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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 土

http://cul.sina.com.cn 2006/02/15 20:45   新浪文化

  作者:赵佩龙

  阳光像老娘温柔的目光;地堰像老娘慈爱的双臂,弯弯地搂过来,抱着这块温和的耕地。

  地中间有一座小小的坟,坟头上有着变黄的小草。

  这便是我的母亲的坟。

  点着了三柱香,轻轻插入坟头,我在心中默念着:母亲,儿子回来了,又来看你了!

  这“吉地”,应当说是母亲生前自己选定的。

  那是四十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次我和母亲以及别的一些中老年妇女在这块地割麦。我是放假后图挣点工分,虽半大小伙,但长得像半截麻杆,只能顶弱等妇女劳力。休息的时候,母亲就坐在地心这里,我在她旁边。

  母亲那时五十多岁,她劳累得胳膊关节都错了位,但为了撑起艰难的日子还在破命劳作。我记得那天她的表情恍惚而肃穆,用发黄的草帽缓缓地扇着黑瘦的脸上渗出的汗水,她声音很低但非常清晰地和我说:

  “日后我死了,埋这里好。你大在塄下,我不能进他那坟的。”

  下面一块地有我父亲的坟,坐在这里可以看得见坟堆上长的青草。

  那坟里有我的父亲和一个我不可能见过面的女人。那是很模糊的事了,就连父亲在我的记忆中也像梦一般的模糊。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这么苦涩地和我谈起过如此沉重的话题,直到三十多年后她咽气前都再未提起。

  这两句话,应当是她的遗嘱了。

  母亲去世后,我曾领着阴阳先生来这地采坟,这是老家的规矩。实际上用哪块地,阴阳大半要听主家,因为地已下户,葬人必须征得承包人同意。阴阳懂得这个理。

  这块地和下面那块地,以前都是我们家的,土改时分的。两块地里都曾洒下父亲辛劳的汗水。

  母亲说父亲是“大土圪垃”。一块地种了多少棵玉茭,他一口能说准,但斗大的字他不识半升,连他的名字别人写出来,他都不认得。

  父亲极爱自己的地。母亲说:“你大是在地里病跌倒,让人架回来,肚疼,滚得满身都是泥。病得皮包骨头了,还让人抬着,躺在地头,看着你长兴哥给他犁地。看了一天,骂了一天,骂得人家长兴灰眉土眼,腿不知道怎么迈,手不知道怎么抬。他骂人家干的不叫人做的营生。抬回来嗓都骂哑了。”长兴是我姑姑的儿子,在村里算是有经验的庄稼人,但干的活入不了父亲的眼。

  父亲的坟在下面那块地后塄根,这位置也是他自己选定的。他说:“我死了,也要看着你们怎么种我的地!”

  父亲说的“你们”,当然应包含我了,但是我基本上没有正经种过地。

  我一点都没有继承父亲勤耕的传统,我曾经那样地厌恶务农。

  我怕土地,怕夏天火毒的太阳下在它上面割麦;怕初秋钻在没过头顶的玉茭丛中锄地,手上磨了血泡,胳臂上被叶子拉出道道细而生疼的红痕。我不想再喝那种可以充当镜子的熬得稀烂的红萝卜玉茭面汤,用它来充饥。

  那一年我步行进城,前去赶考。走在黄土公路上,身旁不时有汽车穿过,抛下一股呛人的土尘。我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坐着汽车离开这片土地呢?只有一条路了:考上。

  两个月后,我被录取了。

  在等待报到的日子里,我看到的是母亲既宽慰又焦灼的眼神,看到的是她瘦小的身子在晨色和暮色中走向一家又一家,她在为我筹借学费。我后来知道,因为十元钱的欠债,她曾为一户人家帮着做了五年针线。她还常夸这家人说:“老王老婆心肠好,那时候钱难借啊,老婆二话不说,一下就拿了十元,真亏了人家。”

  晚秋的天空既高又蓝,地里的禾杆已收拢捆好,只剩一棵棵发白的茬子。母亲下葬时这块地长的是尚未返青的麦苗。麦苗的主人是一个长满络腮胡的彪悍小伙,他承包着这块地。

  那天晚上我去找他,一进门就单腿下跪。他直着身子,看我起来,尽管我比他大三十岁,但我是行孝,应该的。我挺为难地和他说了采坟占地的意思,并说将给予一定的补偿。

  小伙听我说完,一摸乱蓬蓬的头发,说:“这事呀!伯,你看着合适,占就是了!谁家也要有这种事的,补什么钱!咱这里不兴这。”

  占这块地,除因母亲遗嘱外,还因为阴阳先生曾经说过它“风水可以”。

  这块地背靠一座土岭,岭上是打谷场。从地里往前望出去,一二十里无遮无拦,是一片大洼地。洼地中间横着一道大沟,沟下有条小河。很远处又是一道土岭,这里看,那土岭蒙着淡淡的蓝色。那岭上有个村子,那村子是母亲的娘家。

  那村子我只去过一回,去开社会关系证明。其实舅舅早下世了,要来的一个表哥也已亡故,只剩下这表哥的儿子,多少年和我们家都没有来往。

  我打听多家,方找到他。他刚下地回来,鞋和半截裤腿都沾满泥巴。我和这位看样比我年纪还要大的晚辈说了许多,他才翻清我和他的关系,极带歉意地叫了声“叔”,左拦右挡最后出了一头汗方勉强留下我带去的几瓶罐头和一盒点心。他领我到大队——一间土坯房子里,请一位穿土布白褂的老会计为我写证明。我递一支烟过去,老会计看看牌子,说:“黄金叶,好烟。”塞到自己耳背后,然后用毛笔在一片土纸上规规矩矩地写下“贫农,历史清白”等字样,按上红印后给了我。

  那村子就叫土岭。名副其实到处是土,土墙,土房,土路,路边的树木也有着一层浮土。

  那土岭在我们这一带算是最高处了,站在村头方圆几十里都在眼底。这方圆几十里可以说纯粹是一大块黄土,虽说有着岭岭沟沟,但总体上看,要算是一个小小的盆地。它的四周就是青石山了,那才是真正的大山,那是太行山和中条山,

  环抱着这片小小的黄土地。

  土盆地在我看来已很小很小,在母亲眼里却很大很大,大得像整个世界。她活了八十八岁,从未走出过这片黄土地。

  她给我讲过一次非常悲惨的经历。那是日本鬼子来了,兵荒马乱,跟着人们“逃反”。她走啊走,是一生中走得最远的了,整走了一天。天黑时方走到青石山边,在一个青石洞里躲下来。

  我后来专门去过那青石洞,黑糊糊的,仍留有石头炉灶遗迹,那是很多人用过的炉灶。青石洞离我们村其实不足三十里,步行三小时就到。也真亏了母亲,她一双小脚,又拖儿带女。而这一双儿女又是在这次“逃反”中没了,儿子丢了,女儿死了。

  这是让母亲心碎的一次出走。

  远处徐徐吹来的风,吹弯了香头燃起的青烟。我想起了阴阳先生说的“风水可以”,我曾问过他这“吉地”就可以福荫子孙吗?并指着附近一块地说,那里曾经有过很大的一座坟,石碑高耸,古柏参天,祖上是做过高官的,可是后来树被砍光石碑让推倒拉回砌了礼堂,这家人现踪影全无。

  老阴阳不屑于和我争辩,只是喃喃地顾自念叨着,听来像一串密码:“……外头干事……诚则灵……金木水火土……土好……”

  我记住了两个字:土好。

  这片黄土地上的土确实好。地里随便抓一把起来,又酥又绵,团粒结构中有着缠搅不清的细细的根毛,攥紧了,有点粘手,仿佛可以握出油来。

  就是这种土,才长出了我们家乡特有的小米。那是一种颗粒较小、金黄金黄、熬出来既绵又香的小米。吃过这种小米,就觉着天下的小米都不是味了。

  因而每次回家我都要带出来点小米。以前是三斤、五斤的带,后来有车了,就几十斤地拿。我知道母亲没有多少粮食,就去集上买。村干部知道了,就成袋地送。以前回家,村干部是不大理睬的,后来有车了,才有这送米之举。

  这车先是212吉普,帆布蓬子。一年半载的,我要坐着它跑八百公里,往返一趟。村里人见识少,以为我做了什么正经官似的。而母亲却毫不当回子事,停车的地方她从不去,还问我干部们送的米给人家钱了没?我只说,你别管,我会给的。我知道我给他们也不会收。反正米是不能白吃的,比方人家到我这儿办事,我好好招待人家就是,也无大的能耐,管几顿饭而已。

  我的儿子藐视这帆布蓬子,他说这东西是打仗用的,北京街头早已看不到这号破烂。他在京城一所大学读硕士,说话向来很狂,也很少回过我的老家。那次我硬拉他回去,坐的就是这辆吉普。临近家乡的黄土路时,我和司机谈起了我的母亲活了八十几,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儿子惊诧地说:“这可能吗?天方夜潭!实在应该让奶奶到县城看看。”这话倒是提醒了我。

  以前回家我曾多次动员过母亲,让她跟我出来看看住住,但每次她都不,她说外面她住不惯,走州过县她觉得云天雾地不知要飘落在哪里。她还说:“穷家难舍,我恐怕没那福份哩。”

  是的,我们家多少年都不富裕,老院一直保持着那副老样:院墙长久得发青掉皮,窄窄的小门楼上长着草,院子里鸡在散步在随意拉下鸡屎,窗台上晒着干萝卜条,墙角是小小的煤和烧土堆,并堆放着发灰的浮碳,这浮碳是母亲从别人倒掉的炉灰里拣回去的。还有院外那用砖头泥砌围起来的厕坑。母亲难舍的就是这样的家。

  多少次请母亲出来住住她都不同意,这次倒是可以接她到县城转转,见点小世面,也算不枉来人世一遭。

  司机立即响应,他说:“这回一定要让大娘到县城,我跑慢点,保证不让大娘颠着。”

  但是,母亲不去。

  司机说:“大娘你想快就快,想慢就慢,到城里不想下来,我拉你慢慢在车上看。”

  儿子也说:“奶奶我扶着你,怕晕车我给你去买药。”

  “我不去,”母亲说,“老都老了,我不去,我怕见那青石山。”

  过了会,她又问我:“每回回来,你那车都停在哪儿?”

  我说骡马大店。

  “哦,”母亲说,“要留点意,千万别压着地里的青苗。别让乡亲说哩。”

  在弥留昏睡的几天里,母亲一遍又一遍叫的是:“妈,妈……”

  母亲和她的母亲在这片黄土下会合已十年了,我自己也已经退休。

  在他乡颠簸几十年,遍尝荣辱甘苦后,现在我最想说的是什么?

  是故土最亲,母亲最真诚,落叶应归根。我想有一天,儿子会把我的骨灰盒捧回来,埋到这块地里,我将会厮守在母亲身边,永远永远。

  难舍的故土啊,这里是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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