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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 响

http://cul.sina.com.cn 2006/03/03 21:51   新浪文化

  作者:冼文光

  弓在箭要射出之前,低声对箭说:“你的自由是我的!”

  嗡嗡嗡嗡... ...

  窝居香港数月,回来也已多时;父亲就此唠叨不断---似耳内回旋的鸣响---他老了,我不与他驳。

  飞机把我像一个汉字抛掷到另一个空间:香港。步出机场,计程车司机跟我讲广东话;我由此得出语言的运用非人人有能力掌握得好。但生活一日无语言不行。我漫步在狭窄的街道,彼端似有一行人流向的出口,但也许不。进入太子地铁站,我进入这个城市或被她吸纳:城市有她的意图。地铁隆隆;一肚子是父亲的气话隆隆。

  认识几个新朋友,在咖啡馆的欧陆音韵中比较过去曾生活的城市。果不其然,提到南洋性对比中国性。我话带别音,比如:几多钱、五点八个字。有人告诉我:这里是香港。我们说城市,一个接一个;Kuala Lumpur。Singapore。Beijing。Hong Kong。Bangkok。Taipei。谈最多的竟是北京。咖啡馆有人进有人出。对于生活、眼前路,人们各有欲望。一个写作的朋友说到“写作生活”。我走出来;看到一间书局在二楼。

  于中文写作场景中,香港在作者们笔下一直是充满各种符号的坐标。今天,走在香港的街道、身体---我的体悟:生活的意义跟那被叙述的差距甚大---倘若,人们有勇气和毅力以自己那颗心去生活,那么,呈现的世界将是他自己而非其父亲的。香港;或国外任何城市,很多时候,予我只是一种被叙述的慨念,充满想像--不过是一个地理名词。我拉开窗,眼前一片荫;一座大厦。那飘着细雨之夜,教我对这个城市凭一口窗有了诗化的情绪。

  我的生活的意义就是不停走出去。

  我决定跟着我的意愿,过我的生活。这是没有边际无限宽广的长路,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征服。我走了一些路、一些日子,只是很小的一部份,但总算走在路上:管父亲他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明白。

  除了一次寻根探祖中国游,父亲不曾走出他住的地方。

  照着地址,来到佐顿;在楼下,我望上,窗户似眼睛闭着。楼侧,通气管横排;楼勾着云,云不能动似地。我按电梯,上楼,一下子就看到那个号码:那房间,孤伶伶的,在那里,等着我,仿佛,就等这一天,等我住进来,等我充实它。

  窗下,一张瘦椅。

  椅子一脚用小书垫着,也是孤伶伶的;后面,海报一张张贴成墙纸,一幅POP ART:大厦、高架天桥、人群、香港地图、维多利亚港夜景、飞机、地铁站、金鱼及欢乐男女。椅上有一碎花软垫,经多人摩挲与岁月抚摸,给绘了似别有哲思的抽像

  图纹;偶有光影落到上面,添一丝蓝调。一点探头探脑的阳光一点零零碎碎的人语;这城市没有因为我到来而特别显得亮丽,连一颗微尘的位置都没有变动。

  我住的地方:炮台街81号立德大厦;对面是油麻地街市,街市侧边是华润超级市场;我嗜吃薯片,薯片牌子多;“JACK‘n’JILL”后面印有新山厂地址,读一次心暖一阵。

  随意来去,那些大得吓人的中文字似无时不在发声叫喊,掉下来真的会轧死人---如果我们国家允许中文字放大,我是愿被它轧一下的。

  边走边看;炮台街、广东道、北海街、新填地街、宁波街、上海街、西贡街、吴松街、南京街、庙街、佐顿道;吃完了刚好走到小巴站,巴士开了我赶紧跳上去---一个早晨,楼梯转角传来碎声,我看到一清理垃圾的老头。老头说话慢,脸有老人斑。他说你新来的?又说此楼全部人他认识,骗不了他。南洋?啊他说南洋有个远房亲戚,不知还在不在?几十年了,以前,入离乡就当死了,心里好过一点,否则驮一块石,日子过不好。我正想说些什么,老头说要干活了,走开去。后来再见他,送他两包我从新山带来的肉骨茶调味料。老头说好怀念,要旧味重温,旧味重温。他交我一地址;托我回去探一下亲戚。不知还在不在,他说。老头问我来香港做什么。我说无所事事间中写写作作。他说是不是金庸那种---车里唯一的空位在最后一排,我抓着椅背到那儿,旁边坐着一老人。

  我扭头看他;他转过脸望窗外倒退的大厦。大厦的玻璃有浮动的香港抽像画。

  鞋尖惹污迹,想把它弄掉,我没有纸巾,脚向内移,欲擦掉它;弄了几次,它仍咬着鞋。

  老人给我纸巾,然后,他开口:我儿子约跟你一样岁数,就是要搞什么独立电影;讲他,他不听,但没有跟我吵,早前交谈不到五句,后来半句都没有。一次我发火搞乱他东西,第二天他离家出走,至今都不要回来,你说,生儿子来干什么?

  老人唠叨不断在鸣响,扯着乘客们的耳根。

  老人在何文田下车,停在交通灯前;他背影颤晃。

  巴士开走。他身影渐渐渐渐细。我扭头坐好;踢一下鞋,抵达高山剧场,似历时一万世---这些个唠叨的老人教我想起父亲。

  父亲不在身边,天色好像暗得特别早。

  一天,邮箱插着信。

  步行至油麻地图书馆那段路不长,信一下子就看完;父亲的字。父亲的字没有什么特别,跟他的为人一点特别都没有。里面写一地址,交代一事:去广州探访三叔---他就是不能忍受我无所事事就是不要我过什么“写作生活”故出此主意来搞乱我!

  三叔?

  巴士前进着,里面坐满乘客,行李箱内各有离开旧地的因由及抵达新地的期盼。

  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树;树后是一排排民房,门前横七竖八置放着杂物;小孩在房子边站着,不知在干什么,或打算干什么。小孩的世界有其一套游戏的玩法,就说寻人游戏:那个要寻找的人他们是认识的,被寻找的也认识他们;那蒙着眼找寻的小孩在寻找的过程中没有半点焦虑:“喂,不要跑太远,太远找不到喔!”就算最终没能寻着,那个被寻找的也会跳出来告诉他:“笨蛋,我一直在这里呀!”

  ---给我滚回来!

  父亲的声音从窗洞迸出,我不理会他,脚步飞起来。

  由深圳往广州的路上,两旁的树叶风里翻飞,有的落到树根,有的飘过屋瓦或围墙,去到较远的地方:似离乡的人儿。

  门上的号码没错。

  ---请问颜华堂在吗?

  ---颜华堂不在。一个女人应声。

  我怯怯入屋。女人指向一角,里面,一扇窗,墙上挂着水墨,画的是金鱼;木桌和木椅;一张床,上面蒙了尘。

  ---我三叔... ...

  ---他住这里好几年,不见家人亲戚来访,一个人生活。他挺硬的,少病;终日看书度时光,由早看到晚,偶写作。给他包伙食,他从不挑饭菜,煮什么吃什么。他写书收音机成天开着,好像里面人在陪他。

  ---我三叔何时出走?

  ---两年前?我不太记得。他爱画金鱼,不收藏,一张张送给我们。对这些我们并非真喜欢,也不会欣赏,这里那里乱摆着,屋里到处有他的金鱼;破了坏了也不疼惜,他说东西只有在手里握着才是自己的,送出去就不是了。

  此之前,我不晓得有个三叔在中国,父亲也没提起,那些当年同祖父一条船到南洋的叔叔伯伯多已故去,存世的又老病缠身,言语不灵;记忆错乱---昔时的音容淹没在历史回旋的鸣响中。三叔,就像父亲房里那泛黄残旧的中国地图:各省各县之间朦朦胧胧的界线。

  中国。中国在我思想里可以是天上那发着红芒的星,也可以仅是书上的“中国”两个汉字。父亲却不这么认为,提起他的父亲即是我的祖父时,中国就是故乡的意义。十岁左右,祖父病逝;父亲说祖父是拖着一种中国带来的病,医不好的;落叶终要归根,拖着大家不好受;时候到了就该走,了大家心事。

  窗外响碎声。

  广州这陌生的城市夜晚空空荡荡。外面零星的脚步在暗中来去,踢着瓦砾、石头或败叶;那些步过此地的人们,并不知三楼躺着一初访此地的灵魂。我想起那些在南方无法入睡的似火的夜晚---欢乐或忧伤、激情或麻木---不管哪个角落,都有为争取“活出自己”而与生活对峙的孤独的灵魂。

  骤雨过后,迈着茫然的步履我飘入出租车离开;广州,远处蒙着白雾,建筑物轮廓看不清楚。

  司机胸前扣个徽章。

  扣这个毛主席徽章是否包含深刻的社会心理背景呢?问司机,他说是借伟人的福分,取个吉利,保佑行车安全而已;但我想并非这么简单,内里大有情感。

  我心里也扣着个徽章,上面的是我父亲... ...

  回到香港,手臂上南洋炎日烫灼的印迹已消逝---不确定三叔是否真有其人,或只是父亲于族谱中虚构的一个人物(我就此埋怨过父亲)。

  我有一点没一点计划着浪游的路线与日子。

  我在街道或巷子停停走走,东南西北,并无特别记录什么;让身体和头脑作它们的发展,让神经作无际的想像,去建构它的路。

  那些日子,执一本书,藤椅上或阅或写或思或寐蜷着,终日无要事。某日,在二手书店竟获《第一炉香》、《香港-1960》及《愫细怨》---葛薇龙、余丽卿跟愫细的香港;我的香港,啊都是异地香港。

  我在那些以中国、英国地名命名的街道穿行,想着一种夹在什么中间的生活---我的生活?---于中国近代史每个灾难时期,人们总把香港作为避难所;但香港---中国内部分化出来的异国---是中国的,同时又不是中国的---啊,我是父亲的,同时,又不是父亲的。

  我以为走了出去,父亲就不在这里或那里碍着我眼;然而,那些在外的日子,父亲竟无处不在!

  但若非出走,我不能体会这些生活的片断,我的人生怕是被父亲磨掉更多。走一步远一步,这么做忤逆了父亲对我的要求,我知道,他极不愿见我这样;他啊就是要我照着他的路走,走他要我走的路;我是家中的黑羊,在他眼里我作风不佳;他也没有要听我讲我自己的想法的意思:他这一点固执完全遗传给了我;于我骨、肉及血液里无时不伺机发作。

  记得七八岁时候的一天,不知为何事惹火了父亲,他抓着藤条死鞭我,当时父亲卅刚出头,瘦,力气却猛;一轮风火,腿上被他抽出许多血痕,我缩在角落啜泣,满心怨怒。据说《追忆似水流年》作者普鲁斯特小时候,母亲忘记亲吻他道晚安而耿耿于怀至终。与普鲁斯特相比,我情形严重得多。那几天,我故意把刀扛在肩上,那是村里印度人家里死了人出殡仪式的一环---可知那当儿我怨恨父亲到什么程度。

  这事我早已释怀。

  父亲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小小的酒窝遗传到我脸上;不笑的时候我跟父亲不怎么像,笑起来不用讲人家马上知道我俩是父子。但我跟父亲一起出现人前的情形非常少。

  我跟父亲之间似隔着一面无形的墙。

  绿树长到我窗前,仿佛是暗哑大地发出渴望的声音。

  嗡嗡,我老是觉得,耳内似有什么在鸣响;嗡嗡。新加坡跟家乡

马来西亚隔着一条柔佛海峡,短短的;我跟父亲的距离不短不长,可是那么多年,就是进不到对方的心坎。在新加坡工作以后,一年见面不过三四;父亲已老了,我知道。嗡嗡;新加坡的天色比在香港时候暗得早;我父亲没有朱自清的父亲的那个背影,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啊,梦境里父亲的剪影,我啊总把它看成是最亲近、最亲近的。

  嗡嗡嗡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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