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草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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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ul.sina.com.cn 2006/01/12 15:44 新浪文化 | ||
父亲的草味 作者:黄土路 我和妻子上班,儿子去幼儿园,中午都呆在各自的地方,家里便丢下父亲一人。 父亲是前几天刚从弟弟的家过来的。忙完田地里的农活后,父亲抬头看着日渐高远的天空,突然想起了远在他乡的几个儿女,于是便把家门锁了,把家的里猪呀、鸡呀鸭呀什么的,交待给乡亲们,便骑着个老自行车去了县城,从县城搭着快巴去了我大弟的家。父亲在大弟家呆的时间较长,也许因为那里也算是乡下,闲着的时候,有几个和他一样衣着粗糙的老人,一起下一种名叫老虎棋的乡下人的棋。他们还在场院里烧了一堆火,在冷空气南下的日子里,围着这堆火抵御着寒冷。这堆火也吸引了整个院子里的人,下班的医生和护士,来住的医院职工的亲戚,他们和老人们一起,把院子围成一个暖融融的氛围。父亲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乐趣,那就是劈柴火。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竟把院里的一棵枯树劈成一堆柴火。围着那堆火闲聊的人们,无不称赞父亲劈柴火的精湛的手艺,这使父亲脸上绽满了笑容。然而,没等那堆柴火烧完,父亲忽然对大弟和他女朋友说,他想去南宁看我和他的孙子了。说完他便收拾行李,不顾大弟和他女朋友的挽留,搭车直奔我住的城市。大弟无奈,急忙给我打电话,我问大弟父亲穿的衣服够吗?大 弟说够的。我的心才放了下来。 父亲离开故乡的时候是秋天,到达我居住的城市是已是冬天了。我记得父亲第一次到城市来看我时也是冬天。我领着他从车站回来,在穿过马路时,他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面对来来往往的汽车感到手足无措,似乎脱离了我的呵护就会被车流冲走。他的无助使我多么惊讶。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多么强大的父亲啊。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猎人,一个拥有强健的身体和使人感到骄傲的枪法的、善于奔跑的猎人。但在这个与乡村截然不同的城市里,父亲感到自己多么像一个天外来客,显得十分茫然。那次带他去动物园,我依稀记得他在动物园里看见野生动物们的兴奋。他指着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们说:老虎、野猪、黄猄、野猫……以前我都打过啊,现在再也打不到它们了。说完黯然神伤!现在,父亲一个人在乡下,默默地种植着青菜、玉米和稻谷,再也没有野猪来拱谁家的庄稼地了,再也没有野猫掠过乡村的夜色了。他就像无敌的人类,在剿灭了动物后自食着与大自然为敌造成的后果,那就是孤独! 父亲来了之后,我和特意从钦州赶来看父亲的小弟一起,带着他和我儿子去江滨公园玩了一天,第二天便各自上班去了。上班前,我和妻子特意教父亲使用家里的煤气灶、微波炉、热水器,还特意带他开了两趟防盗门。父亲对这些东西似乎提不起热情,也没学习的耐心。他不耐烦地说,到中午的时候我到楼下吃一碗粉就成了,你们不用管我的。楼下有不少粉店和快餐店,父亲这样说,我们就放心了。 两天下来似乎无事。晚上回来我们总是要问父亲白天是怎样度过的,父亲便说他出大门后,往左或者往右,到了哪里哪里,在哪吃了什么等等。于是我的眼里出现了父亲蹲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巷里,吃着他一直喜欢吃的粽子和糍粑的情景。父亲喜欢这些食物,这是因为他来自己乡下。我想我也曾非常喜欢这些食物,不过现在,我的胃口已被城市败坏了。第三天一个朋友从百色来,我们相约到古城路去吃火锅。我正在赴约的路上,手机忽然响了。电话是妻子打来的,她十分焦急地说,我们的家门打不开了。打不开的原因是,父亲在开门的时候,把钥匙扭断了,不仅扭断了钥匙,而且门锁的程序也乱了。我一边叫妻子不要着急,找个锁匠来试试,一边打转方向往家赶。 我赶到家时,门前的台阶上,依次站着我的父亲、妻子和儿子,而锁匠正拿着工具鼓捣着门。才几分钟,门便被打开了,我从锁匠手里接过钥匙,交回给父亲,告诉他明天只锁里面一道门就可以了,但父亲怎么也不接钥匙,他有些沮丧地说,明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了。我总感觉父亲说的是气话,不知是在生锁的气还是生他自己的。这使我哭笑不得。临睡前,我决定和父亲好好地谈一谈,让他留下来。这时父亲说话的口气已是十分平静了,他告诉我,其实他感到我们几个子女对他都挺好的,只是他出来已经太久,他心里太牵挂家里的猪呀鸡呀鸭呀什么的,而且,也不好把它们交待给乡亲们太久啊。见父亲去意已定,我只好转换话题,和父亲聊聊村里的近况。说起村里的人和事,父亲的脸上浮起了笑意。第二天中午,我一下班就往家里赶。在楼下的商店里,我为父亲买了一大袋东西:蛋黄派、牛奶、水果……我知道,买再多的东西,也难以弥补我们把父亲一个人丢在乡下生活的遗憾。下午两点四十分,一辆开往故乡的快巴从北大客运中心带走了我的父亲。 从车站回来,我急忙赶一篇为报纸写的关于“文学与草根”的文章。不知怎的,我的脑子老是跑题,出现父亲的身影。父亲年轻时粗暴,现在岁月正渐渐磨去他身上的锐气,使他变得沉默和消瘦。在他身上,你再也看不到当年啸踞山林的那种气势了。这些年支撑着他的,也许只是残剩的森林的气息,漫山遍野的青草的气味,扬花的稻花的芳香。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刚为自己工作的杂志编湖北作家陈应松的小说《牧歌》,当猎王再也猎不到森林里的动物的时候,他的猎枪只能作为装饰品卖给城里来的客人了(其实,我也有过想收藏父亲的猎枪的想法,但最终我收藏的是祖父的唢呐)。我想陈应松之所以在近年迅速为文坛关注,原因正是他找到了神农架这片神奇的土地散发出来的东西。也许这就是评论家们所说的草根性吧。反正我也说不清。一说到草根,我只想到小时候嚼着它时的咸咸甜甜的味道,那是每一个咀嚼过的人,一辈子也难以忘怀的。说一个拙劣的比喻:如果我是一片已移植到城里的草儿的话,父亲就是我的草根。他永远是与那片土地紧紧相连的。 忽然记起了,父亲也是写过诗。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诗,反正父亲用粉笔把它们分行地写在老家木屋的木板墙上,每行七个字,每首四行、八行或者更多。那些词不搭意的、像民歌又像古诗的东西,曾使我感到诧异。我第一次见到它们是在河池师专读书时回家的那个寒假。我感到我家的木板上、每一扇木门上,差不多都写满字了。那时候,母亲已去世好些年了,我、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在学校里读书,所有的来源都由父亲一个人苦苦地撑着。那时我刚学写诗,在父亲—— 一个猎人的分行的文字里,我读到的是一个人在黑夜里苦苦挣扎的悲凉。 那是一棵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悲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