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雨

　　河水很大，我和父亲静静的站在河边，一场秋雨过后，这条瘦而弱小的河流一下强大起来，淹过平日过河的咧石，漫过像狗牙咬过一样的河堤，就连岸上正开着小白花的草地都吞没了。我看了看对面的山，又看了看父亲，说我背你过去吧。父亲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能够过河的，河里的沙籽垫脚，河水又深，你摸不着河道的。父亲给我扔一支烟过来，

开始狠劲的抽。我慢慢脱掉裤子，向水里走去。父亲在后面说，都脱了吧，会潮坏身子的。水果然很大，一下就没过胸部，父亲也一步步跟过来，不时传来几声咳嗽，一口一口向河里吐着口水。人老了，总也戒不掉烟，真是自讨苦吃。

　　其实，这条河我一点也不陌生，从小学一直到现在外出工作，每年都要过成千上万次。小时候过河，被父亲搂在怀里，听着哗哗的水响，脸上却看着天上的云，一路唱着“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就到了河边的草地上，赤着脚就飞进了学堂。上中学时，就爬在父亲的脊背上，鼻子贴着父亲混合着烟草和泥土的清香，倾听着父亲蹦噔蹦噔的心跳就过了河。再大一点，父亲就吃劲的拽着我的胳膊，仄着身子堵在上游的浪尖，一步一步插在水里慢慢向前移。有时不小心一脚踩在砂石上，就啊的一声叫起来，父亲便会将我背起来疾步抢到岸上，将脚底的砂石挤出来，用嘴狠劲的向外吸。父亲说，脏水钻进伤口，会化脓的，唾液能败毒，一吸就没事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就这样默然跟在我后面。我们都走的很慢，每一脚踩水的声音都很清晰。浪从我身边打着旋流到后面去，一阵一阵的灼热从后边传过来，是地热，秋天的地心里散出来的热气从脚心慢慢向胸腹丹田之间升腾，给人无尽的温暖。

　　终于到了岸边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向后面看。每次到了河边，我总会习惯的向河里挥一挥手，给父亲招呼一声：我走了，你回去吧。真怪，人长大了，父亲更像一个朋友。

　　父亲没有跟过来，竟还远远的站在河心，微微弓着腰，说你一个人走吧，我要回去了。我有些纳闷，又喊了一声，父亲还是站着不动，只是用力的向我挥手。

　　我踌躇了一会儿，又重新泡到河里去，父亲看我过去，急的直瞪眼，不安的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要紧的，只是脚被石片擦了一下，脚底有茧子护着，不疼的。我背向靠近着他，用了很大的劲背父亲起身。但是父亲竟轻飘飘的，我一下失了重，险些栽进河里。父亲急急的说，放我下来吧，我能走。我感到眼前一阵模糊，紧紧搂住父亲的腰和腿，父亲身上湿辘辘的，小腿细的险些握不住，一种冰一样的寒冷直刺到心窝深处。父亲不再说什么，乖乖的伏在背上，大概是怕我不堪重负，会摔进河里。

　　父亲坚决让我把他背回去。父亲的一颗门牙坏了，天天疼的直流口水，吃饭睡觉都成了问题。这一次回家，好说歹说才答应跟自己一起进城换一颗牙的，现在竟又不去了。“回去吧，只是一颗门牙，又不靠它咬东西，再说，我一个人走了，你妈也会担心的”，父亲像孩子一样求我。

　　我只有向回走，我知道父亲的脾气。我将父亲轻轻的放在庄稼地里，刚一松手，父亲竟然一下跌在地上，腿脚好象不听使唤。我又不敢帮他穿衣服，只好背着身子站在水里。好一会儿，父亲才摸索着站起来，裤腰裤腿沁出一大片水渍。

　　我抢过去去，想帮父亲看脚，父亲却突然发起脾气，一掌将我推进水里，气急败坏的大叫：“脚上有泥巴护着，不要紧的。你快走吧。”

　　我呆呆的站在河里，慢慢的向前。我偷着回过头去，父亲的身子正慢慢矮下去，一只脚高高的抬起来，身子努力伏下去，用嘴去吸脚心的血。又将脚上的茧子和泥片一片一片揭下来，偷偷的向河里扔。

　　等我过了河，父亲已经穿好鞋袜，身子站的直直的，高声对我笑着说：我已经好了，你放心去吧。

　　我赶紧背过身子，疾步快走。儿子还在眼前，父亲是不愿意回去的。

　　好多年过去了，父亲已经很老了。但我总能感觉到父亲，感觉着奔流不息的河流一样流在我们血管里的父亲，总是默默的站在我们身后为我们挡着风浪扛着痛苦的父亲。其实，父亲就是一条源远不息的河流，薪火相传的带给我们血脉的灼热和幸福。只是作为儿子的我们，常常因为习惯了他们的坚强而遗忘了他们也会衰老，也会在生命的河床里受伤。即便我们已经长大，已经能够去远方飞翔，却还是习惯了接受父亲在我们背后，默默的一浪又一浪的将我们推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