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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的歌

http://cul.sina.com.cn 2006/02/15 20:53   新浪文化

  作者:向祖文

  石磨推着艰难孤独的时光,从春天到秋季,从炎夏到残冬,不停地推呀、磨呀,酿造生活的琼浆……我沉浸在《石磨的歌》的舞蹈情绪中,久久不能平静。我的思绪被带进石磨的岁月,想起我的祖母推着石磨的情景。

  我的祖母就是我的外婆,我们叫婆婆。从我记事起,婆婆似乎就在不停地推着一付沉重的石磨。每天夜里,婆婆安顿我和妹妹、弟弟上床睡觉了,便去剁草喂猪,做完晚上的杂活,就开始支磨架磨第二天要吃的粮食。我的外祖父是老船工,一直在清江上驾船跑水。我的父亲在外面做工,常年都在外面奔波。母亲呢,在村里一所小学里做民办教师,和家里相隔很远,学校管理又严,不能经常回家。我们兄弟姐妹三个,我老大,下面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都跟着婆婆。婆婆是家里的锁,是石磨的芯。夜里我一觉醒来,还听见咿呀沉重的磨声。山村的夜静得象一个黑色的洞,那一种沉重沙哑的声音就象是从一个黑洞里传出来的。夜已很深,墙上油灯照见婆婆疲惫的身影。婆婆的个子很小,伴着沉重的磨声,她显得更瘦弱了。听见我们咳嗽,婆婆放下磨架,走到我们的床边,给我们轻轻掖好被子,喘一口气,走出去,又把石磨推响。寂寞象一只老鼠,啃噬着无边的长夜。婆婆一边推着石磨,一边低低地唱着我们从小听惯了的一首古歌:“清江下来十八滩,滩滩不见浪行船。”我们尚幼,不懂得婆婆唱歌的心情,年龄稍长以后,我隐隐懂得那低低倾诉的是婆婆的思念和牵挂。爷爷终年与河水打交道,生活在风波浪尖上,每当风雨交加的时候,婆婆就揪心睡不着,打开堂屋的大门,望着门外黑漆漆的天色,把石磨从深夜推到天明。

  爷爷从河上回来了。我们从学校或者从外面玩耍回家,婆婆把我们一个个拉在手里,叫我们一个个依次叫“爷爷”。爷爷一直在水上漂泊,我们很少见到他,说真的小时候我们对他很陌生。婆婆忙着烧火做饭,灶堂的火光照见婆婆愉快的脸。爷爷坐在火垅边神情很安恬,象客人一样,穿着干干净净的青布棉袄,嗑着瓜子,抽着旱烟,不太作声。爷爷的旱烟抽完了,婆婆的饭菜也做好了,端上来,都是爷爷喜欢的下酒菜。婆婆把爷爷吃饭喝酒的碗筷酒杯一应摆好,然后要我们请爷爷坐上上座。我们就坐在爷爷的下面吃饭,看他很惬意地喝酒。我们吃过了,婆婆才慢慢走近桌来吃桌上剩下的饭菜。

  我们终于可以给婆婆帮些忙了。婆婆推磨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给她搭手,妹妹就帮着喂磨。那时候,婆婆给我们讲很多很多的旧事。婆婆说,她六岁曾祖母就病瘫了,她开始学做饭,没有灶台那样高,就搭上一个小板凳,站到上面在锅里炒菜。七岁的时候,曾祖母死了。曾祖父是一位教私塾的先生,在私塾先生中他的脾气是最好的,婆婆是他惟一的儿女,但曾祖父始终没有让她去学堂读书。婆婆的心智很高,在学堂的窗下她识了不少字。十一岁的时候曾祖父也死了。婆婆的记忆力特别好,她似乎可以说出方圆数里所有人家的亲脉族源,记得无数的古风歌谣。婆婆一边领我们推磨,一边唱盘歌。婆婆唱:什么吃草不吃根?什么吃草连根吞?什么肚里长牙齿?什么肚里长眼睛?婆婆唱完问句,我们就接下来唱:镰刀吃草不吃根,灶堂吃草连根吞,磨子肚里长牙齿,灯笼肚里有眼睛。周末的晚上,妈妈会从学校回来同我们团聚。我们一边推磨,一边猜测妈妈回家走到的地方。有时候我们猜到她走到了门口,果然门一开,妈妈就从黑夜里踏进门来。婆婆和我们于是又喜又惊,大笑起来。妈妈进门汗也不擦,径直走过来接过婆婆的磨架和我们有说有笑推起磨来。

  夜里,我们一家人坐在大门口乘凉,吹着夜空里送来的风。妈妈和婆婆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讲着村子里和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妈妈是村子里她们那个年龄唯一读过高中的人,于是她被派到学校去做教师。看见婆婆年迈一个人守持着家,许多回妈妈就想离开学校回家帮助婆婆。婆婆总是说:“在学校总是风不吹雨不淋的,还有两个假期。锄头把该在我这一辈挖断了!”对妈妈,婆婆总怀有一种很深的愧疚。妈妈初中毕业后考上了高中,家里实在是供给不起,妈妈读了一年,在婆婆的叹息声里,妈妈辍学回了家。婆婆一直懊悔没有让妈妈读完高中。婆婆说:“以你妈妈的刻苦努力,她一定会考上大学,找一份吃公粮的工作,也万不会这么怄气受累。”我们兄妹三个,婆婆宁愿承受巨大的辛苦,也不肯把我们丢给妈妈,让我们一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边。婆婆年纪大了,但仍要每天参加队里集体劳动。她总想多挣些工分,多分点粮食。妹妹那么小,又容易哭闹,婆婆跟在一头大黄牛拉着的犁铧后面播种丢肥,就用背篓把妹妹背在背后,面前挎着用粪筐盛着的几十斤重的火土,高一脚低一脚地在地里奔忙。

  月亮慢慢地升起来,爬上门前枣树的梢顶,斑斑驳驳的影子笼着婆婆和妈妈。妈妈向婆婆讲述白天在各队里称粮的事。妈妈的口粮由大队统一安排分摊到各生产队里供应。在那个视知识如粪土又贫困得只能用红苕充饥的年月,生产队对一个提着口袋要从可怜兮兮的粮仓里放粮的民办教师的态度是可想而知的。妈妈去找队长称粮,低声下气说好话,结果被队长恶狠狠地骂了一顿,最后把分剩下来未足元气的瘪籽苞谷和瘦得象蚂蚱的红苕各称一半打发了她。妈妈的心受到极大刺伤。婆婆一向都很自尊,忍受不了这种不公和歧视,她的手有些发抖。婆婆知道遇到这样的事我们一家人都是无可奈何的。她望着无边的夜空喃喃地说:“都是我连累了你们。你们都努些力,奔出去,不再看别人的脸面吃施舍饭。”婆婆又安慰妈妈说:“哪个比我们家还好过呢,我们家还有白米、挂面吃,不稀罕那点苞谷籽。”

  婆婆最盼望过年了。腊月二十一过,妈妈放了假,幺姨从工地上回来了,爷爷从河上回来了,爸爸也从外面回来了,婆婆的眼睛一天比一天亮。腊月二十七之后,家里便忙着炸豌豆、花生、面馓,蒸年糕、丸子,煮猪头、香肠。婆婆忙了一年,该歇几天,都不让她动手去做厨房里的活。婆婆总是闲不住,拿镰刀收拾停当菜园地里的杂草,便坐在屋角边把腊月里从山里砍回来的柴禾挽成一束一束。婆婆终于可以坐着做手里的活,那是她最惬意的劳动。家里的事情都交卸了,一家人都围着她忙进忙出的,她没有牵挂,没有孤独,没有思念,也不用想田里、坡里、圈里、锅里的事。

  过了热热闹闹的年,正月初八、九一过,爷爷、爸爸、幺姨都要走了,妈妈也要上学去,这个时候祖母的心情总是很落寞。送走爷爷、爸爸、幺姨和妈妈,婆婆又把时光推进了石磨。

  在婆婆咿呀的磨声里,我们都长大了,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爷爷从河上退休回来,过些年患病去世了,家里只有婆婆。她已经很老了。我参加工作在一所学校里教书,通常我在星期六晚上会渡过河去回家看望婆婆。那些傍晚,婆婆就掐了地里的菜坐在村口的水池下打望河口。婆婆一生生过三个孩子,最小的我的小舅出生后长到三岁突然患病夭折了。他是婆婆唯一的儿子。小舅的夭折给婆婆的打击是可以想象的,婆婆一生都念着小舅乖巧懂事,每每想起,婆婆便一声叹息,抹一把眼泪。我的出世,不仅给婆婆带来了欢乐,也多少弥合了婆婆念子的伤痛。我在婆婆的心中既是长孙,也是她思念的儿子。很小婆婆就把我留在她的身边,下地把我背在背上,做饭把我搂在怀里。我稍大一些,她背不动抱不动了,每次下地,她就把我寄到一位腿残年迈的老人那里。许多年以后,婆婆每年都还要买些礼品去感谢那位老人。我教书的学校与家隔一条河,如果有空,婆婆就渡过河去,给我送些她自制的腌菜和收获的青菜。每次去婆婆总是重复说:“要是你爷爷能活到这一天就好了,他会拄着拐棍常来你这里转转看看的。”

  婆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一次我回家,婆婆正在坡地里挖红苕。我在后门喊婆婆,婆婆答应了,便要我上坡去帮忙。婆婆疲惫地坐在地里慢慢地清理红苕上面的泥土。婆婆说:“我背不动了,也快走不动了。”晚上妈妈做饭,我磨婆婆炒熟的牲口饲料,婆婆拖着沉重的脚步硬要帮我。那个晚上,婆婆说了许多话。这年冬天出奇地冷,医生检查婆婆的病说是胃病复发。我和妈妈一心指望冬天过去,春天天气转暖婆婆的病就会慢慢地好起来。可是婆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回家去看她,婆婆孤独地坐在火塘边,天已暗了,她并没有亮灯,只是凄然地坐在墙角里,失神地望着门边。

  这年的新年全家过得很不象样子。我们都惦着婆婆的病,没有心情去欢祝新年。过了年,我要出去学习。婆婆已病得不能起床,不知道在我离家后她会发生什么,我也不忍在婆婆病成那样的时候,把我离家的事情告诉她。我出去学习的事是妈妈悄悄告诉她的。行前的晚上我坐在婆婆的床边,婆婆把我的手抱在她的怀里,平静地说:“我本来想多撑几年,等你结了婚,你妈有了孙子,我能帮你们一把。可是我看不到你结婚、看不到有曾孙了。灶膛里的柴快烧光了,油灯里的油快燃尽了,磨子的芯子快磨没了。”

  春天没有过完,婆婆去世了。婆婆很平静,似乎没有牵挂,没有思念,没有遗憾,仿佛睡熟了,象磨完了所有的粮食、做完了所有的杂活后恬然地睡去。

  婆婆走了,婆婆把这个家留给了妈妈。夜深人静的时候,妈妈推着婆婆的石磨,推着孤独的明月,推着无边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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