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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鞋垫

http://www.sina.com.cn 2003/12/16 17:07   北京文学

  乡村中学的老师看上了学生,极力把学生培养成自己的老婆。这事已成为传统,但是校长深受其害,决定扭转这种风气。正巧,县城里有一位老师支教来到了这所乡村中学,于是一场针对一个漂亮女学生的争夺战就开始了,最后,女学生终于考上了中专,而那名乡村老师因为失去了未来的老婆疯了……

  作者:秦岭

  一

  堡子中学的男教师和女学生之间,又有新故事了。

  男教师和女学生之间的关系无论怎么定义也脱离不了教与学的关系,但是,当男教师和女学生之间的关系变得很不一般的时候,用堡子人的话说,俩人好上了,那关系就有意思了。其实,堡子中学自解放以来,这样的故事就没断过头,譬如现在正在发生着的这个事情,无非是初三班班主任、民办教师赵祖国看上了自己的学生苟大女子同学,想把苟大女子同学培养成自己的老婆。

  苟大女子同学可是出脱得越来越好看了。她四年前十六岁时开始上初三,那时候就已经发育得不错,但堡子中学的广大教职员工、尤其是教师中的光棍们谁也不好意思往深处想,往深处想一位异性未成年人太有些说不过去,有悖于师道尊严,为人师表的古训,甚至有些无耻、下流、卑鄙,对人家一位农村女中学生胡思乱想什么?苟大女子第一次参加中考,成绩还是不错的,仅一分之差名落孙山,这样,第二年她就十七岁。十七岁是什么样的年龄,从她的身体上就看出来了,胸是高的,腰是窄的,屁股却是大的,整个一个人儿就立体化得非同小可。剪得很整齐的短发乌黑泽亮,大眼睛扑闪起来像星星似的,弄得教师中的光棍们老是跑神。一个村姑若长成这般成色,早该被长嘴媒婆几舌头卷到婆家去了。不过苟大女子尽管还没轮到媒婆斗胆跑到学校提亲的地步,但却自然而然地像被编入程序似的编入了堡子中学男教师们的婚配规律中了。早就有几个光棍盯上了苟大女子,但由于校长雷大麻一双火眼金睛在那里把持得严实,谁也没敢轻举妄动。

  对于男教师的花花肠子,青春期的苟大女子并不是没有感觉出来,她只想发奋苦学,像男同学那样争取考上中专,实现人生的理想,这样,客观上也就摆脱了男教师的进攻。但是,每天面对光棍们那说不清楚的眼神,她心里的压力就大了,就有些分神。这年参加中考,竟然不如去年,这就使她的信心大打了折扣。第三年补习,十八岁的苟大女子能不能考上中专,就很难说了,但她还是想最后蹦 一下,不考,难道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回村里,像把养了多年的肥猪拉到屠宰场似的等待嫁人?但是,到了这个年龄,就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这时想给她补课的教师就有些明目张胆,争先恐后。当老师的有当老师的含蓄和矜持,同事之间,同时竞争一个女生,思想和行动上就有些遮遮掩掩。在具体操作上,谁占有了主导地位,谁的优势就最大。什么叫主导地位?譬如起码是科任教师,这样接触女生就显得名正言顺,当然如果兼上班主任就更近水楼台了。班主任可以有更多的机会给学生做思想工作,甚至还可以堂而皇之地交流些什么。抢先培养上苟大女子的是赵祖国。二十八岁的赵祖国,党员,大弯乡草坪村人,一九八五年毕业于镇中学,当年高考落榜,一九八六年参加全县民办教师招考,获第一名,被分配到离家三十多里的堡子中学任教。他热爱党的教育事业,每年都被评为乡、校级优秀教师或者优秀班主任,可惜至今没转正。作为班主任的赵祖国,经常找机会把苟大女子同学叫到自己宿舍,大大方方地谈理想,谈人生,谈学习,谈生活。现在的苟大女子同学已经在初三补习了第四个年头,这说明赵祖国至少已经把苟大女子单独教练了两年。苟大女子的学习当然不可能被培养上去,没降到倒数第一就够便宜她了。

  堡子这一带,姑娘跟小伙子好定了,要给小伙子送个亲手制作的鞋垫的,而且还是做工考究、色彩均匀、大方雅致、寓意深远、耐看实用的绣花鞋垫,至于苟大女子同学给赵祖国老师送没送过绣花鞋垫,两人间的事情,外人不得而知。

  从城里即将下派到堡子中学支教的县一中青年教师艾关诗,是过年时才听说赵祖国老师培养苟大女子同学当老婆的事的。那天他回家上楼,有邻居神秘兮兮地说:“你家门口蹲着一个乡里人,兜子上别着钢笔,可能是村干部呢。”

  果然见一老农碾子样蹲在门口呼呼呼地打鼾,旁边放着一个鼓鼓的编织袋。艾关诗蹊跷地推醒他,老农眼皮一翻,树皮一样的手就把艾关诗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说:“您是艾老师吧,我是堡子中学的校长雷大麻啊!”

  艾关诗就有些惊住了。这次县教育局动员城区优秀青年教师下到贫困偏远山区中学支教,自己作为新党员,又是县青联委员,就第一个报了名,过了正月,一开学,就该去堡子中学报到了,没想到雷大麻消息这么灵通,居然摸到家里来了。偏远学校再缺正式教师,也不至于到校长登门拜访的地步,内中肯定有什么说头。大冷天,寒风紧,他容不得多想,赶紧把雷校长迎进屋。

  雷大麻说:“艾老师,我给你拜年来了,我这人骨头硬,可是第一次给没见过面的同志,尤其是身边的同志们拜年啊!”说着从编织袋里取出了半个猪屁股。

  艾关诗一时激动得有些困惑。堡子是全县最偏远的穷乡,正月里大雪封山,长途班车都进不去,老校长不辞劳苦,跋涉近百里给他拜年,到底图什么?听说那边的老百姓日子过得像酸菜似的,还舍得这么肥的猪屁股?

  雷大麻简要介绍了堡子中学的基本情况,包括以民办老师为主体的师资力量。全校只有五个教学班,其中初一两个班,初二两个班,初三才一个班,初三之所以学生少是因为大多数学生挣不到初三就辍学打工了。雷大麻最后话锋迅速一转,说:“我想下学期请你出山,把赵祖国的初三班班主任职务和语文课替下来,让他给初二(2)班带语文,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中考苗子被当老师的糟蹋了。”说着仰天长叹一声,就讲了赵祖国想把苟大女子培养成老婆的事。

  艾关诗这才明白了老校长的良苦用心。堡子那地方有点文化的女青年奇缺,乡政府的干部和各村教师找老婆,把目光盯紧了堡子中学这所最高学府中初三这一级的女学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雷大麻校长对这类事是深恶痛绝的,前几年,他每次在教师会上都要为此发一通脾气,但晚上他窗户上的玻璃准被人砸了,有次还差点砸破了他的头。雷大麻遭此报复,却束手无策,查谁呢?再说,查出来又能怎样,堡子中学神圣的教育事业还得靠这些王八蛋呢。赵祖国和苟大女子的事,他本来想豁出去在会上讲一次的,但现在学校穷得连玻璃都买不起了,几间教室和学生宿舍的窗子仍然糊的报纸,万一有人砸了他的窗子,这一冬天就没法过了。

  老校长临走,紧紧握着艾关诗的手说:“你是支教人员,身份特殊,只有一学期就返城了,谁也不会跑到城里砸你家的玻璃。这半年,关系到一位同学的一生啊!”说完有些伤感,“拜托老弟了!”

  艾关诗感觉到这握手的分量,心里不由有些悲壮和苍凉。

  上学期末,县一中还专门为他举办了欢送会,校党委骆书记语重心长地说:“艾关诗同志,这次下乡支教,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而是县一中的整体形象、教育教学水平和教职工的精神面貌啊!”当时自己还慷慨陈词地表了态。而今雷大麻一番瓦罐倒核桃似的介绍,他才发现自己对形势的估计过于浪漫,简直有点幼稚了。

  艾关诗向雷大麻提出了一个后来连他自己都认为无知的话题:“我真的不明白,男老师培养女学生,不管动机如何,成绩也不该越来越差啊!”

  雷大麻被这个问题弄得眉头跳动了一下,苦笑一声,说:“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可能有些残酷,还是给你举个例子吧。”于是就给艾关诗举了一个例子。

  例子其实更像一个故事。故事的框架也是一个关于男教师培养上女学生的事情,但内容却与赵祖国和苟大女子的事情相反。故事是发生在上寨中学的,那年上寨中学民办老师肖豆子培养上了初三的一个女生,俩人商量好待女生考上中专,毕业分配后就圆圆满满地结婚当双职工。多美好的前景,多美丽的誓言!仿佛电影里那个叫爱情的东西轮到他俩了。为了不分散女生的注意力,他一没摸过女生的手,二没亲过女生的嘴,三没……睡过女生。女生终于考上了,农转非了,毕业了,分配进城了。这样情况就不一样,一个是城里的女教师,一个是农村户口的民办,这是天壤之别啊,不散也得散了。女生和城里的恋人结婚时,还眼泪吧唧地请了肖豆子。他敢去?以啥角色去、啥身份去?没羞!

  这样的故事,多了!除了上寨中学,更远点的窑沟中学、赵家咀中学、驴坡中学,哪个学校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归根到底,像他肖豆子这样的,就不是明白人。明白人,啥叫明白人?像赵祖国这样的就是明白人,他培养女生,就得让女生考不上。这是培养老婆,而不是培养人才,更不是培养冤家。

  艾关诗觉得胸腔里“扑通”了一声,仿佛是他那颗拳头般大的心脏,陷到腹腔里了。

  二

  刚过完十五,艾关诗就去堡子报了到。

  雷校长亲自领着他到几个班子成员的宿舍兼办公室走了走,然后特意领他去了教职工食堂。食堂只有中午才开伙,而晚上由于离堡子较近的教师可以回家,就不开伙,住校的教职工就自己生火做饭。食堂做饭的是位四十七八岁的大嫂,短发齐耳,长得很周正,整齐的眉毛下,一双有着细微鱼尾纹的眼睛显得温和而善良,略胖,却显匀称。系在胸腰部的围裙白白净净,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大嫂给艾关诗的第一印象很深刻,毕竟是学校职工,与普通农村妇女就是不一样。经雷校长介绍,艾关诗知道大嫂叫皮见花。

  雷校长小声叮咛:“见花,艾老师是城里人,吃饭可能娇气一些,经不起折腾,盛面条时,多给点卤;盛菜时,多拌点肉;中午饭,能截就截一点,留给他晚上垫一垫肚子。账,算到我头上……”皮见花点着头,朝艾关诗温和地微笑。

  艾关诗连连摆手婉拒。雷校长却大手一挥,不容争辩,而且以目示意,意思是别让老师们听见,说:“我再带你去看看茅房和水房吧。”还没走出食堂,又把头扭向皮见花,说:“提起茅房我想起来了,你家茅房的粪掏了没有?如果没有,我安排两个学生帮你掏一掏。”

  马上就有一丝淡淡的哀愁从皮见花的脸上浮泛出来。皮见花说:“你也挺忙的,不给你添乱了,我自己想办法算了。”

  雷校长说:“你一个女人怎么行,听我的话!”说着伸手在女人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艾关诗察觉雷校长对女人说话的语气有些不一般,而且拍女人肩膀的动作轻柔而舒缓,举得轻,落得重,这就使手在肩膀上停留的时间有些长。这使他最少得到了两个信息,一个是皮见花家或许缺少男性劳动力,连粪都掏不了;另一个是雷校长和女人的关系可能有些不一般。如果真是不一般,艾关诗可就恶心透顶了。都这把年纪了,成何体统!还像救世主似的一心想挽救一个普通女中学生的命运,原来自己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货色,这么一想就突然觉得自己看待领导同志是不是太偏执了,于是赶紧自己说服自己,自己才来几小时啊,就这么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不该瞎猜测,实在是不该啊!

  雷校长私下对他叮咛:“如果有人问你家属的情况,就说未婚。”

  艾关诗愕然了,说:“未婚?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结婚都五年了,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雷校长说:“就未婚吧!也许过一阶段你就明白了,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有些事情,我这老脸说不出口,说了也没什么意思。在山区学校,要办成一番事业,难呐!”

  艾关诗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只好无可奈何地点了头。给自己冠以未婚的结论,有一种从伦理和感情上把心爱的妻子楚楚一笔勾销的感觉。艾关诗和楚楚的感情很不错。在县医院当医生的楚楚,温柔、贤惠而节俭。他这次报名来堡子,最对不住的要算楚楚了。他这一走,照顾双方父母和接送孩子的事情,全落到了楚楚一个人肩上。报名的事,他是带着准备挨责的心理和楚楚商量的,楚楚当时就吃了一惊,最后还是怅然地叹了口气,说:“我理解你,谁让我的丈夫是先进呢,先进就得有先进的样子。”艾关诗当时就激动地把楚楚揽在了怀里,而楚楚早已是泪流满面了。楚楚喜好服饰,却老是舍不得买,那天他专门抽出时间陪楚楚在商场转了一天,不顾楚楚阻拦,花一千多块钱买了一套楚楚喜欢的精美、高档真丝睡衣和内衣。楚楚却舍不得穿。艾关诗临走的那天晚上,楚楚专门穿了,两口子那晚的感觉新鲜而难忘。第二天,艾关诗发现,楚楚的枕头早被泪水洇湿了。

  望着雷校长那充满期待、渴望的目光和凝重的表情,一种悲凉漫上了艾关诗的心头。未婚就未婚吧,楚楚,对不住了。

  三

  教职工宿舍本来就十分紧张,但为了让艾关诗安心工作,雷大麻动员了一下,就有位民办老师主动把自己的宿舍腾给了艾关诗,而自己只好披星戴月徒步了。后来的日子,每次放学,艾关诗看到这位民办老师肩挎一个用来装干粮和学生作业本的破旧的绿挎包,甩开穿着绿胶鞋的瘦脚板,像一个满载而归的乞丐一样步出校门,消失在晚霞的余辉里,心里就像火一样激动,不由增加了几份使命感和责任感。

  在全体教职工座谈会上,雷校长把艾关诗介绍给了大家,听说是从县一中来的,还是本科学历,这就使座谈会的气氛显得十分热烈。有位黑头黑脑的男教师不断向艾关诗提出许多问题,问题很专业,涉及诸如学生创新思维的培养、当前教育体制对素质教育的制约、偏远山区如何发展职业教育,甚至还谈到一些比较前沿的教育话题。这是艾关诗始料未及的,这里的教师尽管学历低,但视野并不见得像城里老师评价的那么狭窄,他们对教育教学宏观、微观领域的认识深度以及对有些问题思考和探索的广度,决不亚于城里的有些老师。

  但艾关诗的心情却总是激动不起来,总觉得面对这些朴实而生动的面孔,自己像一个打入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似的。他潜意识里努力搜寻着谁是未来的大冤家赵祖国老师。这个不要脸的赵祖国,肯定是一副窝囊、邋遢、贼眉鼠眼的样子,对自己的女学生下手,还能像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赵忠祥?

  这时雷校长从干瘪的嘴唇上拔下旱烟锅,大声说:“大家别吵吵了,下面还有议程呢。刚才大家的交流很热烈,很成功,有些同志还能围绕当前教育教学中的一些新事物,新问题,新现象,适时向艾老师请教,这都是好事情。会后,大家还可以继续找艾老师交流。譬如赵祖国同志谈的一些问题,很有特色,不错!很不错!下面,我传达一下县教育局的文件。”

  艾关诗怔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留下美好印象的黑头黑脸的男教师就是赵祖国。他猜想雷校长是有意点出赵祖国的名字以便引起他的注意,等于含蓄而巧妙地把赵祖国介绍给自己了。赵祖国尚处在亢奋状态,时不时向他投来羡慕、钦佩的目光。赵祖国的目光一过来,艾关诗就觉得像是扫过来了一束探照灯光,马上有一种匍匐下身子的欲念。

  雷校长传达的所谓文件,是教育局关于必须安排支教人员在班主任岗位上发挥作用的决定。用雷校长的话说,堡子庙小,而艾关诗是大神,当然得安排在最高年级———初三级了。艾关诗知道这个决定是雷校长即兴瞎编的,目的是为了艾关诗取代赵祖国的班主任位置显得名正言顺。他分明察觉到,赵祖国一张大黑脸上的肌肉不规则地抖动了一下,脸色也由黑变紫,近似于紫红色了。赵祖国的嘴微微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民办老师就是民办老师,平时面对正式老师已够气短的了,面对上级决定还能再说什么。

  艾关诗不得不佩服雷校长的老到和圆熟,按理说会上宣布调换班主任的事情,会前要做通思想工作,而雷校长偏偏一竿子插到会上来,给赵祖国一个措手不及,让他干脆没有回旋的余地,这就等于堵死了赵祖国的后路。雷校长宣布完毕后,不少老师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会议气氛马上变得沉闷而诡秘。

  散了会,艾关诗就去了宿舍。宿舍里,有两个女生在给他擦门窗,炉子的火也生起来了。女生干活十分麻利,红扑扑的脸蛋呈现着农村姑娘特有的健康和质朴,其中一个长得格外漂亮。艾关诗感动得道了谢,知道是雷校长派来给他帮忙的,就说:“现在下午自习时间,你们赶紧回教室自习吧,剩下的活,我干!”

  漂亮的女生说:“你城里来到老师,干这活,不习惯的。”

  艾关诗就感到这话有意思,问:“初几的?”

  答:“初三的。”

  他本来想打听一下苟大女子的情况,觉得过于突兀,就说:“抓紧学习吧,还有几个月就中考了。”

  答:“谢谢艾老师!其实中考不中考我们早无所谓了,堡子中学的历史上,还没有女生考上中专的,到头来,还不……哎呀!说远了,不打扰您了。”

  艾关诗的心就紧缩了一下。

  四

  山区的夜晚来得快,下午放学的钟声刚刚敲过,就见西边山尖上的那一轮红日像失重似地“扑通”一下栽进黑乌乌的山凹里,天色马上就暗下来了,村里的炊烟开始随风漫到校园上空,空气中掺和着柴火燃烧的呛味儿和五谷杂粮的香味儿。艾关诗正要动手做晚饭,这时门口有人影儿一闪。进来的是赵祖国。艾关诗连忙热情让座。

  赵祖国却不坐,像个大龄女学生似的把两手的指头搅缠在一起,嘴角挂着一丝略显苦相的笑。笑,一旦挂了苦相,就有些不好看了。赵祖国说:“艾老师,座谈时听了您对当前教育教学工作的一些观点和认识,听了很受启发,也很受教育,很解渴的。”

  艾关诗明白这种诚恳的溢美之词后面,肯定还有话要说,但艾关诗还是接过这个话题谈开了:“彼此彼此,你谈的几点认识,我也觉得很好,甚至改变了我对偏远地区农村中学教师的看法,我觉得很有思想,这点,我得向您学习。”这话,可以说是艾关诗的内心话。

  但是赵祖国反而有些窘了,说:“艾老师您是从县重点中学来的,您是在笑话我啊。”

  艾关诗觉得赵祖国说这话其实就不对了,但赵祖国是笑着说出来的,可以权当作玩笑话来理解,从中也可以看出民办老师的巨大的自卑意识和低迷的精神状态,就说;“你我都是实在人,以后,常来我宿舍交流吧!”艾关诗等待着赵祖国后面的话。

  赵祖国却谈起了他当班主任的感受:“其实,初三这个班,我很有感情的。初三这一级十分重要,我已连续多年把初三这一关了,每年都能考上几个中专生。总之,我对初三班是有感情的,是有感情的,我喜欢我的学生,我……我……”说到这里,赵祖国的脸憋得通红,一副激动不已的样子,其实准确地说已经不是激动,而是因激动而痛苦了。

  艾关诗估计赵祖国快要进入正题了,八成是想和他商量保留他班主任职位的问题。他突然为赵祖国有些难过,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了一个女学生,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就顺着他的话题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离开了县一中,也是舍不得我的学生啊,咱都是当班主任的,心情可以理解。”

  赵祖国的话题却又转到了艾关诗这边来了:“艾老师,听说您只在堡子呆半年?”

  艾关诗说:“对,是半年。”

  赵祖国说:“其实才半年,当不当班主任对您来说是无所谓的事情。”

  艾关诗明白他的意思,看来赵祖国要正面出击了,就说:“我当然无所谓,当不当班主任照样教书育人嘛,问题是,教育局那边就有所谓了,不当,就说不过去了。对了,你是担心我当上班主任,耽搁了班上的学生吧。赵老师,请放心,别说初三班主任,高三班主任,我也当过呢。我向您保证,这个班,能考上中专的好苗子,我决不会把人家弄蔫了。”他说这番话有多重意思,既然你赵祖国绕开苟大女子口口声声谈班主任,那自己就从班主任的话题上堵住他的嘴。果然,赵祖国窘得更厉害了,连声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这民办老师还敢怀疑您的能力?其实我是想……我是想,继续当班主任,我连续多年被评上优秀班主任了,今年如果不当了,肯定没资格参与评选。我就是靠积攒起来的这些荣誉来转正啊,和我同年考上民办的,人家多数已转正了,我一没门子,二没金钱,就凭荣誉了。”

  赵祖国到现在还是没敢摊牌,但赵祖国的这番话却使艾关诗为之一震。他深知荣誉对一个渴望转正的山村教师意味着什么,转正在民办老师心目中的分量太重了,转正的重要性甚至仅次于宝贵的生命。转不了正,多优秀的民办老师也气都喘不匀,说哪天打发就打发了;而一旦转正了,等于教师这碗饭端定了,就像卑贱的下等人跻身到了贵族阶层,整个的精气神会为之一变,人也活到份上了。赵祖国抬出转正问题,尽管不是他根本性的理由,但却很容易挫败人的意志堡垒,软化人的铁石心肠。艾关诗真的有些难以招架了,他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太无情了,太不道义了。但他潜意识里始终在给自己打气,退却是绝对不行的,为了雷校长,为了苟大女子的前途,为了堡子中学女学生的命运,对于赵祖国的任何形式的行动,都要坚决顶住。于是心一横说:“赵老师,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转正问题,当不当班主任并不是关键。我会给校长建议,今年评先进,不受调换班主任的影响。以往怎么评的,今年继续怎么评。”顿了一下又补充:“我知道你最担心的是你的学生,我会按照你的方法努力培养班上的苗子的,如果今年有女生考上,就会在全乡轰动了,这更是你所希望的,毕竟,他们的基础,都是你打下的。”

  赵祖国感动地说:“谢谢艾老师的抬举,我之所以想继续当班主任,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因为我快三十了,我在班上,有……有我的……”

  艾关诗赶紧打断他的话:“知道知道,我早就从教导处那边了解了,班上有几个中考苗子,五个男生,一个女生,男生叫张时代,李二求子,王拾钱,赵存粮,李安全;女生叫苟大女子。我一定重点培养他们,尤其那个苟大女子,听说潜力很大,我如果辜负了你的期望,说句咱乡下人的赌咒话,天打五雷轰。”

  这几句话,等于给赵祖国给到位了,也等于呼啦啦过去了许多封条,把赵祖国的嘴严严实实地堵上了。

  赵祖国的脸色难堪至极。

  赵祖国离开艾关诗宿舍时,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不好意思地说:“都十二点了,您饭也没吃。”说完回到自己宿舍,拿来几个大锅盔馍,说:“这是我妈给我烙的,您就着咸菜将就将就吧。”说完,失魂落魄地出去了。

  艾关诗心里有些苦,一如吃了黄连的感觉。锅盔馍很香,他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像赵祖国这样的大龄青年,如果不是当了穷教师,早该有个家了,烙锅盔馍的应该是自己的媳妇,而不是年迈的老妈。这么一想,就更吃不下去了。

  半夜尿憋,室外黑灯瞎火,去茅房的路坑坑洼洼不好走,他琢磨着找根火柴点燃去茅房。这时听见外面有清脆得有些悦耳的流水声,其实更像屋檐上雨水滴落的声音,就觉得奇怪。时值料峭春寒,难道已经窗外雨潺潺了,猛然又醒悟过来了,肯定是男教师在偷偷地解决下面的问题呢。于是苦笑一声,心想得了,入乡随俗吧,跌跌撞撞去茅房,人家说不定会骂你故作清高呢,弄不好摔一跤,那清高可就更不值钱了。等声音停了,并且有了关门的声音,他也拉开门,掏出家伙,准备把东西抛洒到对面的树沟里。

  这时他看见赵祖国房间的灯始终亮着,糊了刻字蜡纸的窗户上,一个黑糊糊的半身剪影,一动也不动,就像一个钢筋混凝土浇注的雕像。艾关诗呆呆地怔了一会儿,捧着家伙的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松动了,热乎乎的骚尿尿从裆里直灌而下,夜风一吹,小家伙哪受过这等折磨,都冻缩了,他这才感到一股冷飕飕的寒气像潮水似的从下面向全身四散开来。

  五

  和学生的见面会由原班主任赵祖国主持,雷校长亲临压阵,新任班主任艾关诗一旁就坐。赵祖国把艾关诗给大家作了介绍,然后又点了班长、学习委员、文体委员、生活委员、团支部书记等几个同学的名字,让他们起立,给艾关诗亮了相,最后强调:“今后,同学们一定要听艾老师的。”说完,脖子里咕噜了一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也有不少同学流泪了,有个女生拿着一个小手绢走上讲台,默默地递给了赵祖国。这场面太感人了。艾关诗突然意识到,这个女生正是昨天在他房子打扫卫生的那一位,他就知道这个女生就是苟大女子了。看来雷校长故意安排苟大女子给他打扫卫生,让他尽快熟悉情况,进入状态。

  有不少同学开始啜泣。

  艾关诗不仅是感动,甚至有些被震住了,他望着全班五十多个同学,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看来赵祖国和同学们的感情是深厚的,他觉得自己的角色有些像第三者的感觉。他拿余光留意了一下旁边的雷校长。雷校长脸上的表情和蔼、严肃而又庄重,就像这五十几位同学的农民父亲。

  雷校长激情满怀地说:“同学们!赵老师也好,艾老师也好,都是很优秀的老师,无论是谁当班主任,同学们都要好好学习,力争考上中专,考上的,更好;考不上的,复习一年,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继续复习,后年再考;后年考不上,还有大后年……”

  同学们的哭声更大了,而苟大女子同学却并没怎么哭,紧紧地勾着头,像犯了错误的学生。

  艾关诗当上了初三班班主任,带语文。

  好几天,赵祖国的脸上就像泼了黄粪汤。

  六

  艾关诗自然成为青年教师的中心。最初的几天,他的宿舍每天都是人头攒动,谈笑风生,大家更多地是向他请教城区学校最新应用的一些教育教学方法,以及艾关诗在教学实践中的体会和心得。艾关诗每天都被山区教师如饥似渴的求知欲望深深地感动着。

  艾关诗注意到,常有几位很俊俏的女人来学校找男教师,特别是堡子逢集的日子,来学校的女人就更多。他起初以为是来自各村的学生家长,就想,这些男教师也实在太不正经,找人家学生家长沟通,偏找女的,而且还是俊俏的。后来才发现不对,原来她们都是男教师的老婆。私下一了解,这些女人,大都是当年上初三时被男教师们培养上的,一留神,就记住了几位,如化学老师李大崖的老婆赵花瓶、物理老师刘球儿的老婆李最美、语文老师张二毛的老婆孙花儿、英语老师马五富的老婆王精彩,一个个长得像水蜜桃似的,比城里女人还要耐看,经看,都是当年女生里的人尖尖。如今他们的日子很符合山里体面人家的一般逻辑,那就是男人在外面干公事吃皇粮,女人在家里挑水,看崽,喂鸡鸭,孝敬二老,侍弄庄稼。这样的日子,要多美有多美!

  享用这么漂亮的老婆,够得意一辈子的了。关于老婆的话题,还成为教师们茶余饭后的精神快餐,譬如谁谁是丹凤眼雀子眼贵人眼,谁谁是悬胆鼻花瓣鼻昭君鼻,谁谁是樱桃嘴石榴嘴喇叭嘴,反正眼是好眼,鼻是佳鼻,嘴是美嘴。当评到自己老婆略微的不足和缺憾时,就把老婆们和演艺界明星挂上了,譬如自己的老婆脑门有些大,就说刘晓庆好就好在大脑门,自己的老婆嘴唇有些厚,就说巩俐美就美在厚嘴唇,自己的老婆眼睛有些飞,就说宋祖英媚就媚在飞飞眼。真是乐此不疲,快哉快哉,给枯燥、单调的业余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

  对于大家的品评,雷校长一般都不愿在场,艾关诗就知道雷校长的心情比他还要糟糕。

  七

  有次艾关诗检查晚自习,发现唯独缺了苟大女子,他估摸十有八九是在赵祖国那里,就故意对班长张时代说:“把她找回来,就说我要给同学们补语文。”

  张时代是个瘦弱的男生,头上箍着一顶窄小而泛白的旧军帽,稻草一样蓬乱的头发爆炸似地沿帽边绽放开来,帽檐早已失去弹性和韧性,歪里巴唧地半耷拉着,却遮挡不住他那双精明而狡黠的眼睛。张时代起立了,用手抓抓支楞在后脑的乱发,像女孩子似的有点难为情。

  有些男女生就埋下头窃笑。

  艾关诗故意拉下了脸,说:“怎么,不乐意去?”

  班长的眼珠子快速地转动了一下,赶紧说:“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只是……只是……”

  艾关诗赶紧打断他的话:“不是这意思就赶紧去,什么话也别说。”艾关诗担心班长把赵祖国和苟大女子的事情当着同学们的面说出来,这就不太雅了。

  班长这才面红耳赤地跑出了教室。艾关诗注意到,班长出去的时候,是拿着课本出去的。

  班长跑出教室就放慢了脚步,到赵祖国宿舍门口时,可以说是蹑手蹑脚、屏息静气了。他听见里面在扑腾,像猫捉老鼠似的。班长也是初三班补习多年的老前辈了,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早就明白里面是怎么回事。正在犹豫喊不喊报告,门缝里传出说话声。青春期的班长,蓬蓬勃勃地发了一脸的小红豆,屋子里暧昧的氛围不可能对他没有诱惑,他本来想偷看的,但校园里墙根向阳的一面,有一两个老师在那里晒太阳,操场那边还有一个班在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喊了声“向右转!”几十双眼睛就都朝这边看了,班长浑身就有些针扎的感觉,赶紧打消了偷看的念头,有意把课本抱在胸前,给人一种找赵老师请教问题的样子。

  宿舍里的情况已经很有意思了。苟大女子噘着好看的嘴巴,坐在床沿边。赵祖国两手搭在苟大女子的肩头,目光乞求地热视着苟大女子有些潮湿的大眼睛,说:“大女子,你就给我一次吧!”

  苟大女子赌气说:“你该抱的抱了,该亲的亲了,还不知足啊。给你身子,还没到时候!”

  赵祖国又说:“你给我做的绣花鞋垫呢?我等着用呢。”

  苟大女子说:“还没做好。”

  班长不敢再往下听了,他觉得应该抓紧时间喊报告,再不喊,里面如果有新的进展,再喊反而被动了,就没办法给艾老师交差,于是使劲闭了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喊:“报告!”

  里面马上哑了声。

  班长就知道他这一嗓子把里面的人吓得不轻,闯祸不小,转身就跑。第二声报告,是在教室门口喊的。

  艾关诗问:“找到了?”

  班长勾着头说:“没……没找到。”

  班长一勾头,艾关诗就知道肯定找到了,就说:“你这个当班长的,以后,考勤要抓严一些。”

  第二天,艾关诗正在上课,赵祖国突然一脚踏进教室,冲班长发火:“张时代,你上学期违反规定在学校卖明信片的事,还没完呢,出来!罚你站一节课。”

  班长低着头出了教室,蹭到门口一侧,立正,低头。早晨的太阳,光线很好,班长下意识地把帽檐往下抻了抻,半边脸就被堵上了。

  艾关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赵老师,我作为班主任,更有责任教育他,这事就不劳您了,交给我吧。”说完让班长进教室。班长却乖乖地站在那里,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赵祖国一眼,艾关诗就知道赵祖国在学生中的威慑力还真不小。在城里,早就不让学生罚站了,罚了站,家长还不闹翻天了。艾关诗将计就计,借势佯装责备他:“怎么,我和赵老师的话你都不听是不是?再告诉你一遍,进来!”

  班长这才翻着眼皮进来了,站在座位边,艾关诗说:“坐下!”班长坐了。

  赵祖国似乎意识到自己已没有权力指挥这帮学生了。尽管艾关诗的话里给他留了面子,也留了台阶,但仍然有些尴尬,只好附和着说:“艾老师,你可得好好教育他啊!他每到元旦前夕就给学生兜售明信片,多耽搁学习啊!”

  艾关诗说:“那是,那是。”艾关诗想,既然事情都是因为苟大女子引起的,干脆趁着赵祖国在场,把苟大女子也推出来,这样效果肯定会好一些。

  艾关诗不愠不火地问苟大女子:“苟大女子同学,你到外面站着,把最近晚自习旷课的事反省反省吧!”

  苟大女子红着脸站在教室外面,弄得赵祖国搓着两手,干张嘴。艾关诗笑着对赵祖国说:“苟大女子本来是个很好的同学,就是不爱上晚自习,我本来想给她吃偏食补语文,愣是找不到人。她,还是中考的好苗子呢!纪律上居然这么散漫。”

  赵祖国更窘了,说:“我当班主任时,给她补过,但进步不大。现在只能看你的了。”

  苟大女子听了赵祖国的话,泪水滂沱,哽咽得肩膀在抖。

  赵祖国临走,想用眼神给苟大女子传递点什么,艾关诗估计他想给苟大女子表示歉意,或者是想解释一下自己之所以言不由衷的原因。艾关诗就觉得他虚伪得又有些可爱了。但是,这场合,无论他企图表示什么,可能都是尴尬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实在有失风雅,于是他有意把目光扫了过去,而且尽量使自己的目光冷峻、严肃一些,赵祖国果然经不起他这目光的袭击,只好讪讪地离开了。

  艾关诗一招手,让苟大女子进来坐了。

  苟大女子还是肩膀一耸一耸地哽咽了一节课。

  八

  艾关诗开始在自己宿舍给苟大女子吃偏食补语文。

  给个别学生吃偏食补课,在城里学校是绝对不允许的,但在偏远地区却被视为成功的经验,并被普遍使用,尽管这经验有些无奈,甚至有些苦涩,但却是偏远农村教育的现实。农村学生家庭负担沉重,大多数学生都是边上学边务农,一半心思在课本里,另一半心思却在田间地头。每逢春耕秋播,打碾扬场,全校有近一半的学生旷课。这样,学生的整体学习状况很不平衡,成绩好的和成绩不好的落差很悬殊。如果再用统一的教学节奏、进度、考核办法,其结果只能是好学生不会再有长进,差学生将会更差,到头来中考只能剃光头,落个颗粒无收。艾关诗也只能随行就市了,对班上的几个苗子动了不少脑筋,因人而异,对症下药,苟大女子理所当然成为吃偏食的重点。晚饭后,苟大女子就准时到艾关诗宿舍接受辅导。

  这是一个静谧而安详的夜晚。两盏台灯都很亮,屋子里充满着温暖的气息。艾关诗给苟大女子布置了几个练习题,就开始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批改学生作文。艾关诗茶杯里的水老是满着,因为苟大女子时不时都在往里面添开水。艾关诗就说:“不用客气,客气什么,好好考虑你的作业。”

  苟大女子却不说话,大眼睛十分生动地扑闪了一下,灵巧的嘴巴也十分生动地跳动了一下。艾关诗就说:“有问题?”

  苟大女子说:“是有个问题,但并不是作业题。”

  艾关诗说:“那,是什么问题?”

  苟大女子说:“艾老师,我发现你为我吃偏食是真的为我好。”

  艾关诗说:“那当然,为了你的前途。”

  苟大女子说:“还有别的吗?”

  艾关诗愣了一下,说:“别的……别的什么?”

  苟大女子红着脸说:“在咱这,老师给女同学吃偏食,那八成是看准了。”说完就勾了头,脸红得像十月的石榴,透红透红。

  艾关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苟大女子说:“我觉得,您比赵老师好,赵老师给我吃偏食,根本没教我什么,而是……哎呀!说出来羞人死了。”

  艾关诗说:“你能考上中专,成为大山里飞出的金凤凰,是我最大的心愿。”

  苟大女子说:“艾老师,您觉得我……好吗?”

  艾关诗脱口而出:“不错!不错!很好!”

  苟大女子说:“艾老师,您有……女人了吗?”

  艾关诗怔了一下,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苟大女子说:“如果您有女人,就不要给我吃偏食了,我宁可不到您这里来,人家会笑话咱的。其实,赵老师给我吃偏食的事,好些老师和同学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不好意思挑明。我命苦,身后还有二女子、三女子、四女子几个妹妹,都没钱上学。赵老师缠了我几年,我也认了,尽管他没你好,甚至可以说他存心不良,但嫁给他毕竟嫁给了文化人,我前几届的同学赵花瓶、李最美、孙花儿、王精彩走的都是这条路。堡子的女生,出不了金凤凰的……”说着泪如泉涌。又哽咽着说,“真的,您有女人吗?有女人,我这就走。别让人家乱说您。”

  艾关诗脑中轰地一声,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如果不是身临其境,他决不会想到这些带有鲜明个人观点和人生感悟的话,出自一位普通女中学生之口。苟大女子其实已经超出了当代农村中学生的意义,她更像一个情窦初开的、过于早熟的、聪明的、开明的、富有牺牲精神和人格魅力的村姑。在城区,学生早恋的风气屡禁不止,如果说早恋现象反映了学生幼稚的、单纯的恋爱观,那么苟大女子对待爱情的态度,已无法单纯从早恋的角度来解释了,甚至,这决不是简单的情感问题。艾关诗久久地惊讶着,更多的是感动和感慨。他恍惚自问:难道,他面对的,仅仅是一个中学生?

  他想起雷校长那天给他交代的关于有无妻室问题的嘱咐,当时还觉得雷校长有些多余,甚至有些神经质,认为雷校长在这事情上考虑得有些走火入魔了。他这才有所醒悟。艾关诗有些手足无措,沉了一下,说:“我……我没有女人。”

  苟大女子眼前仿佛闪过一道亮光,大眼睛扑闪着,说:“艾老师,您,真的心里有我?”

  艾关诗顿时全身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足勇气说:“除非你有出息,考上中专。”

  苟大女子激动地说:“我会给您争气的,一定!”脸上又显现出一丝忧虑,“我担心赵老师放不过我,我陆陆续续欠了他三百元钱呢,我还不起。”

  艾关诗说:“什么钱?”

  苟大女子说:“我家买化肥用的。”

  艾关诗从身上、抽屉里摸出三百元钱,说:“拿着,给他还了。”

  苟大女子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艾关诗的手,激动地说:“艾老师,我尽管家穷,但志不穷。钱,我会用我挖药材换来的钱,还您的。”

  艾关诗说:“说见外话了,这钱,是我送给你家的,不用还。”又笑着补充:“如果真要还,等你考上中专,毕业分配了,拿了工资,再还我。”这是句玩笑话,艾关诗知道,自己与其说是开玩笑,不如说是为了放松过于紧张的神经。

  艾关诗的手仍然被苟大女子的手紧紧地握着。他本来想抽出手来的,但下不了这个决心。面对这么感情丰富而又敏感的女性,他的哪怕一点的异常举动,都有可能在苟大女子那里产生误解。他的手任被苟大女子握着,他觉得苟大女子的手很烫。苟大女子终于松了手,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双精心做的绣花鞋垫,说:“艾老师,我进您房间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偷偷为您做了,晚上宿舍的姐妹们都睡了,我一个人躲在操场的月光下,一针针、一线线为您做的,一直不敢送给您。今天,我终于敢送给您了。您知道吗?赵老师把我在他房间关了几年,我都没给他做。他这种人,我即便嫁给他,也不给他做,他不配。”

  艾关诗涨红了脸,双手把绣花鞋垫接过了。

  苟大女子说:“我想亲眼看着你穿上。”

  艾关诗嗫懦着:“这么漂亮的绣花鞋垫,我舍不得。”

  苟大女子说:“我都舍得,你有啥舍不得。穿上!”

  艾关诗就抖抖索索地穿了。穿了,就觉得应该表示点什么,就说:“这鞋垫,真合适,不大不小。”这是实话,这可能是记忆中穿过的最合适、舒适的鞋垫了。

  苟大女子自豪地说:“当然,是按您的脚做的。”

  艾关诗有些纳闷,说:“我的脚?你怎么知道我脚的大小?”

  苟大女子羞赧地一笑,说:“您忘了?教室讲台上那么多的粉笔末儿。”

  艾关诗还是不明白,说:“粉笔末儿?”

  苟大女子说:“上面有您的脚印。”

  (未完待续)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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