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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故乡

http://cul.sina.com.cn 2006/03/04 23:27   新浪文化

  作者:梁宇广

  一条河,孕育风景和生命。一条河,抚养许许多多的村庄。

  家乡的六廓河,滋润出村庄甜美的梦。就像水稻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一样,村子也是从泥土里生长起来的。就在那片水草肥美的土地上,村庄一天天长大,她有一个十分好
听的名字,叫做良善村。

  其实良善村原先不叫良善村,清朝时叫良状村。至于从什么时候叫良善村的,我不知道,我的父亲也说不知道。良善村是在六廓河的哺育下长大的,六廓河就是她的母亲。六廓河不是太大,水并不是很深。虽然划不上小船,但并不影响游泳和捉虾抓鱼。

  小时候我常问母亲我是从哪里来的,母亲总是说是她和父亲从六廓河里把我捞上来的。因为这个答案,每年发洪水的时候,我经常把母亲拉到河堤上,要她帮我捞回一个妹妹。和我同龄的人都有一个妹妹,只有我没有。母亲总是笑着答应,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都让我拉着到河堤上看洪水,村里的老人都说“四月八,大涝发”。许多年过去了,大涝年年都像约定了似的如期而至。但母亲并没有给我从河里捞回一个妹妹,倒是给我捞回了两个弟弟。

  沿着六廓河上溯一公里左右,在河水拐弯处有一座雷祖山,山上有一个雷祖庙,学校就在山腰上,是由雷祖庙改建的。庙里早就没了和尚。山上树木粗大,鸟儿成群。由河边通往学校的路叫庙岭,岭上的龙眼树又高又大,枝叶繁茂,其中有一棵“衫脑扣”,树干大得要七八个大人手拉手才能围过来。

  我一点点地长大,九岁那年才读一年级。我喜欢上学,每天都早早就到学校里去。夏天的时候,我喜欢淌水而行。太阳初升,河面上弥漫着浓雾,河水里的鱼虾多得数不清。河岸两边茂盛的竹林中,总有小鸟在鸣唱。我穿着“开裆裤”,哼着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歌的歌,一边赶鱼逗虾,一边向学校走去。当上课的钟声响起的时候,正是我连蹦带跳踏入教室的时候。早读前,我们先扯开嗓门唱歌:“我们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热爱祖国,热爱人民……”

  每当唱歌的时候,我都是用尽浑身气力唱的。因为母亲告诉我,做什么事都要尽心尽力。我大声唱歌,大声读书,希望母亲能够听到。母亲也常常说听到我唱歌和读书了,在早上给猪喂潲的时候,在午间到山上砍柴的时候,在傍晚生火煮饭的时候。母亲说我读书也像唱歌一样好听。知道母亲真的能够听到自己唱的歌声和读的书声,我就唱得更加用力,读得更加用力了。

  夏天的夜晚,父亲总会带着我们三兄弟到河里泡凉。六廓河的水冬暖夏凉。六廓河的夜晚有很多萤火游弋,到处都一闪一闪的,就像我许许多多飘移的梦。父亲读的书虽然少,听他说只读过高小。但他的肚子里装的都是些我们从课本里学不到的东西,父亲告诉我们,他肚子里的东西叫做学问,是看书多了、用心记了才会有的。正因为这样,家里虽然穷得响叮当当,但在别人看来,父亲学是个很体面的人。村里的老人曾经告诉过我,父亲在文化大革命时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经常被绑了手脚吊起来打,扁担都打断了好几根,但父亲的胁骨还是没有被打断。我读初中的时候,父亲偶然提起当年被打一事,他说:“就算打断了胁骨,也打不断我的心。因为我的心里想着你们几个兄弟,想着你们的妈妈,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打垮。”是的,父亲的意志和精神,是永远也打不断的。

  母亲总是闲不着的。农忙时她忙,农闲时她也忙。她种了许多庄稼地,种红薯、木薯、大头薯,种芋头,种甘蔗,种花生,种芝麻,种辣椒,种萝卜,种

西红柿,种黄豆、绿豆、豌豆,种白菜、芥菜、椰菜、菠菜、空心菜、西洋菜、枸杞菜,种丝瓜、黄瓜、南瓜、铁瓜、茄瓜、冬瓜、葫芦瓜,种荔枝,种龙眼,种三华李,种桃子、种柿子,种葱、蒜,种芫茜。实在没有事做的时候,母亲就呆在家里用碎布纳鞋底。因为她的鞋底纳得好,我们小时候穿的布鞋,既美观又实用,穿着很温暖,很舒服。连鞋底也暂时不用纳的时候,母亲就泡黄豆磨豆腐。母亲做的豆腐在村里是有名的,它嫩而不烂,滑而不腻,洁白可爱,清香诱人。

  我们一家人住在一座低矮的“四扇屋”里,日子过得很贫穷,也过得很温暖。学校放假的时候,我就带着两个弟弟在村中乱逛。我们熟悉村里的一切,熟悉每一条屋巷,熟悉每一个人。我知道谁家的屋厅什么时候来了燕子结了巢下了蛋孵出了小燕子,知道谁的家里养了几头大白猪几只小黄狗,知道谁的地里种有番桃谁的田里种了莲花,知道谁家哪天夜里谁和谁因为什么事儿吵了架,知道谁家的小孩子不听大人的话挨打屁股开了花。

  那时候,我二弟喜欢生病,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走得不快,我就经常背着他,从村头逛到村尾,从西屋窜到东家。我们和村里的小伙伴玩捉迷藏,玩

斗地主,打泥头仗,摸麻雀蛋。玩累了,我就又背上二弟,拉着三弟,沿着曲曲折折的屋巷慢慢地回家。傍晚的阳光倾泻在屋瓦上、墙壁上,黄黄的,暖暖的。家家户户都在升火做饭,屋顶上炊烟袅袅。

  傍晚的六廓河是热闹的。有挑水的,有洗菜的,有洗衣服的,有洗澡的,有杀鸡的,有赶牛回棚的赶鸭子回笼的,还有什么事情也不做,坐在河滩上唱山歌的。山歌就像河里的水一样流淌,它是良善村的一种温暖。夏天它像一杯清清的凉茶,沁人心脾;冬天它像一张厚厚的棉被,轻盈地,把我们的身心全部覆盖。父亲的山歌唱得好,他声音宏亮,歌声能传到对面的村庄去。母亲的山歌也唱得好,她声音清甜,逶迤开去,让人浮想连翩。“唱山歌哩——这边唱来那边和……”在这种千遍不变的开场句之后,良善村的夜空开始回荡抑扬顿挫的旋律。就在悠扬的山歌中,村里的人开始酝酿一个又一个朴素而美丽的梦。

  我一天天长大,发现村里的人纷纷外出打工了。他们像候鸟一样飞翔,准时往返。他们的目的地是珠江三角洲的富裕城市。他们大多当搬运工、瓦工、油漆工、电工、木工。他们站在城市的路边揽活,把价格写在一张张纸牌上。没有活干的时候,他们聚在一起抽烟,隔着透明的落地玻璃,无所事事地看着大商场里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的商品。有汽车开过来,人群散开。阳光洒在他们略显蜡黄的脸上,有些困顿,有些无奈。也有年轻一些的,既勤劳也勤学,可能运气也好些,能够到许许多多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工厂里面上班。能够像城里人一样有规律地工作、生活,能够定期领到工资。他们把发工资叫做“出粮”。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一些的,无论是运气好些的还是运气差些的,他们都记挂着良善村,记挂着自己的亲人。待到六廓河边的梧桐花开了,春耕农忙到了,他们就会结伴而回。忙完了农活,他们又结伴而去。就像天空中的一群知返的鸟,就像六廓河里的一群知道回溯的鱼。

  年轻人外出打工了,留在村子里的老人就越来越多。那天,六伯或是六婆从邮局领回了儿子从广东寄回的好几千元钱,夫妻俩半天也合不拢嘴,笑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流起了眼泪;那夜,醉酒的七叔吐了一地,家里的老黄狗一声不响,帮他把嘴巴舔了个干干净净;那年,传回一对夫妻双双惨死异乡的噩耗,整座村庄立即陷入一种大石压胸般的沉痛;那月,看到离了三次婚的那个男人又娶回一个老婆,引发一片唏嘘。村前不远的公路一年比一年忙碌,来来往往的汽车一辆一辆地走过来走过去。独轮的,两个轮的,三个轮的,四个轮的,六个轮的,十个轮的,十几个轮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车子,扬起高高低低浓浓淡淡的沙尘,在许多个时候,使年少的我看不清道路,看不清方向。

  春节,外出的人们陆续回到村里。村子又热闹起来。小伙子在城里入过洗浴中心和歌舞厅,姑娘们在城里入过美容院甚至练过瑜珈,他们不安分起来,开始不适应良善村宁静的生活。他们开始打

麻将,开始用扑克玩“三公”,开始名目繁多的赌博。村里最早到广东打工的八叔,第一个向我说起女人,说城里漂亮的女人,说暧昧的女人,说温情的女人,说阴险的女人,说恶毒的女人。八叔的经历和故事,使我过早地学会想象女人,想象她们水汪汪的眼睛,想象她们白天丰满的身体在夜里妖娆的样子。

  我一年年长大,假期里就经常往外面跑。我要趁着美好的时光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我去了火烧街,去了南渡街,去了杨贵妃的故乡容县的杨村。路是我自己用双脚走的,我遇见过小偷、人贩子和流浪者,还遇见过好几个盲人、乞儿、算命佬。他们以他们的方式生活。我还不会生活,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走的地方多了,知道大地上有许许多多的昆虫,有许许多多的花草树木,知道大地上有许许多多的山川河流,有许许多多的人和许许多多的庄稼。

  新学期开始,我认认真真地回到村里,认认真真地坐到教室的又长又硬的双人板凳上。歌儿唱多了,书儿读多了,我渐渐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我知道自己是妈妈生出来的,并不是她从六廓河里捞起来的;我认识到公鸡叮着母鸡的鸡冠骑在母鸡身上,并不是在打而是在交配;我甚至看见过两条蛇纠缠在一起,三天三夜也不分开;我经常看见麻雀在电线上飞快地做爱,青蛙在南瓜叶上产卵,蜻蜓在水面上交尾……这些都是我见惯了的东西,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有一回,我到菜地摘回青菜、辣椒和黄瓜,顺便把一条大泥鳅和一只又肥又大的螃蟹带了回来。我曾经有过一个伟大的梦想,那就是喂养出一条二十米长的大泥鳅。

  大概十三岁时,我大病过一场。我被送进卫生院,白色的墙白色的灯,白色的大夫白色的眼睛。我不知道那一年闹的是什么疫,我只看到卫生院里人满为患,拥挤而寂静的人群,深藏着一双双不安的眼睛。过道里的人像小猪一样扎成了堆,他们躺在临时的病床上,到处都是来苏水的味道。疼痛的呻吟包裹着干燥的空气,散发出阵阵腥腥臭臭的气息。在卫生院空无一人的长长的走廊,夜出奇地黑,而且深沉得可怕。我也是一个病人,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我关心的只是别人,他们疼痛的喊叫,婴儿的啼哭,在夜的宁静中格外的明亮。我想到六廓河的流水,它们没有忧愁,没有悲伤。我想到父亲唱出的山歌,它们是那么高亢,是那么嘹亮。我想,自己其实也应该像河水和山歌一样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低沉下去。我于是学会了一点点儿的幽默,我忍着断肠般的绞痛,微笑着对母亲说:“别怕别怕,我长得这么帅,阎罗王见了,也舍不得让我留下的。”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帅”为何物,也并不知道命运就像自己脸上的皱纹,你挣扎得越深,你就越摆脱不了它的安排。我只知道,自己要以和病痛的抗争,证明自己的命运是可以由自己安排的。反正那场和死神抗争的大病,最终宣告是我胜利了。我的胜利,消除了母亲内心的恐惧。看着母亲脸上的愁云一片片散开,我的心里就铺满了一块块灿烂的阳光。

  一别故乡二十年。心情总是无法真正安静,那种不安就像城里到处都有的牛皮癣一样,好像永远无法删除。但我又是沉静的,我清楚,自己的内心也许潜伏着忧伤,但并没有潜伏着恐惧。

  写不完的情感,唱不完的山歌,说不尽的家乡。有六廓河在心中流淌,有良善村在心中驻防,我就永远无法把异乡当作故乡。

  故乡啊故乡,你是我永远的思念,你是我永远的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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