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同山

　　有个星期的下午，我一直在睡觉，几乎是每个小时醒一次。最后一次醒来已经是七点了。

　　拉开厚厚的窗帘，外面很冷。夜色像潮水一样涨起来，天地见弥漫着无边的寂寞。

楼下的灯已经很亮了，很亮。灯只有在天越黑的时候才会越亮。宿舍楼后面黑乎乎的，只有很轻微的风的声音。我快步下楼，人已经很少了。

　　晚上有自习课，食堂里满是人，没有吃饭的开始吃饭，吃过饭的去上课，或是做别的事。感冒很久了，一直没有好，声音变的惨不忍闻，我几乎忘掉了自己以前的声音，连同下午的梦以及以前的某些事。

　　我不知道记忆是不是一种永恒的东西，因为有些事发生了很久我们依然记得很清晰，有些事仿佛刚刚发生过，却早已变的很模糊，怎么擦也擦不清。喜欢去操场，踢球或是看别人踢。看别人进球后很满足的表情自己也觉得高兴，高兴得莫名其妙。后来仔细想一想，高兴就好了，太多的事已经不重要。我自感觉是一个温和的人，没有什么上进心，对众人凡事几乎没有什么看法，有看法也不会说，对一切都很满意。用一种说法形容，就是没有什么追求。也许在别人眼里也是。我习惯一让再让，让到无可奈何。自己有多少东西，会多少东西，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自己都有一些不清楚了。

　　踢球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我想我又失去了一种兴趣，那是我曾经的苛求。

　　以前有一段日子，学习很紧张。我和几个很要好的同学依然去踢球，没有球的时候连饮料瓶子都踢。到学校的大篮球去踢。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跑，谁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当然别人也会去扶。笑着问有没有事，笑着摇头说没事，然后继续踢，直到打上课铃或是天黑才回去。有时候下雨天也踢，但很幸运，从来没有感冒过。回忆那时的自己，是一个有一点执着的人，再怎么说也还有点追求，有自己想做的事，肯为自己想做的事而有所放弃。

　　班主任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见我们累了或是学不下去的时候，就会让我们放下课本和习题，给我们讲故事，有时候也读一些，都是我们没有听说过的。每天写日记，写了很厚的几本，不会忘记日期和星期几，不会忘记发生过的还有想做的事，也不会闲着没事干。每天有一个人在黑板上写一句话，名言之类的，上课前讲解，也有人写诗，也是在上课之前讲解。班主任压住练习题，毕业时他卖废纸，我们班上去了四个人帮他抬袋子。

　　班里有一个男生比我们大很多，三十岁了，天天迟到，经常不做早操和课间操，不喜欢说话，一个人对着课本或是黑板发呆。以前不是我们班的，他的班主任比他小一岁，他犯了错误也不好意思说他，开不了口，就调到我们班里来了。后来有人说他每天都要骑自行车跑很远的路来上课，回家自己做饭吃，有一个弟弟在青岛，负责他的生活费和学费。于是大家不再对他有意见，和他很好的相处。

　　班主任有两个孩子，大的女孩叫安琪，小的儿子叫安然，经常来我们教室一起看电视，有时候被我们围在一起聊天。几个男生围住小男孩，有的喊“叫哥哥”，有的喊“叫叔叔”，班主任也不生气，只是笑一笑，或是指指我们。

　　他以前在一所乡镇中学里做主任，后来调到县城里做语文教师。他说他很怀念以前的生活，打篮球

　　他和我们打乒乓球，神定气闲地打的我们上蹿下跳，换掉一个人又换掉一个人，他笑一笑，然后放慢速度。

　　他分到的房子很小，于是在旁边用海绵瓦搭了一个棚子。早上很早就起来看我们做操，参加每周一次的升旗仪式，攥着拳头看我们宣誓，很认真地听校领导讲话；冬天和我们一起跑步，有时候还代替体育委员喊口号，很响亮的，一改平时的沉默寡言。

　　他的妻子没有工作，在学校食堂找到了一个位置，每次放学我们一窝蜂地冲到她的窗口。我们喊她师娘她不答应只是笑，很高兴的样子。我们叽叽喳喳伸着饭盒说吃这个吃那个，她就默默地给我们盛上。我们吃完饭笑嘻嘻地说再见，她也笑嘻嘻地冲我们摆手说再见。我们学校设有初中部，由于管理得当，升重点中学的比例很大。但学校也有规定，就是老师的孩子也必须凭借自己的成绩进校。

　　他于是为正在上五年纪的女儿担心。他说他有时候脾气很坏，女儿考试成绩不好两个人吵几句他便一个耳光扇过去，然后很伤心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哭。他的压力早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其他班的班主任。他对女儿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在升学这件事上我不会帮你的，我也帮不了你。她女儿的成绩后来提的很快，考到了班里的第二名，而且还成了学校里参加比赛的种子选手。他很高兴地在我们面前炫耀，像每次月考过后拿着我们的成绩单时一样的得意。

　　高考很快地临近了，他每天晚上都到我们的宿舍里来，一个个地看我们睡下了没有。有时候来的早就坐在哪个人的床边跟我们聊天，叫我们晚上熄灯后早早睡觉不要聊的太晚，叫我们保持室内地面干燥不要洒太多的水否则会有人会皮肤过敏，叫我们放松精神不要想得太多，说现在的成绩并不能代表什么，也不能决定最终的胜负，叫我们多喝白开水不要天天喝饮料或是不喝水，离开的时候叫我们关好门。

　　最后的几天里，班里和邻班的球队举行了一场比赛。他穿着短裤皮鞋很早就来到操场等我们，在旁边给我们加油，所有人自然地都很卖力。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一个人带着球对着墙砰砰地踢起来，跑得满头大汗，却依然兴高采烈。最后我们班赢了，他很快地跑过来和我们站在一起，对着别人很自豪地笑。之后是高考，他每天带我们去考场，在外面等我们。下雨的时候抱一大把的伞在外面等我们。

　　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他还闷闷不乐地呆在教室里。

　　流水的酒/黑夜的喉/雾气吊起空空的楼 谁的素手/温好清酒 谁的挽歌/萦绕心头/马头琴/拨弄着谁的歌喉/月亮舔圆/烟囱伤口 岁月试图/修补经年的更漏 谁又曾追寻过离去的源头/寂寞地无奈地走/有一天一瞥惊鸿/忘记记忆和深色云端的银色渡口

　　周末去上网，以前最好的朋友刚好在线。看着他亮着的搞笑头像打了一句问候发过去。等了一会儿他回话，他说你还是没有变啊。

　　我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于是我问他：什么意思啊？他解释：你还是没有变，你和以前一样的倔强。可是那也是一种执着，希望你会有好运。你不打一个错字，连逗号句号都用的一丝不苟。以前我以为时间久了，你不耐烦了你就会变的，没有想到直到现在你还在坚持。我看着视频里他的再熟悉不过的脸，笑一笑，他也笑。我说我想我再也改不了了。

　　我总是太固执，我固执地去回忆以前的事和人，我忘不了他们，也许永远也忘不了。我想每一个细节，我想他们同我在一起的每一刻，我记得他们的笑，记得他们失落时候脸上淡淡的忧郁。

　　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坐了两年。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一样的性格。我不知道是我们有一样的性格然后我们成了朋友，还是我们长期在一起于是有了相似的性格。我们一起上体育课，他总是在进球后把机会交给我，我们一起去校门口吃饭，有时候我请他有时候他请我。我清晰地记得我们每个人拿着两分份早餐看着对方傻笑的情景。我们在上课时聊天，聊我喜欢他也喜欢的话题。聊宾利，聊侏儒，雅阁，莲花，子弹头，海市蜃楼，老头靴，

　　他带我到他的家里去，很大的院子，很多的花。他给我看他照片，许多年前他是一个很调皮的孩子，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时间，他的脸上都挂着抹不去的笑。有好几张还穿着开裆裤……

　　他指着学校操场中间的白线说，他原来就睡在那里，现在它成了学校的地方了。他的父母找了新的地方，但是有一些远，他说他在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走着来上课了。

　　他的父母对他很严格，即便是星期天也不让他睡懒觉，很早就起来，到学校的操场或他家门口的外环路上跑步。他每次都赌气似的跑的满头大汗，回家吃早饭，外套也不穿。

　　相处得久了，便渐渐有了一些默契，很多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在那里，很快地找到他。我看得懂他的眼神，猜得出他的搞笑歪主意。他爱开玩笑，和所有的人都很合得来，只是见了陌生人和女生不喜欢说话，她们笑的时候他会脸红，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让他找我们的共同点。他说我们两个人都喜欢踢足球。我说这个不算。他于是静下来想，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吃晚饭的时候，路上下起了小雨。他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

　　什么呢？

　　下雨的时候你喜欢用长伞，我喜欢穿雨衣。我说这也叫共同点吗？他说是啊，我们都不喜欢用折叠伞。我们都喜欢怀旧。我是一个固执的人，他也是。

　　他同老师争辩，只为一件很小的事，我想他只是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别人眼里的桀骜不逊或是挑衅。

　　班主任为了排座位公正，让我们拈阄，按照自己的号码进来选座位。他让我选，我说我会给你抓一个好座位的。我下楼不停地洗手，默默地祝自己好运。

　　我抓了个三十二号。最后一排。

　　班上有三十五张桌子。

　　他说没事。默默地走回我们做了半年的角落。他说这样也挺好，不用换来换去，上课累了还可以趴下睡一会儿。我知道他想坐前面，因为他老说听不见老师讲课。第二次拈阄的人是他。我不在乎坐在前面还是后面。

　　于是他很轻松地抓了个三十三号。我们一起笑起来，然后一起回到原来的座位。没有人知道我们要回到小角落了为什么还是那么高兴。我知道，他也知道，我最好的朋友。

　　我问我妈妈为什么我同高中时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会感到特别的亲切，而和初中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感觉。妈说，其实你同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只不过高中的时候懂事一些，而以前你只顾着玩，没有注意到友谊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