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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父亲

http://cul.sina.com.cn 2006/03/01 14:55   新浪文化

  作者:梁军年

  仔细想起来,父亲的样子二十多年来在我的心里从来没有改变过。父亲永远是那个不爱说话喜欢把背影投在夕阳西下大地肩上的父亲,那时候他正从田地里干了一天的活归来,灰色劳累的背影在我的心里总也抹不去,多少年了,记忆起的父亲还是那抹淡淡的背影。

  父亲喜欢喝茶,喝那种苦苦的茶,农家吃完留下的大玻璃罐头瓶,父亲定会爱惜的把它洗干净,在瓶底丢上厚厚的茶叶,沏上滚烫的新水,然后坐在夏日的榆荫下,含着淡淡的笑想事,有时候,他喜欢随手拾起一根枝条在地上划些什么,那是父亲的秘密,是他心中宏伟蓝图的一部分。

  小时侯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喜欢喝父亲的茶水,吃饭的时候,全家围在八仙桌上,叽叽喳喳的没完没了,父亲母亲总会说吃你们的饭,这么烫的饭还封不上你们的嘴。我和哥哥两人当中定会有一个人得理似的相争道封不上,这时候父亲会轻轻的拍拍说话人的头,说不怕话多吃的少了吗。有时候吃饭噎着了,自己杯子里的水又恰巧喝光,就会一把夺过父亲的大玻璃瓶一顿海喝,父亲就佯装生气的说下次不许喝我的茶,自己倒水喝去。父亲的话基本上没有什么威慑的作用,等到下次我们吃饭噎住辣住的时候依然会理所当然的一把夺过父亲的杯子,咕咚咕咚的喝个底朝天。

  小的时候最喜欢让父亲背我,趴在父亲宽阔的肩膀上,觉得是那么的安全那么的舒服。父亲走的很平稳,我就搂着父亲的脖子数着一棵一棵倒退的树。碰上熟识的人父亲往往会停留下来说上几句话,也有睡着的时候,在浓浓的烈日下趴在父亲的背上,流着长长的口水,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但我还是认为没有父亲的后背舒服,带着些须起伏的颠簸,趴在上面有塌实的感觉。

  大了点的时候,父亲不再背我,我也从喜欢父亲宽阔的后背改为喜欢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父亲稳稳的带着我,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有时候父亲会摸摸我的脑袋,那时侯我希望这条路一直延伸下去,一直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上初中的时候,我从农村转到了城市,三十多公里的路,父亲骑着自行车驮着我。一路上是父亲反复的叮嘱。去了亲戚家勤快些,在学校里不要惹事,和老师学生处好关系。我知道家里为了我能在城里上学周转了很多。我清楚的记得我和父亲去城里学校询问我考试成绩的时候,被办公室里的人赶了出来,戴着金丝框眼镜的办公人员飞扬跋扈的说出去,出去,这里面能随便来吗。我看见父亲惶恐不知所措的眼神,我看见父亲的背影蹩过门口,那么瘦弱。在我年幼的眼睛里,在我以为父亲伟大无所不能的心里,充满了对那个工作人员的愤恨和对父亲的爱与伤心。

  父亲很爱花,也很爱养花。家里窗台上一年四季的总摆些农家寻常的盆花,都粗枝大叶不得要领的生长着。然而父亲却乐此不疲,休息的时候总喜欢收拾摆弄,花盆的摆放,施肥浇水很是用心。然而爱花爱养花的父亲并不擅长收拾花,往往是不得要领的修枝剪叶,生命力很旺盛的一盆花本来绿意盎然的经父亲的手一折腾,往往不是形态大变,便是全然没有了植物的美态,更有甚者不出数月便会夭折。这时候母亲定会唠叨的说本来很好的一盆花被你弄的不是残的残就是死的死,没有收拾花的本事就不要瞎折腾。父亲听了只会笑,有时候也会辩解几句,但是显然父亲的养花知识没有母亲的丰富,往往被母亲驳了回来。然而父亲对盆花的探索似乎是永无止境的,下次的时候他一定还会收拾摆弄,还是一样的重复错误。

  记事的时候父亲是抽烟的,而且是村落里很有名的烟枪。年轻的时候,父亲经常叫我买烟,给上一些钱买烟剩下的权做了我的小费。父亲很是知道这点小费的作用,他明白没有这点利益的引诱我是很少会给他去买烟的。有了甜头我会经常注意他的烟盒是否满着,因为我还有一个竞争的对手,我的哥哥也是经常给我的父亲买烟的。后来父亲的身体明显不行了,能佝偻的咳嗽上几分钟,而且频率是那么的快,像一个漏风的风箱。母亲就骂道不抽烟就活不了了吗,我们兄弟姐妹也一致的站在母亲的战线上,集体反对父亲抽烟,罪状列了很多,父亲于是宣布戒烟了。可想而知对于一个有二十多年烟史的父亲,戒烟是何等的困难,坚持了数天就躲在角落里偷着抽烟,被我们发现了报告给母亲一样的是集体的声讨,父亲就笑,神情可怜的像个孩子。后来,父亲能坚持一个多月不抽烟了,到最后竟然半年没有再抽,偶尔一次过年亲戚敬烟的时候,父亲接过来一支,被母亲当众说了一顿,姐姐一把从父亲手里夺过烟,父亲笑了笑并不坚持。那是父亲最后一次差点吸烟的经历,现在父亲已经快十年没有吸烟了。

  不知不觉中父亲就老了下去,父亲更不爱说话了。我一个人在城市里生活了七年,沾染了许多的恶习,上高中的时候我的学习已经是一塌糊涂了,我对未来已经没有多少的梦想和希望。周末回家的时候,看着父亲默默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着干硬的馒头。我们都没有说话。等到返校回家的时候,母亲递给我生活费,递钱的时候母亲悄悄的说房子里已经没有钱了,你父亲病了不敢看病,说把钱留给你上学用。我的心一下酸了起来,我一直以为我从家里拿钱就好象从厨房取吃的一样简单,我从来就是自私的考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以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高三的一次家长会后,母亲在我的宿舍坐了一会,着急的要走。我几次看见母亲欲言又止的模样。等到走到了学校外面的路上,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母亲低低的说你的父亲和哥哥浇了一晚上的水,你哥哥没有休息又给别人换工浇水去了,你的父亲毕竟年纪大了,现在累的躺在炕上爬不起来。母亲说的很慢很轻,一个字一个字砸在我的心里,很疼的感觉。送走母亲的晚上我一个人哭了,我平生第一次这么放肆的哭,第一次为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为我的这个平凡的家庭哭泣流泪。我可以想象到父亲的背影,倔强的挺立,多大的苦难从来不说一声。

  后来上大学的时候,给家里写信,姐姐说父亲和母亲总要看上几遍,父亲还是一样的不善于表达感情,姐姐说只能从父亲的眼角眉梢看出父亲的喜悦。也调皮的把自己上报纸的照片和发表的文章寄给家里。父亲和母亲是看不大懂的,他们认识的字不多,刚好能应付自己的生活。姐姐来了读给他们听,父亲就笑,还是一样的不说话不做任何的评价。打电话回家,总能和母亲说上一阵,想起一旁坐着的父亲,就叫母亲换了过去。和父亲说话永远的是那么的老三样。我说你身体还好吧,自己注意点身体,父亲说恩,我说其他的都好吧,把牛羊能卖的都卖了,别太劳累了,父亲说知道,我说你有没有其它的事了,没有我就挂了,父亲就会说没有了,吃好些,钱不够了就说。父子两每次电话就这样,但是我知道不擅长表达自己感情的父亲其实心里是很爱我的。有次放假回家,刚到家一阵,就看见父亲开门进来,笑着问刚回来吗。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在地里听村上的人说我回来了,就把手里的工具一扔说我回家看我的小儿子去。

  这些年,父亲明显的老了,头发都白了许多,人老起来其实就那么一两年的事情,就如我的父亲一下老了起来,连背影都佝偻起来,身体的状况也大不如前。母亲说你的父亲现在是越来越娇气了,天气冷一些就要穿毛衣,冬天老爱感冒。我可以想象到父亲的样子,他这几年太操劳了,人整个像过了秋的土地,需要沉静舒缓一下。前两年父亲张罗着盖房老了好几岁,后来利利索索的在两年里把自己的子女嫁的嫁娶的娶又老了几岁,父亲的一生一直就这么操劳着忙碌着。

  大三寒假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很多的变故。家里的人一直瞒着我怕我担心多想。后来姐姐打电话无意中说漏了嘴,从姐姐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才知道整个冬天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事情的起因是哥哥喝醉酒出了

车祸,等到父亲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路上躺了好几个小时,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已经昏迷的很深了。抢救过来的哥哥神智一度丧失了清醒。两个姐姐直接就在医院的过道里哭了起来,母亲也在医院里擦着眼泪,只有父亲在一边默默的不说话,表情永远沉默的像一座山。后来姐姐说那两天父亲的头发一下白了一半。哥哥病倒的两个月,全家乱了套,父亲和母亲一边要张罗牛羊家畜,一边要频繁的往返医院。整个家笼罩在阴云里。后来在吃饭的时候母亲哭着对我说,你不知道那两个月我们是多么的难熬,每天都惴惴不安的。一旁的父亲听到母亲给我诉说就发起了火,冲着母亲喊你给他说那么多干什么,没完没了的。一旁的我心里早就卷起了翻天的海浪,我知道年迈的母亲只想给自己的小儿子倾诉,倾倒内心的苦水,我同时也知道发火打断母亲话语的父亲为了不让我多想不再让母亲继续说下去,他害怕我担心害怕我上学的时候挂念家里。

  哥哥出院的时候,已经落下了病根,不能再抽烟喝酒。父亲叫小外甥监视着哥哥,随时报告他有没有抽烟。我的父亲就这样从一个老烟民变成一个坚决的反烟者。而那一个冬天,村上的人都说父亲已经老了。等到我大学毕业的时候,父亲终于把地给了哥哥,他已经再没有力气去整饬自己的庄稼和土地了。不再种地的父亲赶着自己的羊群坐在田埂上,平静的看着自己的养群平静的回忆着。年老的父亲已经经不起太长的路途跋涉了,去年我骑着

摩托车带父亲去政府办事的时候,父亲竟像一个孩子一样坐在我的后面笑开了,我第一次见父亲那么开心的笑。一路上父亲说着话,我突然回忆起很多年前我的父亲骑自行车驮着我行驶在路上,我想那一路的欢快我是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了。

  工作放假回家的时候,母亲做好了饭菜,说父亲在村后的地里放羊,叫我去叫父亲回来吃饭。我走到村落的后面,远远的看见父亲坐在一个田埂上,身形是那么的小,猛然间我想起父亲的背影,想起父亲灰色劳累的背影。我远远的注视着我的父亲,都说父亲像山,博大坚强,但我更觉得我的父亲像大地,朴素坚忍,默默无闻。许多年后这片大地滋养的我们已经长大成人独自撑起一片天空行走的时候,我的父亲却慢慢的黯淡衰老下去,像被收割过庄稼的土地,把自己所有的养料奉献完后安静的休息养神。

  我想我的父亲就是一片大地,一片不爱说话却给我许多许多回忆的大地。当我学会行走的时候,我还可以看见他的肩膀,还可以回忆他的灰色背影。无论我走的多远,都走不出这片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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