者简介:

  郭雪波,男,出生在野性蛮荒的科尔沁沙地的库伦旗;从小受喇嘛教文化、蒙古文化和汉文化的熏陶,而又醉心于蒙古族原始宗教———萨满教文化所崇尚的崇拜大自然的宗旨;后毕业于内蒙古蒙文专科学校和中央戏剧学院文学系,曾在内蒙古社科院文学所任助理研究员;现任职于北京华文出版社副编审、编辑部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环境文学研究会理事。出版过长篇小说《皈荒》《大漠狼孩》《火宅》《锡林河的女神》等;小说集《沙狼》《沙狐》《大漠魂》等;散文集《大漠笔记》;其短篇小说《沙狐》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的《国际优秀小说选》,根据《沙狐》改编的广播剧获国家“五个工程一等奖”。《沙狐》并译成英、法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他的中篇小说《大漠魂》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小说集《沙狼》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并在法、日等国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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