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能走多少地方,恐怕很少人会去丈量。人生苦短,旅途匆匆,走过了也就走过了。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经历过了便经历过了,常常如过眼烟云,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就逐渐淡忘。然而有时候,有些人,有些事,经历了你却无法忘却,你的情感,你的思想,你的心灵……你也会因此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因此而被久久缠绕,久久地回味,因而也会被久久地感动着。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作者:衣向东
一个人从学会走路的时候,两只脚就开始不停地腾着走,走过的许多地方会随即忘掉了,谁会记得那么多呢。当然,有些地方可能一生都不会忘。不会忘记的地方,也未必是风景秀丽的旅游地,有一些很偏远很不值得一提的地方,当时并没有在记忆中留下多少痕迹,却会在时间的流逝中反复筛淘,再经透进心灵阳光的一层层过滤,渐渐地凸显出清晰的影像。
是这样的,我现在就可以从记忆中,随手拈出三四个这样的地方。
克拉克勤
克拉克勤在新疆南部大漠的深处,位于喀什和阿克苏之间,距离最近的县城一百二十公里。这里有一个监狱,有一个武警中队,还有一些胡杨、红柳和骆驼草之类的东西。
一些喜庆的日子里,这里必定要点燃一堆篝火的。大漠上的篝火在漠风的拥裹下,总是发出猎猎的燃烧声,一簇簇火苗跳跃着纠结成一个巨大的火团,向着大漠苍穹生长,显示出蓬勃茁壮的生命力,给人以气力与胆识。篝火之外的大漠,光线也就相对黯淡了许多,显得更加寂寞和辽远。漠风从黑暗那边吹过来,一路发出吓人的呜鸣声,走到火光处即刻偃旗息鼓,只剩下很小的喘息,像那疯叫的狗突然发现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主人,虽然立即缩头闭嘴,但仍免不了摇头摆尾,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既羞涩又可怜。
篝火耀眼的光与大漠阴影的结合部,是一群年轻的士兵,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了他们粗犷和豪迈的面孔,青春的明眸露出雄性的兴奋和刚毅,嘴唇间透出坚韧的弹性与张力。由于火光的摇曳,他们的面孔大多数时候像映照在水中的影子,起伏着,朦胧着。
所说喜庆日子,也并不全是重大节日和纪念日,中队长指导员的妻子来队,一个女记者甚或某战士的未婚妻闯进他们的世界,都足以有理由点燃篝火,狂欢一场,让外来人酣畅淋漓地领略大漠士兵的热情与豪放。
今夜的篝火,映着天空的中秋明月,就更有一番滋味了。篝火旁还有一张他们陌生的面孔,这面孔来自北京,被他们称为"总部首长",另有一个身份,就是记者或是作家,要来采访这些大漠士兵,究竟采访谁采访什么,士兵们并不知道,反正来了新面孔他们就高兴。
这张新面孔就是我。
这些士兵,都很平凡,有着一张粗糙的脸,不太会说话,遇到新人就显得惶恐和羞涩,只会憨笑,或者说"首长好"之类的话。事实上他们也确实说不出什么动人的故事,除去他们生活在沙漠中,多了一些寂寞和寒冷,少了一些绿色和花的芬芳,别的与其它地方的士兵并无两样。
我是中秋节的前几天从乌鲁木齐到喀什,转去阿克苏的途中绕了个弯,弯进了克拉克勤,也并不期望能在这里挖出多少"金子",有点像搂草打兔子,捎带着干的。最初找他们采访,一个个都很紧张,到后,几乎告诉我的是同一个无奇的故事,就是中队几年前病死的一个新兵。这新兵是湖南人,从小桥流水短笛横吹的水乡,来到千里苍茫风沙漫漫的大漠,自然不太适应。新兵努力地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长,从喝涝坝水拉肚子开始,完成了进入大漠的一道道程序,脸色像得了水分后恢复元气的植物嫩叶,露出了鲜亮的光泽,不料一天得了细菌性脑膜炎,本来这不算什么大病,但是大漠没有像样的医院,需要穿越二百五十多公里的戈壁滩运送回喀什,而这种病又万万不能挪动,只有让监狱门诊的医生毛手毛脚地抢救,终没有把他留住,在战友们模糊了的泪水中,滑入他们目光不能温暖着的另一面。
过程就这么简单,没有多少悲壮色彩。病死后,家里的父母来收人,中队的兵却向悲伤中的父母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把这个定格了的年轻生命留在戈壁滩上,父母犹豫再三,也就同意了。按照父母的想法,把儿子留在战友这边,留在他刚刚开始扎根的戈壁滩上,要比带回去更合乎儿子的心愿。
于是,中队营房的不远处,就多了一个土包。只是,清明时节,这新兵的父母要千里迢迢赶来,给土包上面添一沙土,已经三年了,挺费劲的。可以想象有一天,这对夫妻苍老得走不动了,就再不会出现在戈壁滩上。不过那时候这对夫妻知道,年年的这个日子,总会有像儿子模样的年轻士兵,将一把把沙土,洒落在坟头上。
在还没有点燃篝火的时候,中队长带我去看过这个坟头,太阳还没有落,把晚霞铺排在茫茫的大漠上,眺望远处,很是壮丽。如果中队长不指点给我看,我是分辨不出哪一个是坟头。我的眼前,是一片坟墓样子的土包,上面生长着红柳,戈壁滩上到处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红柳最初生长在平坦的戈壁上,抵挡着风沙的推进速度,于是一波又一波的风沙潮水般袭击着红柳,终于用一堆沙土把它掩埋起来。然而几日后,红柳倔强地从沙堆上探出来,继续向上生长,新一轮的风沙袭击又开始了,且更猛烈。如此反复的拉锯战,沙堆一日日增高,红柳一节节伸向天空,而那沙包下面,红柳的根须交错盘结,将沙土紧紧地包裹了。那个新兵的坟头上,也已经有红柳安营扎寨了,在风沙反复袭击中,坟头蓬勃生长起来,被归编入红柳的行列内。
中队长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他指着新兵的坟墓说:"喏。"
我小心地拨弄开坟头上的红柳,想看一看下面睡着的年轻生命,中队长似乎明白了我的举动,说:"我没见过这个兵,我调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坟。"
"你给坟头添过土吧?"我说。
"添过,中队的人都添过。"
"你添土的时候总要想一些什么吧?"我拿出惯用的采访技巧,诱导他说。
他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只觉得他是我们中队一个活着的兵。"
这个新兵的故事就这么多,我总觉得还应该再有些什么故事。五六十个兵搁在戈壁滩上,能没有一些动人心魄的故事?比如追捕逃犯?中队长笑了笑,说这儿的犯人从来不逃跑,他们知道即使翻过了监狱围墙,也逃不出茫茫的戈壁滩。
"你在这儿住了两天,什么都看到了,每天大致都是这个样子。"中队长开始迈动步子离开新兵的坟墓,脚下的戈壁滩是硬硬的盐碱层,踩上去咯嘣响,他有意识地用脚踩了踩没有踩碎的盐碱壳,说,"不同的是有时风沙大一些,有时小一些,气候随着季节变化,冷冷暖暖,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中队长是我到中队的前一天才从山东老家返回戈壁滩的,回去休探亲假。我突然有了想法,他既然回去休假,正好赶上中秋节,是可以和家人赏完了圆月再回来的。即使超几天假也是情理之中的。
我把这个问题冒失地提出来,中队长站住了,怔怔地看了我半天,我从他的目光里忽然感到自己的嘴该打。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抽烟吗?"他递给我一支烟,看到我摇头,就说,"如果你在这儿住上一年,你肯定要学会抽烟,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会吸。"
他点燃了烟,吸了几口却又掐灭了,我知道他被我刚才的问话搅乱了心绪。
"本来我的探亲假是可以待到过完节回来的,可是我不可能在家里过节,这里有这么多兵等待着我,有些老兵再过两个月就复员了,这是他们在中队最后一个中秋节,每年的这个节日,气氛都很那个……"
接下来,中队长讲了他离开家时的那个晚上。像是有意讲给我听,又似乎是讲给自己听。
中队长是去年"五一"结婚后第一次回去探家,可以想象得出妻子见到他后的那份喜悦。喜悦之后,妻子扳着手指掐算如此幸福的时光,能在她身边停留到何时,到后来就兴奋地跳起来,说:"你能住到过了中秋节哎--!"
中队长看着像孩子一样兴奋的妻子,点了点头。其实中队长在回家的时候已经计算好了时间,准备作废四五天的探亲假,要在中秋节前赶回来。但是这时候面对着妻子的一脸兴奋,却不忍心破坏她的情绪,于是点了头。在家里住了一些日子后,中队长便转弯抹角地向妻子渗透,那意思是说两个人已经见面了,已经团圆了,已经在数次月下散步赏月了,因此迟来的中秋夜可有可无,并不重要。妻子很警觉,瞪着眼观察了中队长的脸色,很坚决地表示这个中秋节很难得,必须在一起欢聚,他就不好再说什么,再说,妻子一定要流眼泪了,他不能看到她流眼泪,妻子流眼泪的时候他这条汉子就会像雪人似地塌下去,于是只能看着妻子在一日日临近的中秋节前,忙碌着准备各种节日里的用品。
在暗地里,中队长做着返回中队的准备,提前买好了火车票,收拾了自己的物品。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很自然,不露给妻子一点儿起疑的马脚。车票是买的晚上十一点的那趟列车,他知道妻子九点以后是必定要睡觉的--这个小懒猫,想到这里他苦涩地笑了笑--像往常一样他陪同妻子睡熟之后,就可以金蝉脱壳了。当然,她醒来发现自己溜走后,一定会大哭一场--哭吧,自己不在现场看着,心里总好受一些--然后她擦干眼泪默默收拾屋子,一个人开始打发剩余的漫长的孤独时光,等待下一次短暂的欢乐。
到走的那天晚上,他特意吩咐妻子多做几个菜,妻子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说:"有剩饭剩菜,别折腾了,要做你做。"
这种情况是不多见的,他探家的日子里妻子几乎不让他干一点儿家务。中队长想自己要走了,也该给她做一次饭,于是粗手粗脚地忙活完了晚饭。
晚饭后,中队长称自己有些困,早早地躺下了,妻子瞅了几眼电视,说没有什么好节目,理所当然也躺下了,中队长心里放心了许多,努力闭着眼睛,装出睡去的样子。不料妻子躺下后,并没有学着他的样子睡去,搂着他的手不太安分地游动,要重复昨晚的游戏。他没有办法,这是丈夫份内的事情,于是他就做了,只是比昨晚省略了许多程序。之后,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想,不能再让她兴奋了。
"把灯关了,好吧?我真的很困了。"他说。
"哎,我听说今年中秋节,中心广场要放礼花……"
"我不听,我要睡觉。"不等妻子说下去,他就打断了她的话。
她拽了拽他的胳膊,说:"你这个人,怎么说睡就睡?你要睡,我偏不让你睡,起来起来,你回来后还没有猪八戒背媳妇呢。"
这是他们从恋爱时就开始做的一个游戏,中队长自称是猪八戒,经常把她背在背上颠来颠去的,让她快乐。这时候,她突然想起这个游戏,而且使出了小孩子脾气,那样子如果中队长不背她一次,就不真心爱她了。中队长叹息一声,又照做了。
再看墙上的挂钟,十点了呀,中队长觉得今晚怕是不能悄悄地溜掉了,心里开始琢磨如何处置眼前的"突发事件"。恰在此时,妻子长长地喘息一声,说:"累死我了,我要睡了,你搂着我。"
中队长心里喜出望外,急忙搂过她,熄灭了灯。黑暗里,他一动不动固定了一个姿势,怕惊动了妻子的睡。妻子该玩的游戏都玩了,也真是疯累了,只片刻就发出均匀的呼吸。中队长轻轻地起床,黑暗中摸着笔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走了,很抱歉瞒着你,醒来不要哭。
匆匆忙忙地赶到火车站,在检票口前,中队长站住了,从一个小提包里取车票,车票三天前就藏进包里的。他把车票拿出来,习惯地扫了眼,发现车票后面有一行手写字,吃了一惊,忙仔细看:祝你一路顺风,多保重身体!
这是妻子的字迹呀!
中队长慌慌张张翻腾包内,觉得里面还应该再有点儿什么,果然在藏车票的小拉锁兜内,又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首诗:
征妇语征夫
有身当报国
君为塞下土
妾为山头石
妻子不会作诗,她是抄录古代的一首《征夫词》。中队长抹了一把泪水,把票交给了检票员。通过检票口的时候,他回头眺望自己楼房的方向,他知道此时妻子正坐在灯光下,伤心地哭泣。
我被中队长的讲述感动了,对他说:"有照片吗?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
中队长缓慢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一笑,说:"看看可以,别看到你眼里抠不出来。"
回到中队长的宿舍我就看了,那真是一个很耐看的女子,很容易看到眼里抠不出来。
我想,这个夜晚,她和朋友一起去中心广场看礼花了,还是独自在家里想念篝火旁的这个"猪八戒"呢?
眼前的篝火旁,她思念的这个人,正咧着大嘴被兵们推到中央唱歌,兵们手拉手围起一个圆圈,围着他转着跳着,给他伴舞。
把目光从地上熊熊的篝火和跳跃的兵们这边推远,推到百米外的半空,可以看到黑黢黢的一条监墙,监墙上的一个个岗楼旁亮着一盏盏电灯,在篝火的映衬下显得苍白了些,每一个岗楼旁都立着一个哨兵,枪刺发出一闪一闪的光。把目光再推远些,就可以看到一轮圆月悬挂在天空,周围分布着淡淡的云,像撕扯零碎的棉絮。
篝火、士兵、监墙、哨兵、圆月,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画面,构成大漠一道独特的风景。
中队长开始和今年复员的老兵在篝火旁合影留念了,这是每年今夜篝火晚会的一个主要内容,也是晚会的最后一笔。之后,篝火渐渐熄灭了,光和影暗淡下去,寂寞和黑暗就更加厚重起来。刚才篝火燃烧的地方,也随即被淡淡的月色覆盖了。
兵们忙着打扫场地,一个老兵在篝火燃尽的木炭堆里拨拉着寻找什么,终于找到几块木炭,小心地包裹起来。这木炭,是大漠胡杨燃烧成的,大漠胡杨被誉为戈壁勇士,它在沙漠里生长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腐。
我觉得好奇,实在弄不明白这老兵捡几根木炭的用途,就上前问了。老兵犹豫片刻,终于说:"我在这儿当了五年兵,不能再当了,今年要复员,明年的中秋节,我们中队还会在这里点燃篝火,那时候、那时候,我在家乡点燃木炭……"
不需老兵说下去,我已经明白了,这老兵是要在明年的中秋节用这木炭的光,照亮自己在大漠的那些日子,怀念中秋夜晚篝火边的快乐。
我替老兵把后面的这些话说出来,老兵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全对?还有什么意思?"我略有疑惑。
"清明节的时候,我不能赶来给王盛进扫墓了,就当作香火点燃,遥遥祭奠他。"老兵说着,把目光投向那个新兵的坟墓,眷恋地说,"我们是一个车皮拉过来的老乡,我到了最高服役年限,只能把他留在这里……"
我明白中队长为什么一定要在中秋节前赶回来了。
应该再去看看叫王盛进的新兵吧?我踩着淡淡的月色,朝那些寂寞的红柳走去。
地窝铺
火车从兰州站开出,一条毛毛虫似地,蠕动着爬过1760里的茫茫戈壁,"呼哧"地一声喘,停靠在戈壁深处的一个小站台边。
有一个或者两个旅客走下火车,多数日子,站台上不见一个上下车的旅客,只看到一波一波的风沙自远处吹来,盘旋于空空的站台上,但是火车照旧要在站台边停靠一分钟。站台四周荒无人烟,一波又一波漫过来的风沙,几乎要把小小站台吞没。站台上立着的水泥站牌,上面的字被风沙蚀剥得模模糊糊,斧凿在水泥碑上的横竖撇捺,也七零八落了。旅客们把头伸出窗口,好奇地审视站牌,刚刚辨认出"地窝铺"字样,火车便抖了一下,又向前爬去,于是旅客就望着车窗外一片片退去的戈壁滩,琢磨这名字的来历。
很少有人琢磨出个一二。
今天下车的旅客只我一个,而站台上接站的人却有八个,都是接我的,肩上扛着闪亮的警衔,从上校到少校一字排开,朝我伸出双手,那阵势摆在戈壁深处的小站台上,很是壮观了,给这荒凉的小站平添了许多神秘色彩。火车窗口探出的一双双眼睛里就充满了好奇,"地窝铺"里窝着这么多武警,想必小站台的附近,有一处要地了。
的确是一处要地,提起来许多人都知道,就是诞生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和氢弹核心部件的"原子城"。
我是来采访警卫原子城武警支队的。
接站的上校支队长身躯高大,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握,我的手蜷曲在他粗大的手掌里,痛苦地忍耐着,终于硬挺到他释放开,却又被另一只粗手抓过去……到后来,我的手没了血色,惨白惨白的。
"欢迎呀欢迎!"支队长说话的声音沙哑,笑的时候,厚厚的嘴唇不很舒展,僵硬地蠕动几下,说,"辛苦了辛苦!"
我的目光就最先落到他的厚嘴唇上。嘴唇干裂了,暴卷起一层肉皮,有待脱落,裂痕里的血丝还很新鲜。我的心动了动,敏锐地感觉他的嘴唇上有新闻,于是刚上了吉普车,我就把话题切入到他的嘴唇上。从兰州到地窝铺之前,我已经听说他是从兰州调来的,家属还在兰州,大概刚来不久,还不适应戈壁的气候。
一问,他来的时间不算短,一年多,来后不久嘴唇就开始这个样子,嗓子也像被一团棉花塞住,总想咳嗽,却咳不出什么东西,日子久了,咳出的是血丝。
"吃了一百多副中药,没用,不吃了。"支队长说。
他的话很少,一问一答。最初问到嘴唇的时候,他的脸红了红,仿佛捅破了他的羞处,竟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干裂的唇。那么大块头的汉子腼腆起来,可爱的样子是可以想象出来的。
"家属来几次了?"我问。
支队长朝我腼腆地一笑,刚要回答,坐在同一车上的政治处主任接过了我的问话,说:"我们大嫂来了一次,发誓再不来了,嘿嘿,不来吧,她还惦念着支队长的身体,每晚上总要打个电话,我们晚上经常去听,十点钟,很准时的,你今晚有兴趣,也去听听。"
"要去听的,一定有内部新闻可以采访。"我说,"那么,为什么来了一次就再不来了?"
又是主任回答了。支队长到地窝铺几个月之后,赶上"五一",因为各单位要放七天的长假,家属就提出"来看看,散散心"。支队长起初劝阻了一阵子,说这个地方不是散心的地方,后来家属仍坚持要来,他似乎没有了劝阻的理由,也就答应了。家属在"五一"前做了细致的准备工作,因为她在兰州照顾着双方的父母,四位老人都七十多岁,外加自己十三岁的儿子,老的少的要安排妥贴的。
一切就绪,电话打了过来。似乎不用支队长操心,支队的几个首长已经为支队长作了准备,家属房里的物品摆放得很整齐,该需要什么,他们这些年龄相仿的男人都很明白。他们的家属大多不在此地,听说支队长的家属要来,那心情跟自己家属要来是一样的激动,因为支队长家属除去晚上的大多数时间归支队长支配,她的其它时间,应该属于大家的。
接站的时候,副支队长和后勤处长跟着去了,都一脸的兴奋和期盼,站在站台上翘首等待远处的火车。从兰州到乌鲁木齐的火车开过来,三个人追着一节节车厢来回跑,却不见一人下车,从窗口探出头的旅客,还以为火车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紧张地把自己的钱袋子摁了摁。
等了一下午,没有影子,三个人沉默地回去了。回去后,副支队长和后勤处长站在支队长办公室,看着支队长给家里打电话,支队长挺不好意思的,仿佛做了对不起大家的事情,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很小心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那边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三个人相互看看,脸色都很惶恐,不说一句话,出了屋子又奔向吉普车。
天色已暗,戈壁滩的黄昏铺天盖地,没有一点儿缝隙。起风了,风沙扑打着吉普车的帆布,发山沉闷的声音。快到站台的时候,三个人的脑袋挤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朝站台张望,发现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吉普车的灯光里,不等司机停稳车,就都跳下去。
灯影里的女人正是支队长的家属,她坐的是一趟慢车,原想到了车站,打听着路就能找到支队部,但下了车四周扫一眼,就呆傻在那里,这时候眼泪已经流到腮边。
回去的路上,戈壁滩上刮起了沙尘暴,遇到这种天气,万不能开快车,速度快,车身就会飘忽不稳,这个时候,司机应该刹住车,等待强劲的风势过去,再慢慢地移动。但是今天司机和首长们一样焦急,车开得飞快,疏忽了基本的常识,于是一股强劲的风吹来,吉普车就像浪尖上的一叶小舟,飘忽着倾覆了。
车内一团惊叫,三个人都忙着去护住唯一的女人,嘴里喊叫同一句话:"趴着别动!"
风势减弱,几个人站起来把支队长家属扶起,然后又去拽起吉普车,这时候支队长家属突然哭起来,对支队长说:"这地方,是人待的吗?你别干了,转业吧。"
"她就来了这么一次,走的时候说再也不来了。"主任叹息着说。
"不是不来,是照看家里四个老人,脱不开身。"支队长纠正了主任的话,口气好像是替自己的家属开脱责任。
从小站向北走了大约十里路,戈壁滩上赫然耸立起一座工厂,我知道支队部到了。这段路上,我觉得采访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再仔细聊聊,找点儿别的细节,写一篇两千字的人物通讯足够了,因此到了支队部的大半个下午,我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吃罢晚饭,我和支队长出来散步,想在散步的时间里和他详细聊聊,不料他总是把话题岔开,好像不太愿意说自己的事情,我只能和他东一句西一句漫无边际地聊了。
厂区有一条主路,路两边开张的店铺和一些露天小摊位,生意冷淡,从摊主的脸色上,大致看出他们的生活状况。
走着,一个熟人拦下支队长聊天,我站在一边似乎手脚都没有搁置的地方,就走到一个小百货摊位前,问了一双袜子的价钱。女孩子似乎并不急于卖货,把我交给她的钱捏在手里,上下打量着我,对我从哪里来产生了兴趣。
"你的口音……是新调来的?还是来办事?"她看着我的眼睛问。
"你猜呢?"我被她美丽的眼睛吸引了,不慌不忙地说。
"新来的。"她自信地一笑。
也怪,戈壁滩上整天的风沙,这里女孩子却长得好看,皮肤也不坏,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我在她的注视下点点头。对我来说,新来的和来办事的,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对这女孩子就大不一样了,她看我的目光立即柔和起来。
"我一看就知道。"她很得意地冲我挤了挤眼,又说,"我还知道你没有结婚,是吧?"
我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实上我早就结婚了,但是如果我承认结了婚,会扫了她的兴,她显然是在试探我。我想这不是什么原则性错误,不妨再让她得意一次,于是就故作惊讶地说:"哎,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次她反而没有那么得意,咬了咬嘴唇,把我交给她的钱递给我,很亲切地说:"大哥,送你两双袜子,穿完了,再来拿,不值几个钱的。"
我实在弄不明白,这女孩子为什么平白无故地送我两双袜子,正犹豫着,支队长已经站在我身后,抬手替我交了十块钱,对女孩子说:"不怕赔本呀?你有多少袜子送?他是从北京来的,我们总部的首长,待两天就走。"
女孩子的脸红了红,支队长不去理会她了,拉着我就走,听到女孩在后面说:"找你两块钱……"
"不找了。"支队长说。
到了这时候,我仍然迷迷糊糊的,支队长看着我一脸的不明白,突然笑了,说:"这女娃,对你感情投资哩,你能给她回报吗?"
看我仍旧不明白,不爱说话的支队长就闭上了嘴,不再浪费一句话了,闷着头走路。我是不太喜欢这种沉闷的氛围,走了一段路,正想找一些话说给他听,扭头看到路边有一家歌厅,便惊讶地站住了。
"这儿还有歌厅?"我说。
"这儿怎么就没有歌厅?有几个呢,这个还不算歌厅,是厂子里的俱乐部,承包了,对外营业。"
我仔细看去,果然门前有一块"某某厂俱乐部"字样的牌子。这时候,看门的老头走上来,跟支队长打招呼,听那口气,是老相识了。
"上边来人了?"老头问支队长,眼睛看着我肩上的少校警衔。
"噢,我们总部的首长,你上班呀?"
"嗯。"老头答应着,仍旧打量我。
我朝老头友好地笑了笑,预备同他聊几句就走开,可没想到聊几句后竟无法走开了,到后来竟稀里糊涂走进了俱乐部。
"生意很淡呀。"我说。
"厂子没光景,能不淡?"
"你在这儿上班,一个月多少工资?"
"上个月二百,这个月减了五十,一百五吧,再没有生意,下个月要关门了。"他叹息一声,但是伴随着叹息,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愁容,仍是那么平静的一张脸,似乎歌厅关门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
听他的口音,像是山东人,他把"百"读成"bo",一问,果然,而且跟我一个地区的,是烟台人。因为见到老乡,他有些激动了,闪着光亮的眼睛看着我,不停地询问家乡这些年的情况。
到后,我问他的身世时,他却摇摇头,对我说:"别耽误你的时间,你们进去唱歌?"
"我不会唱歌,我们遛遛步。"
"不会唱瞎唱吧,不会唱就跳舞,里面没有一个人,几个晚上就是这样,你们去坐坐吧,支队长。"
"舞也不会跳,当兵的,外行。"我说完,就想从老头的身边绕走。
"我正想清一清嗓子,这嗓子总闷得慌,走吧。"
支队长拽了我一下,我知道无论如何是要进去坐一坐了。听这老人的口气,像是有意给俱乐部拉客的,带着些祈求,身体挡在我们前面,眼睛始终看着支队长,似乎我们不进去唱一唱,就不会放我们一条去路。支队长呢,也故作姿态,拉了我进去消费,算送了人情。
就进去了。里面有六七个包间,几个女孩子冷清地坐着,一见我们进去,欢喜异常,围过来,问是否需要陪唱,支队长便问:"芸芸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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