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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树皆秋色(二)

http://www.sina.com.cn 2003/12/08 15:51   北京文学

  作者:方方

  老五说,哎呀,昨天你不是笑呛着了吗?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比方呛坏了肺,或者呛出个心肌梗死,我岂不是有责任?警方较真追查起女教授死亡原因,判我一个伤害人才罪,我岂不是又亏得太大?所以今天特地问问情况。退一万步,就算真出事了,我也好准备花圈什么的吧?你帮我挣过不少面子,我多少也要寄托点哀思呀。”

  老五一惊一乍的这通话,让华蓉哭笑不得,华蓉散淡下去的精神就又提起来了。华蓉说,我真要有什么事,也轮不上你送花圈呀?老五笑了起来,说,咱没资格公开送,私下里往那块石头跟前放,还不行么?说得华蓉也笑了起来。华蓉说,叫你这一说,像真的一样了,你这是咒我哩。老五说,不敢不敢,要是真的,我哪笑得出来,哭也得哭几天哩。华蓉说,这种话谁信呀。老五说,真的,是真的会哭的。我这人,感情特别脆弱,特别深沉。

  华蓉不禁大笑起来。华蓉说从你嘴里说出这话,让我觉得好肉麻。老五也笑,说,我也觉得自己肉麻得厉害。可是女人都爱听肉麻的话,没办法,所以我们光协的人成天都在操练怎么样可以把话说到最肉麻的地步。华蓉笑,练好了,就出门去哄女孩子?老五说,华教授你以为现在的女孩子好哄么?难啦!她们现实得很。不光要肉麻的话,首先要看你有没有钱,其次再看你有没有社会背景,最后再看你有没有前途,你人品怎么样就无所谓了。咱们学校的女孩子,眼睛全都盯着四十岁以上的成功男人,说他们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阶段,嫁过去就能过好日子。轮到我们这拨人的,就光剩些被成功人士挑剩的歪瓜裂枣了。华蓉说,不要这么说人家女孩子,你们男的也一样呀。除了现实,而且还俗气。光想挑漂亮的,逊色一点,就说人家歪瓜裂枣。你们好不到哪去。老五笑了,说我这真是找死,在女生面前说女生,这不是照着地雷踩么。华蓉纠正道,你是在女老师面前说女生,我自然是要护她们的。老五道,糟,又踩了一个雷,而且还响了。讲忘了形,没记得你是教授。不过我得申明一下,你大不了我几岁,表面上看,我比你还显老。华蓉说,这是个无效申明,老师就是老师,无论大小。老五赶紧道,好好好,你是老师,你以后在背上挂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是老师。免得一不小心,又有学生忘了形。华蓉听了这话,刚想笑,但一转念,又忍住了,华蓉想,不能让学生在自己面前太轻佻了。

  这天老五跟华蓉聊了将近半小时才打住。撂了电话,华蓉站到窗前透气。华蓉想,他为什么要说我大不了他几岁,并且比我还显老呢?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要表达什么还是想对我暗示什么?

  暗夜的天空很沉静,只几粒星星飘一样地浮在上面。风有几丝丝凉意,扑面而来,让人觉得分外惬意。华蓉想,真是一个好爽的夜晚呵。

  九

  此后,老五就总在晚上十点给华蓉打电话。老五总有说不完的闲话。老五的话总是让华蓉笑个不停。华蓉觉得老五的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都与她完全不同。他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大脑。

  老五说,他以前陪老六去跟人相对象,可每次对方都把他相中了,却从来没有相中老六。现在老六决意找一个有过婚史的女人。老六每次跟人套近乎想请人帮他介绍对象时,总是一开口就问,你们那里有没有人家死了男人?老五学着老六的腔调,华蓉笑坏了。

  老五又说,有个富豪要出国,这天正好航空班机停飞,富豪得办手续转机。人家都排着队,富豪一路挤到前面,想插队。他把机票甩给服务小姐说,我必须坐这班飞机的头等舱。服务小姐说,先生,我很乐意为你服务,但我得按先来后到的次序。富豪很生气,大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服务小姐听他这一问,就拿起麦克风大声广播道:各位旅客请注意,F12号柜台前有一位先生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有哪位旅客能帮他识别身份的话,烦请到F12号柜台,谢谢!华蓉听到这里,立即笑出了声。老五说,还没完哩。那富豪气得要命,愤怒地瞪着服务小姐,说FUCK YOU。那服务小姐满脸笑容,从容地说,那您也得先排队才行。华蓉笑得软倒在沙发上。

  老五还说,今天他们光协的几个人骑车出去郊游,路过一个名叫“乡巴佬”的村头餐馆,见它挂在外面的菜牌很是有趣,便进去吃饭。他们点了四盘菜,一盘“乱棒打死猪八戒”,一盘“波黑战争”,一盘“一国两制”,还有一盘“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吃之前,他们怎么也想像不出来这些菜会是些什么。结果等菜上桌后,他们一干人笑得下巴几乎掉下来砸了脚。“乱棒打死猪八戒”就是几十根豆芽上放了几片猪头肉。“波黑战争”就是菠菜炒黑木耳,“一国两制”是炒花生米和煮花生米共放一个盘里。最让人意外的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那是两只猪脚压在几根香菜上。老五说,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幽默的餐馆老板。华蓉听得目瞪口呆,几乎又一回把自己笑呛着。

  老五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笑话,令华蓉觉得每天晚上的十点钟,就仿佛是她一个节日的开始。到那时她总是从头笑到尾,笑完后,放下电话,浑身轻松。华蓉想,自己这一辈子发出的笑声全部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老五这一两个月让她笑得多。华蓉因为这些笑声,精神爽了起来,走路也觉身轻如燕。

  华蓉因为精神头好,干起活来劲头十足,不知觉间又把睡觉的时间向后挪了近一个小时。有一天,老五打电话来,一边说话一边呵欠连天。华蓉说,怎么没精神?老五说,睡眠不足呀。你们楼那颗北斗星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这些日子天天都不熄灯。我们发誓要跟它打拼的,眼下有点拼不过了。老六昨天晚上恨不能去砸灯。华蓉一想这些天自己果然是睡晚了许多,不禁哈哈大笑。老五说,你笑什么?华蓉说,我笑你们这帮学生拼不过老师,竟然想去砸人家的灯,真可怜。老五也笑了,说这是老六,不是我。老六说,他打算牺牲自己,以便把大家从睡眠不足中拯救出来。你知道不,他老先生一夜不睡没关系,早上可以补懒觉。可我们不行呀,我们要不去上课,老师嘴上带笑,心里骂娘哩。华蓉说,哦,是这样。

  这天晚上,华蓉便早早睡觉了。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满耳满心都是老五的声音。华蓉想,这个老五,实在是有些意思。

  十

  在华蓉最愉快的这段日子,她竟遇到了她人生中最倒霉的一件事。华蓉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也会轮到她的头上。

  华蓉的一个博士生,叫严俊,写了一篇论文,内容一半以上都是抄别人的。华蓉看过这篇论文,并没有发现是抄袭,但她觉得文章观点有些陈旧,推理亦有些混乱,便直接在上面作了一些批点,让博士生拿回去进行大改。华蓉特别批写道,修改完后,请勿急于发表,待我看后再说。结果博士生急功近利,他把华蓉的名字署为第一作者,寄到学术杂志去了。巧的是学术杂志恰逢一篇稿子出了问题,版面空下,而编辑偏是华蓉的低班同学,一向知道华蓉的认真严谨,于是将那论文发表了。

  被抄袭者正在英国读博士后,恰此时回国奔丧,突然就看到了那本杂志。于是愤怒地撰文,贴到各大学的网站上。网上的学术打假者们立即行动起来,他们找出了原文,将抄袭文章一条一款地进行比照。第一作者是华蓉,第一剽窃者的名衔自然也落到了华蓉头上。于是臭骂华蓉的帖子铺天盖地。

  华蓉因赶着做公安局的防火墙项目,一连几天都没上网游走,竟是不知自己已经陷入如此绝境。

  第一个告诉华蓉这个消息的是老五。老五在半夜把电话打到了华蓉家里。华蓉听此一说,人都僵了。她连夜爬起来上网。华蓉先看了那博士后的论文,又看了批评者对比的文章,立即就有魂飞魄散之感。再看后面的跟帖,各种恶毒的粗痞的漫骂和讽刺,足以让华蓉无颜见人。其中有一个帖子赫赫然大标题为:“道是博导缘何年轻,原来全靠剽窃成名。”这时的华蓉,人都几乎要垮掉了。

  华蓉欲哭无泪,觉得自己的一世名声就败在了这个学生手上。幸而老五的电话及时打来。华蓉向老五讲述事情的过程,讲的时候,华蓉不禁失声而哭。老五很替她着急,一边安慰,一边替她出主意。老五说,你不要急,这没你什么事,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需要把这件事跟学校说清楚就行了,最好直接找校长说。

  第二天华蓉便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请校学术委员立即成立了调查小组进行调查。华蓉便叫了那个博士生一起,让他向学术委员会讲述事情原委。事实是华蓉一则根本没有同意博士生发表此文,那份原稿上有华蓉的批字,二则华蓉从来就不在学生论文上署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过,这次的署名完全是学生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所为,纯属学生的个人行为。

  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也很清楚,调查小组基本上认定剽窃事件与华蓉无关。但因为网上传播得影响太大,名声太恶,校方担心处理得不好,臭了学校的名声,于是学术委员会为了慎重起见,暂不表态,又开始进行第二轮调查。

  这件事前前后后花了十天时间。这十天华蓉气急交加,仿佛天天都在油锅上。华蓉完全不敢上网,因为但凡高校的BBS上都能看到骂她的帖子。华蓉一想到那些谩骂的文字,便紧张得浑身战栗。

  只有老五天天都给华蓉打电话。老五的电话越打越长。没有老五的电话,华蓉简直不知道那几天自己怎么度过。

  有一天,老五突然打电话要华蓉上网去看看。华蓉不肯,老五一定要她看。老五说,你要不看,你会后悔的。

  华蓉于是战战兢兢地上了网。不料她看到凡是骂她的BBS上都贴着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就叫《华蓉无罪》。文章披露了事情的真相,甚至还贴上了华蓉在那篇论文上批字的照片。文章结尾说,我们为有严俊这样的同学而倍觉耻辱,但我们为有华蓉这样的老师而倍觉自豪。

  这篇文章一出,骂华蓉的帖子立即全部消失。接下来同情和理解以及向华蓉表达歉意的帖子一条一条地跟在后面。甚至还有一些表示对华蓉的钦佩,因为当教授要做到华蓉这一步也不容易。

  华蓉看得热泪盈眶。这时老五的电话又来了。老五开心地说,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吗?华蓉哽咽着说,老五,是你做的?老五说,我是你哥儿们,我怎么能不帮你?华蓉继续哭着说,老五,谢谢你。老五笑了起来,喂,你真哭呀,你忘了你是老师了?你就不担心在我面前没面子?

  叫老五这么一说,华蓉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华蓉想,糟糕,我是老师哩。

  第二轮的调查结束了,结论依然同上次一样,华蓉没有任何责任,但她的那个博士生却被开除了学籍。那学生走时,不敢见华蓉。华蓉原想把他找来教训几句,老五说,算啦,他连学籍都丢了,这个教训也够大了,你当老师的就饶人家一把吧。华蓉觉得老五说得有理,便也没说什么。

  这场突如而来的风波折磨了华蓉一场,但到底没有影响华蓉的名誉和事业。只是它给华蓉的生活却带去了莫大的冲击。

  最直接的副作用就是华蓉习惯了老五的电话,倘有一天老五的电话没来,华蓉心里便若有所失。

  十一

  华蓉已经好久没有独自到山上溜达去了。每天早上开窗和晚上关窗时,也常常忽略了山景。以前华蓉心里空空落落的时候,她需要山上的风和树来填满她的心。而现在,华蓉心里是饱满的,所以,当山上刮过来的风,带着树林里的湿气和树叶的芬芳从华蓉面前拂过时,华蓉竟是没有注意到。

  华蓉甚至忘了季节正在改变山的颜色。

  有一天,梅芜遇到华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半天,打量得让华蓉不解。华蓉说,怎么了,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梅芜说,在谈恋爱?华蓉笑了起来,说恋爱是什么?它是吃的还是穿的。梅芜说,你别哄我。最近我见你脸上总是带笑,走路也是脚步轻快,有时还哼哼歌,跟你以前完全不一样。我是恋爱过的人,一看就知道你的生活有了变化。

  华蓉笑道,你不是说四十岁的女人是垃圾吗?这年头还有谁肯跟垃圾恋爱呢?梅芜一副不信的样子。梅芜说,没有吗?真的没有吗?那你怎么会显得这么快活呢?华蓉说,人只有一辈子的活头,没有了爱情,难道连快活都不应该有?梅芜说,我们女人嘛,一辈子不就是靠爱情支撑着?华蓉说,不见得吧?人生又不是只有这一样东西。梅芜说,华蓉你就别嘴硬了。夜深人静,熄了灯,你一个人躺在床上,针掉在地上都像打雷声,那时候你内心还会觉得快活?你要真这样,算我服你。华蓉说,是吗?如果我就是很快活呢?如果我把针掉地上的声音当锣鼓听呢?梅芜盯着华蓉,冷笑道,人都说你华蓉是一个很真实很自然的人,我看未必。如果你坚持那时候你也快活,你就是天下最虚伪的人。华蓉也同样的眼光盯着梅芜。华蓉说,梅芜,有些东西,你永远都无法理解。

  华蓉说完,便自顾自而去,梅芜却没有放过她,梅芜在她的身后说,可是有一点,我非常清楚,那就是你未必知道你心里有多么寂寞。

  华蓉没有说话。华蓉仿佛被梅芜击中死穴,因为华蓉当然知道自己的多么寂寞。但是不肯服输的华蓉又想,笑话,难道你知道?

  晚上八点,华蓉正工作得紧张,电话铃突然响了。华蓉心道,不是学生的就是教研室什么人的,她怕说过电话后,中断思路,便不想接,伸手将桌边电话拿起又挂上。可是电话还是响,一遍一遍地骚扰着华蓉。这是一个打发不走的电话。华蓉无奈,只有放下手上的事,接起电话。

  却不料电话那头是老五的声音。老五有些不安,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华蓉说,还好,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这时间打电话来。老五说,有个老同学从深圳过来了,一会儿我们要出去喝酒。我担心你等我的电话,就提前打给你说一声。

  突然就有股热流在华蓉心头一涌。华蓉没有说话。老五说,你怎么了?华蓉说,没什么。老五说,十点钟,就算没我的电话,你还是要歇一会儿,至少休息半个钟头,别太累着了自己。华蓉说,好的。老五说,我不多说了,他们在外面叫得很凶,那帮人都跟狼似的。华蓉说,你去吧。不过,老五,夜酒不要喝得太多。老五说,我知道了。

  这一次老五的电话最短,三分钟都不到,可是却实实在在地干扰了华蓉。

  华蓉坐在电脑桌前,心里老是响着老五的那句话:我担心你等我的电话,就提前打给你说一声。似乎跟平常说得一样随意,却带着绝不同平常的温暖和关切。华蓉的心有些慌乱,有些茫然了。

  电脑已经进入了屏幕保护程序。三维花盒变成圆球,变成锥体,变成方块,在华蓉面前晃来晃去。华蓉的心是散的,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案头的事情也就没办法做下去。

  华蓉想,我这是怎么了?

  十二

  去成都开会的日期迫近。华蓉订好了机票,想想觉得应该告诉老五。老五晚上打电话时,华蓉就说了。老五说,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我好给你打电话。华蓉说,我没有手机。

  老五立马就叫了起来,你们这种教授怎么这么小气?什么时代了?手机都不配一个?钱都留着干什么?华蓉说,跟钱没关系,主要是平常没有用场。老五说,难道买一样东西就非得天天用?只在关键时候用一用,就不值买了?华蓉说,我也没什么关键时候,所以就没买。老五说,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关键时候?前不久一个旅游团去越南,在海上遇了险,全靠一只手机跟岸上联络,才把人都救了上来。这时候的手机还不抵了你家买的所有东西?因为它能救人命。

  华蓉想想觉得老五说得对,更何况,有了手机,她无聊时,也可以给老五打电话。于是第二天,华蓉便匆匆忙忙上街去买了一只。手机是三星牌的,银白色的外壳,小小巧巧的,华蓉很是喜爱。拿着手机,华蓉全然不知道应该怎么操作,只好跑到教研室去,请王志强指导。

  王志强一边教一边说,我真搞不懂,你花这冤枉钱干什么?又没什么人给你打电话。华蓉说,没人给我打电话,我就不能给人打?王志强说,我还不知道你?你的电话能不打就不打的,谁还指望接你的电话。华蓉笑道,王志强,没准我打给你哟。王志强怔了怔,说你打电话给我?华蓉说,万一飞机出事,我好打电话留下遗嘱呀。王志强说,华蓉,最近你好像比以前幽默了好多哩。

  晚上老五打电话来,华蓉不等他说什么,赶赶紧紧地把手机号码告诉了老五。老五说,想通了?不省钱了?华蓉说,早说过了,不是钱的问题。买这个是怕万一出什么事,好用它来留遗嘱。老五便笑,说尊敬的华教授,你现在说话好像用了我的语气。华蓉一想,也是,便也笑了,说这就叫近墨者黑。老五便又笑。华蓉说,你笑什么?老五说,你哪里有近墨?你只是听墨者言而话黑。华蓉想,果然不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老五。她对老五的一切都一无所知,除了老五的声音。不过,华蓉一转念又想,她是老师,老五是个学生,她有什么必要去知道老五更多呢?听听讲讲电话便也足够。

  老五见华蓉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忙说,生气了?华蓉说,怎么会?老五说,那怎么不说话?华蓉说,不知道,突然就没话了。

  老五便也沉默。几秒钟后,老五说,谁送你?华蓉的心怦然而跳,这是一种史无前例的跳动。华蓉迟疑了几秒,说我常出差,也不需要什么人送,我已经找车队要了车。

  华蓉很想老五接上她的话。她想听到老五说那我来送你吧。但是老五却没有说。老五只是说,哦,是这样。华蓉心里有一丝失望一掠而过。华蓉说,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有什么事好给你打电话。老五说,还是我给你打吧,我们这儿是公用电话,管理员得站在走廊上大声喊名字,麻烦。华蓉一想,也的确麻烦,便说那好。老五又笑了起来,说你要记得把手机打开,一直到睡觉前再关上,否则就白买啦。

  华蓉走的那天下起了雨。华蓉出发得很早,怕长江一桥堵车,便走了二桥。结果料想不到车走二桥奇顺无比。尽管车到天河机场时雨下得更大,但华蓉还是早到了一个多小时。司机放下华蓉便回去了。华蓉无聊,办完登机手续,进了候机厅,就只好在书摊前翻书看,看得自己累得发慌才听到广播叫登机。

  华蓉上到飞机,放好行李坐定后,见她座位旁边的小伙子用手机打电话,说一会儿要关机了,所以现在打声招呼。华蓉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一直没有开。于是华蓉忙不迭拿出手机打开了电源。孰知手机上的灯刚亮,她便听到铃响。起先华蓉还以为是旁边小伙子的手机铃声,扭头看,发现小伙子正打着电话。再低头细看时,方发现响出声的正是自己的手机。

  华蓉慌张地接手机。这是华蓉第一次接听手机。华蓉说,喂,你好。对方没等华蓉的问候声落下,便吼了起来:你怎么回事?千叮咛万嘱咐让你记得把手机打开,你倒好,一直关机。你知道我一早打了多少遍?

  这是老五的吼声。华蓉有些歉疚,华蓉说,对不起,老五,我忘了。主要是我还不习惯用。你有事吗?老五说,你说能有什么事?下这么大的雨,我当然要知道你的飞机会不会正点开,如果延误,你在机场怎么办?谁知道你会不会照顾自己。华蓉说,我已经登机了,飞机会正点开的。老五说,到了那边,一下飞机,就开手机,听到没有?华蓉说,知道了。你别生气呀,老五。老五这才缓解了语气,说哪里会呢?我打不通你的电话,一下急了。好吧,你现在可以关机了,飞机起飞时,手机是一定要关的。

  华蓉关了手机,却无法形容自己的喜悦。华蓉想,老五早上就这样一遍一遍地跑到公用电话前给我打电话么?华蓉想时,便幻想出一个年轻男人,不停地从宿舍疾步而去,然后站在走廊的电话前焦急着面孔打电话。快乐便从华蓉的幻想中一直浮上心头。

  飞机非常顺利地抵达双流机场。成都是阴天。天空中灰灰的,仿佛染了色。比华蓉早到五分钟的南京大学钟瑛教授见到华蓉又是拥抱又是握手。钟瑛教授因与华蓉一起开过好几次会,彼此很熟。钟瑛教授说,你怎么又年轻又漂亮了?你好像倒着长哩。华蓉笑道,哪里会?你拍我马屁可没什么好处。钟瑛教授又说,我记得你说,成都的天气总是阴沉着脸,特别容易让心情不爽。今天你看上去很爽呀。华蓉说,是吗,那样的蠢话也是我说的?不过我今天的确心情很爽。

  汽车很快朝成都市区驶去。

  华蓉这次记得打开手机了。如果手机铃响,肯定会是老五。因为除了老五,没有人知道这只手机的号码。王志强虽然教会华蓉使用手机,但华蓉却没有把手机号给他。华蓉想,这是我和老五的专线哩。

  便是在华蓉愉快地漫想着时,老五果然来了电话。老五说,平安到了吗?华蓉便笑,说不平安能接你的电话吗?老五也笑,说怕你要交代遗嘱哩。华蓉大笑了起来,说这次你没机会,只能等下次了。华蓉笑时,头仰在了座椅上,钟瑛便斜着眼望她。

  十三

  成都之行,是华蓉生平最愉快的一次出差。虽然一连好几天,成都都是阴着面孔,但华蓉却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成都更好的地方了。普天之下,四处光明。华蓉作论文演讲时,满脸流光溢彩,声音洪亮。下来后,钟瑛教授三番两次盯着她,说你有些不太对劲呀。华蓉便笑,说恐怕是你不对劲吧。钟瑛教授说,不不不,以前从没见你有这么多电话,也从来没有见你笑成这样。华蓉便笑而不答。

  人在成都的华蓉,每天都接到老五的电话,少也有两通,多时甚至早中晚都有。华蓉担心他的电话费居高不下,老五说他没那么傻,他是用卡打的,有时还会用网络电话,不要钱。华蓉觉得老五的本事还真大,这些事,华蓉想也想不到上面去。老五在电话里问成都的天气,又问华蓉演讲得怎么样,有没有把男教授们镇住。还说成都男人喜欢坐在茶馆里摆龙门阵,要华蓉也去坐坐,闻闻人间气息。

  华蓉说,你觉得我平常连人间气息都没闻过?老五说你那虽然也是人间,但没气息。华蓉说这话怎么讲?老五说,人间气息就是要有些脏兮兮臭哄哄的味道,要有人吵架有人胡说的声音,要屋子里一派凌乱,你有吗?华蓉回答不出来。华蓉那里是没有。华蓉有的只是山上的树和鸟。华蓉看树被风吹,听花开的声音,闻植物的清香,被鸟叫感动。

  老五便要华蓉无论如何去爬一趟青城山。老五说,这地方可能适合你这样的人。但华蓉没去。青城山华蓉以前去过,华蓉从来也没有觉得青城山适合她。华蓉倒是喜欢都江堰。她觉得站在都江堰的江畔,会觉得人的智慧和创造力量真是无穷无尽。华蓉想,老五你以为我对那些空灵的东西有兴趣?我是一个科学家哩。

  会议一结束,华蓉就回家了。刚进门,老五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华蓉说,你也太神了吧?好像跟踪我似的。老五说,我正要去食堂买饭,看到一辆普桑往你们楼开,我想会不会是你在里面,就盯着看了一下,果然就看到你的头。华蓉说,这么巧。老五说,缘分嘛。华蓉心里顿了一下,没有说话。老五说,你别紧张,缘分也不光是说男女缘分,还有什么朋友缘分、师生缘分、难友缘分、同牢缘分哩。华蓉笑了,说是我紧张还是你紧张?老五也笑,说我还不是怕你骂我?华蓉说,我骂过你吗?老五说,目前为止还没有。好啦,我不跟你多说了,要不食堂该没饭了。

  华蓉放下电话,将屋里的窗子全都打开。山上有几束杜鹃花开着,粉粉的,仿佛发现华蓉立在了窗前,便努力地散发着自己的能量,展示自己的美丽。

  华蓉没有看到。华蓉现在心不在山。依然生长着的绿树和鲜花,依然吹来拂去的风,依然披着阳光金边的山顶,虽都在华蓉的视野内,却都没有从华蓉的眼睛进到心中。

  华蓉的情绪沉溺在一种她自己也弄不清的漩流中,这漩流流转飞速,令她的内心激扬而动荡。

  华蓉出行从来都没有这样被人牵挂过。从来都没有人对她出门是否顺利,回家是否平安有过关注。从来都没有人因为她的无恙而松一口气,因为没有人为他提着气。从来也没有人恐她在外寂寞而时时问候。现在华蓉都有了。她有人牵挂,有人担心,有人关注。不管这些东西来自什么样的心情甚至目的,反正华蓉都有了。有了这一切,华蓉的人生变得何等的丰富和充实。

  晚上,老五按时打来了电话。老五用一种惊喜万分的语气说,我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原来那盏北斗星就是你的呀。你一走,它就熄了,让我们好舒服了几天,打牌看球喝酒,样样都玩了一轮。今天老六正吆喝着找人斗地主,结果突然看见灯亮了,老六沮丧地蹲在地上捶脑袋,说不是都说是那老教授去世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呢?我这才想起,这灯应该是你开的。

  华蓉差点笑岔了气。

  十四

  早上华蓉起床的时候,突然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她很想见见老五。

  这个念头一起,便挥之不去。认识老五这么久,两个人在电话里说话也已经十分随便,甚至有一些亲昵的意思。华蓉什么事都向老五讨主意,而老五对她的关切和体贴也令她对老五生出许多依恋。这一点,华蓉想,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然而她对老五的一切都一无所知。老五是哪里人,老五多大年龄,老五学什么专业,老五长得什么样子,老五有多高的个子,老五住哪一间屋,老五的电话号码是多少,老五在哪个教授门下,甚至老五现在是学生还是教工,诸如此类,华蓉始终没有问过老五,而老五居然也就从来没有说过。如此这般,就仿佛老五一直深藏在暗处,却将她所有的行踪都掌握在手中。

  华蓉觉得这显然不合常规,但又无法说出所以然来,因为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人家老五,老五又凭什么要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呢?

  这天老五打电话来,话说到一半,突然说,哎,你今天这条裙子很好看哩。老五现在已经不叫华蓉为华教授了。老五叫她“哎”。华蓉说,你看到我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老五说,打了呀,我朝你笑了笑,你也朝我示意了一下。华蓉惊道,是吗?她使劲回忆哪个学生跟她打过招呼,但却回忆不出来。因为校园这么大,走在路上,总会有学生热情地叫她一声。华蓉说,那你可以报名字呀。老五说,好几个同学一起走,我不好报呀。华蓉说,这好像不太公平哩。你总能看到我,而你走到我面前,我却不知道你是谁。老五说,学校不就是这样?学校老师只有几千个,学生却有几万人。学生可以把老师的底细弄得一清二楚,老师却没办法认全学生。再说了,我都走到了你面前,你却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你是不是也有些问题?

  老五的话有理有节,回得华蓉无话可说。华蓉想说,难道你不想我们坐在一起喝喝茶,当面说说话?但话到了嘴边,华蓉还是没有说。华蓉觉得俩人见面的话,应该由老五先提出来。

  但老五就是不说。老五只是一如既往地给华蓉打电话,在电话里说许多笑话,华蓉听了虽然也跟着笑,但心里却觉得已经没有以前有趣了。好几次华蓉找些事情套老五,想让老五提出来彼此见个面,但老五不知是真的感觉愚钝,还是装傻。华蓉说,听说《英雄》的电影很好看哩。老五说,是呀,我前两天刚看了。值得一看。华蓉说,哪天买张碟去看看算了。老五说,不行不行,这电影最好要去电影院看,而且得去好电影院,那样才能找到享受的感觉。华蓉说,一个人看电影有什么劲。老五便说,哪天我有空带你去看。华蓉说,好呀。

  老五在这里放了话,可什么时候老五有空呢?

  好几回,华蓉说,老五,这几天你忙吗?老五说,还行,也不算太忙。华蓉说,没打算出去消闲消闲?老五说,去了,星期天跟老六几个坐了一下午的酒吧,没劲透了。华蓉便没说什么,心道,你有空跟他们坐一下午的酒吧,怎么就不想用这个空儿陪我去看《英雄》呢?

  华蓉当然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来。

  老五有一天看了一个纪录片,拍的是湖南岳阳的张谷英村。老五在电话里跟华蓉说,那个村子太有意思了,哪天我们一起去看看怎么样?华蓉说,好呀。我也很喜欢看这样的地方。

  话是老五挑起来的,华蓉真还存心等了。结果老五后面的话就再也没有。老五说的哪天到底是哪天呢?华蓉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日子。

  时间长了,华蓉渐渐觉得心口有些堵。老五在电话里说笑时,华蓉的笑声多少也有了一些勉强。

  这天是周末,一大早,华蓉还没有起床,梅芜打电话来,说有事想请华蓉帮忙。梅芜说她今天应该去荆州讲三天的课,可是王志强的姐姐明天一早从美国回来,她实在没办法走得开,想请华蓉替她去讲,讲课费全部由华蓉得。

  华蓉有点犹豫。按说梅芜遇到这种情况,她理应帮忙,但要华蓉把手上的工作停下,她又觉得太浪费时间。梅芜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梅芜说,知道你也有困难,不过,我不找你找谁呢?吴教授的儿子周末回家,他肯定不愿意出去;李教授那边,他老婆说好容易一家人在一起呆两天,最好别出门。你看,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就只你最清静。你只当是自己到下面去消闲度假的,好不好?

  梅芜的话说到这地步,华蓉不答应也不可能了。梅芜见华蓉的意思是同意了,便忙不迭地告诉华蓉汽车几点来接,谁人接待,授课内容是些什么,讲课费是多少,住宿要达到什么标准,诸如此类。梅芜末了还追加了一句,梅芜说,他们给我的讲课费比别的老师要高两百块,我让他们照我的标准给你,你千万不要在外面讲哦。华蓉一笑,说你最好让他们少给我两百,我保不准会跟人说的。

  华蓉觉得应该把自己下午出差的事告诉老五,可是她却没有老五的电话。她无法通知老五。她唯能做的,就是打开手机,等着老五晚上打电话去她家找不着人时,给她打手机。华蓉想着便有些烦,两个人的交往,为什么她必须这么被动呢?

  刚吃过中饭,车便来了,华蓉急急忙忙地跟车而去。

  一个小时不到,车便行驶在江汉平原上。平原无山,高速公路的两旁绿野无边。间或地有些小树散漫地立在田野上。树下偶尔会有一幢红砖的民房,孤零零地被绿色衬着,越发显得鲜艳。华蓉想,老五说过好多次要与她一起出门,却从来没有兑现过。老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华蓉真是搞不懂,老五给予她这么多的关心和牵挂,却偏不肯让她见他一面,难道他长相奇丑,害怕华蓉见后而厌恶他?可是不对,老五说过,每次他陪老六去相亲,对方总是把他看中了,这说明老五的面貌是很讨人喜欢的。可为什么,华蓉就不能见他呢?或者是他比华蓉年龄小得太多?华蓉想年龄算什么?见上一面又没打算要与他怎么样,就算小二十岁又有什么好怕的?华蓉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千转百绕,百思不得其解。郁在心里的闷气便在这拆解不开且驱之不散的问题中越来越浓。浓到一定程度,便形成了愤怒。华蓉摸出手机,果断地把电源关了。

  十五

  华蓉从荆州返回家中时,天已经大黑。屋里三天无人,已经闻得到灰尘的味道。华蓉将所有的窗户打开透气,顾不得吃饭,便开始做清洁。

  一个房间的地还没有拖完,电话铃就响了。华蓉心里“噔”了一下,心知这一定是老五的电话。华蓉拿起电话,老五的声音果然嘶嘶啦啦地在耳边响了起来。听惯了这声音,三天没有听到,华蓉突然觉得好亲切。

  老五说,你怎么回事?出门了招呼也不打一声,手机也不开,你这不是存心让人急吗?我先还以为你病了,绕圈子打电话问了梅教授,才知道你去了荆州。为什么不开手机?郁在华蓉心里的闷气还滞留在那里,迟迟未散,所以华蓉说,我觉得开不开都无所谓呀,所以就没开。

  老五仿佛噎住了,半天没说话。华蓉也不说。华蓉想既然连面都不想见,打电话又有什么意思?电话两头都沉默着。

  最后还是老五先开了口。老五声音低沉了下来。老五说,好吧,既然你这样想,我也没话讲。华蓉作潇洒状地笑笑,说没话讲就没话讲口罗,我也无所谓呀。华蓉的话音一落,老五那边便放了电话。

  华蓉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初没你电话时,我还不是一样过得!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现在仍然只当从来没有认识你这么个人。华蓉想着,从从容容地拖地抹桌子,然后为自己煮了一碗面。

  几天不在家,邮件将信箱都塞满了。华蓉忙不迭地收看邮件,回复邮件。有一封邮件是钟瑛教授写来的。上面说,虽然你说你什么都没变,但我看得出,你在恋爱。只有恋爱才会让你有这样好的状态。不过,我作为过来人,还是要提醒你,现在的男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你谨慎些,一定要弄清对方的底细。千万不要在一切情况都没弄清之前,就先动了自己的感情。那样,最后受伤的就会是你。

  华蓉读罢笑笑,她想钟瑛教授未免自负,难道她华蓉精神状态好一点就是在恋爱?现在的事实证明她并没有恋爱,可精神状态照样可以很好。

  处理完邮件,十点已经过了。华蓉冲了澡,习惯地坐在沙发上,仿佛等着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华蓉突然意识到,今天不会有电话了。她心里立即发空,但转念一想,没有也好。华蓉想罢,便到阳台上,看外边已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山。因为有灯光的照射,影影绰绰地能看到树在风中摇摆。

  (为完待续)  (一)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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