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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树皆秋色(三)

http://www.sina.com.cn 2003/12/08 15:54   北京文学

  作者:方方

  但是,华蓉的心思却根本不在山上。华蓉耳朵一直注意着屋里,她怕万一有电话铃响她没有听见,就惨了。

  只是,华蓉的电话机一直很安静地泊在桌子上,就仿佛死了一样。

  其实华蓉根本就没有料到老五不打电话会给她的内心带去什么样的冲击。华蓉先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她也没有见过老五,反正她对老五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从此当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又有何难?三天过去了,老五就真跟消失了一样,华蓉这时发现自己错了。

  第二天她还能让自己坐在桌前工作,老五没来电话,她还能安慰自己,说没什么了不起的,过几天就好了。可到了第三天,她的心里就已经空得什么都没有了。她只能坐在电话机前呆守着,希望老五的声音能从那里出来。华蓉不去阳台上望山,她站在北边书房的窗前,不时地朝着那栋老旧的教工楼张望。她想老五,哪一盏灯会是你的呢?她想老五,你真的不打算理我了?她想老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早上起来,华蓉头疼得厉害。她给教研室打了个电话请病假,要求将硕士生的课挪到下星期补上。华蓉没有吃早餐,连牛奶都没有喝。她躺在床上,昏昏而睡。一个人生活最害怕的是生病。一旦病倒,极易万念俱灰。因为这时候屋里会静得仿佛没有活物。没有人问长短,也没有人问冷暖,想喝一口水都不是一件易事。华蓉想,整个世界都似乎与她无关了,她的生生死死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人这样活一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华蓉开始流眼泪,无声地悄然地流泪。泪水将她的枕头浸湿了。

  电话却还没有来。

  十六

  华蓉病了两天,第三天她开始好转。于是她爬了起来。两天没有好好吃东西,华蓉的脸一下子如刀削下去一样,裤子也肥了一圈。她走路有些虚,一高一低的。但华蓉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要振作起来。她是老师,她有学生,她有工作,她有责任。支撑人一生的柱子有很多,缺了一根,比方爱情,但还有其他。剩下的柱子照样可以把华蓉的人生高高撑起,撑得亮亮堂堂的。

  华蓉带了八个硕士生,另外还有其他几个进修的老师听她的课。学生们很体恤她,见她身体尚虚,为她倒了茶,又让她坐在椅子上。华蓉努力让自己保持状态。她讲课从来都有张有弛,纵是生病刚好,她也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声音呈现病态。这么做当然会有些勉强,一勉强,就吃力。于是讲完课下来,华蓉的衣服都被虚汗湿透。她几乎无力走路回家,两个女生见她如此,就叫了男同学用自行车驮着她,一直送她到家。

  华蓉没有胃口,便以面包代饭。电话响时,华蓉没在意,这时候的电话多半会是教研室打来的,不是学习就是开会,华蓉常常烦这些电话。结果当华蓉接起电话,没想到听到的却是老五的声音。华蓉一下子泪水盈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五没有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反而有些小心翼翼的。老五说,你病了?华蓉说,还好。老五说,我看到你的学生用自行车驮你回家。华蓉说,只不过有点虚而已。老五说,有没有去医院看看?华蓉想到自己躺在床上寂寞而孤单的两天,眼泪便一条条往下淌。华蓉说,已经好了。说了这四个字,华蓉觉得自己行将呜咽出声了,她便强忍着自己,迅速地说,没事我挂了。然后她便挂了电话。

  结果华蓉连面包都没有吃,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她便索性上床睡觉了。

  晚上十点,电话铃像以前那样准时地响起。在这个时间段响起铃声仿佛业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因此它让华蓉有些心惊肉跳。电话当然是老五的。华蓉一接起电话,老五就说,明明是你先不理我,你还对我使气,你说我冤不冤呀!我想了几天,觉得我这么冤下去可不行,我非得翻案不可。冤有头,债有主,你得给我平反才行。老五的声音朗朗的,一副有说有笑的样子,像华蓉第一次听到时那样。

  华蓉说,我哪有不理你?我只不过是出差没开手机罢了。老五说,还狡辩。明明知道我惦记你,你就故意不开手机。你这不是存心不想理我又是什么?华蓉想说,因为我们的交往不公平,你见得到我,能掌握我的行踪,而我却不知道你,就连你走到我面前,我也不认识。但华蓉终是说不出口。华蓉想,如果她提出两人见个面,而老五不同意,那她该是何等尴尬。

  老五不介意华蓉沉默,老五说,今天老六跟我说,他表哥和表弟到汉口来看他,两个人都是头一回进城。他们从二桥搭车过来,看到这么大的桥,特别激动。一见老六,就讨论修这样一座桥得多少钱。老六的表弟说,起码要一百块钱。老六的表哥就训他的弟弟,说一百块钱修个呵欠呀,少说也得一千块。老六的牙都笑疼了,等他们走后,老六就跟我说,这俩人真是笨呀,这样一座大桥,少了一万哪里修得成?你说,老六跟他们有什么差别,一万块钱就能修二桥,再怎么少,也得花十万吧?

  老五学的是黄陂乡下话,学得绘声绘色,华蓉想不笑都不行。于是她就笑了。等到老五说十万时,华蓉已经无法止住自己的笑声,华蓉说,十万修你个头呀。

  老五也哈哈大笑。老五说,老六的这一招真灵呀。华蓉说,什么意思。老五说,老六说他最会哄女人,有一回,他正追的一个女朋友生气了,他就装傻讲了这个笑话,女朋友笑得一塌糊涂,然后气就消了。我不相信老六的这一招会这么灵,今天特地试一下,发现果然是灵哎。华蓉说,原来你是拿我当试验品?老六说,是呀。试验成功,你笑了。我奶奶说过,笑过的人不准再回头接着生气,那样会夭寿的。

  华蓉无可奈何。

  十七

  老五又开始给华蓉打电话了。老五依然一副没心没肝的语气,今天给华蓉讲个笑话,明天又给华蓉来段牢骚,有时候也讲讲他复习的情况。华蓉问老五是要考博还是考硕,老五哼哼哈哈的,表示等考取了,自然会告诉华蓉。华蓉问老五需不需要自己帮忙,老五也哼哼哈哈的,说目前暂时不需要。有一天周末,华蓉半开玩笑地,说想请老五吃顿饭。老五忙说他不会便宜华蓉,等他录取了,他非得让华蓉在汉口最豪华的地方请他吃饭。华蓉便笑说为什么非得是她请。老五说,教授钱多呀。

  华蓉想,她已经主动把球扔给了老五,老五居然轻易绕开了却又给人感觉接下了球。

  有一天,华蓉的学妹刘雯从日本回来。刘雯是华蓉读研时的同学,两个人是上下铺的关系。刘雯也没有成家,单身一个人过。但刘雯有一个同居的男友。刘雯落落大方地带着男朋友一起回母校看老师和同学。晚餐就在华蓉家吃。刘雯在吃饭时就大谈同居比婚姻更好的理论。刘雯的男朋友也与她持同样的观点。刘雯劝华蓉不必要婚姻,但一定要找个男人同居,彼此可以相互照应。喜不喜欢都没关系,过得去就行。华蓉说,你讲得有道理,但我操作起来有难度。刘雯问为什么。华蓉说,我就没有机会去认识男人。我这里只有男学生,没有男人。刘雯就笑,男学生毕业了,不就是男人?华蓉也笑,说你没发疯吧,找小不点同居?刘雯大惊小怪道,喂,什么时代了,你还这么守旧?这可是国际潮流哩。

  刘雯送给华蓉一部从日本带来的子母电话。电话有来电显示。刘雯开玩笑说,如果有男人给你电话,对他印象好,也不必让他留电话号码,免他多疑,对你感觉不好。你直接反打过去找由头接近就行了。华蓉很高兴,她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老五再打电话过来,就可以查到他的电话号码了。

  华蓉送走了刘雯,正琢磨着换电话,老五的电话就来了。华蓉说,咦,你今天早了几分钟,再晚一点,我就换电话了。老五说,什么换电话?华蓉说,我同学从日本来,送给我一部电话,特别漂亮,还有来电显示。往后,你不管在哪里打电话,我都能抓到你。老五说,还用这么麻烦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你不就行了?华蓉心里微怔一下,说,你什么时候买的手机?老五说,有一两个月了。华蓉说,你怎么不把号码告诉我?老五说,你也没有找我要呀?我还以为你怕浪费自己的电话费哩。华蓉说,你好过分。你害得我有事想找你的时候,死活要等到晚上。老五便笑,说我怕我正在打着麻将,你的电话打来了,把我这点好形象都弄没了。华蓉说,天知道你是什么形象。老五说,你不知道我是什么形象?年轻英俊,明亮开朗,活泼健康,幽默大方,基本上是人见人爱哩。华蓉笑,说你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哪有这么夸自己的。老五说,这年头,就讲究自吹自擂,用报纸的语言就是,隆重推出自己。华蓉说,哪个导师有你这样的学生,连课也不要上了,从头笑到尾。老五说,不会。我上课时特别严肃,我是一个勤奋刻苦的好学生。华蓉就又笑,说告诉我,你是哪个导师,我要问他是不是有你这个学生上课特别好玩。老五说,哈,想查我的底细呀,我可不上当。

  华蓉一下子沉默了。华蓉想,难道我不能知道你的底细吗?老五似乎察觉出华蓉的沉默,说你不高兴了?华蓉想了想,终于把她想过好久的话说了出来。华蓉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关于你的事?老五说,因为……因为……老五第一次打了结巴。打完结,老五迅速地说,这有什么意义呢?

  华蓉想既然话都说出来了,不如都说了吧。华蓉说,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坐在一起说说话吗?我没别的意思,作为朋友,聊聊天也可以呀。老五说,可我有别的意思。华蓉说,什么意思?

  老五突然大笑起来。

  华蓉感觉得到他全身都被笑声震动。华蓉心里突然发紧,她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老五笑完了,说你别误会了,我不是笑你。我是不满意你的话。你觉得我们俩个是简单的朋友吗?华蓉的心突突地跳着,这下连全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华蓉说,又怎么不是?

  华蓉期待着老五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华蓉觉得她有可能听到她最想听的话,那是她期待已久的东西。华蓉在心里积极地思索她将如何回答老五的那些话。华蓉想,如果老五向我表达爱意,我最好还是要婉拒他才是。我要告诉他,我们俩个没可能。

  但是老五却没有。老五突然转了话题。

  老五说,喜欢旅游吗?华蓉心里顿了一下,说喜欢。老五说,你去过九寨沟没有?听说那里的水色天下第一,漂亮得无词可以形容。

  华蓉立即索然。全身紧张的肌肉又一点一点松散了下来,松散得仿佛垮到了地上。自然风光再美,却不是这时候谈的。九寨沟华蓉去过,曾经为那里的美色欢呼和惊叫。但现在,九寨沟却煞了她的景致。华蓉很想挂电话了。

  老五说,等考完了我带你去旅游好不好?去九寨沟?或者走得再远一点,去西藏?华蓉淡淡地说,好呀。华蓉的回答有些机械。华蓉想,从理论上说,你已经带我去了好几个地方。你只不过说说而已,这种承诺,难道我还会信?

  老五说,你的呼应不太热烈哩。下面我要说句话吓你了。如果我们一起出去玩,两个人开一间房,你敢不敢住?

  华蓉以为自己会有震动感的,却不知为什么,她一点感觉也都没有。因为华蓉的心情已经淡下去了。她根本就不信老五真会有一天同她一起出游。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知道老五了。但华蓉还是笑着回答了老五的话。

  华蓉说,我没有不敢的,我只有不信的。

  十八

  整个夏天,华蓉都与老五热线联系着。炎热的日子容易让人焦躁。老五的电话就仿佛是清凉的风,将泊在华蓉屋里的暑气驱除一尽。

  这期间,华蓉也出差过两次。华蓉走到哪里,老五的电话就追到哪里。有时华蓉遇到什么事,也会打老五的手机。牵挂老五和被老五牵挂成了华蓉生活中极其重要的内容。

  但是老五仍然是一个谜。华蓉对他知之甚少。好在华蓉也想通了,华蓉想,你不想我见你的面,你不想我知道你的事,你不想我了解你的为人,你什么事都只是说说而已,但这都无所谓,只要你天天给我电话,只要你牵挂我关心我,便已足够。

  暑假期间华蓉没有回家。虽然父母从远方打来电话,劝她回家来休息几天,但华蓉没有答应。华蓉一来觉得过年反正要回去,二来她也想利用暑假,把手上的项目做完。华蓉心存一丝希望,那就是老五如果考试完,万一来真的要约她出门,她不能因为项目在手而导致去不成。所以,她得抢时间完成了再说。不过,这样的隐情,华蓉自然对谁也不会说。就是对老五,她也只字未露。

  但老五却回家去了。华蓉只知道他回湖南,但是湖南的什么地方呢?华蓉却全然不知。因为老五没有说,华蓉也就懒得问。其实华蓉顺便问一声也没什么,说不定老五也正等着她问,但华蓉却想,如果你想要让我知道,你就会主动说。她一点也没有想到,也可能老五会想,如果你想知道,你就会主动问。

  老五在老家,时断时续地给华蓉打电话。更多的时候是华蓉打过去。有时候老五在打牌,有时候老五在跟人唱歌,华蓉多半只能匆匆讲几句话。连着几次下来,华蓉觉得老五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心里便有些不快。

  有两天,华蓉试着不打电话,想看老五会不会打过来。结果老五竟然没打。华蓉心里酸酸的,满不是滋味,只好还是自己打过去。料想不到老五却没有开机。

  华蓉因此而难过了一天。华蓉想老五你太过分了。你明知我等你的电话,你却故意不打过来。

  好在当晚老五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老五说你前两天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华蓉说你不是也没有给我打吗?老五说,我这边家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华蓉说,我昨天给你打了,你没有开机嘛?老五说,哦,昨天呀,我跟朋友进山里玩去了,手机没了电。华蓉心里委屈得慌,但又不好说什么。老五见华蓉不说话,便说,你不要这么小心眼好不好?华蓉说,我怎么小心眼了?我又没说什么。老五说,算啦,要是为这种小事也弄得不愉快,不值得。

  这天,华蓉独自坐在沙发上流眼泪。

  华蓉想,难道我真的是在恋爱?难道我对这个老五已经动了感情?尽管一切都不可能,为什么我会为他的电话来与不来而激动和难过呢?难道我真是太寂寞,太孤独了,需要一份慰藉,以及需要一份牵挂?甚至也不管是什么人给予的,对方出的什么招式都不想弄清楚,就紧紧抓着不放手?难道就这些电话便可打乱我全部生活的阵脚?

  华蓉知道自己陷入情感迷途,她困惑而且不安。从理智上,她知道老五用这样的方式同她交往有悖常规,不可思议,至少在诚意上出了一点问题;可从感情上,她却摆脱不了自己的需要。她需要老五的电话,需要听到老五的声音。她承认她已经是老五的手下败将。

  此后的时间,华蓉都是在一种又快乐又痛苦之中度过的。老五在电话里无论说什么都让她快乐,而放下电话后,一种对老五的无从了解又让她痛苦。华蓉反反复复地回忆与老五从认识到来往的整个过程。她想事情的开始是那么自然,而到了后面却令她觉得诡异。华蓉甚至生出一种恐惧:老五是不是和他的哥儿们拿她作个试验?

  一天,老五终于在电话里说,他马上启程回学校。华蓉说,是哪一趟车,我去接你。老五说,算啦,大热天的,我打个车就行了。华蓉说,你回来就给我电话,我们一起吃个饭?老五笑道,难道我不吃你这顿饭你就过不下去?华蓉揣摸了一下他的话意,然后坚定地说,你说得对。老五仿佛停顿了片刻,然后说,来了再说吧。

  老五并没有说吃不吃饭的事。这天夜里,华蓉在梦中见到一个人,高个子,大眼睛,很洒脱的一副神态。华蓉觉得他就是老五,于是拼命地叫着,跑到他面前大声地跟他说话。对方一片茫然,无论华蓉说什么,他都面无表情。原本很清晰的面孔就在那茫然和冷漠中渐渐模糊掉了。

  华蓉不由大声地叫着,老五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没有人回答,那人已经远去。华蓉突然就醒了。朦胧中的华蓉记起了自己适才的叫喊。华蓉静了静心,然后对自己说,我不在乎你是谁,但我一定要见你。

  十九

  便是从这天起,老五的电话突然没了。华蓉打老五的手机,老五没有开机。老五的手机是华蓉联系老五唯一的渠道。手机不通,华蓉便没有任何办法。第一天华蓉有些不悦,心道你居然不给我打电话!第二天华蓉就有些烦,心又道,你再打电话来,看我理不理你。第三天华蓉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华蓉想,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什么意思呵你!

  一个星期过去了。老五依然没有电话打来。恰巧这一连几天,华蓉吃饭看报时,都看到报上登有什么什么地方汽车坠崖、什么什么江上轮船遇险的消息。那些黑色的标题,令华蓉心惊肉跳。

  华蓉的屋里又变得一片死寂。晚上十点,华蓉就开始紧张,开始浑身出汗,有时还会手足发抖。她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守到电话机前,眼巴巴地望着电话。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度过这漫漫的长夜。

  但电话也像死了一般,连一声呼吸也不发出。焦急、烦躁、不解以及思念、期盼、担忧就一起冲上来折磨着华蓉。

  暑假结束,学校业已开学。老五却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华蓉进入了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她不停地在老五住的教工楼前徘徊。她试图引起过往人们的注意。她想或许这中间会有老五,或许有老六以及他们光协的什么人,如果老五有什么事,他们看到她,一定会上前来对她说的。

  但是华蓉依然没有得到老五的任何信息。

  华蓉觉得自己心理上已经承受不了老五的这份突然失踪。不管怎么样,她都想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华蓉决定放下自己的矜持,上门去找老五。

  华蓉便去了教工楼。这是华蓉第一次进这幢楼。楼很旧,还是大跃进的时候老师和学生为证明自己的能力突击抢建的。墙壁上四处斑驳,墙角的水泥被磨损掉了,里面的红砖都祼露了出来。

  看楼的是一个老头。电话就在他的旁边。华蓉盯着那部电话,心想老五就是用它给我打过无数次电话么?想到这点,华蓉便有些百感交集。老头见华蓉看着电话发呆,便上前询问华蓉找谁。华蓉说找一个外号叫老五的人。老头摇头说没听说过。华蓉又说或者老六也行。老头有些不耐烦,说老七老八都不知道。华蓉说,我有急事找他,他的大名叫马驰。老头说,马屎?还牛粪哩。拿我开什么心?华蓉只好拿出自己的证件给老头看,说我是计算机学院的教授,有急事找这个学生。老头说这里面住的学生没几个,主要是青年教工。华蓉说,不管是学生还是教工,找到他就行。老头说,没头没脑你叫我哪找?华蓉说,就是一到晚上十点就来打电话的年轻人。老头说,来打电话的都是年轻人,我哪晓得你要找的是哪个?

  华蓉拿这个老头无奈。于是站在门口,向那些进来出去的年轻人询问。华蓉询问了至少十个以上,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老五,也没有一个人知道马驰。连老六也没人知道。华蓉一派茫然,她想这是怎么回事?

  华蓉十分沮丧,那种沮丧的感觉几达极致。仿佛一直正常运转的地球,此时突然错了位。这样的错位令一向理智一向独立的华蓉不知所措。华蓉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迷宫,到处是路,却不知道应该走哪一条。于是她心里又有些恨老五。恨他这么长时间什么都不告诉她,以致她想找他时,却一点线索都没有。老五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根本就在躲着她?更或老五从一开始就只是逗她玩玩?华蓉有些六神无主。华蓉也有些心力交瘁。

  但华蓉宁可相信老五出了什么意外的事,也不愿意相信老五只是拿她开涮。华蓉想,如果前者是残酷的话,后者则未免可怕。想过后,华蓉又自我安慰,生活既不至于这么残酷,也不至于这么可怕吧。

  华蓉再一次到教工楼。那老头依然一脸严肃地守在那里,他俩眼直勾勾地盯着华蓉,令华蓉感到阵阵心虚。

  华蓉问老头,最近这楼里有没有年轻人出什么事?这一回老头的话闸还真打开了。老头说,这楼里最近是有些邪,一连出了两桩大事。华蓉忙问什么事。老头说,一个年轻人在餐馆和朋友聚会喝酒,喝多了,跟人打架,受了重伤,听说成了植物人;另一个年轻人,从家返校时,在车上看到有人偷东西,就去抓小偷,结果人家小偷是成帮的,几个人上来对付他,他小偷没抓着,倒叫人杀得浑身是伤,送到医院,听说没进病房就断了气。

  华蓉立即呆掉了。她想,难道这两个人中间会有一个是老五?想过又想,当然,这两个人中间当然有一个是老五,要不他怎么不见了呢?

  一种无边的疼痛开始撕裂华蓉。

  老头继续说,最怪的是,这两桩事都在一天里发生。一个是英雄,一个是混蛋。你说这楼是不是有些邪?昨天学校还说打算今年把这楼拆了,盖新房子。我看也是该拆了。

  老头后面说些什么,华蓉几乎没有听清楚,她神情有些恍惚。华蓉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进门连鞋都没有来得及换,便软倒在地。

  二十

  华蓉大病了一场。她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什么东西都不吃,什么话也不说。她的一个博士生发现她一个人病倒在家,忙打110求救。救护车当晚就出现在楼下。王志强和梅芜听到楼道里人声喧哗,出门打探,方知生病的人是华蓉。

  华蓉已是面无人色。见到她的王志强和梅芜都吓了一大跳。梅芜哭道,华蓉,才几天没见,你怎么成这样了?两个人便随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

  华蓉在医院急救了三天。天天噩梦缠身,心口痛得死去活来。两个浑身血淋淋的人不停地在远处朝她手舞足蹈。他们都对着华蓉叫喊,快来救我,我是老五。华蓉挣扎着想要走近一些,但却怎么都挣扎不起来。华蓉于是也喊,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

  后来华蓉听到有人哭泣,华蓉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哭。于是她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后的华蓉第一个看到的人竟是她的母亲。华蓉很惊讶。然后她看到自己头上悬着的输液瓶子。华蓉这才明白,她生病了。华蓉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人便缓解了过来。

  华蓉的父母是接到梅芜的电话赶过来的。华蓉的哥哥和姐姐也赶来了。老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华蓉怎么回事。华蓉知道自己的病因,但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华蓉只是说,可能赶项目太狠,累倒了。华蓉的母亲便使劲抱怨王志强,说他们不该让华蓉有这么大的工作量。王志强一脸委屈,却也只能不停地向华蓉的母亲道歉。华蓉只好在心里对王志强说,对不起,只好让你担待着一点。

  华蓉一清醒便坚决要回家。任人劝说,她都不肯留在医院。她公开的理由是不想让父母和兄姐每天往医院里跑,回到家里也可以休养。隐秘的理由却是华蓉还放不下她想等的电话,华蓉心存着几丝侥幸。

  医生给华蓉作了全面检查,觉得华蓉身体并无大碍,的确是劳累和疲惫的缘故。只要好好休息一阵子,就会没事。但医生却私下对华蓉的母亲说,华蓉的病可能是出在精神上。或许受了什么刺激,千万不要伤害她,要化解她心里的结,免得不小心转为忧郁症。

  这一点,华蓉本人并不知道。

  华蓉又回到了她的家里。华蓉的父亲和兄姐因各自尚有工作,都陆续回去了,只留下华蓉的母亲陪着华蓉。华蓉每天恹恹地躺在床上,不想说话,也不想起来。她不看电视,不上电脑,连以前天天要看的报纸也不看了。华蓉的心里被深深的悲哀所笼罩。华蓉想,老五多半是死了。他的死固然令她悲伤,然而最让她受不了的还不是死亡,而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老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为这个人伤心动情,为她坐卧不安。为他而空空落落,为他而充实饱满。为他而笑,为他而哭。听到他的声音就快乐,接不到他的电话就痛苦。但她却对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他真实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住在后面的教工楼里也不知道,他曾经对她所说过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还是不知道。老头说,一个是英雄,一个是混蛋。他们都死了,她却不知他们两个哪一个是老五。

  华蓉的心里为百结所缠。

  华蓉的母亲是教古典文学的,很知道怎么跟人谈话。每当华蓉恹恹地躺在床上沉默不语时,母亲便坐在床边,长一句短一句地自话自说。母亲能看透华蓉生病的根本原因。所以有些字华蓉的母亲只字不提,比方爱情,比方婚姻。有一次华蓉的母亲说起了九寨沟,华蓉的神情立即就散乱了,华蓉的母亲马上就转了话题。后来她就不说任何与旅游相关的事。她说得最多的是魏晋文人的故事。像王子猷雪夜访戴、谢安与人围棋之类。华蓉便静静地听着她说。偶尔的时候,她会插上一两句嘴,提出一点小小的问题。每逢这时,华蓉的母亲就特别高兴。

  时间就在与母亲每天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中过去。刚回家时,华蓉的头发大把大把地下落,华蓉的母亲每天要从卫生间里扫出一大团。慢慢地,华蓉的头发越掉越少,有几天只掉了几根。华蓉的母亲长嘘了一口气,她知道,华蓉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有一天早上,华蓉醒了。见母亲站在窗口看山,便也起来走了过去。母亲说,这里的空气真是新鲜呀。华蓉说,是呀,我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站在这里呼吸新鲜空气。母亲又说,这山多漂亮呀,可以说是越看越觉得漂亮。华蓉说,当然了,要不我怎么会搬进这套房子。母亲说,看着这样的山,心里有踏实感。华蓉笑了,说妈你怎么跟我想得一模一样。

  华蓉突然记起,她已经好久没有细细地看山了,而这山在她心里曾经是每天与她相伴的丈夫。它给她关怀和温暖,为她变幻季节和色彩。送她出门,迎她回家。为她浅唱低吟,也为她呼啸叫喊,她居然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冷落它忽略它,甚至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华蓉想,老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对我这么重要吗?记住他给过我帮助给过我快乐,还不够吗?记住他让我痛苦让我不安,还不够吗?如果他死了,这件事就过去了,如果他没有死,这件事也过去了。既然一切都进入了过去时,我又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华蓉想过,内心一下子就平静了。这天的中午,华蓉就跟她的母亲说,她已经全好了。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她心里的结也已经完全解开。母亲明白华蓉的意思,她笑了,说这才像我家的华蓉。华蓉的母亲仍然没有问华蓉解决了什么问题,打开了什么结。她只是一边清理着自己简单的行李,一边对华蓉说,像你这样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你什么样的难关不能过?

  华蓉很高兴。华蓉说,妈你最了解我。

  二十一

  华蓉的生活回复了平静,几乎完全回到了以前的状态。只是每天的晚上十点,华蓉仍然喜欢坐在电话跟前。她如果不坐在这里,心里就虚虚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当华蓉坐在这里的时候,老五的声音会一直响在她的耳边。华蓉有时候还会分析那两个事故中,哪一个人是老五。华蓉觉得跟人喝酒打架的人有些像老五,又觉得在车上抓小偷的人也有些像老五。这时的华蓉就会想,如果我是一个泼辣一点的人就好了,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多大年龄,住在哪间房,学什么专业,家里有什么人,住在什么城市或什么乡村,不也很好吗?我为什么这么矜持,这么放不下自己的自尊心呢?错的是我自己,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华蓉这样自责自怨的次数越来越多。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走着,离老五的电话消失有一个月或两个月?这天的晚上,外面起了风,山上的树都摇晃着呼啦啦地叫得很凶。华蓉开了一扇窗,山上的喧哗便都涌进了屋里。

  十点钟,非常准时的十点钟,华蓉的电话响了。华蓉正坐在电话跟前,像她近些时那样把自己沉溺在往事和自责中。突兀而起的铃声,让她吓了一跳。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恐惧。她全身发抖,然后拿起了电话。

  里面传来了老五的声音。真的是老五的声音。

  老五说,你还好吧?那熟悉的热烈的有些淘气的带着笑声的问候让华蓉战栗。华蓉立即泪流满面。

  华蓉说,你是老五吗?是老五吗?老五像华蓉第一次听他电话那样爽朗地大笑着。老五说,你还好吗?难道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华蓉说,你到哪里了?你出了什么事?老五说,没有呀,我一切都是好好的。华蓉说,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老五说,哦,是这样,我们住的那幢楼条件太差,我刚到学校,老六就拉我在校外租了房子,为了应考好冲刺呀。华蓉说,你的手机为什么不开?老五说,我在返校的路上,手机被人偷走了,所以,我就干脆把外界的联系都掐断了。

  老五依然快乐而爽朗。但华蓉的心却开始发凉。

  老五说,我本来打算考本校的博士生,但今年报考的人特别多,估计我竞争不过那帮人。我同学告诉我说天津大学搞数控的马宏教授今天才开始招生,报他的人不多,我如果改报他的名下,机会比较大。他好像是你同学对不对?华蓉说,哦,马宏呀,他是我的同学。老五欢呼地叫啸了一声,真的是呀?太好了。你是不是还欠我一顿饭呀?这回我强烈要求你请了。我想你等着请我这顿饭已经等得太久了吧?

  华蓉几乎已经死过去了一次,而老五消失的理由却这么轻松简单。现在失踪的老五又回来了,回来的理由却比消失更加简单。

  华蓉说,你说完了吗?老五说,没有呀,这么久没有通电话,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讲哩。华蓉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老五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说,怎么会?我听得出你的声音。

  华蓉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你打错了电话。你恐怕弄错了一个数字。华蓉说罢便把电话挂了。

  二十二

  第二天,华蓉叫了几个学生来帮她把房间的布置全部打乱。按照华蓉的要求,他们将家具重新摆放了一遍。客厅的电话被挪到了餐桌旁边。沙发也转了方向。

  七八个学生一直干到中午,华蓉与他们有说有笑的,整个屋里都焕发着一股新鲜明朗的气息。中午华蓉请学生们在学校的餐馆吃了一顿饭。饭后,华蓉便打车到洪山电信局,她把家里的电话号码换掉了。

  从此这个叫老五的人被剔除了华蓉的生活。

  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华蓉没进家门,直接上了山。她沿着山上的小路慢慢地走着。那曾经是她多么熟悉的道路呵。重新走在她熟悉并且热爱的路上,她只觉得自己内心平静。山上的树叶都黄了,纷然地落着,小路几乎被落叶完全覆盖。

  回到家,华蓉推窗透气,一面山都在眼前,树树都舒展着秋色,这秋色染透了华蓉的心。

  作者简介:

  方方,本名汪芳。1955年生于南京。曾当过4年装卸工人。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始发小说。毕业后分配至湖北电视台。1989年调入湖北作家协会。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北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已出版小说、散文集50部左右。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随笔《到庐山看老别墅》,中篇小说《风景》《桃花灿烂》等。

  (完)  (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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