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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园的怀恋

http://cul.sina.com.cn 2006/02/17 22:44   新浪文化

  作者:王可

  “童年旧事绵绵如岁月停留,片片拾回是终于拥抱你的手……”,每次听到这苍凉低沉的歌声,心里总忍不住阵阵心悸般疼痛。

  当我终于懂得什么叫辛酸回忆的一天,才知道,世上有一种悲哀是刻骨铭心的,是
钉在生命里拔不出来的痛。那些美好的日子,我近乎全忘了,我的童年走到今天,只剩下爷爷!只剩下后园!――仿佛大洪水后的山坡,两颗伤痕累累的老树,拖着长长的阴影,在遥远而可疑的昨天孤独地兀自挺立着。

  后园,是爷爷的园子。后园,是我童年的栖身地。爷爷不在了,后园也就消失了。

  而我是用怎样一种寂寞,体贴,纤细的感情深深眷恋着它!

  记忆中,园子和爷爷一样,总是笼罩着阴郁而凄凉的氛围,让人心怯,让人心酸,即使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思想的脚步走到这一段还是不禁要蹑手蹑脚,生怕任何冒失的念头会惊飞檐下栖身的鸦雀,会打乱那缕动荡的阳光……

  我出生在贫穷而混乱的年代,当我的父母发现,他们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无法提供给他们唯一女儿的时候,我来到了爷爷身边。

  爷爷的后园,是一个狭长的庭院,因为堂屋和寝室常年阴暗潮湿,阳光灿烂的后园就成了我的乐土,那里有爷爷亲手种下的桃树、梨树、无花果、香椿,还有各种小菜。印象最深的是两棵无花果,树不高,枝叶蓬松,小孩子可以轻松爬上去,粗大的树干像天然靠椅,安稳结实,叶片宽厚苍绿,层层叠叠,是天然大凉伞,藏在下面,清凉无比。我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树上度过,常常坐在粗壮的枝干上一动不动,专注等待一只小鸟、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苍蝇飞过来,停在树梢,看他们停稳了,小屁股轻轻晃一晃,整棵树都跟着枝叶婆娑,沙沙做响,惊得小动物们一哄而散,只剩下大大小小的阳光碎片在枝叶间快乐舞蹈……渴了、饿了、或者既不渴也不饿,只要愿意,随手摘下一颗紫红的果实,剥去外皮,香香甜甜、白白嫩嫩的美味就滑进嘴里……

  还记得后园有两颗春芽、一窝小鸡,一只黑狗,那些都是乡下农民送的,爷爷是小镇上受人尊敬的医生,对一些家境贫寒的农民,看病后收费很少,甚至不收钱,纯朴的乡民为了感恩,每逢赶场天,总有一些男男女女,拿着家养的小鸡、小鸭、有时候是一棵白菜、一把香葱送到我们家里来,他们有时会用黑皴苍硬的手摸着我的头轻轻地叹息:“好人终会有好报!”

  然而,因果报应似乎并不灵验,命运对这个慈爱的老人特别苛刻。短短时间内,爷爷苦心经营二十年的

医院不复存在,为养家糊口,只能顶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在家里偷偷摸摸给人看病,提心吊胆艰难维持生计;紧接着,白血病夺去了大姑年轻的生命,小叔小学未毕业就赶上“上山下乡”,父亲写了几篇说真话的文章,被全国通缉……

  一个曾经兴旺繁荣的大家庭转眼间樯倾辑摧,风雨飘摇。

  爷爷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在我父母偶尔回乡下探望时,爷爷才显出一丝活跃。他一个人进进出出,跌跌撞撞地忙碌,搜罗出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一块腊肉、两碟花生、三五个皮蛋,有时还有一瓶老酒……看着它们急急慌慌全部扒拉进孩子们的嘴里,爷爷总是无言地在一边看着,皱纹密布地眼睛里堆满浓浓的爱意。每一次,父母匆匆要离开,爷爷总会用一根长长的布条系在我的腰间,挂到秤钩上称一称体重,务必要求父母凑到光亮处看清楚准星指示的位置,仔细计算出每次增长的斤两,按年月日详细记录在小本上,以便下一次对照比较。嘴里还一遍一遍茫然而急切地叮嘱:“放心,孩子在这里一切安好,一切安好”。

  每一次都是同样程序、同样话语,象固定的仪式。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爷爷实际是在自我鼓励,是暗自的祈祷,是对不可知未来的遥望和期待……

  因为年轻,因为遭遇不幸,父辈们忽略了一个事实——爷爷已走到人生的边缘:五十岁刚过,已经骨瘦如柴、眼眶深陷,颧骨高耸,满口牙齿全部脱落,身为医生的他自知时日无多,悄悄去了一趟医院,怀揣着“肝癌晚期”的诊断书回到家里。

  没有人知道他独自一个人是怎样度过那无数空荡的白天和无眠的黑夜。

  少不经事的我,似乎已预感到最后时日的可贵,整天围绕在爷爷身边不肯离开,爷爷是浙江人,讲话吴浓软语,我缠着他教我背

唐诗,摇头晃脑、似懂非懂、朗朗上口。爷爷爱甜食,常常爷孙俩你一口我一口分食一份水果罐头,乐不可支……

  在爷爷家、在后园,我度过了我的童年,实际上,只是短短的五年,无知无识而又快乐无边的五年。五岁上,爷爷的突然死亡,象一个凄凉而悲怆的手势,让一切都嘎然停止了——

  停止了,满园子童稚无邪的笑声,天真浪漫的幻想……停止了,小鸡笼旁鹅黄嫩白的梦,还有高高桃树上永远等不到成熟的果实……突然的断裂让一切变得遥不可及——

  我的童年,就象高高屋檐上突然垂下的一缕灰尘,在散漫的光影中变得断续、虚飘,不着边际。

  后园的门在我面前永远关闭了。

  爸爸说:“五岁以前小孩子是不记事的”,我含着泪认真点头。

  从此以后,在无数次欲言又止的凝视中,父女俩始终坚守着一个秘密,缄口不言,让几十年的光阴在身边悄然逝去。

  ——然而,在梦中,后园的无花果树依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无比真实而又固执的重复着它的兴衰荣枯。

  ——然而,岁月之外,又有什么能够掩盖那弯腰洒扫的身影,昏黄闪烁的灯光下,咿呀教语的吴越乡音呵,至今还在点点滴滴……那些曾是我心中燃烧的火焰——疼痛而寒冷的火焰,不敢想、不忍想,一切美好的花朵总是最早凋零,稍纵即逝的欢颜最刺人心。

  我是一个怀旧的人,那些有爷爷殷殷呵护的日子,暖暖的滋味让我感念至今!

  我希望这世上真有忘川,希望,终于能用一种决绝的方式与爷爷庄重道别,然后,永远忘记!

  事实上,在以后的许多日夜,无论我如何努力追忆,却再也想不起爷爷的模样。只记住最后的时刻,爷爷躺在床上,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地板上,是跌碎的药瓶和散落的“安眠药”白色药片。那是一个阳光依稀的早晨,父亲端着一盆漆,一遍又一遍发疯的漆着黑色棺木,我躲在高高的靠背椅后,看着、看着……眼睛就全黑了,再也想不起爷爷的模样……

  从此以后,再也想不起!

  我小小的思维背叛了我——

  小小的思想让我明白:爷爷的死,是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永远的卸下了病弱躯体所不能承受的生命压力。那一年,我五岁,我亲眼目睹了一个至爱亲人的死亡,只有五岁的我这时已经明白,世界上许多事情是情非得已。

  时至今日,我没有勇气不敢也不想探索爷爷的真正死因,只知道,他用羸弱的双手进行生命的最后抉择,尊严而高贵;知道,他的晚景寂寞凄凉如那间空洞破败的老屋,即使在最后时刻,在药瓶被奋力摔向地面碎裂的瞬间,这里曾发出的一声脆响也被无边的黑夜吞噬和淹没,消散地无影无踪……他心中的痛苦、愤怒和绝望没有人能够体会;

  我的爷爷,甚至不能算老人,生命终结才53岁。然而,他的心是那么深,深不可测——像幽幽的井,我摸也摸不到,只能远远的望着,望着涟漪一轮又一轮……望着自己的影子,望着血管里流淌的血……

  有人曾说过:“在爱中,刀痕和吻痕一样深刻。”因为,在爱中!

  因为,我深爱爷爷的心呵是这样的惶惑而悲凉!

  爷爷的死,是我幼小生命中遭遇的最沉重打击,它形成了我日后性格中敏感而脆弱的部分。直到早已成年的今天,许多时候,面对来自家人的殷殷亲情,会突然丧失勇气,我的心会忍不住胆怯,战栗——怕今天拥有的幸福,有一天,需要一个人去长久地、苦涩地、细细咀嚼,慢慢回味。

  独自辛酸的回忆呵!

  二十八年,生死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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