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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母亲

http://cul.sina.com.cn 2006/01/20 17:04   新浪文化

  作者:林平

  路灯亮了,瑟瑟的夜风中昏昏欲睡。飞转的车轮旋起一片片落英,另有一片片黄叶自树梢蝶般飘落。空气中似乎掺了一些白毛霜,清凉刺骨。

  一场雪即将降临京城。

  姐姐从宁波打来电话,没说几句话,情绪已低至极点。“咱妈过生日时,竟没有一个人记得,她连顿饭都没吃好,只吃了一碗白菜帮子。我真的好伤心好生气……”

  母亲的生日是农历四月初一,我本是记得的,只是当时我只身漂泊北京,忙于工作,没有在当天给她去个祝寿的电话,更没有给她汇去一元半角。我在一家报社谋个记者的饭碗,今天不知明天的归宿,每月就那么一点低得可怜的工资和稿费,还不够大款们的一顿饭钱。加上我在豫南小城信阳新买了一套房子,急需十几万元房款,正愁着如何去筹钱呢,以为以后有的是向母亲表示的机会。再说,姐姐弟弟们会记得母亲的生日的,不至于让母亲孤单寂寥,却不想,他们都给忘了。

  父亲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撇下母亲独自生活。姐姐虽与母亲同村,却随姐夫远去宁波打工了;大弟有点手艺,去了珠海给人搞建筑装饰;小弟在广州一家汽车修理厂当学徒,如今仍是光杆一人,几乎连自己的嘴巴都裹不住。惟一在乡下老家陪伴母亲的,是二弟媳妇,因为操心两个孩子的生活和琐事,那天她竟把母亲的生日忘到九霄云外了。

  挂了姐姐的电话,思绪难平,走出逼仄的租房,一阵寒风吹得我打了个哆嗦。独自漫步北京街头,脑海里一直浮现我的母亲,思念的潮水汹涌而至,海一样漫过我的心空……

  今天是周末。下午,我在报社里给远在豫南乡下的母亲打去电话,铃振了半天,却无人接听。想必是母亲出门了。在这深秋的季节,已是撒麦种油菜的时令,她不该是去了田间吧?不该是又爬上残存的墙头,去摘那一嘟噜一嘟噜的刀豆吧?不该是抱着三个月大的小孙子,去屋外晒太阳了吧?

  我的思绪回到了仲秋的一天。那是一个阴雨天,我尝试着去拨几天前还坏得接不通的老家的电话,不料竟拨通了。接电话的正是母亲,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谁呀?”当得知是我时,她在电话线那边大声说:“你二弟回家了,正在给你小弟的房子刷仿瓷涂料!我的身体还好!你有事吗?”当时豫南正是瓢泼大雨,电话里满是嘈杂的风雨声,任凭我几乎喊起来,母亲终是听不清楚。她的声音像是被雨水浸泡得潮湿的感觉,我不忍再说,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我的身体还好!”这是一句每次与母亲通电话时母亲必说的话,即便她当时正在病中。

  母亲身体较胖,是那种喝凉水都长肉的人,尽管她从没吃过上档次的东西。我们小的时候,家里的剩饭剩菜,她都舍不得丢弃,全然强吃了下去。这练就了母亲的大嗓门,也造成母亲对自己的子女从无亲昵的动作。

  每次看到影视剧里母亲抚摸着儿子的头、儿子抚摩着母亲的手时亲情融融的场景,我就特别羡慕,心里充满了愧疚。记忆中,打上中学起,我就从来没有那么真切地摸过母亲的手,顶多是无意中触及;母亲也从来没有慈爱地抚过我的头,除非是无意中碰到。

  只有那么一次,母亲拉过我的手,那么使劲地抓着——

  八年前的那个冬天,一场飞飞扬扬的大雪为二弟的婚礼增添了巨大的欢乐。我当时在豫南小城信阳做工程设计,父亲在村小教书。当晚,客人散尽,我们全家人陪着远方来的小舅坐在点着煤油灯的堂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不知怎的,我似乎说了一些拂逆了母亲的话,小舅和父亲就合伙数落我。我觉得异常委屈,就跟他们争了起来。我终是争不过他们,忿忿地说:“我还是回去吧,现在就走,以免你们看我不顺眼!”

  话音未落,我已大步跨出门槛。我要连夜回信阳,哪怕是步行。

  父亲没有支声,小舅也一动没动。只有母亲,惊诧之际,从屋里追出来,喊着我的名字说:“你回来,别走!”

  母亲没有我的步子大,加上身体比较胖,踏着深浅不一的积雪,一路奔跑着才不至于被我拉下。不几分钟,我已行至村子南头的塘埂上,她也终于追上了我。她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右手和袖子,使劲将我往回拉。我当时正在气头上,铁了心要走,她不但没能拉回我,反被我吊着前行。这时,她被脚下的雪堆绊了一下,趔趄着倒了下去,幸亏她是抓着我的手,身子吊在我的胳膊上,才没有摔到地上。我仍像一头发疯的牛一样,奋力前行,她也被我拖着前行,一步,两步,三步……

  母亲没有放弃,就这样坚持着,到底把我拖回了家。

  多年来,这件事母亲从没提起过,仿佛从没发生过,或者是她早已忘记了。然而,它在我的记忆里却依旧清晰。它让我羞愧,让我无地自容。是啊,我不能为母亲做任何事,不能为家里的亲人做任何事,只会毫无顾忌地使性子,把自己的坏脾气发挥到极致,若是在外面,早就被人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踏上一只脚。可是,只有我的母亲能包容我,包容她的大学毕业工作多年了却仍不懂事的儿子。

  五年前,就像当初我把农村老家甩在身后到信阳工作一样,我又把信阳甩在了身后,迎着冰冷的北风,只身漂泊北京。而母亲,几十年如一日,在老家一天天地复制着清贫的生活,却仍时时惦记着我,惦记着千里之外的她的引以为豪的儿子。倘若隔一段时间没有接到我的电话,她就会惴惴不安,甚至失魂落魄,下次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你怎么那么长时间不打电话呢?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为此,我常常泪眼模糊,就像此刻……

  母亲在十七岁那年,嫁给了我的父亲。在十三年的岁月里,她在起早贪黑的劳作之余,孕育了六个儿女。然而,命运多舛,一双儿女还未成年便夭折了。

  她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姐,在九岁那年攀爬塘边的树去摘棠梨子,不幸掉进池塘,从此阴阳两界;她的第四个孩子——我的大弟,在十二岁那年突遭疯狗袭咬,不久也离开了尘世……我的母亲,哭天戗地之余,常常独自躲在墙角垂泪,于天塌地陷般的巨痛中,用单薄的羽翼默默地遮护着她的其余四个孩子。

  由于父亲常年教书在外,家里家外的农活便都落在了母亲的肩上。至今,烙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的生活,仍鲜活如初——

  春天,插秧后的母亲挑起精心兑过水的大米,踏着月色和萤火,和村民一起跋涉四十多里田间小径,去赶邻县县城的早集,为了多赚一两毛钱。有一次,她被工商人员截获了,沮丧着空手而归;

  盛夏,家里喂养的仅有的几只小鸡丢了一只,母亲剁着菜刀在塘边骂上半天。不几天,她的儿女们便躲在家里狼吞虎咽着香喷喷的鸡肉,轮到别人在屋外剁着菜刀骂人;

  秋天,母亲挑起一百多斤重的稻谷,和生产队的男人们一道去公社粮站送公粮,下午回家时,总会给她的儿女们买回两个白馍或四个柿子;

  冬夜,母亲坐在摇曳的油灯下,一边嗡嗡地摇着纺车,一边给我们讲述她自己编的温馨而扣人心弦的故事,直到我们进入梦乡……

  母亲啊,母亲,我的一箩筐话都说不完道不尽的母亲……

  在母亲的期盼和叨叨絮语中,时光荏苒。我们羽翼渐丰,小鸟般飞离了粗茶淡饭、缝补浆洗的巢,陪伴她走过艰难的父亲也于六年前撒手人寰。她的年岁越来越大,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翳子,已经看不清细微的东西了,依然默默地重复着清贫的生活——

  写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母亲今年六十岁了,四月初一那天正是母亲的六十岁生日!我心里暗暗惊诧了:母亲的六十大寿,身边竟没有一个儿女,没有

蛋糕,没有鲜花,没有歌声,没有掌声,甚至没有一声问候……

  母亲一生都没收到过鲜花,有的只是我们小时候为她摘的野花;更没吃过生日蛋糕,有的只是一毛钱一个的馒头。

  母亲手里应该有点钱,只是她太节俭了,舍不得花。因为每年春节及她的生日,我们姐弟几人都会多少给她一点零花钱。我时常在给她的电话里,嘱她多去赶集,多买些菜。她嘴上应承着,却依旧是粗茶淡饭,一分钱掰作两半花。

  由于工作紧张,也由于压力太大,我回豫南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逢年过节回去了,也是今日到家明天就走。老家,已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驿站,一个可以停歇、可以疗伤却无关生计的驿站,倒不如我租住北京的逼仄的小屋。

  我曾写过讴歌母亲的诗,可与生活中的母亲对照,每一首诗都显得过于轻巧和贫血;我也曾写过赞美母亲的文,可与现实中的母亲相比,每一篇文都无法探及最朴素的灵魂。

  所有的语言,都不及回到我最初哭笑的地方,哪怕只默默地望着母亲。

  直到今年国庆节期间。

  而那次回家,却是出乎母亲意料的。因为前一天,我在信阳还给母亲打电话说,通往家乡的十几公里的公路年久失修,连三轮车都不能跑了,这意味着,我若回去,必须步行三个小时才能到家。

  而第二天黄昏,母亲还在平房顶上打花生时,我却顺着楼梯,不声不响地登上房顶,站在她面前。她内心的高兴可想而知,而她只是停下手里的活计,淡淡地笑着说:“你怎么回来了?”

  邻居们问我:“你什么时候接你妈去北京享享清福呀?”

  因为在广东打工的一些邻里乡亲,都曾接自己的父母去那里住上一段日子,更别说我这个在首都坐办公室的大学生了。

  不待我答话,母亲便笑着说:“我不想去,北京有什么好玩的?再说,他那么忙,没有时间陪我,我连路都摸不到。”

  而我深知,一辈子连火车都没坐过的母亲,何尝不想看看北京,她是不想给我添麻烦啊,她深切地体谅着她的儿子的难处。

  我在心里暗暗地对母亲说:“妈,过一段时间吧,我一定接你去北京!”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看着院子边上残存的旧屋的墙上藤蔓葳蕤,其间闪烁着刀豆的碧绿的光,一挂挂,一撮撮,煞是诱人,我建议母亲:“摘了吧,正好可以做菜。”

  我和母亲从屋檐下抬出梯子,斜靠在残墙上。那梯子也许半年也难得用一次,上面落满了灰尘。我爬上梯子还没摘几下,身上已蹭得乌一块灰一片的。

  母亲在下面紧张地扶着梯子,坚决让我下来,说:“你的衣服脏了,下午怎么回信阳?还是我来摘吧。”

  只有我知道,她说我弄脏了衣服不假,担心我从丈把高的梯子上摔下来更是真。

  就这样,母亲替下了我。高高地爬上梯子,匍匐在残墙顶上,一颗颗地摘着她春天种下的绿色希望。

  至今,阳光下的母亲爬上残墙摘刀豆的情景,仍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至今,秋风中的母亲伫立村头目送她的儿子远去的情景,仍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

  它们已定格成了一幅幅岁月的胶片。

  夜渐深,寒风更甚,我不得不裹紧风衣,踽踽回到蜗居的租房。我终是心绪难平,下意识地去拨那一串熟悉的电话号码,心里在说:“母亲,我的母亲,你在豫南还好吗?此刻,你在做什么呢?在这愈来愈寒的夜里,你的儿子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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