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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玉

http://cul.sina.com.cn 2006/02/15 20:40   新浪文化

  作者:周伟

  想不到,丈母娘果真在一丈之内(或者数丈之内)。我居住的单位宿舍楼和丈母娘家的房子斜对面,空间直距离顶多一丈。我居住的单位宿舍楼和我上班的单位均与丈母娘天天卖菜的街口只隔二三十米,也就是十丈之内。更想不到,就是这样近,低头不见抬头见,至今,我也没喊过我的丈母娘一次。妻子为这事,苦口婆心也好晓以利害也好耿耿于怀也好,
就是不能令我开口。

  难道丈母娘与我有过节?难道丈母娘不值得我喊?

  根本不是。丈母娘与人为善低声下气的,走路走边边,还生怕踩死一只蚂蚁子的那样一个人。别说惹事,一应的天下大事小事、街头巷尾的家长里短都与她无关。她真个是什么都看穿了,就连看热闹的事她都没有兴趣。看看,开业的、唱戏的、展销的、宣传的、结婚的、死人的……都是一线线彩车开过来开过去,一队一队的腰鼓队、乐器队、舞蹈队敲敲打打、蹦蹦跳跳、飞红挂绿地从街口晃过。这时,街上、街头、街边、街口的人早已成排成堆。唯独我那丈母娘定坐在街口,守着那担菜担子。是的,那些热闹与她无关,她关心的是她的菜,菜卖了多少?没卖掉的菜是不是蔫了?她要不停地翻看,时不时地浇一点点水,蔫了黄了焦了的尾叶子要脱下来,她不允许她的“孩子”(我想丈母娘是把她的菜当孩子看,只是她不说或者说不出来罢了)衣冠不整、精神萎靡。所以,丈母娘的菜担始终是街口那一排卖菜的当中最亮色的。尽管她穿着灰里土气不声不响不显眼地坐在菜担的后面,却比起那些口里吆喝(我还曾几次听见吆喝里有“吃了美容的,吃了防癌的”)菜担抢前动手抢客的同事会来事,常常是一天下来,菜卖得多些价钱又卖得好些。当然除了丈母娘的菜货色好些,不耍秤不发水不以次充好也是关键的因素。

  丈母娘好像什么事都不关心,只关心寒暑节气落雨天晴,说穿了也就只关心她的菜。我瞧着她对菜是那样的上心,有日轻描淡写很是得意地对妻说:菜,还不是采的一把草。妻竟惊愕,大声地问我,你是不是说娘?你是不是嫌娘?你这个没良心的……妻这回的反应,实在是大了,我始料不及。更让我始料不及的是,一向懒散的妻一到出菜多的季节逢丈母娘来喊她,二话不说,早晨五点钟急急地起床去菜地帮丈母娘摘菜,一摘就是三四个小时,竟不喊累。有几次,因妻去摘菜耽搁了儿子的上学,我就跟妻急。丈母娘有日讪讪地跟我笑,以后少让我妻帮她去摘菜,不过,那菜若是烂在地里,不就是一把草了,怪心痛的!她说她实在是忙不过来,又实在没有帮手。

  我能说什么呢?这一点我是晓得的。尽管丈母娘有一个大家,三个儿子都成年在家。怪了,岳父和丈母娘不同吃同住同劳动,形同路人。这一点我曾问过妻子,谁的错?真合不来,不如离了。妻子没有回我。后来,我也问过丈母娘,她一声不吭;岳父倒是滔滔不绝,说得丈母娘一无是处。我又分别做过岳父和丈母娘的工作,无用。再后来,我从旁人口中得知,岳父好一点点“亮色”,来一点点“花事”,丈母娘受不了。儿子呢?不仅没帮她手头上的忙,还一个个烦她。大儿子还算做生意务正业,可一个劲儿盯着蔬菜队土地征收时分给她的几个钱,说,娘,我进货要本钱;娘,我要和人入股了;娘,我要起屋了;娘,我要添置家什了……反正两个字:要钱。丈母娘哪能不给,不管大儿子还是不还。丈母娘2万多块土地钱全给了大儿子,10多年了并不见还。她本想开口,大儿子大儿媳早已叫苦不迭:看看,两个收账的,读的读大学,读的读高中,钱花水一样……丈母娘哪能开得开口,照样不声不响去卖她的菜。

  不卖菜不行。她还要养一个孙女。这个孙女是二儿子的女,一岁多开始就是她带着,二儿子看都不看一眼。丈母娘并不怪她的二儿子,二儿子落下了脑膜炎后遗症。丈母娘也不怪她的二媳妇,二媳妇离家出走是受不了二儿子的病。于是,孙女一带就是12年。孙女13岁那年二儿媳回来了,喜从天降。不久,还和二儿子生了一个女儿。然而,好景不长,用完了蔬菜队土地征收时分给二儿子的几个钱后,一拍屁股走了人。可气的是,留下了一个小的(小孙女),带走了一个大的(大孙女)。丈母娘气得两天咽不下饭(丈母娘本来一天只吃两餐,早餐真叫早餐,早上六七点钟;晚餐真叫晚餐,晚上七八点钟),还是不声不响照样去卖她的菜。

  卖着菜的时候,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菜担,那一担摆得整整齐齐拍满拍满鲜嫩嫩水淋淋的菜。她轻柔柔地抚摸着一棵棵菜一片片叶,似乎一棵棵长满了她的心田,充盈着幸福和憧憬。她再也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她再也不去管那些烦心事了。譬如,三儿这会儿肯定又在哪打牌赌博了,输了钱蔫拉巴叽的不像个人样。先前三儿绝不是这样的。开“小手托(手扶拖拉机)”开得好好的,杀猪打屠也干得蛮顺手的,后来受了三儿媳的唆使,嫌累嫌脏,甩手不干了。大事做不来,小事不屑做,终日无事,他和老婆都抹得油光水滑穿得花枝招展吃香喝辣,四处去打牌赌博,俨然一个城里人一样。本来不多的积蓄,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两年的时间“塘干水尽”。三儿经这一劫,有所醒悟。哪料,老婆没受得住几日的穷酸,在牌桌上径直跟一个手气好的人好了。三儿从此一蹶不振。丈母娘恨只恨三儿的不争气,却从不当面训斥他。只是说,你还是跟我卖菜去,卖菜靠得住些!丈母娘还有一半话埋在肚子里头:卖菜卖几个钱,再把三儿寻个靠得住的婆娘。但至今,三儿不肯卖菜,丈母娘苦口婆心,他就一句话:饿死也不卖菜!三儿至今也没饿死,饿了的时候回丈母娘那里要吃要喝还要点小钱。丈母娘没有办法,说,谁叫我是他的娘?三儿的崽她更得管,丈母娘说,一个“豆秧子”,没娘没爹(她说有个这样的爹跟没爹的没有什么两样)的,我不疼他谁疼?

  唉,我的丈母娘64岁了,从她跳出农门18岁那年嫁到县城蔬菜队我的岳父家,就一直只关心菜,种菜卖菜,把菜当做宝玉一般(写到这里,我记起有一天帮丈母娘办身份证看到她的姓名叫唐宝玉,我不禁若有所思)。而她,有谁去关心她,岳父终日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大儿子一家在市场挣生意,三儿子离了婚无着无落,二儿子先天性有病还时不时犯浑令她头痛。就算妻子还想起她,也不过是过年过节时提一些礼品回去。好在丈母娘整个心思都扑在了菜上。她看着长势很好的菜,她像捡了宝玉一样,脸上虽然不笑,心里头喝了蜜糖一样。我不知道我的丈母娘和菜要伴到几时,是老?是死?

  丈母娘除了关心菜,就是关心兄弟姐妹儿女媳妇女婿孙儿孙女外孙亲家公亲家母舅姑等的生日。生日了,就把卖菜卖到的零零总总的钱叠好,有时用红包有时用红纸封了,送上门。因了要照看菜,她大多时托人带上门去。我家近,她必亲自上门,站在门口递上红包茶也不喝一杯就讲“不进了,不进了,我还要卖菜”,走了。每到吃饭时,妻子又得去街口菜担前喊她。每逢经过她的菜担旁,每逢接过她大大小小零零总总叠好的礼钱,我的心里都不由地一丝丝隐隐作痛。后来,我和妻子讲好,我们两个的生日不要她的贺礼。

  丈母娘照旧送,还比原来多出许多。妻子就是接了,我也硬逼着妻子送了回去。但是,下回丈母娘又照送不误。我只得和她讲,最后都做了妥协:大生日送,平常生日不送。这样一来,丈母娘给我家送菜送得勤快多了,几乎每天都送,且每回送的菜都是她挑的上好的菜,还洗得干干净净,鲜鲜亮亮。她送上门来,也不进屋,也不敲门,就站在门外喊,也不喊妻子和我的名字,只讲送某某菜来了。等我们开了门接了菜就转身走人。有几次,我们正在吃饭,喊她一起吃了,她硬是不肯。后来,她每回来时,见我们在吃饭就不再喊,把菜悄悄地放在门口就走。出门一见菜,就晓得她来过了。

  我天天经过丈母娘的菜担旁,有几次想开口喊她一句,她见了我就把头低下去,侍弄着她那些宝玉般的菜。她卖她的菜,买菜的挑好了菜交了钱就走,没有谁注意她。反正买菜的、卖菜的都只注意着菜,也是,有哪一天能少得了菜?!有一天,我看见穿着土灰的丈母娘左手戴着一个玉手镯。我很是惊讶,怔怔地看着。这回丈母娘竟没有把头低下去,而是迎着我的目光,还会心地一笑,自己也看了一下手上的玉手镯,然后双手不停地侍弄着她面前菜担里鲜绿绿的菜。她那玉手镯,我看得出是一种次等玉石,色如菜绿,却在她手上极为夺目。

  我思量着丈母娘的菜玉手镯。我仍然没有喊一句我的丈母娘。

  回到书桌前,我在雪白的纸上写下了两个字:菜玉。立刻,我为我写下这两个字自鸣得意。哟,菜玉。菜呢,玉呢!想想看:有哪一个人一天能离得开菜呢?又有哪一个人不想望着玉呢?生活和人生中的菜玉是不可分的。惟有菜,平平常常,实实在在;惟有玉,更显珍贵和美好。而我的丈母娘,最妙,天天把菜拥在胸前,把玉戴在手上。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慢慢慢慢地,我看见白纸上的两个字如一棵棵菜蔬正在疯快地抽芽拔节长叶,然后郁郁葱葱地菜绿了我眼前的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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