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荫侬

　　作为故乡小镇上家境殷实的名中医的漂亮女儿，当初年轻的母亲之所以拒绝了众多的追求者，而毅然选择了父亲，主要是因为爱慕父亲的才华，决心充当父亲背后幸福的添香红袖。可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彻底粉碎了她的梦想，接踵而来的是父亲挨批、关进牛棚、上山劳教……伴随着无数个孤苦日子里无尽的思念，我诞生了——

　　从能忆事起，母亲就极少打骂我们，而极少的几次，却给了我刻骨铭心的印象。在我许多的日记和学生作文里，都曾提到过这种感受，描述过母亲娇小瘦弱的背影，伴随着悉悉嗦嗦编织草席的声音。可是，就是这种单调而乏味的编织声，以及那心版上永远都抹不去的背影，让我在愈见艰难的成长岁月里，日益深刻地感受着母亲的执著和坚强。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因为父亲在牛棚里疯了般狂吃书纸，还拼命找机会“自绝于人民”，消息传来，腆着六个月大肚子的母亲决定带上我去看父亲。隔着木栅栏，闻着扑鼻的异味，看到自己日夜思念的父亲满脸胡茬子，眼神呆滞，我不禁放声嚎哭。可就当着父亲的面，母亲转身摔了我一巴掌，“哭什么哭？哭了就会好起来吗？哭了就能解决问题吗？都上学了还这么不懂事！”……然后是泪流满面的父亲一边抚摸着我的脸，一边和母亲细语轻诉。从那以后，虽然父亲因“罪加一等”而上山劳教，却再没有听说他要寻死觅活，要“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事情了。倒是有时因表现良好还不经意地回到家里，寒夜孤灯下一家三口一起编织草席的剪影至今还一直温暖着我的记忆。

　　身边没有了父亲，家里的许多事都要母亲一个人承担。而作为大女儿，自小就学会看护幼小的妹妹，帮着母亲打理家务。母亲疼我，却因此对我要求更严格。一次，我在学校里跟一个经常会给人起外号的小男孩打架，他妈妈气冲冲地到家里诉状。母亲二话没说，举起一旁的竹条狠命地抽打我。诺大的委屈呀，如果不是因为他极其狠毒的咒骂，我又怎么会去打人呢？而那些咒骂的话我又怎么向母亲说呢？尽管当时我不语不哭，不躲不闪，但心里却暗暗发誓要更狠地报复对方。当告状的家长心满意足地走了以后，莫大的委屈伴着疼痛一阵阵波涌蔓延了我的身心，我难过得饭也吃不下，一个人黑灯瞎火地躺在床上。暗黑里瞪着蚊帐顶，想父亲，想着想着就气涌如山，泪流满面。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经坐在床边，抚摸着我冰凉的手，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地说：“哭吧，乖女儿，想哭就哭出来吧，但千万不要埋怨别人，不要埋怨命运，流着泪也要坚强……”还没等到她说完最后的话，我翻身而起紧紧抱住母亲，贴着她的身子，才发现她也是满脸泪水。我们笑着互相擦泪水，然后她说：“好了吧，饭我已热好了，你自己吃。”接着就拍了拍我的肩膀，蹑手蹑脚地出去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悉悉嗦嗦的编织草席声。

　　母亲原来还是个代课老师，父亲出事后镇里就不让她再教学生了，她就只能靠没日没夜地编织草席和外公时不时的些许救济来维持家用。但懂事的我们自小就从来没有跟别的人家比较，羡慕他们的生活，只觉得生活本来就应该这样。在贫困屈辱的日子里，更要学会保护自己，善于给自己希望和自信。母亲正是以这样的生活实践，默默地感染着她的一对女儿。有一段子，因为受父亲的影响，母亲被罚每天扫大街。一次两班红卫兵当街武斗，母亲躲闪不及，被挤摔到沟里，扭伤了腿骨，还擦破了皮，流了许多血。当我和妹妹赶回家时，母亲正坐在床边。一条腿支着地，一条腿横在床板上，正细细地擦洗着伤口的血迹，而那小腿根骨折的地方，肿起竟有杯口那么粗。妹妹吓白了脸直哭，母亲皱着眉头交待我烧热水，用热毛巾一边敷肿起的腿根，一边使劲地推摩，时不时忍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引得妹妹哭声不断，母亲就一手把妹妹拥在怀里，嘴里喃喃着：“不怕，妈不会疼！再哭就不是妈的乖女儿！”可那边妹妹止住了哭声，这边我却忍不住又哽咽起来，终于引得母亲厉声喝斥起来：“都这么大了还没妹妹勇敢！不许哭……怕我伤了脚就没人给你们煮饭洗衣服了是吧？怕以后没人再照顾你们了是吧！……不许哭，不是你们现在都会做家务了吗？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吗？……那还哭什么？不许哭！”伴随着她断断续续的喝斥声，我分明看到她眼眶里也浸满泪水。泪光闪烁中，一个苦难生活中坚强伟大的慈母形象，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是的，流着泪也要坚强，母亲教给我的这句至性至理的人生格言，以其真实的自身实践，伴随着我走过童年、少年以及往后的大学时代，直至走上今天的工作岗位，走进婚姻与家庭……哦，亲爱的妈妈，生命生生不息，虽然如今您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可与您血脉相连的我们也已学会了不再轻易流眼泪，即使流泪了，也将会在泪水中更加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