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牟方友

　　母亲，我做了你二十七年的儿子，现在想做一回女儿。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成为母亲的。我没做过母亲，不知道一位母亲的感受。如果做了你的女儿，我就有这样的机会。现在能理解你的，或许只有姐姐，她做了

两个孩子的母亲。

　　姐姐、我以及妹妹都曾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将我们分离出来，让我们拥有新的生命，给了我们健康，而你忽略了自己的那部分，让它留下疲惫、病痛和伤痕。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学做儿子，可还没有学会，如果我继续不再你身边，我想永远也学不会了。你老得那么快，我来不及观察你是怎么老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这些只有你知道。我曾以为你会老得很慢，慢得可以等我，甚至根本不会老。那样，我会明白一颗母亲的心，明白那一丝丝牵挂有多深，一声声嘱咐有多浓。

　　可我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我是你粗心大意的儿子。你一次次地为我整理行李，装满一个母亲的牵挂；我一次次告别，把你的嘱咐粗心地塞进包裹，头也不回就走了，甚至觉得麻烦，把你装进去的东西又取出来。

　　母亲，我在你怀里长大，你把我的乳名不知咀嚼了多少遍，反刍了多少遍，我才能含混不清地叫你一声。我在地上走，在地上跑，还藏在一些你找不到的地方，是你一次次将我从山上喊回来，从草丛里喊出来，到今天，我唇上的胡茬也被喊了出来。你留在村子里，我来到城市，我每天和很多陌生人说话，和同事说话，就是没和你说过，我说了你也听不到，你说什么我也听不到。

　　我不会说话时，你曾教我说，就在我耳边；我不会走路，你扶着我走，牵着我的手。只有你记得我的第一声啼哭，记得我第一次走路的样子，我把屎尿洒在你身上，让你为我洗澡；我用哭声一次次将你吵醒，让你彻夜难眠；我还用病痛折磨你，让你恨不得代我痛，代我哭。在我没有记忆的年龄，你为我记住了一切，然后讲给我听；在我能记事之后，你又记下被我忽略的部分，补充我不知道的内容。

　　母亲，你并不识字。你希望我们把你不认识的字认回来，把你不会算的账算准，让我们代你坐进教室。你给我们一双眼睛观察，一对耳朵倾听，一张嘴表达，一个脑袋思考。你说你小时候只站在窗外听过，你背着背篓，手握镰刀，目光从窗格里挤进去，落在黑板上，你不认识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你常常背着米上街去卖，你在家里将米称好，让我和姐姐算好能卖多少钱。你知道价格会变化，但还是要我们算一遍。我不知道你最后是怎样算出来的，你并没有学过算术。我一出生，你就给了我一张考卷，考试我怎样做一个儿子，可你的分数一直没给出来，也许你永远不会打出这个分数，不让我知道是否及格。你在一天天衰老，我想我是不及格的，我重修和补考的机会越来越少，现在还是算不出那些题目：算不出你为我煮过多少次饭，补过多少次衣服，你的担心有多重，你的牵挂有多长……

　　我小时候经常和你作对，惹你生气。你每天做好饭，便站在屋檐下喊我，我只在远处低低地应了一声。你的声音香喷喷的，一喊就勾起我肚子里的馋虫，可我不敢回家，我的身上沾满了泥土，把你刚刚洗净的衣服又弄赃了。我知道你会高高地扬起巴掌，轻轻地拍在我屁股上，拍出一脸的顽皮。

　　母亲，我知道你经常生病，要是能把病痛分一部分给我就好了，就像小时候你恨不得代我痛一样。你应该把胃病分一点给我，那是你干活时留下的。你总想把所有的活儿干完再吃饭，可永远也干不完。我也曾给你做过饭，但那只是我睡懒觉的一个借口，我不想去放牛。我也曾站在屋檐下喊过你，你应了一声，但并没有马上回来，我只得一次次地喊。会不会是我把你喊饿了，你才会放下手里的活儿？是不是你闻着粪肥的味道，再也吃不下饭？是不是你的胃病又发作了，根本不想吃饭？我没问过你。我看不出你生病的样子，根本没注意你的病什么时候发作，什么时候减轻。不像你对我，几声咳嗽就引起你的警惕。我冷的时候，你恨不得将自己的体温分给我；我肚子疼的时候，你恨不得钻进去看个究竟。

　　你还应该把头痛分一点给我，你想不清的问题我帮你想；把手上的茧分几个给我，你搬不动的东西我帮你搬；把脚下的路分一段给我，你去不了的地方我替你去；把头上的热辣辣的阳光、脸上冷冰冰的北风分一部分给我，你得为自己保留一滴汗水，保留一点力气，用来笑，用来给我们讲你的故事。

　　你将我养大之后，我像小鸟一样飞走了。你没有挽留，你带着病痛、盼望和思念留在了村子里。姐姐出嫁了，妹妹打工去了，难道我们长大就是为了离开你？每个春天，我们不能像燕子一样飞到你身边，你劳累时递不上一杯茶，饥饿时没煮一顿饭。我想喊你一声你听不见，你想叫我挑一桶水我也听不见。我只在想起你时，隐约听到你脱口而出，叫了一声我的乳名。

　　我回来的时候，你的黑发不见了。我从未见过你的白发，也没想过它们会变白，它们似乎是被染出来的。我希望是我离得太久，一下子看花了眼。

　　你走进厨房，忙里忙外。你知道我最喜欢吃的菜，而我不知道你的爱好；你记得我每年的生日，而我记不住你的。我不知道你穿多少码的鞋，穿多大的衣服，喜欢什么颜色。我只是在走进服装店时，售货员才提出这个简单而复杂的问题。我只记得你很瘦小，用一件很多年前的衣服，遮蔽着多年以后的身躯。胡乱地选了一件，你就穿出一脸的喜悦。

　　母亲，你别再忙了。我希望时间能停下来，停在你年轻的时候。停在你的童年时代，让我陪着你一起上学，一起跳皮筋；停在你的少女时代，停在没有病痛的日子；如果不能，你一定要老得慢一点儿，慢得能让我赶上来，让我明白你的每一句话。

　　母亲，我还是不太懂得你的心，我这颗心曾在你的身体里跳动，你给了它生命，可它现在离你远远的，有二十七年零三个月远，有几千里远，有一个儿子到女儿那么远……假如让我做一次女儿，假如我也能做一次母亲，我会和你一起分享所有的痛，所有的苦，还有所有所有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