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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笑天:黑白灰

http://www.sina.com.cn 2003/12/10 15:13   北京文学

  我试图清廉过,别人送来的钱物一律退回,我也不给上司进贡,清白倒是清白了,可我发觉自己也无形中被孤立了,没人敢亲近我,视我为另类,坏事虽惹不上身,好事也从此与我绝缘。

  作者:张笑天

  年关已过,晚上拉起窗帘,从抽屉里、褥子底下、衣服口袋里以及所有方便掖钱的地方,先后抖出几十个信口袋。每个信封上都没有字,口袋却沉甸甸的,拿在手上掂一下,不用打开,便知道里面装的是五十张或一百张票子,屡试不爽。这都是逢年过节各乡镇、部局委办头头们送来的贺仪。本地人称为红包。这种事情通常是不会让下属或秘书代劳的,本人也不会贸然来送,一般都是先打个电话来,要求到家里坐一坐。我上任伊始就立下了规矩,有公务在办公室解决,谢绝家访,我说八小时以外的私人空间不得侵占。底下便传,新来的这位是用此法拒礼于门外,他们能这样理解我当然高兴。但这并不妨碍那些蜂拥而来的感情投资者。在这个县里,一级干部给上一级领导送礼司空见惯,有时并不背人,关系不错的甚至互相提醒、商量合适的数目,好像是约定俗成的不成文规定一样。但真正有所图有所求的人就有些隐秘了,我也有个适应的过程。在年节到来前夕,我须谨慎地安排会客时间,这也是一门运筹学。如果一时大意,让两个死对头的下级脚前脚后地在我门前碰上,那麻烦就大了。期望自己成为领导器重和信赖的人,谁人不想?我对大家一视同仁,不管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是一碗水端平。我最信任的人,要所有的人都看不出来,而我一定要拿下的人连他自己都一无觉察才算人治的极致。

  望着摊了一床的信封口袋,我饶有兴味地分门别类。县委直属部委群团和政府组成人员为第一档,政府直属机构和办事机构为第二方阵,各乡镇为第三,再后是政府直属事业、企业以及省、市驻县企业……这样一排队,谁送了谁没送一目了然。其实我都不必这样费力,按历年经验,如果你问我谁送了,我可能一时拿不出准确名单,但你要我开出一个没送红包的名单,我可以张口就来。

  不知是哪个聪明人称这种收入为“灰色收入”,很到位。过去上美术课,老师反复强调黑白灰对比,黑白要分明,灰却恰恰相反,不要求分明,灰是介于黑与白强烈反差的中间调子,不白也不黑,也白也黑,是过渡色。如果比喻为官,黑的是贪官,白的是清官,灰的便是不好不坏的芸芸众官了。我走入仕途那天起,就给自己订了一条规矩,绝不贪赃枉法,也就是不过灰与黑的界限。

  我也知道,这是一种不好的风气,可你如同掉进了泥潭中,拔出腿来想不沾泥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试图清廉过,别人送来的钱物一律退回,我也不给上司进贡,清白倒是清白了,可我发觉自己也无形中被孤立了,没人敢亲近我,视我为另类,坏事虽惹不上身,好事也从此与我绝缘。那时我不过是个科长,活没少干,力没少出,可总是受压,又说不出口,有人说我“格路”,我每天生活在苦闷中。后来有过来人点拨我,万人皆醉你独醒,比醉了还难受,他说的何尝不是。人情往来本来是古老中国留下来的习俗,再大的官也不能六亲不认啊,更何况他们逢年节、孩子升学、老人寿诞、乔迁、升调以及因病住院等等机会,表示表示。这只能视为友谊、感情,说得功利一点,也不过是感情投资。人家又不是“一手交钱一手要好处”。一律打入行贿之列,也未免太不尽人情了。我有时真不明白,那些为钱所累、为钱而送命的人是不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当一个县长、县委书记,工资虽不高,含金量却极高。除了一般人可以想见的实惠而外,四时八节以及名目繁多的礼金,一年也总有几十万,还要再贪吗?前不久刘副县长被抓起来了,他在出让国有土地使用权上做了手脚,受贿二百多万,结果东窗事发。那天在看守所里见到他,我好生奇怪,怎么坐了班房他反倒脸色红润、精神正常起来?从前他可不是这样子,每天眉头紧锁,走路低着脑袋,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记得有一次省纪委来人,我和他到车站去接,他一路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他拐弯抹角地探我口风,想弄清省纪委为何事而来。我明知是为县纪委副书记的工作变动而来,却故意耸人听闻地说,风传两套班子里有人出事了。他当时汗就下来了,那可是十冬腊月天啊。听说,查抄他家那天,从他家墙里、地板下、暖气包中、厕所水箱上、花盆里起出一百多万现金,天棚上的一捆钱都让耗子嗑成一堆纸片了。你说他这是何苦!他这人是机关里有名的葛朗台,除了有隆重场合换上一套旧西装,平日里总是穿一件旧夹克衫,领口袖口都磨白了,一副穷酸相。他家里摆放的家具大概是土改时从地主手里分得的浮财吧,又旧又破,卖给收破烂的人家都不稀得收。他一被抓,好多人大吃一惊,也有人替他叹息,这是图稀啥呢?他贪了那么多钱,却不敢多花一分,唯恐露富,他难道只是想满足和填补自己难填的欲壑吗?我至今也没弄明白。

  一捆捆整齐的百元券在床上码成一垛,像一座塔。当我从最后一个信封里抖出一捆钱往塔尖上放时,我才注意到这是一捆五十元面额的新钞票。我又拿起信封来看,竟是在邮局买的那种普通信封。这很令我意外。送礼金惯例没有署名的,受者只消看看是哪里的公用信封便知送者何人了。送礼者也绝不会忽略使用何种信封的细节。那么今天这个违例者是谁?他为什么不遵守游戏规则?这不能不令人疑窦丛生。我又重新用排他法把人头排列一遍,我的注意力集中到办公室副主任宋纯身上。宋纯三十几岁,很有水平,喜欢与别人唱反调,我说他是标新立异。他在我手下干三年了,头两年他都没有过任何表示,包括我出国、我儿子升大学,我以为他新来乍到不见得懂规矩,并不见他怪,那他今年怎么醒过腔来了?我把这捆钱在手上掂量了几下,凭直感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我突然鬼使神差地数起钱来。数了一遍,觉得不对劲,怎么好像少了一张?又重数了两遍,果然是99张,那就不是5000元而是4950元了。这是怎么回事?是银行或储蓄所出了差错,不大像。我看了看扎条上有银行出纳员的章,整整齐齐,再说现在都是机器验钞,这又是一捆新钞,不会数不准啊!我再仔细辨认,这捆现钞的钱号都是挨着的,我的头不禁嗡一下涨大了。现在只有一种可能,是送礼人自己从中抽出一张钞票,那目的就十分险恶了,只要他想出首,抽出去的一张钞票就是证据。顿时我心里像吞吃了一个苍蝇般难受。我其实并不了解宋纯,他有没有背景,他与上下左右有无特殊关系一概不知,万一是人家抛下的诱饵呢?有这种可能吗?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了?我自信我守住了“不越雷池半步”的信条,我可以承认我有无可奈何的灰色收入,却没有黑色收入。那他们有必要对我这样下功夫吗?想想也觉得不光彩,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出国带回来的小纪念品我都如数上缴,那时谁说什么我都不心惊。现在敢这样理直气壮吗?恐怕要大打折扣了。自从顺应潮流心安理得地接受下属红包以来,总是有点别扭,在他们面前说话底气也不那么足了,有时明明该发雷霆之怒的,也变成了一般化的说教。唉,这大概就是吃人家嘴短吧。在下面滚了几年,我深知,真正想成为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是太难了。你想生存下去,你想和大家打成一片,你就得入乡随俗,别人送礼你也送,别人收礼你也收。我也想试着洁身自好,可那苦果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什么滋味。你干得明明比别人强,提拔却没你的份,你又不能去质问领导,你能举证某某人因送礼才买到官了吗?这是时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大家都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我除非是个发誓与自己过不去的人,否则必然像我这样随波逐流。我如今坐在了可向人收礼、得到回报的位置了,我理解那些像我当年一样为自己的前程投本钱人的苦恼与无奈,这怪谁呢?

  不能因小失大,我还是审慎的。我的目光又停留在那捆50元面额的新钞上,是那样的刺目。想来想去,我告诫自己,不能大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最后我决定,明天就把这捆缺了一张钞票的钱送到纪委去,不,干脆端到会场上,当众缴还,如果这背后真有阴谋的话,也就不攻自破了。当然也有副作用,我的下属们会在暗地里耻笑我做戏,掩人耳目,或者说我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也无形中亵渎了他们对我的一份真情,那今后谁还敢与你共事?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心血来潮把人家卖了?况且对四套班子也无形中施加压力呀!半斤八两,谁不知道谁呀,这后果将是自己的孤立,说不定激怒了平日与自己有隙的人,你不是卖乖吗?好,就集中火力拿你开刀,推出你这个腐败典型,恰逢其时。到时候你敢说灰色收入合理吗?你敢说这不属于“不明来源”财产吗?这种事,不认真,什么事没有,认真起来,灰和黑就没有明确边界了。

  我又是一阵心悸。看起来,我并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那是因为我摆脱不了那团灰雾的诱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作者简介:

  张笑天,男,山东昌邑人,1939年生于黑龙江,1961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6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15部,小说集、剧本集、散文随笔集18部。小说、电影剧本等多次获奖,中篇小说《前市委书记的白昼和夜晚》获第四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现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吉林省文联主席、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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