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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父母过大年

http://cul.sina.com.cn 2006/03/04 23:25   新浪文化

  作者:贾甲儿

  ——一个北漂关于春节的若干记忆

  题记:

  我的心中,有一个流浪的孩子。他在苦苦寻找,属于自己的家。

  有一天,他找到了。他发现,这个家已经支离破碎。

  01

  今年春节没回老家,腊月廿八那天给父母寄钱。找了好久都不见银行,真想不寄算了。冥冥中,仿佛被人揪住衣领揍了一拳。我头也没回,一直找到银行,把钱寄出去。

  猛然想起小时侯,自己缩在被窝等父亲打工回来的情景。那是一年中最兴奋的时刻。一进腊月,我就掐着小指头算。明天就过年了,大门上的铃铛响了好几次,母亲都去看了,是风刮的。

  墙上挂钟敲了两三下,哥哥打起了小呼噜,我就喝口凉水精神一下。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我梦见了父亲,梦见了黄面包,梦见了大虾酥。我还梦见父亲正在逗我的小鸡鸡。我被逗醒了,醒来时父亲就在身边,那情境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02

  那天晚上,我炒了两道拿手好菜。一道是炒鸡蛋,另一道是炸黄鱼。妻子夸我的厨艺有进步。说我炒的鸡蛋吃着香口感好,说我炸的黄鱼外酥里嫩,焦黄诱人。其实我知道其中的秘诀。炒鸡蛋时,我在鸡蛋里放了少许米饭。炸黄鱼时,我在黄鱼外面涂了一层面粉。

  我一直以为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厨师——我的这两道拿手菜,都是跟她偷艺偷来的。长大后才明白:小时候家穷,仅有的几个鸡蛋都要拿去卖钱,家里吃鸡蛋只有放米饭的份儿了;那时候过年买不起大鱼,小鱼又容易炸碎,只有裹上面粉炸才好。

  现在看来,母亲当然不是最好的厨师。但在那样穷的年代,又有几个特级厨师能够像母亲一样,做出那样美味可口的饭菜?

  03

  吃完饭,妻子问我:还有什么没买,我迟疑着说不出话来。

  记忆里,进了腊月门,父母亲就找个清闲晚上计划怎么过年。母亲在炕头儿纳鞋底,父亲在炕稍儿拿小本子算账。有时候,为了确定要买的东西写没写,两个人要从头到尾一项一项数上好几遍;有时候,为了确定要买的东西是一斤还是一斤半,两个人竟然要商量好几分钟。

  有一年,爸爸从商店拎回六瓶啤酒。大哥三十中午就一下子喝光了四瓶,还说等他毕业后一定要搬上几箱,喝他个够。

  这时候,老实巴交的父亲说话了:“那不叫过年,那叫过瘾!”

  04

  去年回老家过年,父亲到镇上接我。集市就在车站旁,我准备买些蔬菜水果带回去。父亲把我拽住,“家里什么都有”,他边卷烟边吆我上路。

  回家一看才知道,父亲所说的“什么都有”,无非是秋天储藏的土豆白菜和萝卜,还有半袋蔫了的苹果。父亲怕我生气,忙解释:“这么多猪肉还不够吃吗?再说现在的蔬菜那么贵!”

  离家时,父亲给我拿这拿那,我和父亲调侃:“家里什么都有。”父亲一撇嘴,边往纸箱里装东西边说:“必须拿着。你们刚结婚,家里什么都没有”。

  05

  妻子接着问:咱们在这儿过年有什么忌讳的吗?我说,有。

  在家过春节,母亲避讳说“梨”。那几天如果谁犯了规,不是被罚酒,就是被罚干活,有的还被老太太罚了50个俯卧撑。

  后来,大家想吃梨的时候干脆打手势,要么以其它敬称。一年又一年,一系列关于“梨”的圣名就这样诞生了:金蛋、黄果、黄蛋、小脆瓜,诸如此类足有十几个。

  有一年春节,拎着大包小包土特产上车的一瞬,猛回头,我望见了母亲正用干柴般的老手抹着纵横的老泪。我呆了。原来母亲避讳说“梨”,竟与母亲无关。

  06

  过大年那天,家里很热闹。我和妻子把几个在外打工的朋友请到了家里。贴春联,煮骨头,烧高香,一切都按照老家父母亲立的老规矩办。

  到了零点,就赶紧给双方父母拜年。岳母身体不好,我就让岳父代替问候了。看完春节联欢晚会,我们几个硬着头皮打扑克,一直熬到了凌晨四点。

  在老家,每到年三十晚上,母亲就端端正正的坐在炕头儿,看着一家人守岁。谁要是有个打盹儿什么的,老太太就像闹钟一样把他吵醒。

  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瓜籽吃,只有煤油灯的年代,我们守着希望过年。一年又一年,总是神清气爽,真的应了母亲那句话:三十晚上不睡觉,管一年的精气神儿。

  07

  大年初一,睡了一小觉起来。一个朋友要走,我和妻子把他送到小区门口。

  回来时,手机有四个未接电话,是大舅哥打的。原来,岳母在过年那天突然发病去世了。岳父在廿九那天封锁了消息,是想让子女们在外过个消停年。

  安慰着妻子,我们直接“杀”到了北京西站。很快,我们就踏上了开往呼和浩特的K177次列车。

  岳母的棂堂就设在

客厅内。兄妹几人都赶回来了,谁都不说话。烛光里的妈妈,那样安详。从今天起,岳母大人就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了。

  08

  大舅哥捧着岳母的骨灰出来时,我们泪流满面。几个月前,我还和妻子逗老人开心。没想到几个月后,陪伴我们的竟是一把松软的骨灰。

  要装进的盒子很小,我们就把骨灰使劲摁了摁。摁的时候,天亮了,我醒了。

  活着的时候,就要多和爱你的人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给我们爱最多的人,恰恰是我们最容易忽略的人。我们最容易忽略的人,恰恰是陪我们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人。

  09

  岳母的房子很小,

装修得也很简单。铺上一层新扯的红布,算是通往天堂的地毯。紫檀木骨灰盒就放在正中间,坐西朝东,端端正正,很像老太太生前的为人。盒子中央镶嵌老人家的照片,那慈祥的样子与生前别无二致。在靠门的地方,摆着一些她生前最爱吃的、最爱喝的。从此,岳母大人就在这里落了户。

  兄妹几人小心翼翼的,擦拭着母亲房间的墙壁,谁也没说话。我心里明白,若干年以后,我们也要搬进这栋房子居住。当然,年龄越大的,可能就越早。

  10

  从呼和浩特回来,北京地下铁的早晨,一个小娃娃在我面前摔倒。这时候,好想给父母打个电话,顺便问问我当年抓阄儿抓的开裆裤子还在不在。

  十五年前,那个吃返销粮的早晨历历在目。“分——救济品——啦”,老队长扯着嗓子从村头喊到村尾。我到的时候,队长家炕上已成了杂货摊。从打补丁的大衣,到露趾头的单鞋,应有尽有。我紧张的从队长手中摸出一个纸阄儿。

  那一刻,父母亲都在看我。他们都以为我是这个世界最幸运的孩子。我小心的掰开纸阄儿,直到把二十四号——一条小孩的开裆裤子拿在手,垂头丧气的离开。

  11

  好久都没买杂志了。从地铁里出来时,买了一本。顺便一翻,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那是我去年的获奖散文《美丽的大脚》。根本不用看, 闭着眼睛我都能倒背如流:

  父亲财迷,为刨五分钱一斤的柴胡差点把腿搭上;父亲很傻,收秋时人家扛五十斤他扛一百斤;父亲老土,看我时一路拿着鞋子到校门口才肯穿上。

  挽起被汗渍蜡染过的裤管,脱下挂满拼图的袜子,我找到了小腿上这处有名高地。沿着铺满砂纸的平原和青筋纵横的缓坡,我看到了被鸡眼沙尘暴侵蚀六十多年的五指山。

  那年夏天,抚摸着这双写满故事的美丽大脚:我还没等洗,泪水早已滑过腮边。

  12

  回到家,正好是大年初七。同村的小刚返城了,母亲托他捎来五个猪蹄子。母亲眼睛不好,蹄缝间还站着几根倔强的猪毛。一个星期我都没舍得吃,就把它们放在

橱柜里。馋的时候,就用刀削下一小片。

  元宵节那天朋友来了,没什么可招待的,就把剩下的三个拿出来。不拿不知道,一拿吓一跳。猪蹄还是三个,一个没少,却都穿上了绿军装,病得最轻的也套上了灰马褂。

  朋友走了,我把三个遍体鳞伤的猪蹄从垃圾桶拿出来,默哀了足足有五分钟。至今都不知道,一头猪四个蹄子,那第五只是老娘从哪个大户人家借来的。

  13

  我写的这些文字如果感人,是因为它们来自我的心,一颗游子相思的心。

  父亲母亲常打电话提醒我注意身体,可他们一年还是要种五六十亩地,直到把垄沟拉得越来越直,把脊背累得越来越弯;父亲母亲常嘱咐我别舍不得花钱,可他们一年四季都吃土豆白菜,就算是农忙时节连点肉腥也不买;父亲母亲常告诉我有病就赶紧去看,可他们谁生了病都逞着,实在挺不住了才去医院勉强开点药片。

  这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两个出尔反尔的家伙。想起他们我就心疼。

  14

  记得小时候,母亲在切辣椒,我就偷偷躲在厨房一角抹口水。我分明嗅到了那种看起来熟透了的草莓的清香。

  我扯着母亲的衣角,恨不得马上能吃到一堆才好。母亲好像没有在意我的企图,三下五除二就把红辣椒切完了。我为此哭得一沓糊涂,后来竟抽搐过去。从此,双目无光,常常六神无主的样子。

  从医院回来后,母亲按照医生的诊断,用大红的毛线,给我织了一个红辣椒,挂在了炕头。每天,只有看着这个红辣椒,我才能进入梦乡。

  长大以后知道了,我那次得的是——相思病。包括今年春节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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