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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漂泊人语--To hell 上海

http://www.sina.com.cn 2001/11/12 10:54   北京文学

  《北京文学》编者按:“妈的,上海人怎么这样,鸡肠狗肚。凭什么不要外地人?不问可否、不管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末了,还在叽咕《谏逐客书》——这小子要生在春秋战国准是个朝秦暮楚顶呱呱的纵横家。

  我想想:也是,把两个大活人劈了,你再去自首,就算免你一条死罪,你也得抵一条命。又何苦在死前上法庭丢人现眼一通呢?

  (作者:孙玉祥)

  1

  吴宇报上去的《论当代文学中的现实主义走向》的毕业论文题目给王连生教授打了回来,附带上边还写了一大堆诸如"时代性不强"、"开拓性不够"、"僵化"等等让吴宇头疼的评语。

  "我操他妈!"拿回题目,吴宇在寝室声情并茂地对我大发雷霆--仿佛这些评语是我老刘写的似的,"什么时代性不强?现实主义永远富有生命力:中国现在摸着石头过河,捉了耗子是猫的改革开放不是现实主义是什么?王八蛋凭什么枪毙我?""王八蛋"是吴宇私下替导师取的雅号:因为他们都姓"王"。

  "是呵。"我点头,心中决定将拟定的《论现代文学中的浪漫主义表现》的题目赶快换掉,不然,王教头同样打我"时代性不强"、"开拓性不够"的板子!

  "老兄,咱可不能向他示弱!"吴宇这家伙对老板心思一头雾水,对我的五脏六腑倒洞若观火,"咱们要为真理而斗争!我现实主义给枪毙了,你那浪漫主义还有个好?咱们得协同作战一块儿对付王八蛋才是。"

  "那是那是。"我仍一面在心中考虑如何撤换题目,一面对师弟笑容满面--这叫成熟。

  "刘兄,你上次写的那篇《论绝对美与相对美之定位》不给王老板巧取豪夺当作自己学术成果在学报上发了个头条么?老师偷学生,那可就是学术乱伦了!咱们就这题目做做文章:我有个哥们儿在市报做记者,咱把这事捅给他,让他在报上用生花妙笔写写,臭臭王八蛋,如何?"

  "唔唔。"我口中喏喏,心中却想:那篇文章虽然给老板吃了凤头猪肚,可好歹我也捡了个豹尾--第二作者呀。这与我上一届历史系几个师兄研究成果给导师一口吞个精光比起来,那可好多了;再说,王老板私下对我讲了:我们"合作"愉快,他会在我毕业时为我留校助一臂之力--这买卖可是怎么拨拉都划算的呀。我又干嘛因为替你小子出气就砸掉自己好生意呢--学雷峰也不能这么学吧?

  "老兄,你可别犯傻。"吴宇又一下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庄严道,"咱俩可是一条线上的蜢蚱:跑不了我这现实主义,还走得了你那浪漫主义?本是同根生呵!难道,你就忍心我们费了一年功夫准备好观点材料的论文题目让王八蛋们糟践么?"

  "吴老弟,对你的不幸遭遇我十分同情。"我语调诚挚跟致悼词一般开了口,"也为王教头的有眼无珠而遗憾。然而,没准儿,你的当代现实主义成了阶下囚,我的现代浪漫主义却是座上宾……"

  "啧啧,我操你妈。"我还没说完,吴宇就冷笑开了,"你他妈没吃错药吧?现实主义都完了,你那浪漫主义还有个好?"

  这时,门"哐"的一声被一个什么鸟人踢开,进来的是系办公室秘书小赵,"刘洪,你们老板叫你把你硕士论文题目报上去。他在系办公室等你。"小赵像给讹到婚礼上送红包的苦人儿般面无表情道,而后屁股一撅没了影儿。

  "哼,看看吧,王老板已挖好了坑等你这糊涂蛋往里跳呢。"吴宇幸灾乐祸道。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我背诵伟大教导一条,将夹有我论文题目的讲义夹往腋下一夹雄赳赳地出了门。

  "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身后,吴宇用他的破嗓子为我送葬。 走在校园绿荫道上,我放慢脚步:今儿没同吴宇一块儿去交论文题目而让他先去滚滚雷阵踏踏路真乃英明决定。看来,什么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全是雷区,去不得……可,做什么题目呢?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这些题目新倒是新,又洋气扑鼻,崇洋媚外的王老板也一定喜欢,可这些东西在中国一点根都没有,要做这等文章只有直接去洋书中东扒西抄,这我倒不怕--天下文章一大抄嘛。问题是我外文太差,想偷也摸不着钥匙……想着走着,我脚鬼使神差地踩在了一张包过油条的破报纸上,那报纸的通栏大标题是《百万民工,下个世纪何处去?》。我心一动,弯腰将这破报纸捡起来一看。待两千字的文章看完,我像受孕般肚中有了主意,于是打开讲义夹,在上面画几个字后便往中文系办公大楼而去。

  "唔,好好。"办公大楼主任办公室内,王教授亲切接见了我。这厮四十多岁,上山下乡打武斗,读书留学混博士,而后副教授、教授、中文系副主任--时代的每一班头班车都让他给挤上了,所以总是给人趾高气扬的感觉,"毕业论文题目准备好了吧?"因为我们有段"合作愉快"的日子,所以老板对我挺客气的。

  "准备好了。"我将自己在路上"准备"了十多分钟的题目奉上,"我准备写这个。"

  "《新世纪曙光--移民文学初探》"王老板读完我从破报纸上捡来的新题目,品味一番,而后一拍桌案,"好,这题目好--移民文学实在是一个值得大花笔墨的题目。"

  搔到痒处啦!我像无意间闯入四十大盗宝库的阿里巴巴一样兴奋,可脸上仍荡漾着谦虚与谨慎:"请王老师多多指教。"

  "十九世纪末,大批海外移民--主要来自俄国、波兰、奥地利--涌入美国,这批人不仅在经济领域创造奇迹大发横财,而且在文坛上兴风作浪大有可观。比如伯纳德·马拉默德、艾·巴·辛格、索尔尼仁琴、阿西摩夫、亨利·詹姆斯等等。可以说,移民文学主宰了美国新世纪的文坛。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的确值得研究。就鄙人看来:主要是两种文化相碰撞容易产生火花的缘故。唔,你准备就哪几个美国作家作抽样分析呢?"

  "我……"我沉吟一下,还是不敢顺风扯帆就按王老板的意思就研究十九世纪末美国移民文学得了--我英文太差。"唔,是这样:我不研究十九世纪末美国移民文学,我研究的是二十世纪咱们中国的移民文学--研究随着改革开放的展开,那些离开故地漂泊他乡打工求职者的文学。我认为:中国下个世纪的文学的希望将诞生在他们之中。"

  "这……"王教头像钻错了男女厕所一样张口结舌。

  "不过,"我乖巧地一转话题,搭个梯子让这犯了路线错误的老板下,"从本质上讲,这也是一种不同文化的碰撞。我主要想探讨内陆文明如何与海洋文明发生碰撞产生火花最后凝结成文学辉煌的内在规律,所以王教授刚才的指示十分有益。"

  "唔。这个……"王教授捏捏鼻子回归自然,"倒也是,你的外文水平还没到研究美国文学的分上,研究一下中国国内的移民文学也无不可。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哇?".

  "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不好意思讲我这题目是从破报纸上拾来的,就只好骗他了,"我把几乎所有的打工文学作品都找来看了,还准备多和打工仔打工妹接触,吸取感性认识,从而写出一篇既有时代性又有开拓性灵活性的论文来。"

  "唔?"王教授眨眨眼,显然觉得这几个"性"似曾相识,于是大来好感。"好!有志气。你能不能讲讲主要论点?"

  "论点?"我眨眨眼继续胡诌,"主要论点是:随着改革开放的展开,一批批年轻人离开他们熟悉的大地走向大都市,在新的环境中开始新的生活,由此产生新的文学新的美学。他们为日趋腐败的大城市吹来自然之风,又从大城市带回观念技术。本质对象化了,客体主体化了。新世纪文学开始在这碰撞中生根发芽,新世纪的美学在这激荡中开花结果。"

  "好!"听完我胡诌,王教授居然一脸兴奋,"这观点新颖别致,符合马克思《一八四八年哲学经济学手稿》中关于'自然人化'的观点:外在的社会--工艺结构发生变化,必然引起内在的文化--心理结构的重建;而重建了的文化--心理结构又必将引发新一轮社会--工艺结构的变化…….鸡生蛋,蛋生鸡,曙光在于是,文学亦在于是。这论点好!"他又一次为他强加给我的论点叫好。

  "唔,这就是我的主要论点。"这次我不好意思再客气,便一脸谦虚地将他硬送上门来的论点笑纳,"王教授以为如何?"末了还讨好卖乖。

  "当然好了,好题目应该有好文章。你下去好好搞,争取搞一篇有创见有质量的好文章--到时争取在学报上发头条!"王教授热情洋溢得像开水瓶破了。

  "这……"一听"学报上发头条",我不禁一愣:这他妈老板,又想吃凤头猪肚啦?

  2

  "怎么样?王八蛋对你的浪漫主义没好感吧?"一回到寝室,吴宇便满怀希望地问我。

  "唉,别提了。"我把讲义夹往桌上一扔,怨气冲天,"你说得对:姓王的的确是卖国八蛋、崇洋媚外--我这题目真给他枪毙了两次!"作为在社会上混过几年的人,我知道这世上倒霉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你比他更倒霉。

  "嘿嘿。"果然,这剂药一灌下去,吴宇脸上马上浮出欢笑,像白捡了个大便宜似的,"我早就知道:那家伙只会挖了坑等你跳。他怎么不念及你替他写文章扬名声的丰功伟绩?--那篇什么'相对美'的文章可是上了《新华文摘》的煌煌大作呵!这也欺人太甚了吧?"

  "这有什么?"我故作坦然,"大学里边,老师巧取豪夺学生成果的事儿多了。"

  "你……"吴宇眨眨眼,继续撩拨,"你可是帮他欺世盗名的有功之臣呵,有功之臣的论题也给他枪毙两次--这气你也咽得下去?我可告诉你:什么都可容下的可不是宰相,而是垃圾桶!"

  "有什么办法?印把子在他手中,我们小老百姓除了任其宰割外,尚能何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呵。"

  "老兄,你也太封建了吧?"吴宇乜晃着眼跟个革命导师似的,"现在什么时代了?东风吹,战鼓擂。现在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美帝且怕人民,美帝的走狗我们人民还怕他不成?我们干嘛做鱼肉?我们应该做刀俎嘛:洪哥,我们一块上报社。我和那哥们儿铁着呢,我这哥们儿尖牙利嘴,咬起人来入骨三分,姚文元见了都要五体投地,要经他批判,王教头非变成臭狗屎不可。先生可有意之乎?"

  "把自己导师搞成臭狗屎?"我乜斜他一眼,"于我们自己有啥好处?语云:名师出高徒。狗屎能出什么?"

  "狗屎能出鲜花。"吴宇鲜花般灿烂一笑,"你想:王八蛋乃美国康乃尔大学博士、中国作协理事、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这'狗屎'肥力多足?现在我们将其揪出示众,还不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算啦。我这人吧,忒传统,信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

  "什么什么?"吴宇一听,惊奇得眼都圆了,"王八蛋将你的学术成果窃为己有,你不愤怒不反抗不说,还认他作'父'--你这不认贼作父是什么?"

  "小子,作为过来人,我送你几句处世格言:咱们中国人什么时候都得有个中国人样。中国人什么样?天地君亲师这几样东西千万尊重别乱碰,否则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咦,"吴宇眨眨眼,"那,那民主呢?民主哪儿去了?"

  "本来就没民主,所以不存在哪儿去了的问题。"我冷笑,"民主是西方玩意儿,咱汉家自有家法,安用民主?"

  ""正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地瞎扯,门又被什么鸟人敲响。我去开门,门口站了个一身灰尘满脸疲惫整个儿像刚从垃圾桶里爬出来的家伙,肩上还挎了一个鼓鼓的旅行袋。"你是……?"我一边问一边猜:是哪个乡镇企业的推销员上门推销他们伪劣产品来了?

  "刘兄,怎么他妈连我都认不出来啦?"这家伙一脸委屈,"我是何进呀?"

  "啊呀,何兄呀。"这下,我认出来了:这不我四川上大学时的同窗好友么?"来来,坐坐。老同学从四川来?"我忙从他肩上接过旅行袋,然后替他倒茶,发现水瓶是空的。

  "我去我去。"吴宇让人感动地热心,还冲何进一笑,"你与刘兄是同学,我与刘兄也是同学--我们差不多也是同学啦。"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进油腔滑调得像条刚从《水浒》上跑下来的好汉。

  "唔,"待吴宇提着水瓶出去后,我上下打量着这条梁山好汉,"何兄这次到上海,是出差还是旅游?"

  "不出差,也不旅游。"何进笑一下,"是打工来啦。"

  "打工?"我一愣,"你不教书教得好好的么?我记得毕业后不久你来信还讲你给评为了优秀园丁什么的,党组织正准备拉你入党……怎么也出来打工?"

  "别提啦别提啦,"何兄一脸霉气,"我操他妈的昌宁县教育局,太黑暗啦,我受不了啦,乘黑打了教育局长一顿,到你们上海混饭来啦--这叫先打老板后打工。"

  "是么?"我嘴都合不上了。于是,何进便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起了他们教育局长对他的迫害:他看不惯那个长得五官紧凑形同包子而又喜欢打磨教师嘲弄知识的教育局长,背后叫他包子,结果被局长从县中赶出,今年考研究生上了线又给局长硬扣了档案。何兄气忿不过,这才大开"打"戒,揍对方个一佛升天二佛落地的。

  "你……"听完何兄这番"革命家史",我目瞪口呆,"你怎么可以替顶头上司取绰号?在咱们中国,你骂天骂地都可,却千万骂不得顶头上司--天地君亲师,这几样东西可是说什么也碰不得的呵。"

  "我也是为人民大众呐喊呀。"何进苦涩地一笑。

  "《呐喊》之后可是《彷徨》呀。"我叹息,"我们早过了呐喊的年纪了。"

  "不说这不说这。"何进烦躁地摆摆手,"嗯,上海打工行情如何?"

  "糟透了。"皱皱眉,我决定给这一腔热血,"打了老板来打工"的老同学泼泼冷水,"上海几十万纺织工人全都下岗待业,电子产业也不景气,现在上海正处于由传统工业城市向金融中心转型的阵痛之中。"

  "难道,混碗饭吃也不行?"

  "混饭当然可以。"我笑笑,继续打击他的热情,"我们宿舍楼就缺一个扫地的:一幢楼的清洁,月薪三百。你愿干的话,我可以推荐。"

  "什么?"何兄一听,大吃一惊,"三百块钱一个月?我在地铁吃一盒快餐就八块。三百块,吃十多天快餐?"

  "而且,还没有住处。"

  "不干不干,我他妈又不是随身携带住房的蜗牛--扫了一天地到晚上还去住垃圾桶呀?这不自己也成了垃圾?老兄另外给我推荐一样工作--最好跟资产阶级搭点儿界。"

  "唔,你现在普通话如何?"我又问--印象中,何兄念书时一口川腔。

  "告诉你吧:今儿出了地铁,我向一小食店老板用普通话问他你们学校怎么走。问了半天,那老板都抓腮搔耳,最后问我:'你能不能用普通话再讲一遍?'"

  "扑哧。"刚进门的吴宇笑了,"你这普通话是有些不普通--要不与刘兄住了这么久我还真不知道你这就叫普通话。"

  "所以,在上海找什么与资产阶级搭界的事恐怕不容易。"我耐心道。

  "那--那我干秘书怎么样?我文才可以,口才也还不错。吴兄你说:我能找个诸如秘书之类的工作来干干吗?"

  "这个……"吴宇暧昧地笑笑,"一般而论,这儿的资产阶级需要的是女秘书--年轻漂亮的女秘书。也就是说,秘书对老板不仅要提供文字服务,还要提供色情乃至性服务。换句话说,做秘书不仅需要上边这口,还需要下边那'口'--你有么?'口才'也好么?"

  "资产阶级就这么腐朽?"何进纯洁得像十五岁少女不知道与男人睡觉是怎么回事。

  "何兄,我看你到这儿中学碰碰如何?"我也觉得何进想干秘书不太现实,便积极建议,"你教了六年书,又是优秀园丁什么的,糊弄学生的本事大大的有,何妨再作冯妇?"

  "操他妈的,教书不能再干了!"孰料何兄一听,竟像一屁股坐在火炉上般跳而大叫,"我现在对教书恨得要死怕得要命,一听这词儿就头皮发麻。我不是女人,也没被强奸过。可我老觉得被迫教书就跟被强奸一样--没准儿还更难受:被强奸还有快感,教书有什么快感?不干了,不干了!好马不吃回头草!"

  "教书不是强奸人的行当么?"吴宇没教过书,眼下又正被教他书的王教头搞得死去活来,所以大放厥词,"怎么自个儿倒觉得被强奸了?"

  "其实,被强奸一次后第二次就好多了。"我像自己给强奸过许多次般好言相劝。

  "你那叫破罐破摔。"吴宇横上一枪,"好个屁。" "你不教书干什么?"我不理吴宇,继续做这给什么"包子"糟践得视教书为畏途的"好马"的思想工作,"前不久,我听人说上海的中小学教师流失得厉害,讲台因此空空如也。老兄何不去填填空?"

  "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教书。"何进像碰到流氓的贞女一般不肯就范。

  "这样吧,"见他如此坚贞,我也不好硬把他往窑子里送,"明天市展览中心有一场大型人才招聘会,我陪你去试试,看有没有从良机会。"

  "那太荣幸了。"何进高兴道,又开始贼眉鼠眼打量我们这间寝室。

  "至于住处,我们楼下寝室有张空铺,被垫什么的可以想办法,只是没有蚊帐,何兄看……"

  "没关系。这次进上海我都准备像当年亲人解放军一样睡大街了--没蚊帐算什么呀。"

  "上海人民可不欢迎你这样的亲人解放军。你现在要再来做这睡大街的解放军的话,他们准把你送盲流收容所。好,现在我带你洗脸吃饭。"

  3

  第二天早饭后,我和何进一块儿出门乘车去市展览中心。

  花二十元钱购得两张门票后,我们便进入了气派非凡的招聘大厅。大厅内临时设了许多摊位,每个摊位都堆满了人。这些急于求职的人们向摊位后边的资产阶级诉说着恳求着,像饿了三天的乞丐突然碰上个施主。而那些摊主对这些无产阶级也像古罗马奴隶主买奴隶一样挑肥选瘦……这样的"人才市场"我来过几次,可每一次都感到这不是"人才市场"而是"人肉市场"。

  "妈妈的。"何进在人群中兴高采烈地挤一阵,骂骂咧咧的退了出来,"这是招人才么?分明是人贩子嘛。"

  "告诉你:资本自从来到世上便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我神情庄严到教训他,"喏,你看前边有一个摊位招文案。老兄何不去试试?"

   

  "文案?什么叫文案?"何进抓首搔耳,"别是白案红案的厨子呵,我可只会荷包蛋案。"

  "文案指广告策划。去了吹飞一点,先替自己做做广告,别太老实--这年头老实人没饭吃。"我鼓励兼警告道。

  "我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又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两年,曾任亚细亚公司广告部经理。"在那摊位上一坐下,何进便吹开了--真是孺子可教。

  "是吗?"那小姐脸上并无惊奇,一副听惯各种牛皮的老成样,"本公司只重才能。现在我给你出个题目,你给作作广告。如何?"

  "当然。"这冒牌亚细亚公司经理脸不变色。

  "现在请你为一家星级酒楼做一揽客广告。"小姐递上纸和笔。

  何进接过纸笔,稍一沉思便伏案疾书起来。我凑过去一看,这厮写的是"请进来吃点吧:不然,你我就都要挨饿了。"忍不住笑了。

  "请多指教。"他踌躇满志地将纸片递给小姐。 "嘿。"小姐一看,也笑了,"还不错,只是寒碜了点:不像大酒楼倒像小食店。请问姓名?"打开了花名册。何进一边回答一边对我挤大眼珠,一副得意洋洋范进中举的样子。

  "住址?"

  "住址?"何进小心翼翼起来,看看我,叽咕道:"华东大学中文系。"

  "老师?"

  "不,"职业有望的何兄不敢再信口开河,"借住者。"

  "怎么,你没有上海户籍?"小姐抬头问。

  "没有。"

  "嘿,你们怎么搞的,怎么不把招聘广告看清?"小姐将笔一拍,用手指指广告最末一行。我们认真一看,那一行写的是:以上应聘者需上海常住户口。"这不浪费表情么?"

  "小姐,我们这位师兄才华横溢,文章出众。"我见何兄有落第危险,遂拔刀相助,"人才难得。你们可千万不可以地取人呵。"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呀--你们不号称大上海么?"眼看煮熟的鸭子又要飞了,何进更是焦急,冲那小姐就苦口婆心,"是以泰山不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顺嘴还来了这么一段《谏逐客书》。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那小姐似乎不是秦始皇,毫不动容,"我们公司过去招过外地人,结果带了大笔款项溜了--你说我们还敢招你们这些才华横溢的外地人么?"

  "可、可这不是我干的呀,别人干的怎么记在我头上?"平白无故替"外地人"背了黑锅的何进气急败坏。

  "这是老板的意思,我们做职员的只能照办。"小姐面无表情。

  "走吧走吧。"我见这股文章已经做死,便拉拉义愤填膺的"外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妈的,上海人怎么这样,鸡肠狗肚。凭什么不要外地人?不问可否、不管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末了,还在叽咕《谏逐客书》--这小子要生在春秋战国准是个朝秦暮楚顶呱呱的纵横家。

  "别灰心,再试试。"我热情鼓励。可,何兄的好运似乎已经走完。又去了几处摊位,摊主都只很冷淡地让他填填表,话也不屑与他交谈一句。当我们来到一处外资企业摊位前时,摊主也不知看上何兄什么了,竟很友好地问他会不会外语。吹牛已吹顺了口了的何兄张口就道:"太会了。"那洋奴有恃无恐的一笑,张口就咿哩哇啦一长串洋文--流畅得跟拉稀一样。我只依稀听懂几个与外贸有关的单词,全段意思一点不懂。看看"太懂了"的何兄,只见这小子眼睛像通了电一样猛眨:显然他跟我一样--甚至更不如。"I am sorry.Can you speak it again?"("对不起,你能再说一遍吗?")待洋奴拉完,何进红着脸要求。

  "Ho? All right.(是么?可以。)"洋奴猫玩耗子地一笑,又唏哩哗啦重拉一通。这下我听出着小子似乎在讲上海出口贸易的基本情况什么的。

  "To hell.You are an American dog!I willmake love with your mother!(去你妈的,你这条美国狗!我要与你妈造爱!)"何进用外文回答问题不行,用外文骂人倒满在行,张口就回敬洋奴几句--显然,洋奴刚才的话不是他"太会"的外文:就像他那口普通话不是上海人听得懂的普通话一样。他要心情好来点幽默的话,大可来句"Can you speak it again in English?(你能用英文再讲一遍吗?)"可他却张口骂人--大约是心情太坏。

  "咦,你怎么骂人?"洋奴是个很有教养的斯文人,马上用中文抗议。

  "就骂你了。你这洋狗!"何兄一肚子邪火喷薄而出。洋奴一听,勃然大怒,斯文人也不做了,伸手就抓住何兄的衣襟。何兄也拉开架势,准备在这上海展览中心展览他的川派武功。

  我一见情况不妙,撕开洋奴那气得打颤的手,又冲何兄耳根吓唬他:"在上海打架,警察捉住了罚款五千!"这经济杠杆很有效,何兄一听,马上收手跟我走开。"你怎么动辄就想跟人打架?在四川还没打够?"出了人群,我对这"鲁智深"抱怨。

  "那小子太气人--明明是中国人,拉什么洋稀?"

  "他不雇员么,当然老板叫他做啥他就做啥了。你还要和人家妈造爱--人家妈爱你么?我可告诉你:造爱一词在英文中可没有骂人的意思。"

  "那,操你妈--英文怎么说?"何兄瞪眼问。

  "我也不知道。"我遗憾,"书到用时方恨少。怎么样,再试试?"我鼓励他道。

   

  "不卖了。不卖了--老子不卖了。"何兄愤怒地嚷,末了,又阴沉着脸,"卖也卖不脱,咱们学中文的算他妈倒血霉:成了这传统文化的殉葬品,活该饿死!"他一腔怒火又冲中文烧来。

  想到自己那《新世纪曙光--移民文学初探》的论文题目,心中一阵茫然:这恐怕还是浪漫主义选题……

  4

  从市展览中心出来,已是下午四点。一路无言去地铁上了车,何进才叹口气:"我以为上海真是海,能包纳百川。可……唉,试问何乡堪着我?欲寻大道总多歧呀。"默一会儿,又幽幽道,"也许,我真不该揍那局长。"

  "是呵。打人总是不对的。"我叹息般道。

  "可不打又怎么办?"他瞪眼问我,"我们平民百姓受了委屈,除了狠揍一顿贪官污吏外,还有什么渠道宣泄我们的愤怒?"

  "唔,你就不能找找你们县委书记、县长什么的么?万一他们是清官好官呢?"虽然几年的社会生活使我清楚地明白这近乎捕风捉影,可我还是只能这么建议。

  "万一?嘿嘿。"何进冷笑。顿顿问:"你在大街上摔了跤,明智的选择是什么?"

  "这……"我想想,"我会很快爬起来,跟没事一样屁股都不拍就走。"

  "我也是屁股都不拍就走。我要再去找县长、找书记,那就仿佛大街上摔了跤还痛哭流涕地向周围观众讲述着一跤是怎么摔的、又是如何的痛。他们听了除了开怀大笑拍手叫好外,不会有其他表示。我他妈够倒霉的了,干嘛还做他们的开心果?"

  我无言。车厢在隧道中哗哗前行,似在忧伤叹息。一路无言,我们回到了学校。

  "咦,回来了?"进了寝室,正听音乐的吴宇笑嘻嘻问,"怎么样?有老板对你感兴趣吧?"

  "有个屁。"何进没好气道。

  "来来,吃饭,吃了饭再说。"吴宇像变魔术一样将桌上的报纸一扯,露出饭菜,"我怕你们回来晚了打不上,先预备下了。"

  "吴兄,够朋友。"奔波了一天,我现在最想亲近的就是桌上这东西,"怎么样,新题目准备好了吧?"他既然这么够朋友,我也该像朋友一样关心关心他吧?于是我道。

  "没有没有。"吴宇烦躁地摇头,"现在,我满脑子现实主义,其他什么念头也没有。对了,刘兄,今儿听王教头讲,你论文题目已换成探讨移民文学的啥'新世纪曙光'了?行呵,刘兄,换了题目还哄我--真把我当傻瓜操了?"吴宇说着,一脸不愉快,"王八蛋还叫我向你学习呢。学你什么?学你满嘴谎话么?"

  "这不……"我嘴中包着饭,不清不楚道,"王八蛋逼的么?浪漫主义给枪毙了,我总得弄个新题目去糊弄他呀。"

  "还扯谎呀?"吴宇拉长声调拉长脸,"王老板赞不绝口,讲你选题如何如何妙--哪有枪毙一事?刘兄,咱可是一张床上睡的哥们儿呵,怎么也斗起心眼儿来了?这人世上就没一点真情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把饭咽下,安慰着怒气冲冲的小子,"我那不怕你心理不平衡么?有一个倒霉的人在你身边衬着,你心里也会好受一点呀。"

  "是么?"吴宇嗤嗤鼻,"谢谢--你骗了我,我还得谢你:刘兄会做人呵。"

  "其实,老兄不必认真。"冲吴宇替我打饭这人情,我都该好好劝劝这象牙之塔中的书生,"这年头,我们学生的当务之急是把文凭混到手,其他什么都是假的--用我们四川人的话来说便是不管白猫黑猫,捉住耗子就是好猫。王教头既然不满意咱们的现实主义,咱换一个他满意的得了--这才是现实主义嘛。与他斗什么气?他可是老板,斗来斗去,吃亏的还不是我们。要在他手下打了三年工却连硕士学位证--打工证明--也不给我们一个,那不太冤?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把文凭混到手与王教头拜拜后,咱们再写文章好好揭发揭发这学霸扒手,那时还不理直气壮?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实告诉你:王教头巧取豪夺我学术成果的原始材料我全收在这柜子里。"我拍拍身边的书桌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是么?"吴宇双眼一亮。

  "你现在学生一个,"我言归正传,继续开导这书生,"无权无势,此时与老板斗,还不鸡蛋碰石头--你想,我们现在有那么多的把柄在王八蛋手中,王八蛋随便使一个小绊子都足以叫你我身败名裂。毛主席教导我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王八蛋不把学问当成回事,我们何不顺其流而扬其波,也随便捡个题目哄哄他?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也是人间正义。"

  "刘兄,"正埋头吃饭的何进笑了,"活得透彻呵--居然还人间正义!"

  "这叫婊子立牌坊。"吴宇不客气道,不解恨,还冲我恶毒一笑,"洪哥,我想,王八蛋要先鸡奸你再给你文凭的话,你一定也会同意。""只要目的正确手段可以不择--我愿意为自己的成功花大价钱。"我冷笑,"不过,人生在世,凡事得讲个分寸,分寸内一切好说;出了分寸,一切恐怕又当别论--这一点我清楚,社会油子王教头也清楚。所以,你假设的那种情况绝对不会出现--哪怕王教头真对我有了龙阳之兴。"放下碗,我用根火柴剔着牙问何进:"何兄,打算怎么办?上海是不太好混,特别是我们学文的。我倒听说广州那边文人挺吃得开的,似乎那儿的商人对我们兴趣大一点;而且,广州人心态也要开放一点。老兄何不前往一试没准儿还真'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地阔起来呢。"这么说着,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卑鄙的:这不变着法儿下逐客令么?我们在赶朋友走时总爱替他们找一个"好地方"。

  "刘兄,你当我是阔佬?"何兄比哭还难看地笑了一下,"可以在中国东游西逛挑肥选瘦?实话说吧:我现在已囊中空空,怎么去广州?讨饭去么?这年头,人心硬得像他妈石头,别说讨饭了,讨水也没人给你一口呵。没说的,那儿花的钱我得在那儿挣。上海这地方,我他妈呆定了--死也死在这儿。"何兄咬牙切齿地发誓。

  "干嘛吊死在一棵树上?"我心中暗暗叫苦:今儿可碰上个难缠的穷朋友啦。"唔,回去向你们包子局长道个歉,再当优秀园丁,如何?"一急之下,我又替他找了一个"好地方","毕竟教书稳定清闲--这年头,有这两大好处的活儿可不多了。"为了证明我替他找的这"地方"的确"好",我又补充。

  "别他妈乱出主意!"何进一听,打个寒战--像翻身农奴又碰到了奴隶主!"我要回去,那包子准把我消遣个够!比起他整人的把戏来,《红岩》中描写的那些折磨革命志士的刑罚简直温柔得像'绿岛小夜曲'!你们他妈根本想像不出那狗日的有多会折磨人--我是一点不怀疑那杂种投胎转世前在地狱干过牢头。不然,你就无法解释他是从哪儿学来的那么多整人法术!萨特不说过么:他人即地狱。这话我就是和他打交道后才悟出其准确性的。那狗日的,长得也像地狱判官一样:金鱼眼、厚嘴唇、四方脸。唉,这叫'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这君王当然是指阎王。"

  "何兄,你这么恨当官的可不好。"我劝解,"咱们无产阶级去哪儿头上没有官压着呵?你老这么恨他们,到哪儿没有冲突?"

  "斗争嘛。"沉默了半天的吴宇又雄赳赳地做上了革命导师,"马克思讲得好:在这场伟大的斗争中,无产阶级失掉的只是锁链,而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斗争你他妈个屁。"我没好气地对这书斋革命家怒目,"何兄不斗了么?斗来斗去怎么样?还不他妈丧家之犬、惊弓之鸟?"

  "刘兄,你他妈这可是奴隶--不,奴才哲学。"吴宇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你不讲'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么?下联可是'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

  "唉,碰上你这等王八蛋……"

  "不,王八蛋的学生。"吴宇一本正经地纠正。

  "王八蛋的蛋,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叹口气,"王八蛋将你论文题目驳回,你还不知吸取教训么?真是孺子不可教!何兄,那你准备怎样在这儿呆下去?"--我是真怕这老同学就赖在这儿与我"同甘共苦"!

  "明天再到其他人肉市场看看。"何进一脸茫然,又咬咬牙,"实在不行,劳动力市场也去。既然来了,怎么也该碰个头破血流才算不虚此行吧?"

  "对。何兄既然下了江湖,那就不妨啸傲一通。我有个基本观点:那就是中国知识分子若想在历史上扮演一下光明角色的话,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染他妈一身流氓气。学者良心、市侩手段,这才是中国知识分子大有作为之路。否则,永远是给人踩在脚下、淹在痰中的臭老九。所以,我们不妨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什么都做一下,像鲁迅笔下的阿Q一样:米也舂得、稻也割得、船也撑得、吴妈也调戏得、革命党也干得、东西也偷得……不过,老兄,可别偷我们寝室的东西呵……"

  "去你妈的。"何进笑了,"人家郁达夫当年劝穷得裤子都没得穿的沈从文什么都干得、东西也偷得时,便建议先从自己这儿偷起。你叫我做小偷却不许我从你这儿偷起--这叫什么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咱不寻常小人么?怎么敢与郁达夫相比?"吴宇笑了,"我这叫有自知之明。我想只要我们有阿Q同志吃苦赖皮精神,再加上我们读书人的聪明狡猾,我们知识分子一定能顶天立地。试问今日之域内,究竟为谁人之天下?"吴宇唾沫四射,双目辉映,狂热得像个精神病患者。

  "阿Q同志的下场可不怎么好--给大团圆掉了。"何进这老油子并没有被这导师煽动起来,他恹恹地打个哈欠,看看窗外,"才他妈六点,你们上海就黑了--暗无天日呵。我要下去睡觉了--昨儿一夜没睡。我神经衰弱,又给蚊子叮了一夜。"

  5

  日子就这么过着,何兄每天没头苍蝇般在"人肉市场上"出没,尝尽资本原始积累时期那些失掉土地被迫进城出卖劳动力的早期无产阶级苦辛。吴宇一天不落屋,也不知在忙啥。问他,他总是王顾左右而言它--这他妈狗小子,别在街头煽动下岗职工举行武装起义吧?我呢,天天为新的论文题目准备材料,也忙得不亦乐乎。唉,做个平凡人,难啦。

  这天下午从图书馆出来,脑海中乱乱地,我不想回那同样乱糟糟的寝室去,便窜到图书馆旁边的林荫深处水泥椅上坐下,周身感到一阵彻骨的疲乏。时令已经是初秋,梧桐叶渐渐憔悴,有的已飘飘坠下。金黄色的叶片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而忧伤的轨迹,描绘着生命的短暂与无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现在渐渐感到自己的兴趣活力已如这秋天的树叶:成熟却耐不住金风的吹拂,正一片片飘零而去,只剩下躯体的枝干在日愈凛冽的寒风中颤栗。

  "想什么呢?"正浮想联翩,耳旁响起一声似曾相识的问候。

  "别理我,烦着呢。"我以为是哪个同窗什么的,便没好气道。

  "烦什么呢?"那家伙竟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我……"我本想骂娘的,可一回头,吓了一跳:是王老板在烦我!"呵,王老板呀。"

  "小刘,你烦什么呢?"老板亲切地问我。

  "我烦--壮志未酬。"我半真半假道。

  "我给你找一个实现壮志的机会。"王教头莫测高深地一笑,将手中的刊物递到我手中,这是刚出版的《文艺理论研究》,打开的那一页是一个叫李颜甲的家伙写的"文学的本质是情感吗?--兼与王连生先生商榷"的文章。

  "这……?"我愕然:这他妈与你商榷的文章与我壮志有什么关系?

  "这小子颜厚于甲,疯狗似地咬我。你们做弟子不能袖手旁观,得帮忙打架--师生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王教头理直气壮,布置反击方案,"我想叫你写一篇反商榷文章,把这小子对我的猖狂进攻给我打回去--这叫'有事弟子服其劳',夫子遗教。唔,文章大纲我已拟好,题目就叫'文学的本质不是情感吗?--兼与李颜甲同志商榷'。文笔犀利一些,不妨来点鲁迅笔法,把这打上门来的小子批倒批臭--叫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何?"

  "这……"我顿顿,现在正为毕业论文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做枪手替他打架?"唔,王教头何不自己操刀结果这厮?杀牛焉用鸡刀?"

  "我出面容易与这厮构成正面冲突。"王老板潇洒一笑,"拿破仑讲:永远不要正面攻击一个可以迂回的目标。你出面,代表的是第三者对这个问题的公正看法,这在角度与分量上更巧妙更有力。"--这算盘倒是打得叮响。

  "可,我人微言轻呵。"我还是不愿就范,巧加推辞,"您老出面,一句抵一万句;我写呢,一万句顶不了一句……再说,便是写了也没人登呀。"

  "这个你放心。"王教头胸有成竹,坏水一股一股往外涌,"《文学理论评论》主编是我老同学,可以给你一个头条--这也算你科研成果,对你将来留校大大有利。"王教头又用留校这酸梅子来吊我的胃口。"怎么样?"

  还能怎么办?你这王八蛋--不,你不是蛋,你是石头,我才是蛋,在你面前我只能俯首贴耳不能碰。于是点头,"王老师说得对,有事弟子服其劳。哼,这李颜甲是那块石头里崩出的杂种?怎么连他妈文学的情感本体性都不知道?这不常识么?他还有脸和你商榷。"奈何不了老板我只得臭骂这给我惹事的李颜甲了。

  "这也不奇怪。"王教授大度地一摆手,"这就仿佛你们大学辩论会:文学本质的情感性这一正题被我先拈了、论证了,那姓李的要出名做文章,当然只好拈文学本质不是情感这一反题了--换了我也一样。"王教头襟怀坦白。

  "那……"我一时竟冒了傻气,居然眨着眼问他:"这世上没有真理了?什么事情都狗皮袜子无反正,左穿右穿一个样?"--这话说得多菜?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过的人说的,倒有些像吴宇小子的口吻。

  "不能这么极端嘛。"王教头神态自如,"真理就是在正反论辩中愈辩愈明的嘛。没有矛去攻击盾,又怎么显示得出盾的坚固呢?"

  "这个……"我挠挠头,真有些犯糊涂了:王教头的话也有道理哇:凡事对立统一,没有对立又哪来统一呢?

  "好,这事儿就算定了。字数一万内,一个月内交稿。没问题吧?"

  "我努力争取。"我勉强道--这类"正反和"的八股作来恐怕没什么灵感。

  "唔,吴宇这两天怎么样?选没选定新题目?"枪手选定,王教头又开始找起暗探来。

  "其实--"我自忖:该替吴宇选题做点解释了,"唔,王教授,你觉得像现实主义这类题目真就没必要再做文章了么?"

  "唉。"王教头叹口气,"这事我本想和吴宇好好谈谈。可,唉,有许多话不好直接对他……"

  "永远不要去攻击一个可以迂回的目标。"我打断他--一副名师出高徒的样儿。

  "唔。"他赞赏地瞥我一眼,"所以,我希望你传话。当然,这话怎么传,你自己斟酌。还是那个比喻:双方辩论,我既然拈了文学本质乃情感的正题,无论我对此有何其他看法,我都得全力以赴地论证它的合理性普遍性……不能自抽耳光吧?"

  "这……?"我不得要领,不知这与他驳回吴宇选题有何关系。

  "文学的本质是情感与文学的现实主义走向二者虽未构成直接矛盾相攻,事实上却已水火难容:前者立足表现,后者主张再现;一客观,一主观。你想:我要通过吴宇的选题,不自抽耳光么?我辛辛苦苦教你们几年,不指望你们为我抬轿子吹喇叭,至少也可以要求你们不要对我拆底台抽耳光吧?如果做导师的真做到自己弟子也成了自己坟墓的分上,未免太惨--这不自掘坟墓么?"老板以难得诚挚的语气道,"另外,我现在正在申请博导,虽然问题不大,可我还是不希望有人在这个时候对我的基本理论说三道四说长道短,尤其不希望自己的弟子也与我口径不一--所以,借重了。"

  "王老师刚才不是讲了么:真理愈辩愈明。没有矛的攻击又怎么显示出盾的坚固呢?"我还是有些困惑。

  "是的,是的。"王教头有些烦躁地站起来,"我是这么说的,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可有一点:这种对立要是对等的、旗帜鲜明的。吴宇对我背后下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盾就是盾,不能从盾中生出矛来。如果我的理论连我自己的学生都不能折服,我还有什么资格勇气与我的论敌就这个问题展开论辩呢?要这样,对方也不用多说,只消讲一句'你先把你弟子说服再来说服我'就成了。我们做导师的培养的该是接班人而不是掘墓人呵。"

  "不过……"我笑笑,"盾中也可以生出矛来呀--比如那坦克,不就从盾的装甲中生出矛的大炮来么?"

  "你……"王教头给我噎了个白眼,可到底是留美博士,底蕴深厚,马上就镇定下来从容应对了,"但坦克自身分工还是明确的:作为矛的部分注重的是破坏性打击力,作为盾的部分的装甲注重的是安全性抗打击力。你不能将对枪炮的要求去要求装甲吧?做了矛我们就讲矛的话,做了盾我们就讲盾的话。在官言官,在商言商,不能混为一谈。况且,这天下有自己炮打自己装甲的事么?哼,只有吴宇小子想做这样的坦克。"王教头顿顿,让我有时间消化他这番教诲。两分钟后又道:"唔,你不妨将我的话择要告诉吴宇。你可以这么说:我并不要求他在学术观点上永远和我保持一致,但有一点,在他做我弟子期间,我们应步调一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讲得好: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还在做我的学生就拆我的台,岂有此理嘛。"

  "好吧,我尽力而为。"我也觉得吴宇小子入室就操戈,是有点过分--来日方长么。

  "唉,所以呀,带研究生,我还是愿意带你们工作过的,你们一点即通且举一反三,不费力。应届生呢,浑身是刺摸不得碰不得,又一点人情世故不懂。自以为有点书本知识就可以吃遍天下,太幼稚啦、太幼稚啦。"王教头摇头叹息,又吩咐道:"文章抓紧写。"

  6

  晚上回到寝室,看见吴宇正在看书,书名叫《无边的现实主义》。一见这阵势,我心一下凉了:这家伙,是铆足了劲与王教头唱对台戏了,"怎么,还弄现实主义?"我强笑问。

  "和她厮混了这么一年多,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咱可是情种。"吴宇扔下书一脸正经,"再说,我他妈对这问题确有心得确有见解呀:我深信就这题目我一定能写出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来--我不弄她,我弄谁?"

  "男儿独患无壮志,天涯到处有芳草。"我像花花公子一样劝他,又一笑,"老弟,现在像你这样从一而终的痴情种可不多了--你是梁山伯转世吧?"

  "还是老兄潇洒呵,"吴宇反唇相讥,"一听说我现实主义给枪毙了,马上抛弃浪漫主义这结发妻子,搂上移民文学这时髦婊子。老兄要活在封建社会又中了状元的话,你他妈准是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要碰上个包黑子,还能吃上一刀呢--这出《铡美案》可就太好看了。"我笑道,又一本正经,"老弟,你这比拟可有些不伦呵:爱情上我们固然应当认真负责,可学术上我们可得勇于追新抛弃成见才是呵。抱住自己理论体系不放,固步自封、惟我独尊--这不学霸顽固么?"嘴上说着,心中不禁自嘲:这话你怎么不敢对王教头讲?这不欺软怕硬么?

  "我说过,我认为我对现实主义有看法有观点,我只能谈我懂的,不能为了讨好导师就不懂装懂,冒充什么未来学家大谈'新世纪曙光'。"吴宇这小子真像王老板讲的:一身是刺,碰不得摸不得,"做人嘛,还是应该有点原则。见风使舵量体裁衣的,那可是王八蛋!"末了,他还这么教训我。

  "不,王八蛋的学生。"我模仿他回答,又厚着脸皮道,"老弟坚持真理的风度让人生敬生佩,我都想起布鲁诺与加利略来了。可,王老板那头怎么办?我们可是他学生啊。学生拆老师的台--这可是学术乱伦。放在封建时代又碰上包黑子的话,这可要吃铡刀。"

  "我什么时候拆他台了?"吴宇瞪大眼望住我。 "你想,老板一向主张文学的情感表现性,你却大谈文学的现实再现性,一主观,一客观,这不唱对台戏兼拆底台么?"我算是把王老板要我说的说出来了。

  "王八蛋也太霸道了吧?"吴宇一听,眼更大了,气哼哼地反驳:"他主张情感论,就天下人都只能讲情感主体性了?他是圣人?再说了:情感是怎么产生的?没有现实的刺激,有情感的反映么?"

  "兄弟,"我压抑着心中的烦躁,耐心说服,"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可追溯到现实那儿,我们不能讲一切人文科学的本质都是现实吧?要这样,那文学与哲学、文学与历史的区别又何在呢?没有特征的本质不是本质,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呵。现实虽然是文学的基础,可我们搞文学的不是研究基础,而是研究文学大厦的内部装潢与结构的呵。"

  "我呀没讲文学的本质是现实呵。"吴宇眨眨眼,"这他妈谁的绿帽子,咋看也不看就往我这光棍头上扣?"

  "这……"我张口结舌:我把吴宇的观点与王教头要我批判的啥李颜甲的观点混为一谈了--或者说,我是将"红娘"与"枪手"的角色搞混了。唉,角色多了难免串味穿帮--这全是王教头干的好事。"可是,人们很容易从你的论点中推出这样的结论。"

  "爱怎么推怎么推。我只想就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思潮作点探索罢了。就这王八蛋也要干涉?这不学霸么?哼,什么都要以他的观点为准,那我呢?我他妈哪儿去了?不行,现实主义这题目我做定了,颠沛必于是、流离必于是,白头偕老。"

  "如果是这样,你的论文肯定通不过,且不说王教头不会让你参加答辩,就是让你参加了也会驳回--你当然知道老板在系上的势力,我听说不久他就要扶正了。"这倒不是我造谣:我时常听到有关王教头将由副主任扶正的风言风语。

  "刘兄,你这通房丫头在做王姨太太的说客?"吴宇不理这严重后果,却对我扮演的角色产生了兴趣。

  "你可以作这样的理解,在这样理解的基础上作出正确的选择。"

  吴宇无言,默了一会,将桌上成叠的书"哗啦"推倒,"妈的,这破学问我不做了--这叫学问么?分明是曲学阿世嘛。"

  "不做学问你干什么?"

  "我去打工。"吴宇咬牙道。

  "打什么工?"这当儿,打工英雄何进回来了,"谁都打工呀?他妈的,这不抢饭碗么?"

  "呵。何兄今儿怎么这么晚回来?"我一边问一边上下打量这小子,可看来看去都只看到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找到事了么?"

  "一定找到了!"吴宇热情洋溢,"老兄气色不错,肯定有好事。"

  "有个屁的好事。这两周,我东找西找,就没一家公司聘我;今儿跑了五家公司,也一样。无法无法,我都对在上海找饭碗失去信心了,这当儿,走到一家中学门口。我想,这次来沪反正是触了霉头了,何妨在这渣滓洞碰碰呢?结果一碰即成--我操他妈,难道我这辈子就是教书的命?"

  "老兄干不干?"吴宇问。

  "我是不想干,可肚子要我干,我有什么办法?"何进叹口气,再没有当初刚到上海立志干资产阶级的豪情壮志了。

  "怎么,"长长舒口气之余,我打趣,"你这好马也吃起回头草来了?"

  "肚子饿了,什么草都得吃。"何进面无表情,又瞥我一眼,"其实,你心中已盼我早点找到地方滚蛋省得在这儿打搅你不是?"

  "这何至于?"我心中暗叹何兄英明:就昨儿楼下何兄借住屋子的主人还唠唠叨叨对我讲什么他一个表弟要来,大有逐客之意。在此情况下,我当然是希望何兄早点找个地方滚蛋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咱哥俩什么交情?我的就是你的!老兄高兴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现在既然知道何兄已有了去处,我当然不妨顺风扯帆,义气一通。可话刚出口,又担心:"何兄,那学校提供住处吧?"

  "害怕了不是?"何进笑了,"放心吧,明儿我就搬家,老实讲,寄人篱下的滋味也不好受。"

  "一人一间吧?"吴宇艳羡--这小子,和我住在一块不自在?我敏感地盯他一眼。

  "什么他妈一人一间?我和一个刚从上海师大毕业的小子共住一间。那小子是学体育的,嫩得浑身上下胎毛都没擦尽。"

  "老兄可真与教育有缘呵。想当初毕业分配时,你成绩那么好,大家都以为你要去机关或者留校什么的--便是不才如我者,不也分到地区行署去给专员老爷当秘书去了么?可贵县教育局情有独钟、棋高一着,把老兄弄回去做园丁;这次千里来沪,志在啸傲江湖,什么都愿干,就是不愿干教师。可到头来,大上海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你干教师--这可是缘分呵,没准儿将来老兄会成为教育专家。先生勉之。"我半是打趣半是安慰道。

  "什么他妈的教育专家?"何兄一听,打个寒战,"我这可是骑驴找马,你可别咒我。"

  "何兄,别丧气。这年头,干啥都不易--做先生不易做学生就容易么,论文不自个儿的事么?可老师就是不通过,让你心血白费,妈的!先混着吧。唔,对了,上海学生挺有钱的,你去啦,替咱哥们寻几个家教行当,外文、中文、历史、政治,全可糊弄。"吴宇热情道--原来他想打的竟是这"工"!

  "真的?"何进笑了,显然也心有所动。

  "何兄,这儿有桩生意你干不干?"看着他这神气,我心一动:何不来个李代桃僵?

  "干!只要赚钱就干!"何兄慷慨极了:鱼饵都没见到就主动上钩,"什么生意?"然后才摇头摆尾地寻找诱饵。

  "是这么回事:我们老板被一个姓李的家伙夹头盖脸臭骂了一通。气愤不过,约我替他打架。我呢,正忙于毕业论文,分不出手。老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何不拔刀相助,也加入这场海派大战?"

  "是《文艺理论研究》上那篇?"吴宇插嘴。

  "咦,你他妈咋知道?"我惊讶地盯住他--难道王老板也约他来帮忙打架?

  "唔,"吴宇垂下眼,"我在图书馆阅览室看到那篇文章了。"

  "就这生意呵。"何进兴趣不大,"好嘛,你们老板找你做打手,你又来找我做打手。我又找谁做打手?吴兄,怎么样?"

  "可以呀。"吴宇怪怪地笑笑,"只要你找。"

  "文章很好写:题目结构老板都已拟定,你只需往里塞上下流话即可。字数一万,写出来后发表没问题--老板早替它指腹为婚了。发表后稿费归你,至于署名……"

  "没关系。名归你,利归我。"何兄善解人意,潇洒道,"咱一鸡两吃。这几天东颠西跑,银子花得像水一样哗哗而去,正该找点外水来填填这羞涩囊中了。多少钱?"

  "大概两三百。"

  "为两三百就去骂人家姓李的一顿呀?"吴宇冷笑,"人家又没操尔等祖坟。"

  "怎么没操?"我翻起了白眼,替自己当打手寻找理由,"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王老师被骂,也差不多等于我祖坟被操了。"

  "哼哼,你小子总爱认贼为父。"吴宇冷笑,又斜一眼何进,"你呢?也认王八蛋做父亲?"

  "吴兄你不讲过么:我与刘兄是同学,刘兄与你是同学,我们差不多也是同学了--这样,王八蛋也差不多是我老师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进脸皮极厚地笑笑,"不过,我写这文章不是为了封建纲常,而是为了资本金钱。""啧啧。王八蛋什么时候成魏忠贤了?--这么多争着替他做儿子的。"吴宇夸张地惊叹。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过,打架可得有个打架的样儿,千万不要温柔敦厚。何兄,你不受尽贵县包子局长和上海资本家的肮脏气么?你姑且把这李颜甲当他们得了--给我往死里揍。反正他颜厚于甲,不怕揍。"我一边布置作战要领,一边拿出老板给我的刊物和文章大纲递给他,"老板说了:越恶毒越好--那家伙那儿怕痛,你就给我在那儿下刀!" "没问题。"何进这小子是属蛤蟆的,一戳便跳起八丈高。他接过刊物大纲,斗志昂扬,"咱哥们儿吹牛拍马不行,呵佛骂祖倒是一把好手。保准骂得那小子一佛升天二佛落地,连自己老爸是谁都不清楚。这姓李的这次算是撞在枪口上了--我一准把他往死里打!"

  "是哪位裤子没有系牢,露出你这么个玩意儿?"吴宇冲何进冷笑,"给你钱你就什么都干呀?" "没法。"何进一脸无可奈何,"吴兄没有流浪过,不知道金钱对于流浪者的意义。我现在不能不以钱为中心:为了金钱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骂人算什么呀?"

  "难道就可以不管对错不问是非了么?"吴宇瞪大两个眼珠子问。

  "对错?是非?"何进扯心扯肺的一阵大笑,"这世道要有了这些玩意儿,我姓何的何至于到上海这殖民地来混饭?我不早到北京去念研究生了么?罢罢,这事不说也罢--吴兄你早晚会明白。刘兄,帮你打群架这事儿我包了,保证真刀真枪、见血见肉--反正这他妈啥李颜甲我也不认识,不妨把他当沙袋练练拳脚。咱不要啸傲江湖么?不会拳打脚踢怎么啸傲?李颜甲呵李颜甲--"说到这儿,何进一边拍打着刊物一边津津有味,"这次何进我是对你不起了……不过,不打不相识,也许经过这次笔墨官司,咱俩会成为好朋友呢--咦,这李颜甲不会是位小姐吧?"末了,何兄还异想天开。

  "扑哧。"我笑了,"准是!一定还很漂亮!那样,你可就打是亲,骂是爱了--没准儿,还能接上文字因缘,不是亲家不碰头了。"

  "哼,把人家李颜甲看成受虐狂啦?"吴宇也忍不住笑了,"何兄,你这可是学术雇佣军呵。雇佣军能得钱就不错啦,莫非你还想得女人?--真他妈做梦讨媳妇儿。"

  "不是这个意思。"何进有点脸红,"女人有女人的打法,男人有男人的打法,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唔,文章我可以写,只是我离开大学日久,干货不多,要结结实实揍这姓李的,还欠依傍。"

  "这个没问题,我可以把我借书证给你,你可以自由进入书库借书查阅资料。"

  "何兄,就为了这么一点蝇头微利便去攻击一个未曾伤害过你的人--良心上过得去么?"象牙塔中的书虫吴宇又亮着两眼问。

  "这怎么叫无端攻击呢?"我反驳,"这不学术论争么?要说无端攻击,那也是李颜甲先无端攻击了王教头呵。"

  "这是学术论争么?"吴宇夷然,"你们不王老板豢养的两条狗么:他扔一块骨头叫你们咬谁你们就咬谁。还他妈学术啦--这不拉大旗作虎皮么?"

  "你……"我无言以对,目瞪口呆了半天才又道:"你与李颜甲有啥关系?怎么对这事这么上火?" "关系倒没有,只是看不惯你们这种以功利为目的的作学问法--这能作出像样的学问来么?学问可是素心人的事业。"

  "我们本来就不是在做学问。"何进慢悠悠地开了口,"刘洪一开始就讲了:我们是在做一桩生意。做生意能不讲功利么?"

  "这……"这下,轮到吴宇目瞪口呆了。

  "何兄,"我暗自笑笑,"你去那学校,给你多少钱一个月呀?"

  "五百。"

  "咋这么少?"我吃了一惊,"我听说这儿的小学老师每月都七八百。你这中学教师……"

  "这就叫剥削与压迫了。"何进冷笑,"咱不打工仔么?不剥削压迫我们,剥削压迫谁去?也就冲这学校提供住处与中午一顿工作餐。不然,我打死也不愿在这儿做'人之患'。"何进神色凄然。

  "何兄……"我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不已囊中空空了么?那早晚餐怎么办?不能一天就吃中午一顿吧?"

  "费了半天劲,那校老板才同意预支两百元做生活费,对付着过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我找他做打手他这么爽快。"唔,何兄,别颓丧。不怕起点低,只要坚持下去,结果一定辉煌。"我安慰他--除了这样的安慰,我还能给他什么呢?

  "就在中学教书,有个屁的辉煌结果呀。"何进苦笑,叹叹气,又咬牙切齿地诅咒,"教书真他妈王八蛋的职业。"

  "这话我举双手赞同。"吴宇笑了,"何兄,我看你学问不错,何不到大学碰碰?没准儿,这边有伯乐欣赏你。你去中学谁欣赏你--杀鸡焉用牛刀。"吴宇又不怀好意道。

  "这儿不就在大学里边么?"何兄何许人也?顺势就咬上了他,"吴兄何不将我这千里马向贵老板推荐推荐,当当二手伯乐?"

  "这个……"吴宇冲我有滋有味地笑笑,"这个皮条我倒是愿意拉。可,刘兄知道,我与王八蛋情同水火、势若矛盾,我不推荐还好,我一推荐,王老板准以为你与我是一路货而视你为垃圾。不过,这事儿刘兄倒大有可为:刘兄是老板的贴身打手、忠心走狗,老板屁股一撅,他就知道老板要拉啥屎。他一推荐,老板还不笑纳?我们老板可是中文系就要扶正了的姨太太,他要给你一个什么差事,那还不给狗一根肉骨头般容易?"

  "唔。"我警告地瞥吴宇一眼,而后对何进道:"这事吧急不得。何兄可先将批李颜甲的文章写好,恶毒一点,最好能像当年诸葛亮骂王朗一样将李颜甲活活骂死--这样,王教头准赏识你。届时我再敲敲边鼓,让你在系上图书室打打杂什么的,还是有可能的。"吴宇这小子把我放到了风口浪尖,我当然也就只好这么顺风扯帆给何兄一个空心汤圆了。

  "哼哼,"吴宇鼻孔又开始冒气,"刘兄,那文章可是署的你的名呵,何兄再用劲,那功劳还不全落到你的头上?你这可是对何兄画饼充饥呵。再说,为到图书室去打打杂就把人家活活骂死,你不觉得太过分了一点?"

  "无毒不丈夫嘛。"我责怪地瞪吴宇一眼,又安慰何进,"只要效果好,我不妨将这文章是你写的真相告诉老板。"

  "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钱。刘兄,稿费能不能预支?"

  "不能。"我一摊手--王教头又没给我钱我拿什么预支?

  "何兄,我要给你两百块钱让你写篇文章去把王八蛋活活骂死你干不干?"吴宇笑问。

  "干。"何进点头,冷静得像职业枪手一样,"不过,刘兄先讲,我得先写文章将李颜甲活活骂死,然后再替你写文章将王八蛋活活骂死。双管齐下、玉石俱焚,如何?"

  "何兄呵何兄,"吴宇叹气,"你可真是有奶便是娘的豪杰呵--冲你这德行,没准儿还真能在这大上海混出个人样来。我都想起战国时那些只要给鱼吃给车坐便啥都肯干的士来了。可惜我袋中无钱,不然,你这士我还真养定了。" (未完待续)(转自《北京文学》200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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