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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接(二)

http://www.sina.com.cn 2003/12/31 17:24   北京文学

  作者:于 卓

  6

  杨声道最后一句话的余音,把大会议室里的杂音都过滤掉了。杨声道瞥了一眼浸过百叶窗帘的阳光,然后看了看余平山和方茹,看样子他们也不想补充什么了,机关局处级领
导干部例会进入了尾声。有人合上记录本,有人扣上杯子盖,有人整理西服,余平山把笔帽戴到笔身上,方茹欠了欠身子,都是准备走人的样子。突然,杨声道又开了口,把大家刚刚松散下来的神经一下子又拉紧了,有些人甚至都愣神了,纷纷把目光投到他身上,屁股已经离开椅子的方茹又坐下来。杨声道扬起脸说,诸位再多坐几分钟,我再说上几句闲话。这几天,大楼里挺热闹,为什么热闹,我想我就不必在这里细说了,我要强调的是,这里是办公机关,不是集贸市场,也不是证券交易所,大家若是有什么看法或是想法什么的,可以通过正当渠道向组织反映,不要在背后嘀嘀咕咕,尤其是诸位。我说蒋主任,给你点时间,你把你现在掌握的情况,跟大家通报一下吧。

  坐在杨声道对面蒋远斌毫无提防,愣过后脸色就白了,失神地望着正冲他微笑的杨声道,脑袋里嗡嗡直响。蒋远斌尽管没有四下张望,但也能感觉到刚才集中在杨声道身上的目光,现在被杨声道一句话就调动到自己身上来了,自己现在成了会议室里的聚集点,被从不同角度飞来的目光刺射着,禁不住后背上冒出了虚汗。他快速地瞟了一眼杨声道,心说这个事,你杨局长事先好歹也得跟我打个招呼吧?我是谁?用你杨局长的话说,我是你信得过的免检产品;用我自己的话讲,我是你身后一条不变形的影子啊,就算有什么话你当我面不好明着说,那你蛮可以回头往这个影子上丢个眼色嘛,那样我也就找得到在这种场合说话的思路了,就不会像此时这样六神无主,这种空袭我哪能承受得住呀?他往回缩缩脖子,他怀疑杨声道这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呢,心里难受得直翻腾,心说杨局长哎,就算在吕子楠这件事上你对我不满意,那你可以把我叫到你的办公室,怎么骂怎么授意还不都是随便的事,干嘛非要在这种场合来这么一下呢?莫非你想转移视线?声东击西?敲山震虎?丢卒保车?借鸡下蛋?放烟雾弹?玩障眼法?这些词句像字幕一样,在蒋远斌脑子里闪跳着。

  蒋主任,杨书记叫你说说,你就跟大家讲讲嘛,小吕毕竟是你的手下,你怎么着也比我这些人了解她吧?方茹开了口,有人就把目光从蒋远斌身上移到方茹脸上。被方茹的话一催,蒋远斌心里更没底了,心好像是躲到了后背上,只得再次红着脸,一声不吭。此时沉默对他来说,是别无选择的防守策略了。他这副缩头缩脑的样子,还真就像是人们议论中的那个神秘人物,没准现在有些人已经把他当成了跟吕子楠有那个关系的那个人,相反也有一些人的脸色是同情和可怜他蒋远斌。杨声道没让场子再冷下去,这就等于把蒋远斌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他笑着说,蒋主任这几天上的火,比谁都大,这我能理解,今天不想说,就不说了吧,等把事情都搞清楚了再开口也不迟,是吧蒋主任?好,看看谁还有什么没有?没有就到这里吧,散会!

  心里再不是滋味,蒋远斌也没在工作上赌气,回到办公室后,他把案头上积攒的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了。十点二十分的时候,例会纪要小样出来了。蒋远斌把小样看了两遍。例会上没什么事,所以纪要内容也就简单。他静静地抽了一根烟,反复想过后,拿起笔在纪要上加了一条:办公室主任蒋远斌,会上未就接待科吕子楠怀孕一事做出明确解释。他望着自己加上去的这一行字,心说桃色新闻上了能源局领导会议纪要,这在能源局历史上怕是首创了。他加上这一条,不是存心利用职权捣蛋,他是想用这种文字游戏试探一下杨声道。

  蒋远斌来到杨局长办公室,见工程设备公司常务副经理马海洋在,打过招呼后就没急着把手里卷着的纪要小样展开。马海洋也是个能看出事的人,搁下几句客套话就走了。马海洋在杨局长这里并没呆多长时间,不过十几分钟的事。至于说马海洋来的用意,杨声道心里自然逗号是逗号,句号是句号。马海洋是余平山手掌拨弄的人,这段时间里余平山为提拔马海洋的事,跟杨局长交换过好几次意见了,杨局长每次的态度都不明朗,今天马海洋自己找上门来了,要官的话虽没说到桌面上,但那种渴望劲已经使出来了。眼下工程设备公司经理的位置空着,经理早些时候调到部里去了,现在是书记兼着经理一职。

  蒋远斌叫了声杨局长,就把纪要小样递了过去。一般情况下,不太重要的会议纪要小样,杨局长是不审的,所以杨局长接过纪要小样后犹豫了一下。杨局长把两页小样看下来,没说什么,用红笔把蒋远斌加上去的那一条勾掉,然后把两张纸递给蒋远斌,脸上的表情一直没变。蒋远斌没看后面那一页小样,但他知道杨局长把他加上去的那一条划掉了,他是从杨局长刚才走笔的姿势上认定这一点的。蒋远斌的试探有结果了,哼哈着想走的时候,杨局长拿起桌上的一个精致木盒说,这是马海洋刚才用的敲门砖,说是从国外带回来的正宗古巴雪茄,我享受不了这东西,劲太大,你拿去吧蒋主任。蒋远斌的目光游到木盒上,舔了一下嘴唇说,这不合适,杨局长。杨局长脸上就有了笑容,说,就算我这是借花献佛,补一份人情给你吧,蒋主任。蒋远斌当然明白杨局长这句是冲着例会上的事说的,心里禁不住一阵翻滚,对杨局长的看法又转到了从前的轨道上,甚至还怪自己没有政治头脑,杨局长在例会上来这么一手,说不定是在避实就虚,抛砖引玉,为后面的某个捕捉计划抛撒诱饵呢,纯粹是策略考虑,而不是想把自己怎么样。想到这里,蒋远斌的心气就彻底通顺了,脸上也有了愉快的色彩,又找到了过去在杨局长面前得宠的感觉。杨声道捏着手指说,方书记昨天下午,找小吕谈话了,这事你知道吗?气色刚刚好起来的蒋远斌,脸色一下子又有点发灰了。杨声道说,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看来你这个办公室主任的信息网,还得再织织啊。蒋远斌红了脸,眼神闪跳着……

  7

  星期一早晨将近七点钟,杨声道在家里接到了主管副部长尹水涛的电话,尹水涛让他马上进京。

  去北京的路上,奥迪使出了能耐,见车就超,八点五十分的时候,杨声道就赶到了北京。那时尹水涛在电话里没说找他干什么,所以见了尹水涛,杨声道心里不免紧张。尹水涛说上午他的活动都安排满了,这点时间也是挤出来的,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杨声道,脸上略带愁容说,你看看吧,你那里,有人举报你了,匿名信,说你把一个姑娘……杨声道显然吃了一惊。在来的路上,杨声道想了很多很多,可就是没想到局里有人把吕子楠肚子上的文章,做到部里来了。他镇定住脸上的表情,弯腰接过匿名信。尹水涛说,这种事也能搞得满城风雨?足球场上有黑哨,现在官场上也有黑哨了。听尹水涛这么一说,杨声道心里就有数了,明白了尹水涛在这件事上没把自己当外人看,这说明他了解自己,信任自己,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把自己叫到身边来说这些话,心里顿时感激得不行,身上轻松了许多,心说领导啥时候成了球迷了呢,把足球场上的术语用到了官场上,还真有点新鲜感。尹水涛接着说,黑哨一响,谁来收场。声道呀,这件事我不往心里去,我当笑话听可以,不过这要是在部里传开了,可就不怎么好了,你说是你脸上有光呢?还是我身上有彩?杨声道脸红了,目光从尹水涛身上移开。别忘了名声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尹水涛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声道啊,平时在局长堆里,你可是最叫我省心的局长,把握事态也有经验,怎么就在这样一个小事上被人吹了黑哨呢?给你几天时间,把这件事的根给我拔了,影子也给我打扫干净,我等你电话,到时你亲自来也行。杨声道不住地点头,然后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匿名信。尹水涛说,拿回去看吧。回到平阳做事要谨慎,不能感情冲动,你是一家之主,有时你的一句话,就能把一个单位搞得乌烟瘴气,人心涣散,我可不想看到你们平阳出什么乱子。领导话里的意思,杨声道明白,就是回去后不能滥砍滥伐,杨声道连连点头。杨声道没在部里停留,他要赶回平阳。

  回平阳的路上,杨声道的大脑一刻也没有偷懒,他开始备战了,他要把吕子楠这件事,当成手心手背上的事来对待,再不能躲在一边玩深沉,让人家钻自己的空子了。不然的话,河水一旦泛滥,淹了平阳不说,北京的部领导就得穿着救生衣上班了。杨声道深知自己在官场上还是个有奔头的人,站在平阳还望得见北京城。记得今年夏天的时候,他陪副部长和副部长的爱人去北戴河能源局疗养院避暑,那天在海滩上晒太阳,心情被晒得暖融融的副部长,曾跟他透过一点口信,暗示他只要平稳走下去,不缺胳膊不残腿,日后他走到部里来,管一摊事的可能性很大。理由是他在部里的名声还没什么杂音,工作中也拿得出省优部优的硕果,有几位部领导一提到他杨声道,脸上的表情都还过得去。杨声道清楚,自己身上要是有了污点,那副部长的脸上就会有阴影,自己今后的路就走不顺当。没有一个远离绯闻的好名声,你就很难找到一个硬后台,因为官越做大,隐私也就越显眼,销路也就越好,传播也就越快,这个道理部领导早就向自己灌输过。

  奥迪快到平阳高速公路收费站的时候,杨声道才把手机打开。他每次到北京见领导,都要把手机关掉,手机在那样一种级别的领导面前,就不是什么通讯工具了,而是障碍物,是制造麻烦的祸源。杨声道就曾听到这样一个传说(杨声道认为仅仅是传说),讲的是山东局的局长,来北京跟一位副部长汇报工作时,接了一个手机,说着说着这位老兄就跟通话的人急了眼,忘了自己是在哪里,骂骂咧咧,吹胡子瞪眼,最要命的是后来这位老兄拍了领导的办公桌,吓得领导当场就犯了心脏病,一头栽到了桌子上,直到这时山东局的局长,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吓出了一身冷汗,回山东没几天就患上了重度中风,丢了官是小事,差点没把命搭上。车子刚出收费站,杨声道就接到了妻子打来的电话,问他这会儿在北京还是在平阳,他说到平阳了,刚出收费站。妻子问,你中午回家吃饭吗?他想想说,现在还说不好。你老家打来电话了,你大姐昨天夜里去世了。妻子的声调有些沉重,老家人问你,有没有时间回去一趟。杨声道心里一哆嗦,脸上的肌肉顿时绷紧了,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嗯,我知道了,等我到了局里再说吧。杨声道的老家在保定,离平阳不算太远。回头看看杨声道走过的这一截人生路,就知道他小时候是个苦孩子,六岁时丧母,十岁那年父亲又因公殉职,是大姐牵着他和妹妹的手,一步一个脚印从弯曲狭窄的小巷子里走出来,自己迈进了高等学府,妹妹跨进了工厂的车间……当杨声道两眼蒙目龙 时,他才把自己从苦涩的回忆里劝到现实中来,而这时能源局大楼就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拔地而起。

  进了办公室,把茶沏上,坐下来没多久,就有人来汇报请示工作,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半个小时眨眼间就过去了。杨声道喝了一口茶,看一眼桌子上的表,快十一点了,该给妻子打电话了。就在他放下茶杯这当儿,蒋远斌来了。蒋远斌谨慎地说,杨局长,这么快就回来了?杨局长心烦,顺口说,路好走。蒋远斌点头。杨局长问,有什么事吗?蒋远斌就说一小时前,市里来电话,讲市长和市委书记今天中午宴请香港一个经贸洽谈团,请他过去作陪。蒋远斌说,我跟他们说您去了北京,上午能不能回来不一定,杨局长你看……杨局长捧着头,默不做声,想了一会儿说,你往市里打个电话,就说我回来了,稍后过去。

  蒋远斌领了旨意,刚要走,被杨局长叫住了,杨局长把从北京带回来的匿名信递给他。让蒋远斌看这封匿名信,不是杨局长一时心血来潮,他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这件事,而且还要换一种方式,用幽默的口吻跟蒋远斌谈这件事。匿名信不长,就说了一件事,便是杨声道以权谋色,把办公室接待科未婚女青年吕子楠的肚子搞大了。杨局长当喜事似的笑着说,蒋主任,你是写通讯报道的行家,又是局报社的特约记者,你看看这篇文章,有没有新闻价值,在咱能源局的小报上,发一下可不可以?我正琢磨着请你给这个东西配个社论什么的。蒋远斌的脸色一下子吃紧了,心里猛地一抽,意识到此刻自己的心,离杨局长的心很远很远,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杨局长拿起茶杯说,部领导如此信任我,我杨声道有愧啊!蒋主任,你帮我分析分析,究竟是什么人,躲在什么地方向我打黑枪,企图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你也是枕着经验和阅历睡觉的人了,邪风苦雨见得不比我少,在有些问题上,你比我看得更清楚,想得更实际。你是知道的,在我眼前雾气弥漫的时候,我最信任的声音,可就是你蒋主任的声音了。蒋远斌把匿名信放到桌子上,心里依旧惶惶不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觉得吕子楠这个事,好像是越来越复杂了,起初自己对杨局长还有疑问,可是现在看来,他杨局长总不会干贼喊捉贼的事吧?接下来匿名信的作用,蒋远斌就自然而然地把余平山和方茹的名字,写到了记忆中吕子楠的胸上和大腿上(细心的读者在此处不难看出,蒋远斌现在心里够紊乱的了,居然连方茹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

  蒋远斌拖着碎步走了,杨声道稳定了一下情绪,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说这阵子局里麻烦事多,他脱不开身,问妻子能不能代表他回趟老家。妻子清楚他现在为什么事头疼,就同意代表他回老家,并问他什么时候动身合适,他说你下午走行不行?我给你们院长打个电话,叫他派一辆车。妻子是设计院组织部部长。妻子说你决定吧,他说那你就下午走吧。妻子说看样子你中午又要不回家了?他难为情地说中午是市长和市委书记的场子,往下妻子就不再口罗嗦了。

  8

  蒋远斌中午没回家,在职工食堂草草了了就解决了午饭。中午下班前他跟吕子楠约好了,吃过午饭去看她。他来到职工医院后面的水果市场,选中一个小摊,问摊主看孕妇买什么水果合适,中年女人喜上眉梢,过来殷勤地说,杨桃,荔枝,榴莲,金橘,葡萄,火龙果,还有台湾的这个和美国的那个,这些都合孕妇的胃口,你一样买一点,我给你拼个水果篮,送人蛮讲究的。蒋远斌就要了一个拼装的果篮,价钱是二百一十六块。蒋远斌向中年女人索要发票,中年女人抖着手说小摊生意,哪来的发票呀,看你大哥是个公家人,哪还找不来一张发票顶这个账。蒋远斌摇摇头,拎着果篮离开水果摊。

  蒋远斌走进单身楼,上到三楼。在敲响吕子楠房门的一刹那,心像被弹簧顶了一下,腾地跃到了嗓子眼,左腿小肚子还抽了一下筋。是蒋主任吗?吕子楠轻柔的语音从门缝里钻出来。他站直了身子说,是我,小吕。屋门打开,扑出一股空气清洁剂的芳香气味。蒋远斌迈进屋子,将果篮放到了电冰箱旁边。吕子楠今天穿的还是一身休闲装,样子还是那么随意。蒋主任,你买这么多水果,我一个人哪吃得了呀。吕子楠左手护着肚子说。蒋远斌笑道,慢慢吃,慢慢吃。吕子楠把蒋远斌让进一个单人沙发,悠着手说,主任,我知道你爱喝茶,我这有好茶,当年的云雾毛峰,你尝尝。蒋远斌客气了一句,四下看着,他也是头一次进这间闺房。蒋远斌竭力劝自己不要去看吕子楠的肚子,可还是鬼鬼祟祟看了几眼。他掩饰什么的口气问,小田这几天,忙啥呢?吕子楠把茶杯放到椭圆形绿色玻璃茶几上,坐在床边上说,瞎忙。蒋远斌再一次环视着这间屋子,说,你这屋子,收拾得挺不错。吕子楠噘着嘴,目光也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蒋远斌笑了笑,是那种半生不熟别别扭扭的笑。他没话找话东拉西扯了几句后,才渐渐找到了说正事的感觉,他说,小吕,其实我为什么来,你心里也有数。唉,这些天你的日子不好过,而我这个当主任的,日子也不好受。小吕啊,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咋想的,你要是不想把话说到穿透,我呢,也不会逼问你什么,这一点请你放心好了。蒋远斌说着话,目光就顺着吕子楠的小腿落下去。吕子楠的双腿正在晃动着,罩在肉色薄丝袜里的脚趾头,在蒋远斌看来就像是什么小动物刚刚产下的一窝幼崽,身子挤着身子,怪叫人怜惜的。吕子楠扬起头,望着眼睛里闪着亮光的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古怪,晃动着的双腿一直没有停下来,就像一个顽皮的女孩子,在用身体语言催促大人讲故事,或是童话和寓言什么的。当蒋远斌意识到溜号后,抽了一下鼻子说,这么跟你说吧,小吕,你这个事,都闹出平阳了,部里头都有风声了,再不想办法解决,以后怕是就没办法解决了。小吕啊,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先去医院,把你身上……完后有啥事咱再说。如果你不愿意去医院,也不想说出那个人的话,那我只好豁出我的名声,把这件事承担了……说到这蒋远斌突然哽咽了。吕子楠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她没有想到他会有这种愚蠢的想法。吕子楠喝了一口矿泉水,略带调侃的口气说,主任,我想问问你,你不惜自己的名声来扑火,究竟是被人逼上梁山呢?还是出于大公无私?你想舍身炸碉堡,那样做可就是高成本,零回报了。再有我还想问问你主任,你这样做,是关心我爱护我呢?还是为了保全领导的名声?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这样做,对我会造成什么伤害?还有你的家庭,玷污家庭的后果你考虑了吗?主任啊,你现在是既让我感动,又叫我那个,我想主任你是一时冲动才有了那样一个念头,主任你不是那种晚节不保的男人,你是不会真有那种行动的,对吧?吕子楠的问题,蒋远斌真的不好回答,他想做这个替罪羊,多半是源于现实的压力,面对领导时的那种无奈,以及无法预见后怕,冲动倒是谈不上。乱子是从办公室捅出去的,现在能源局都成了什么样子,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好歹对能源局的男女老少也得有个交代吧?我不下地狱那谁下呢?他心里一涌,酸劲就起来了。吕子楠说,主任,这件事有你什么事,你不插手又能怎么你呢?他说,小吕呀,你不在这个位置上,有些感觉你是永远体会不到的。缓缓地抬起头,正看过来的吕子楠顿时一愣,目光哗啦碎在了他的脸上。蒋远斌眼里噙着的泪水,似乎只要一口气,就能把他的泪水吹出眼眶。吕子楠下了床,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窗前,反反复复几个来回后,停在了电视机那儿,低声说,主任,对不起。蒋远斌说,我现在真不知道,能为你分担点什么。吕子楠攥着拳头说,我也不想让自己的名声,就这样一天天在人们的嘴上霉烂,我甚至都想过,我现在要是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我就去乞求小田,让他认可我这个身子,他认可了我就去打胎,最后求他跟我结婚,我知道他是真心爱我的,为了我,我想他能咽下这个委屈……吕子楠说得很动容,身子都颤抖了。

  蒋远斌咂摸着她这番话,沮丧的心里忽然亮了一下,觉得她在不经意的言语中,给了自己一个解决这件事的大好机会,看来这件事能在自己的手上画出句号。当一个崭新的行动计划酝酿出轮廓以后,蒋远斌心里一颤,意识到这个计划是一场交易呀,这对小田来说是不公平的,甚至是一种无药可解的终身伤害。然而残酷的现实又使得他的良知是那样不堪冲击,他心说没有办法呀,也只能跟小吕谈交易了。他说,小吕呀,假如你现在有一套房子,小田他……吕子楠感伤的语调说,主任,我也就是那么想想,随便说说而已,轮到我有房子,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啊!蒋远斌又喝了一口茶,说,小吕,这样吧,看看我出面使点劲,能不能给你搞一套特批房。吕子楠摆着手说,主任你别当真,我可不敢麻烦你,现在弄一套特批房,那得什么人才行啊?算了吧主任,我不想在房子的事上为难你。蒋远斌叹口气说,小吕啊,我也许能办成,也许办不成,办成办不成,我都要去试试。看你这个样子,我心里不是滋味。吕子楠沉默了,头一点点往下垂着。蒋远斌瞟了吕子楠一眼。

  下午离上班的钟点还有点时间,蒋远斌就去了杨声道办公室,把他中午跟吕子楠谈的交易意向说了出来。蒋远斌从杨声道的哈气里嗅到了五粮液的味道,心想杨局长中午没少喝,就趁杨局长拿手指梳头这工夫,给杨局长的茶杯里加了一些热水。杨局长半天没吱声,他吃不准小田到时是否愿意站出来收拾残局,抑或是这个事始终就是一个圈套,小吕腹中的胎儿原本就是小田的,但杨声道没有把这些心里话流露到脸上来,他现在已经很累了很烦了,不想再刨根问底,节外生枝,如果一套房子能把问题解决利索,那就让蒋远斌去处理吧。不过他又觉得蒋远斌与吕子楠谈的这桩交易,办起来似乎不会顺顺当当,原因是余平山那儿不好过关。余平山主管房子,就算自己点头了,余平山到时不买账,从中横着,那也是叫人费神的事。再说在他们的交易中,自己不能抛头露面,省得再惹出不必要的口舌来。与此同时杨声道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吕子楠跟余平山之间真就有不干净的行为,余吕二人这是串通好了演戏给自己看,因为他余平山虽说主管房子,可也不能说他想给谁一套就给谁一套,能源局真正当家的人是自己,自己要是伸出一条腿,那也是无人能迈过去的。嗯,也好,不管余平山在房子这个事上是什么态度,他都会暴露出心里真实的一面,这样对自己最后判断他是否跟小吕有那种关系极为有利,甚至都有可能一目了然!杨声道在想这些的时候,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蒋远斌脸上的细微变化。杨局长说,蒋主任,余局长管房子,你去跟他汇报汇报吧。蒋远斌点点头,他并不认为杨局长这么说是在甩手推事,反倒从中看出了杨局长的精明,办事讲究步骤。

  蒋远斌来到余平山办公室,把他刚才在杨声道办公室里说过的那番话,掐头去尾说了一遍,余平山的两条眉毛蹙紧了。余平山问,蒋主任,杨局长对这个事,有什么具体指示吗?蒋远斌不慌不忙地说,余局长您管房子,杨局长那儿,我也就是打了个招呼。余平山翘起嘴唇,走到世界地图前,冲着微缩的全世界说,蒋主任,你可别吓唬我,我胆量再大,也不敢往火坑里跳吧?蒋远斌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余平山转过身子说,蒋主任,你也不替我想想,我这时候批给吕子楠一套房子,你说别人会在背后怎么说我吧?好,就算我不在乎个人的名声,可吕子楠以这种方式得到一套房子,那些辛辛苦苦排队等房子的人,心里能平衡吗?你也不是不知道,房子的事在能源局,历来都是火山口上的风景,谁敢粗心大意啊?蒋远斌不服气,心里直嘟囔,你现在怕这怕那了,过去你在房子的事上,还少搞猫腻了?余平山看了蒋远斌一眼,降下语调说,不过蒋主任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更不会不支持你的工作,这样吧,你让吕子楠打个报告上来,只要杨局长在上面签字,我余平山签字,再让方书记他们签个字,这个事就简单多了,就是集体决定的事了,别人即便有说法,也说不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来。蒋主任,你真得体谅体谅我,谁不怕背黑锅呀,谁不在乎名声呀,我这可都是跟你说的心里话。蒋远斌碰了软钉子后,像个输光了本钱的赌徒,口袋空了,心里空了,脸色黯然地说,余局长,那我回去再好好想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余平山自嘲的表情说,蒋主任呀,你能理解我,我很感谢你。

  蒋远斌刚走,马海洋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要官,要得都上火了,一再提醒余平山,他跟杨局长沟通过了,看样子杨局长那头没啥大问题了,现在就差你余局长跟杨局长最后一碰头敲定了。余平山等对方说完了,耐着性子说,我说海洋老弟,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等等,再等等,后面还有更好的机会。俗话说先点亮的蜡烛,到头来最先熄灭,我想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马海洋吭哧了一阵子说,余局长,你晚上就别安排啥活动了,咱们坐坐。余平山打着哈欠说,人在官场,心在身外,部领导什么的万一来了,晚上的我,脚下走的还能是我自己的路吗?等到时候再说吧,啊?

  9

  窗外斜射进来的一小片午后阳光,在方茹的脚尖上晃动着,方茹把落在脚上的这一小片阳光看了很久了,那专注的样子,就像她与这一小片阳光有过心灵之约。方茹的胸脯起伏了一下,身子微微往后一仰,一甩脚,脚尖上的那一小片烛光似的阳光,就飘落到了光滑的大理石地上,散射出油亮的光环。方茹站起来,心说就这会儿去吧,于是揣着一个新想法来到杨声道办公室交换意见。

  方茹把自己的新想法表达得直截了当,她说,杨书记,吕子楠也有点太过分了,不能再让她这么胡闹下去了,她不要脸面,能源局还要名声呢!给过她机会,她不要,她这是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逼!这样一个女人,我不怕得罪她,我主张开除她公职,还大楼一个安静!杨声道没料到她的心劲会这么大,心里吃了一惊,望着方茹眼珠都不转了。这么大的能源局,岂能容她一个肚子霸道,还有没有点王法了,真是的!方茹气哼哼的,口气的硬度不减。杨声道等她的目光望过来时,迎着她的目光说,嗯,你这个主意,倒也是个办法。方茹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脚面说,再这么让她闹下去,这大楼里成什么了?杨声道说,方书记,只是不知把小吕除名了,她到时会不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方茹说,杨书记,量她也不敢杀了我吧?杨声道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意想不到的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就说我吧,招谁了?又惹谁了?可是就有人给部里写匿名信中伤我。唉!杨声道语气不紧不慢,巧妙地把一个内涵丰富的信息传递给了方茹,就看方茹怎么消化这个信息了。方茹接受这个信息的表情,像是真不知有匿名信这回事,呆了一阵嘟囔道,谁这么胆大包天,敢用这种手段坏你的名声?方茹不知不觉就放弃了自己原有的思路,跟着杨声道的话题转开了。杨声道拍拍后脑勺,深感重压的表情说,方书记,这年头,是正职有正职的苦恼,副职有副职的顾虑,我这个党政一把手,可真是担心吕子楠到时挺着大肚子去北京折腾,我杨声道长几个脑袋呀,还敢给部领导添乱子?那样的话你说我这个局长和书记,还当得下去吗?方书记啊,我的意思是还得给小吕留条后路,咱们还得想办法把那个制造事端的人找出来,让受害者有地方诉苦,让制造者承担他应该承担的一切,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把这件事解决好,我们有义务对一个人的名声负责。不知我这么想,有没有道理,方书记?方茹一时无语,刚才来时的那一身冲劲,此时在她脸上没留下一点痕迹。杨声道和气地说,方书记,要不这样吧,找时间咱们开个常委会,你在会上把你的想法说说,听听大家都是什么意见。方茹脸上游动着笑容,有点欠缺底气的口吻说,杨书记,我这仅仅是个不成熟的想法,跟您沟通一下就行了,拿到常委会去说,怕不大合适。杨声道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份刚刚批阅出来的文件,跟方茹说起了一件与吕子楠肚子不搭边际的事。

  10

  杨声道、余平山、方茹等局领导,在能源局老干部活动中心大门站了十几分钟,才把部里的车队等来。奥迪,红旗,中巴,大客等车占去了活动中心的大半院子,从这些车上下来的男男女女能有近百号。今天带队的两个人,一个是在职副部长,一个是二线老领导孙公立。部领导从车里一出来,就被赶上来的杨声道等人围住了,大小领导都忙着与熟面孔打招呼,握手,院子里一片热闹。办公厅主任把蒋远斌从人群里拉出来,问,蒋主任,都安排好了吧?蒋远斌笑着说,齐厅长,都安排好了,您放心。大家在这喝口水,方便方便啥的,过半小时走来得及,火葬场有十分钟到了。齐厅长点点头,看了一眼手表,挥着手大声吆喝道,大家注意了,咱们在这休息半个钟头,十点准时上车!

  部里这些人是来参加追悼会的。死者是部里的一个资深老局长,比此时在二线晃悠的孙公立还有名气。老局长得的是胃癌,在能源局职工医院高干病房住了一年多了。老局长的老伴,早几年也是在能源局职工医院离开人间的,平阳是部里离退休领导最爱光顾的地方,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也往这里跑,这些不管事的老人们在北京城里不吃香,可是到平阳来还是吃得开的。杨声道请大领导进中心休息,余平山招呼这局长那厅长的到中心里坐,方茹扎在女人堆里叽叽喳喳,只有局办接待科科长领着手下的几个人,在干着一项实实在在的事,负责照顾死者的亲属。进了活动中心,一般人都集中在多功能厅休息,局以上领导被安排到了阅览室,矿泉水,水果,香烟什么的早已摆在了桌子上。在乱乱哄哄中,老领导孙公立以不被人注意的招呼方式把余平山叫出了阅览室。余平山感觉到老领导有事跟他说,就把老领导领到了空无一人的棋牌室。余平山指着一张桌面上摆着象棋的方桌说,老部长,我陪您下一盘?孙公立说,用不了一盘的时间,走几步就行。两人对面而坐,余平山手快,码完了自己的黑棋子,两只手又去帮老领导码红色棋子。余平山说,老部长,您先走吧。孙公立走了当头炮,余平山把马跳。接下来老领导对能源局近来的热点问题,跟余平山交换了意见。孙公立说,平山啊,毛主席他老人家生前有句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根据你这里的现实情况看,你现在主动靠近杨局长是步好棋。说到这将跳过河的马,退了回来。余平山手里拿着一个车,一时不知往哪里放好。孙公立又说,时代变了平山,单兵作战不时髦了,老的官场游戏规则已经不能适应新形势的需要了,在小吕这件事上,你和杨局长只有联手互动,才能置身泥潭腿不陷,风沙之中不迷眼,在复杂多变的环境中,找到双赢的感觉,这样一来平阳的江山,在你们手里也就多姿多娇。余平山瞧了孙公立一眼,就把目光收回来了。孙公立笑道,在工作中,吃亏不怕,关键是要看这个亏吃得值不值,是亏在了脸上,还是亏在了心里,对你下一步工作有什么样的影响,对你周围的人能产生什么心理作用。余平山边听边点头,手里的那个车还是不知往哪儿放。孙公立指着一处说,放这,我看是步好棋。老部长,您这一招,是妙招,余平山脸上露出微笑道,谢谢老部长!孙公立扬起头说,有人给部里写匿名信,状告杨声道与一个叫吕子楠的姑娘有染,这事你听说了吗?余平山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睁大了眼睛望着孙公立。孙公立长叹一声说,既然杨局长没跟你说什么,那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多留点心就行了。这时进来几个人,是部里的人,孙公立和余平山这盘棋只能下到这里了。你们玩吧,余局长。孙公立起身说,我得去方便一下。

  半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部里的人纷纷上了来时坐的车。往火葬场去的路上,余平山心情难以平静,他回味老领导的话,从中咂摸出了浓厚的味道。对呀,在这个节骨眼上与杨声道对立图什么呢?他在部里可是有根的,就凭吕子楠的一个小肚子,难道就能把他搞得臭不可闻?未免天真了一点。脑子开了窍,余平山才渐渐看清了在吕子楠这件事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觉到自己心里的兴奋值大于头脑的冷静值,看问题的角度过于感情化,思维方式还停留在固定的模式上。如果说自己的脑子能早点转过弯来,就不难明白在这个特殊时刻和非同寻常的环境里,跟他杨声道同舟共济同唱一曲,会比现在这样藏在暗地看他笑话的效果要好得多,在他困难的时候让他把自己当成合作伙伴,只有这样自己才有利可图,此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就等于抓到了自己想要的好处。余平山眼前一片明亮!他长出一口气,感到身上不那么沉重了,他想自己在此急转弯,这都是被老领导点化的结果!

  火葬场的活动结束后,部领导没留在平阳吃午饭,主要是考虑集体活动,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搞特殊不合适,于是就从火葬场直接返北京了。

  余平山推开办公室门,瞥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这时还不到十二点。他没有朝办公桌迈步,而是奔向了那个银灰色的铁皮柜,喘相像是刚刚打了一场乒乓球。他打开铁皮柜,拉出一个铁抽屉,拿出一个蓝皮笔记本,从中取出一张有些发黄的纸。他的眼神在这张纸上凝固了,某种藏匿在岁月深处的难言痛楚和无奈,再次被他身上最敏感的神经击活了,他的下身一阵颤栗……

  八年前,余平山在东北出了一次车祸,性功能完全丧失,当时住的是一家地方医院。在出院的前几天,他叫大夫对他的病情保密,大夫同意了,并把诊断书交给了他,也就是说诊断书上的秘密除了医院里的有关医护人员,再加上他爱人,别人就不知内情了,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诊断书的一行字,对一个尚在生育条件范围内的男人来说,确实是残酷了一点:终身性功能丧失!在过去的日子里,余平山不愿想这个诊断书,更不愿拿出来看,但这次吕子楠的事出来后,他对这个曾经让他伤心让他无奈的诊断书,突然改变了既定看法。他从这个诊断书上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觉,认为这个无用的诊断书,现在一下子有了护身符的功能,它能在自己需要它发挥作用的时刻,强有力地证明自己的性功能现状,它简直就成了自己在未来应付某种局面时的秘密武器!

  在杨声道办公室里,当余平山把这样一张带着历史霉味,从中闻不到男人阳刚气息的诊断书,递到杨声道手上时,杨声道的反应就可想而知了。再有城府的人,也难对这样一种被岁月掩盖的事实无动于衷。杨声道默默地想,怪不得他长得白白胖胖,怪不得有人背后说他娘娘腔,原来他的金刚钻出了问题,他身上的荷尔蒙不够使的了,他是一个没有硬度的男人!杨声道想笑一笑,但他又猛然意识到不能这样做,面对一个主动向你袒露生理缺陷的男人,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对方会把你的笑,永远储存在他伤痛的记忆里,随时准备向你讨债。最后杨声道用理智,接收了来自这张诊断书上的信息。一个男人把自己的隐私亮给另一个男人,不外乎有三层意思,一是想以此取得你的信任,二是拿它搭建临时合作桥梁,三是要证明同路人的身份。但不管他余平山是哪一种用意,他这个心连心工程的代价都不小。杨声道这时心生怜悯,他想单纯从男性的角度来讲,眼前的余平山还是值得同情一下的。作为隐私交换,杨声道把那封匿名信给余平山看了。

  人心就是这样,说远时你就是拿太空望远镜也够不到影子,说近时就在你眼皮底下。现在杨声道和余平山,都感觉到了彼此的心正在靠近,再往一块凑凑心和心就能直接打招呼了,他们将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合作了。可是这一刻,他们还得在一种不大习惯的情绪里,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也就是说现在他们暂时不能把注意力往对方身上集中。他们的心态调整得很快,这会儿他们嘴上的主题是猜测那个与吕子楠有瓜葛的人,究竟是哪位神仙?这个话题显然不好往下进行,说了一会儿就被两人暂时放到了一边,话题进而切到另一个彼此也都是十分关注的问题上,就是那个制造匿名信的人又是谁?这个话题,他们同样也是谈得很朦胧很费劲,二位尽管心里都有人影,却是不情愿让各自心里的人影先亮相。

  余平山捧着茶杯走到那个记事板前,看着说,杨局长,回头我办公室里,也得挂个这东西,省得老是记不住事。说完,拿起水彩笔,摘去笔帽,在板上一块空白处写下几个阿拉伯数字:305。杨声道过来说,好脑子不如烂笔头,有这个东西还是方便啊。说着拿起余平山刚刚放下的水彩笔,在305后面,写下2196556。余平山投来一眼,两人嘴上不好说的事,这时就在记事板上写明白了。余平山说,我明天就叫蒋主任,给我买一块来。杨声道放下手中的水彩笔,拿起板擦,把余平山和他写的数字擦掉。大楼里的人都知道,305是方茹办公室的门牌号,而2196556则是方茹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余平山走动着说,杨局长,我看明天咱俩抽空去趟北京,有些该说的话,还是及时跟领导说说好,你看呢?杨声道过了会儿说,我看咱们晚上,分头打打电话比较合适,专门跑一趟招风不说,领导也不见得有空。余平山点点头,心想姜还是老的辣,不该走的路,人家是真不往上落脚呀!余平山刚要开口说话,手机的响声堵住了他的嘴。余平山对马海洋说,我在杨局长办公室呢。杨声道点了一支烟。余平山笑嘻嘻地说,马经理,给你一个向领导学习的机会,你晚上在国际大厦安排一下,吃过饭我和杨局长要打几局保龄。嗯,好好,可以!收了手机后,余平山笑着问杨声道,杨局长,我把你晚上的时间买断了,你不会怪罪我自作主张吧?

  杨声道从心里不想吃马海洋的饭,也知道自己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马海洋躲过去,但想到刚刚跟余平山坐到一条船上,这点面子要是不给他的话,后面有些事就不好合作了,所以他说,吃他小马的,这小子早该请我了。说到这,杨声道也不知受了哪根神经的作用,想起了一件压在记忆里的旧事。有一回,马海洋在酒桌上说,人家杨局长行,放个屁都有人玩味,咱就不中用了,放屁不是砸后脚跟,就是把领导给熏中毒了。当晚这话就传到了杨声道的耳朵里。杨声道品味着从记忆里蹦出来的这句话,竟忍不住哈哈大笑。余平山不解地望着杨声道,脸色一会儿一变,有点傻波依了。

  11

  吕子楠如愿以偿拿到了能源局三生活区里一套两室一厅的房钥匙。虽说是九十年代建的房子,可也说不上旧,等装修出来也就是新房子的模样了。吕子楠明天回家打胎,这是她得到这套房子所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正如余平山当初预料的那样,吕子楠以这种方式,得到了一套此时她本不该得到的房子,使得大楼里一些排队等房子的年轻人,心态一时间都有些失控,同情的同时又都牢骚满腹。而不在房子上动心思的一些人,则是就着自己的情绪走向,想开心就找笑话,想降温就找风凉,想诅咒就骂骂那个至今也没显现出来的王八蛋。至于说借题发挥的人,到什么时候都是有的,怀疑余平山就是那个人的人,这时好像比他没批给吕子楠房子以前,多了几个百分点。再就是大楼里,还有一个不好证实的传闻,说是方茹为房子的事,在余平山办公室里,跟余平山吵了一架。不过不管怎么说,吕子楠怀孕这件事,在大楼里呈现出的迹象是过劲,而不是升温。吕子楠在走的前一天晚上,把蒋远斌约到了她的单身宿舍。

  吕子楠说,蒋主任,我明天一大早走。蒋远斌说,回去后,有啥事打电话来。哎对了,小田跟你一块回去吗?吕子楠摇摇头说,不,我一个人回去。蒋远斌望着吕子楠,欲言又止。吕子楠在地上来回走动,像是这会儿心里很烦躁。蒋远斌缩在沙发里,一口接一口抽闷烟。突然,吕子楠在他面前站定,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的脸色一下子慌乱起来。吕子楠说,蒋主任,你都进屋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就没发现我身上有什么变化吗?他紧着眉头,把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并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吕子楠往他跟前移了一步,带出来一股淡淡的青春气息,他的鼻子本能地动了动。她说,蒋主任,你看看我的肚子。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几秒钟后他的脸色刷地变了,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两只眼睛里装满了惊骇!吕子楠上身穿了一件短款,紧身,小圆领的白色羊毛衫,下身一条黑色弹力裤,体态的曲线和谐流畅,天然的气息格外浓郁,能让人感觉到她肌体上或明或暗的部位,都在悄然散发着女性的柔韧魅力,吕子楠又变成了怀孕前的那个吕子楠。蒋远斌半天才恢复过来,红着脸问,你已经去过医院了?吕子楠原地转了一圈说,实话告诉你吧主任,我压根儿就没怀孕,只不过是演了一出戏。蒋远斌听糊涂了,愣怔地审视着一脸娱乐的吕子楠。 于是吕子楠就把事情的真相说给蒋远斌听了。这是一个由小田移情别恋而引发的故事。小田在跟吕子楠保持恋爱关系的同时,又看上了另外一个白领女人,在那个白领女人的压力下,小田没法再两头忙了,就跟吕子楠摊了牌。小田提出分手后的第二天,吕子楠就给了小田答复,交易分手,也就是让小田跟她联手演一场戏,不然她就不答应分手。小田晓得她的脾气,明白这时若是不顺着她的话,万一她在什么地方想不开了,翻脸跟你折腾,自己跟白领就不好走到一起了。于是小田叫她说说演什么戏,她便把戏的内容说了出来,再看小田,目瞪口呆了。后来小田好声好气劝她不要这样,为了一套房子,居然要这样糟蹋自己的名声,傻不傻呀!她说一点都不傻,房子比爱情可靠,房子不会背叛人。小田劝不动她,就点头同意了,照她的安排进入了戏中的角色,也就是去能源局办公室,跟蒋远斌闹那么一下子,用吕子楠的话说,就是引爆人体炸弹。

  蒋远斌续上一支烟,屋子里烟雾腾腾,他已经连着抽了三根烟了。蒋远斌低着头问,一套房子,真的比名声重要吗?吕子楠操着手说,名声,名声是什么,我这么跟你说吧主任,名声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无非是脚上的袜子,臭了破了,扔了也就完了。而房子就不一样了,有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那就意味着一个人有了一个家,一个避风港。再说了,这年头,有职务有地位的人,可以把手中的权势转换成电能、热能、太阳能,我们老百姓行吗?也只能拿名声,为自己谋点福利了。蒋远斌抬起头说,没想到啊,几个月都给你装过来了,你真是有本事呀小吕。吕子楠望着屋顶说,主任你说错了,不是我有什么本事,而是大楼里的男人都太自私了,都太脆弱了,大楼里容人钻的空子也太多了。蒋远斌心里一震,他觉得她的这番话讲得有道理,在吕子楠的肚子面前,大楼里的男人们,尤其是几个主要领导前怕狼后怕虎,事在他们身边转悠时,他们首先顾及的是自己的名声和利益,都在绕着吕子楠的肚子走,然后在某个暗处借吕子楠的肚子琢磨他人的文章,显得是那么脆弱,那么萎缩,那么无能为力,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堂堂正正地面对这件事,生怕沾上一身臊气。这些天里,不是大楼装着吕子楠,而是吕子楠的肚子把大楼吞下了;也不是大楼里的一些人们看到了吕子楠什么笑话,而是吕子楠把大家愚弄了!蒋远斌苦涩地笑了笑,脸色被灯光照得枯黄。他问,你把事都做成了,为什么还要把内幕告诉我呢?吕子楠说,这个我一时也说不清,大概是觉得老这么瞒着你,会内疚吧。蒋远斌心里一阵酸楚,说,你不告诉我倒好了,现在我倒受罪了。小吕你说心里话,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可靠?你就不怕我把事实真相说出去?吕子楠嬉笑着说,主任你真逗,你也不想想,你去哪里说呢?又怎么能说清楚呢?主任,我敢跟你打赌,这事你只要一开口,百分之百是自杀!蒋远斌直视着她说,就咱们今晚的谈话内容,如果传扬出去,你说到时倒霉的人,是我?还是……吕子楠笑出了声,摇头晃脑地说,主任啊,你就别傻了,你既然走进了一个单身女人的宿舍,还能有你说话的地方?真真假假可都是吊在我这张嘴上。好了主任,说来说去,我的意思,还不就是想让你今后在我这个事上,别再有什么负担和顾虑,从前啥样你就还啥样,把心里头的阴影抹掉。蒋远斌感到心在颤抖,身上的血在倒流,他听到了心在说,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啊,顶多是个淘气的孩子,蒋远斌你总不能跟个孩子过不去吧?人都有宽容心,而人的宽容心,最容易在儿女面前找到。是啊,孩子在父亲的眼里,犯再大的错,也可以得到原谅,这倒不是包庇,这是人性的原始弱点。他不打算跟她较真了,他只是埋怨她一点,那就是她可以把他当成一个懦弱的男人,或是一个三流水平的上司,但不能把他当成一个傻波依。明亮与灰暗,从眼前这张面孔上都找得到,他心里矛盾着,他在拼命劝说自己的心,自己的脑子,自己的情感,还有自己的眼睛,还是把目光落在明亮的地方吧,如今哪个人身上没几块污点呢?蒋远斌缓慢地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咔一声按下停止键,打开盖子,取出一盘小巧的磁带,看了一阵子,无声地递给脸色开始苍白的吕子楠。吕子楠身子一哆嗦,脚底下晃动了,呼吸的节奏也乱了,她这时感到了恐惧,一种像是能致她死地的恐惧。她瞪着他手中的小磁带,就是不敢伸手去接,唯恐眼前这个男人有诡诈,在这盘小磁带后面藏着什么更大的阴谋,万一他趁火打劫,自己能躲过去吗?她的目光在小磁带上挣扎着,她非常明白这盘小磁带上的内容,一旦公布于众,自己就完了,鸡飞蛋打不说,在能源局的生存空间也就没有多大了。蒋远斌眨了一下眼,收回目光,轻轻把小磁带放到了电视机上,然后什么也没说,扭身朝门口走去。吕子楠看见门开了,门又合上了。

  楼道里一串没有节奏感的脚步声,渐渐与吕子楠的耳朵拉开了距离,后来这脚步声就消失了。吕子楠捂着胸口,嘘出一口长气,战战兢兢拿起那盘小磁带,看着看着,酸涩的滋味就从心底涌出来,涌到眼睛里时,那盘小磁带就潮湿了,模模糊糊被她看成了一块正在融化的巧克力。她咬了一下嘴唇,垂下头,紧攥着小磁带,哽咽道,我才是傻波依呢!是啊,在这样一个夜晚里,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她能平静才怪呢!自觉把官场上的男人看得八九不离十的她,这会儿觉得那种支撑她演戏的自信心丢了,蒋远斌不动声色的表现,叫她体味到了挨嘴巴子的感觉。她想,有理智的男人能超越自己,而年轻女人却不能随时随地绊倒她身边的男人,几分钟前走出这间屋子的蒋远斌,要想得到自己的话似乎很容易,他只需问一句,你想要这盘磁带吗?就能轻松地降服自己,把自己打开,但他却什么行动也没做出来,甚至连句交易性质的话也没有,无声中就把一次拥有女人的机遇放弃了。他今晚不是空手来,但是空手而归。

  12

  就在吕子楠回家的第四天,方茹的命运突然跳闸,部领导把她叫到了北京谈话,内容是正常工作调动,让她去东北局当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职务没提升也没降格,属于平移。当时方茹尽管对组织上的这个安排不满意,但她却是说不出什么来,官场上的人都是组织上的一块砖,怎么能不任组织上东西南北搬呢?除非她向领导提出来不当官了,我就在平阳做个普通老百姓。那时她想哭出来,但最终还是把泪水留在了心灵的窗户里。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眼泪救不了自己,像自己这样一个半老徐娘的泪水,如何打得动领导的心呢?再就是万一传回能源局,岂不就成了一桩丢人现眼的事!她说服自己放弃了抱怨,只是郑重其事地跟领导说杨声道的匿名信跟她没有一点关系!方茹在走出部大楼那一刻,忽然有种解脱的感觉,她抬头望着晴朗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噢,天呐———这几年里自己好像忘了头顶上还有天,整日在官场上忙忙碌碌,跌跌撞撞,把一个女人的生活感觉搞得粗糙了,把日子过得远离人情味了。她的身子颤栗着,她真想在这个晴朗的天空下找回迷失的自己,为一个女人失去太多的真实忏悔!那会儿在领导面前没有流出来的泪水,此时推开她心灵的窗户,哗啦一下扑出来。

  方茹离开平阳的第三天下午,余平山为了工作上的事,主动来到杨声道办公室通气。余平山说这些日子议论蒋主任的人不少,担心蒋主任在办公室主任这个位置上有工作压力,是不是可以考虑把蒋主任换个地方。杨声道叹口气,余平山的这个建议叫他感受到了压力。他明白,方茹已经把匿名信的悬念背走了,这个时候再动蒋远斌,对蒋远斌的名声是很不利的,人们很容易把蒋远斌当成那个让吕子楠大肚子的男人。而在这个时刻站出来保护蒋远斌,他的口也难张,他明白余平山这个时候来说这件事,余平山都是有算计的。上午他接到了老领导孙公立的电话,孙公立说海外工程局局长马上就要调走,他已经向部长和主管海外工程的副部长推荐了杨声道,让他近一个时期里把能源局的各项工作都照顾到了,千万别再出什么乱子,有什么棘手的事,或是得罪人的事,可以让余局长出面去解决,他已经跟余局长谈过了,余局长会全力配合等等。孙公立传来的这个信息,昨晚部组织部的一个副部长,就已经在电话里给他透露了风声,说他这次进京的希望很大,等几个部领导在一起碰了头,这件事就能有眉目了,另外还说到了孙公立,这次在部领导面前确实帮他说了话,嘱咐他这阵子跟余平山多握手少磨擦,遇事主动让一步是上策,孙公立帮你说话,其实就是在帮余平山争取能源局未来当家人的位置。杨声道望着余平山说,余局长,过几天我就要出国考察了,家里的事,你就多操心吧,老领导也给我打过电话了。余平山点着头说,蒋主任这人沉稳,有耐性,有责任心,工作踏实,局档案馆馆长的位置空闲多时了,我觉得蒋主任非常适合去当馆长。杨声道避开余平山的目光,他已经想到了余平山会建议蒋远斌去局档案馆。余平山笑着说,杨局长,这样吧,这件事我去找蒋主任谈谈。杨声道点点头,突然抬起头说,余局长,办公室主任这个位置,是一天能不空的,我建议把马海洋调进大楼接替蒋主任的工作,你看合适不?余平山一愣,瞧着杨声道一时无语,他显然没想到杨声道这么快就把手中的一部分权力交给了自己。杨声道接着说,余局长,下来我给组织部长说一声,具体事就得你来费心了。余平山没开口,机械地点了几下头。

  吕子楠回来的第二天,蒋远斌就默默走上了另一条人生路。蒋远斌没难为余平山,也没给杨声道出难题,那天他知道杨声道明天出国,就礼节性地来到杨声道办公室说几句道别的话。杨声道脸色一直凝重,只是在蒋远斌要离开那一刻,他的脸色才突然软下来,正对着蒋远斌的脸说,老蒋,我这也是没办法,对不起,要是觉得委屈什么的,你就在心里骂我吧,我杨声道,欠你一笔人情账,这个我会记住的。蒋远斌呆住了,直直地望着杨声道。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将杨声道眼角上细碎的皱纹都照出来了,蒋远斌从杨声道略微潮湿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既叫他感动又让他心酸的东西。蒋远斌知道他这一刻的情感很真,他在过去的岁月里,也曾从他的这双眼睛里见过这样的真。蒋远斌的眼睛模糊了,心软得像糖稀了。心是一块活生生的肉啊,跟了这个人这么多年,怎么能没有感情呢?他杨声道再怎么着,也是没有把自己当傻波依对待呀!蒋远斌想,就算心里有再多的怨恨和牢骚,此时此刻也能被他身上的这么一种真,融化得无影无踪。蒋远斌在这一刻终于醒悟了,人与人之间,哪怕是只产生几秒钟的真,记忆里就能留下深深的印痕。杨声道紧紧握着蒋远斌的手,颤音说,实在想不通,等我出国考察回来,你再找我……要不是这时有人敲门,杨声道还会把蒋远斌这双手,再握一会儿,再说上几句带着体温的心里话。

  新的能源局办公室主任也随之产生,这个人就是杨声道推荐的马海洋。那天余平山找马海洋谈话,推心置腹地跟他说,机关不比底下的公司,在机关里名声比职位更重要,名声是权力的底座,是镶嵌在王冠上的宝石,你得处处小心。老弟啊,忘记过去,重新开始,重新做人吧,官场上没有免税的利益,大楼里没有廉价的人情。马海洋不住地点头,虔诚得像个品学兼优的高中生。蒋马二人的交接工作,到了这份上就是一件阳光下的过场工程了,还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呢?蒋远斌该拿走的东西,不用新主任提醒;蒋远斌该留下的东西,马海洋也不能送给他。转天上午,马海洋找吕子楠谈话。新主任很细心,很注意影响,跟吕子楠谈话时,屋门没有大开,也没有紧关,若隐若现恰到好处的状态。马海洋跟吕子楠的谈话内容只有一项,说是组织从爱护一个人才的名声考虑,当然了,前提还是工作需要,决定调她到能源局驻京联络处任公关接待科科长。驻京联络处隶属局办,机构是个副处单位的架子,有十几个人,现任负责人是杨声道的大舅哥,因为这有人曾在背后说过怪话,讲联络处是杨声道设在北京的一个搜集各种信息的雷达站,观测风向雨迹的气象站。驻京联络处在能源局来说,是个叫许多人眼红的地方,没点特殊关系垫底,做梦怕是也去不了那里。整天吃吃喝喝,游山玩玩水,伺候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干明白了,用不了一年半载就能把户口弄到北京,一口吃个胖子的机会,在那种地方随时都能抓到。尤其是单身姑娘,更是把联络处看成了改变命运的跳板,渴望去那儿燃烧青春,释放激情。过去从这个跳板上弹出去的几个女人,不是贴上了大领导,就是沾上了高干子弟,当然也有跟外国友人同居的,嫁给本土大款享清福的,过去吕子楠曾经动过去联络处的念头,但蒋远斌不放她走。吕子楠没想到命运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转机,她一时间有点拿不准主意了。面对到手的房子和北京的发展机遇,吕子楠心里发生了冲突,房子和机遇对现实的她来说都有诱惑力,可她清楚自己没能力同时拥有这两样,只能从中选一。当天下午,吕子楠把刚刚拿到手里的那套房钥匙放到了马海洋的办公室桌上。能源局有规定,联络处人员在平阳有住房,进京后就不享有在京分房待遇,到时户口也不能往北京落。马海洋拿起钥匙,掂了几下又放到桌子上,站起来说,小吕啊,不过单身楼里那间房子,我跟领导争取过了,你可以长期使用。吕子楠一笑,嘟着嘴说,谢谢你马主任。马海洋的目光像梳子一样,从吕子楠的上身往下滑动,等触摸到地面时,马海洋抬起头说,这点小事,还客气,今后我们就是合作伙伴了。吕子楠表情异样地说,不对吧马主任?应该是上下级关系。马海洋笑起来,指着吕子楠的脑门说,吕科长,现在咱俩之间能差到哪去?我可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充什么领导,工作上咱们是同事,业余时间咱们可以成为朋友。吕子楠望着这位新主任,渐渐就有了一种感觉,完完全全属于女人隐私的感觉,他想这个看似精明的马主任,跟蒋主任比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男人,他是那种好在女人面前挥霍七情六欲的男人,这种上司太好调理了,随时可以拿下,几分钟就能搞定。经历了这出自编自演的人体戏后,吕子楠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变化,有些地方比过去坚硬了,而有些部位,却是比过去柔软了不少。

  倒是在余平山眼里,马海洋成了一个值钱的帮手,他上任办的第一件事,就把吕子楠的那套房钥匙缴了,把自己搁在大家嘴边的话柄收了回来,了却了自己的一块心病。不然那套在非常时刻因为不得已才批出去的房子,有可能成为埋在岁月里的一枚炸弹,说不定在今后的某一天里,被什么人突然引爆,把自己炸伤或是炸死。可是几天以后,余平山意外得到了一个他一直想得到的信息,他对马海洋的信任程度就大不如从前了。那天晚上副市长张重打来电话,问他此时是否知道是谁给杨声道写了匿名信,他说现在还没有线索。张重知道匿名信这件事,是前几天余平山请他吃饭时告诉他的。张重口气神秘地说,老兄,我告诉你吧,写匿名信的人,就在你身边———马海洋!张重和马海洋也算是熟人,过去余平山曾带着马海洋两次去张重家,也领马海洋赶过几回张重的酒场,再就是张重的女儿和马海洋的儿子,这会儿都在市重点学校三中读高二,还是同班同学。由于市三中的升学率高,如今能源局一些领导都把自己的孩子从子弟中学转到了市三中,能源局老百姓对这事的意见还不小呢。听了张重这话,余平山还以为张重在跟他打哈哈,就笑着说,张市长,我还怀疑这事是你干的。张重骂了他一句,他才把张重后面的话当回事。张重说,马海洋他儿子,昨天给了我女儿一盒进口软盘,其中一张软盘上,竟然有状告杨声道的那封匿名信,我女儿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把那个软盘给了我,不信你明天就过来取走。放下电话后,余平山皱着眉头,一下子想起来自己知道匿名信这件事的第二天,就把消息传到了马海洋的耳朵里,余平山感到后背上一阵发凉。

  (完)  (一)

  作者简介:

  于卓,男,1961年生于沈阳,1990年毕业于西北民族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做过编辑、记者,现为自由职业者。已发表小说2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七千万》《八千万》《九千万》等,作品多次被选刊转载并获奖。

  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居廊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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