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昊清

　　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周遭的寒冷空气忽略不计，那种挥之不去的潮湿的纠缠。在这条陌生的街道，在落雪后晴空万里的深冬午后。

　　这里几近郊区，街道破败不堪，仿佛从遥远的昨日风尘仆仆地赶来，灰色的面孔写

满沧桑和落魄。附近是一所远离我所念的大学的初中，亦是我的考场。每年一度的研究生考试一如既往地让大四生的生活变得混乱不已。西北角两百米的地方，有一座尤其落魄的旅馆，便是我考试两天里的落脚之地。

　　然而，再没有闲情关注自身存在之外的世界。胃痛再一次提醒我放慢步伐，仿佛行走于一片迷蒙的雾气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遥远，恍惚。无数阳光的琐碎粒子漂浮在眼眶。而寒意则肆无忌惮地充斥整个胸腔。这让我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你，在南方碧树映照的世界里的饱经风霜的你。我在想，如果有你在身边，或许一切都迥然不同。

　　你尚不知道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男生正在遭受的疾病。显然，他有意隐瞒了某些细节。他没有告诉你胃病已经让他举步维艰，没有告诉你在昨日上午的那场政治考试里，他几乎当场昏倒；而在这日上午，他几乎再也无法控制酥软无力的双手，几近绝望地向监考老师提出提前交卷的请求，然而最终他并没有就此离去，因为他瞬间想到了你，想到了你多年以来不辞辛苦的劳作，想起了你微驼着背却强劲有力地走在田间，翻越山岗，把千百年来未曾改变的沉重工具挥舞得轻快自如，不曾有过埋怨……于是，在喝下监考老师端来的两杯热水之后，他还是忍痛坚持到最后——搁笔的那一刻，他几近瘫痪地趴在桌上。

　　是的，你并不知道他正在遭受的一切，所以你会在电话里不无关切地问起考试情况，并且再三叮嘱要好好答题，不用过于紧张。那一瞬，他手握电话，几乎落泪。你似乎有所察觉，然而他却笑着告诉你：天冷风大，鼻子冻得发酸。你再一次叮嘱要注意身体。

　　显然，他不愿意让你有过多担心。他记得童年每一次异常都曾被你看在眼里。他也记得在某个晨光氤氲的冬日早晨，烧到了四十度的高温，这依然与他幼稚的隐瞒有关——他小小的心灵琢磨着看病将花去的那笔不菲的药费。然而，事实证明他再一次做了傻事儿，因为这一次他并没有熬过去——四十多度，重肺炎；你慌慌张张地背起他，不顾一切地奔向乡

　　他记得，那日他回得太晚，走过村口的独木桥，不幸落进了溪里。依然是在冬天，寒风刺骨。从水中缓缓走上岸，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天空渐渐暗下来，阴沉得几乎再也分不清轮廓，或许因为恐慌，他再无法找到回家的路，禁不住在四堵黑色的墙的包围下抽泣，四处呼唤你的名字，声音悠长，回荡于漆黑无边的四野。半个小时之后，你终于寻声找到了他。后来，你想起那日的情景都心有余悸，你说那一刻那孩子整个身体都凉透了，腿脚早已冻得僵硬。那一次，他足足三天没有说话，至于原因，他本人亦想不起，或许应是未曾知晓。总之，在那个同样阴冷的黄昏，你背着他来到溪边，在藏青的天空下，置身于收割后的青黑的水稻田，面对潺潺的溪水和变幻莫测的晚霞，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也许你坚信，孩子的名字千真万确丢失在了这个沉寂世界的某个角落；他依然在某个并不确定的位置等待着你的召唤。你坚信，他将回来。或许，那个黄昏存在的诸神果真被你打动，就在离开溪边，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孩子轻声地开口，说：“姆妈，我饿了。”自然，你免不了一阵欣喜若狂。而对于那一日的情景，日后在他看来却有迥异的解释——当他置身于你温暖的背脊，看到山后绚丽的天空之时，恍恍惚惚回到了那个走失的黄昏，丢失于那日的一切温暖感觉自然而然地回到他的脑海，他的心际。

　　一阵暖意从千里之外的某个空间扑面而来，穿过长长的街道，瞬间将我捕获。于是我不再想什么。穿过喧闹不已的人群，艰难地爬上五层楼梯，在考场最后一排的空座坐下，随后便听到了开考铃声。窗外阳光如织，破败不堪的建筑也只是留下一片曲折明亮的线条。落光叶子的高大白桦轻轻摇曳，几只麻雀或停落，或飞起，模样煞是可爱。

　　上午为我打热水的监考走过来，轻声地问我：“好些了吗？”这是一个约摸四十五六岁的中年女人，一副慈祥的面孔。我猜测，也许她有着一个如我一般的大小的儿子或是女儿。

　　我点点头，回答：“是的。”

　　“需要我为你打热水吗？”

　　“嗯，谢谢您。”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