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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之壳

http://cul.sina.com.cn 2005/11/05 00:33   世界博览

  作者:刘国鹏

  意大利天然受惠于奢华无匹的古罗马欢宴上洒落的残渣,复经备极繁盛的文艺复兴的酣畅灌溉,其璀璨炫目之文化成就一度非欧洲文化的其他庶子所能望其项背,虽说昔日之荣光已如惊鸿一瞥,但各地竟相罗列保存之文化遗迹仍堪比一地珍珠,惹人瞻之于前,慨之于后。

  意大利的文化特色,还有一样,与欧洲各地乃至世界其他文明国度最不雷同,各城各地,无分大小,皆有国之名器藏于股掌之中,大者擅长雄奇,小者自矜秀美,争奇斗妍,互不相让,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数百年来,无数风雅之士莫不以涉足意大利的土地、吸纳艺术之灵气为人生快事,来瞻仰这艺术的万神殿,演绎域外浪漫事。德国大诗哲歌德又何尝不是怀揣朝圣心态,难以自禁地写下他的《意大利游记》?

  说起这万神殿,世人万万不可只将那吝啬的眼光盯在罗马、威尼斯之类的雕梁画栋之上,而将那些躲在角落里、为蛛网积灰掩其光华的壁龛柱头之类,仅以眼角余光一笔带过,更不可心怀不屑,嗤之以鼻。殊不知,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小城镇,要么是小家碧玉,举手投足饶有风情;要么是家道中落的名门之后,低眉顺目时仍可窥大家闺秀之鳞爪。别有风味自不待言,内藏玄机才是魅力所在,难怪很多文化名流也常偏美中古小城,数度流连,甘之若饴,溢美有加。想那《红与黑》的作者斯汤达就情不自禁地称贝加莫的老城区——“高贝加莫”为“寰宇所仅见之漂亮都市”;而身为进化论老鼻祖之一的赫胥黎,则认为离此不远的曼托瓦才配称“世界上最浪漫的城市”。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今日要表之曼托瓦正是那意大利的寻常一城,说它寻常,乃是依其规模、地位而言。但寻常中不乏惊艳,首先可圈可点的是城市神乎其神的起源。曼托瓦人奉传说中的奥克努斯为本城城祖,奥克努斯系台伯河神和女巫曼托(Manto)之子,而曼托贵为希腊底比斯盲人先知提瑞西阿斯的掌上明珠。在那人人成精的希腊,提瑞西阿斯也有幸厕身奥林匹斯山上的法定神祗之列,非等闲之辈可相提并论。曼托一路由底比斯翩翩飞来曼托瓦,为的就是生一个可以荫庇后世芸芸曼托瓦城民的神勇城祖。

  无论此段传说是真是假,本城的不同凡响已是先声夺人。公元前70年,此城更是以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维吉尔的桑梓之地而闻名遐迩。不过,如今的曼托瓦人惟一耳熟能详的,也不过诗人那句对家乡的溢美之词:“曼托瓦?古过罗马(Montova? Piu’ antica di Roma)。”

  曼托瓦,英文名称Mantua(曼图亚),素有“小威尼斯”之美誉,言其三面为水势所环抱之情状。曼托瓦由上湖、中湖和下湖左拥右抱,呈万千旖旎之态。三湖之水皆汇流自明乔河。明乔河发源于佩斯基耶拉附近的加尔达湖,最后在哥韦尔诺洛附近注入波河。

  从地图上看,曼托瓦不啻一只静静伏在水面的果蝇,姿态固然欠佳,但地理位置却一度十分重要。一方面,它地处战略要冲,仿佛一把悬在北起维罗纳、南至摩德纳之间、惹人垂涎的“意大利北方之钥”;另一方面,由于它面朝湖水,背倚陆地,地势易受难攻,从而在战术上占有巨大优势。1796年,当拿破仑率领法军和奥地利军队争雄曼托瓦要塞的时候,就曾私下感慨:“纵然奥军只据有曼托瓦一地,想把他们赶出意大利,也非轻而易举。”

  如今的曼托瓦,早已告别恃险逞奇、争雄一方的年代。从北部交通枢纽米兰自北而南、由西向东出发的两条通衢大道,皆不再路过曼托瓦,两地之间的惟一一条铁路,也不过途径一座更为寂寞的小城——克雷莫纳,而后三湖如一道天然屏障,使本就慢腾腾的区间列车干脆嘎然而止,垂手无为了。今昔的强烈反差,正好比戎马一生的将士,一旦解甲归田,却蓦然发现自己无所事事,只能以专事农桑、垂钓溪边打发时日。

  虽说现在的曼托瓦更像是一位避居山林的隐士,偏安一隅,与世无争,但丝毫不影响喜欢垂悼于古代文化圣殿的风雅之士络绎至此,争相朝拜。

  曼托瓦有着意大利北部最壮观的建筑和奇珍异宝砌成的宫殿——公爵宫(Palazzo Ducale)和泰宫(Palazzo Te)。公爵宫堪比“城中之城”,历经数世纪的苦心经营之后,到15至17世纪已是当时全欧洲最大、最壮观的宫殿,内中宫殿、城堡、教堂、花园紧相缠绕、盘根错节,多达500房间之数。据说1630年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打算将其洗劫一空的时候,竟然不得不动用80辆马车才将宫中的2000多件艺术品运走,其奢华富贵之程度,可见一斑。泰宫系贡扎加家族度假之所。1525年,拉菲尔的学生、当时最负盛名的风格主义大师朱利奥·罗马诺受费德里科二世(Federico II,1500—1540)之托,负责宫殿的整体设计和其中的壁画创作,历时十年完成。

  如今两座宫殿已是空空如也,虽经修葺重建,终难追昔日之片羽,倒是城中的公共建筑,如市中心的索尔代洛广场还保持着古色古香的原貌。附近的连柱廊大街,回环往复,曲径相通,隐隐然有如中古世纪的骑士团、仪仗队,引人流连其间,忘情于前朝。那种今昔何昔之感慨,常常令人心生幻觉,妄以为踱步街道的尽头,即可不费吹灰之力抬脚回到中古时代。

  在贡扎加家族统治的近400年历史(1328—1627)当中,曼托瓦像一个躺在由文化、权势、财富、艺术瑰宝、荣耀和骄奢淫逸层层包裹的、襁褓中的富家童婴,享受着一段天赐般的光阴。

  那时节,贡扎加家族统治下的曼托瓦,和斯福尔扎家族治下的米兰、蒙特费尔特罗家族治下的乌尔比诺、阿纳格拉王朝治下的那不勒斯、伊斯特家族治下的费拉拉并驾齐驱,共同享有“大王朝”的尊称,于城国林立中不无睥睨群雄之姿。

  瑞士历史学家布克哈特也惊叹贡扎加家族人才辈出、家族和谐。家族王朝绵祚久远,却鲜有亲者痛、仇者快的内部倾轧和手足相残,这与同时期其他宫廷内部腥风常飘、血雨不断的统治状况相比,实属难得。

  贡扎加家族的代表人物弗兰切斯科·贡扎加二世侯爵(Francesco Gonzaga II,1466—1519)堪称一代人杰,他在1495年领导意大利联军击败查理八世的“塔罗战役”中声誉鹊起。他英勇爱国,不无艺术素养,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主张为人真诚,且身体力行,这在一个兼有政治家和军人双重身分的君主身上尤为罕见,以至于当时的神圣罗马皇帝、威尼斯和法兰西王朝连想都未敢多想。

  关于这位传奇式的侯爵,时人多不吝追捧,就连“风车骑士”唐吉诃德先生惨遭风车羞辱之后,也不忘口中念念有词,擎出护身歌谣:“显贵的曼托瓦侯爵,我的舅父,长辈大人!”,神态酷似遭遇大漠风暴、口中直呼“真主保佑”的穆斯林。可见其治理下的曼托瓦,颇有几分西域诸番心目中的东土大唐的荣耀。

  由于贡扎加家族颇谙政通人和之道,当时的曼托瓦王朝不时汇聚起一干文艺复兴盛期的枭雄先锋,诸如曼特尼亚、皮萨内洛、阿尔贝蒂、罗马诺、丁托莱托等。其中尤以曼特尼亚和曼托瓦的缘分最为深厚。

  1460年,文艺复兴时期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曼特尼亚,受邀为曼托瓦侯爵路多维科·贡扎加二世的宫廷画师。

  在这里,曼特尼亚度过了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直至仙逝。其最主要的作品几乎全为贡扎加家族和曼托瓦所创作,如《圣母之死》和公爵宫中的“婚房”、“皮克特房”的拱顶和墙壁上所留下的大量壁画,其内容为贡扎加家族宫廷生活的浪漫描绘。“婚房”中的天顶壁画更是以独特的“曼特尼亚式透视法”,即一种仰视天穹的特殊画法,享有极高声誉。

  在重要性不亚于威尼斯学院美术观的米兰布雷拉美术馆中,收藏有一幅曼特尼亚所绘制的镇馆之宝——《墓中的耶稣与三个哀恸者》,整副画面以稀薄暗淡的投光和独特的透视画法令人称奇。画中,耶稣沉重的尸首看上去比石头轻柔,比石膏厚重,令人触目惊心的四处钉伤(因透视关系,腹部的钉伤被省略了),使整具尸首看上去活像一只刚从尖竹竿上蜕下的鸣蝉,从头到脚鱼贯的穿伤分明让人感受到那种放大的受折磨的锥痛。尸体已不单单是被死亡征服的肉体,它变成了一座死亡的宫殿,死亡如此强大,让端视者无不感受到它的尊严、凛然和活生生的强悍。

  在意大利的很多城市,都有其本土的著名艺术家将大部分的光阴消耗在为本城的光荣而进行的艺术创作上,担当着一种类似城市守灵人的角色,并因其在艺术造诣上的登峰造极,而形成了一种令人过目难忘、艺术家本人和所在城市在名声上的唇齿相依关系,如丁托莱托之于威尼斯、莫兰迪之于博洛尼亚、帕尔米夏诺之于帕尔马。犹如影子之于躯体、回声之于呼喊、指针之于表盘,艺术家们甘愿将对一切外界和未知之物的热情全部转化为对母城的献祭,似乎他们此刻面对的,不是一座无思无虑的城镇,而是一个可以左右其心魂忧乐的恋人。说来曼特尼亚并非曼托瓦本城人氏,而是出生于帕多瓦近郊的卡尔图罗岛,但曼特尼亚无疑将一生最富创造力的作品和艺术活动都留在了曼托瓦。在心灵上,曼托瓦所给予他的巨大安宁和才情,何尝不令曼特尼亚视其为精神上的真正故乡?难怪曼特尼亚弥留之际,再三嘱咐要将遗体葬于本城,而不是扶桑故里。因此,称曼特尼亚为曼托瓦之子,又何尝不可?

  曼托瓦城为纪念这位为本城的艺术之光镀金描银的卓越人士,特意将其尸体放置于圣安德烈亚大教堂内左侧第一个小礼拜堂中,其上塑有大师的胸像,周围点缀以弟子们所敬献的铜花环,供后人瞻仰。

  除招募天下才俊之士驱策左右,贡扎加家族还常以艺术家和诗人保护者的身分自居。如《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的作者塔索(Torquato Tasso)因精神崩溃被费拉拉公爵禁闭之后,1586年经曼托瓦公爵维琴佐·贡扎加施以援手,才重获自由。而稍早一些的著名叙事诗人、《奥兰多的愤怒》的作者阿里奥斯托也曾奉费兰特·贡扎加为保护者。

  16和17世纪,曼托瓦更是各种新艺术的始作俑者和“敢为天下先”的实验乐园。如歌剧始祖蒙特威尔第的两部早期作品《奥菲欧》和《阿里亚娜》,就曾先后首演于此。1607年,《奥菲欧》首演之时,观众不过是小范围经过谨慎选择的贵族和知识分子,而到了1608年第二部歌剧上演时,来自意大利北方各个地区的高贵观众已是蜂拥而至。

  长期以来,曼托瓦公国赞助艺术和保护自由的名声在意大利以外的欧洲其他国家也为人竞相传诵,因此,当巴洛克画风兴起的时候,佛兰德斯的代表人物鲁本斯,甚至也于1600年到意大利,担任维琴佐·贡扎加一世的宫廷画师,公爵府收藏的大批古典名画曾使鲁本斯大开眼界。

  也难怪很多剧作家,如威尔第和莎士比亚,纷纷将其故事的发生背景安置在贡扎加治下的曼托瓦,前者如《弄臣》,后者则有《维罗纳二绅士》。

  不过,话说回来,贡扎加家族治下的曼托瓦公国虽说创造了无比辉煌的艺术瑰宝和历史荣耀,如今却已尽付流水,徒托东风。似乎任何人世繁华,一经时间之瓶的蒸馏过滤,就变成了一页干巴巴的旅游解说词、一缕徒添快意的呵气。眼前人去楼空之所见不过一具惹人浩叹的历史之壳,为风所灌满,为时光所漂白。缕缕风中似有过往的回声,临了,却淹没在堂前燕一声不经意的啁啾中。

  1 圣安德烈亚教堂的正面,为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建筑师及理论家阿尔贝蒂所设计。

  2 自公爵宫的柱廊回望索尔代洛广场和尽头的圣安德烈亚教堂

  3 大街上的买画老人

  4 泰宫的拱廊和它的半圆型前廊

  5曼特尼亚的《墓中的耶稣与三个哀恸者》,现收藏于米兰布雷拉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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