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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建新
从这个角度上说,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无疑就是李子强了。
事先,李子强已经让财政局长给丁人众送了个口信,让丁人众准备出三千万。这是谈判的前题条件,丁人众想要继承"无虑",必须无条件服从。
无条件的谈判是不平等的,既然和李子强平等地坐在一起,必须一切都平等起来。企业的净资产是个负数,让拿出三千万来购买,岂不是无稽之谈。丁人众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李子强开始主持这次谈判了,他说:"丁厂长,县里研究了,把'无虑'啤酒改制的第一个机会留给了你,你谈谈吧。"
丁人众欠了下身子,眼睛快速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他说:
"感谢县里对我的信任,在县里把包袱甩给我之前,我有必要把一个真实的企业现状摆给大家。"
说过这句话,丁人众停顿片刻,察看一眼大家的反应,见没人对"包袱"两字表现出明显的反感情绪,继续说下去:
"'无虑'啤酒一直是咱县的门面,说句实在话,为了装点门面,不让'无虑'啤酒倒下去,我付出的精力是有目共睹的。当然,我也说了不少假话,那也是迫不得已。经过县里这次资产评估,'无虑'啤酒的净资产实际上是负数,按产权制度改革方案的计算办法,如果把无虑啤酒股份有限公司出售给我,县财政起码得补贴一百二十万才算合理。"
大家都愣住了,他们原想帮助丁人众白白获得一个啤酒企业,把一个接近两个亿的资产归为他个人支配,这已经是天底下最大的便宜事儿了,没想到他的胃口大得竟然让财政倒贴,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正常的情况下,他们会站起来替县长批驳几句丁人众,无奈的是,他们欠丁人众的实在太多了,多得他们失去了站起来的勇气。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丁人众的一个策略,他是以攻为守。
李子强也环视一眼大家,语气低沉却又十分有力地说:"丁厂长说得对,财政确实应该给予补贴。"
大家又一次愣住了,李县长的态度怎么变得这么快,莫非是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默契?有了见不得人的交易?当他们把眼光投过去,看清楚了李县长那张铁青的脸时,才觉得这不是县长的真心话。
丁人众也注意到了李子强的脸色,现在,他不怕李子强愤怒,越是愤怒越能证明李子强拿自己没有什么办法,他虽然准备好了资金,但他更希望无偿地把企业拿到手。
李子强是压抑着内心的愤怒说这句话的,他对丁人众一夜之间调动了一系列至关重要的人物非常反感,他不喜欢别人给他施加压力,可又必须承受来自于各方的压力。现在,他需要沉稳地面对一切,不让国有资产无谓地流失掉。他已经把"无虑"啤酒改制的钱列入了度过眼前难关的支出规划,他必须让丁人众拿出钱来,他还没大方到把企业白白送人的程度,他要对无虑的人民有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那么,走什么样的路才能达到曲径通幽的目的。李子强认为,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在谈判桌上杀丁人众一个冷不防,让丁人众理屈词穷,彻底屈服,心甘情愿地拿出钱来。只有这样,他才能向各方交待。"无虑"啤酒是丁人众的命根子,老婆孩子他都舍得下,惟有舍不下这座啤酒企业,这也是丁人众最大的弱点,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虑"啤酒落入别人的手中。
丁人众可不是一般的对手。李子强为了赢得这场谈判的胜利,已经做好了周密的思考和安排,他视这次谈判为一场战役,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几套方案同时储存在他头脑里,只是他没和别人商量过。无虑人在探听消息方面始终有卓越的才能,只要他一出口,就会前功尽弃。只有善于变化,让对手摸不清自己,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李子强突然把话题一转,吩附常务副县长:
"这次谈判我们忽略了一方重要的代表,那就是资金的供应方,工商银行和农业银行,你去把几个行长请来。咱们先研究'无虑'啤酒的还贷问题,再研究财政补贴。改制嘛,就应该先把责权利搞清。"
虽是商量的口气,谁都听得明白李子强决无妥协之意。银行多次呼吁参与产权制度改革,因为接二连三的政府行为已经让银行吃尽了苦头,他们担心同每一次一样,这一次银行的贷款又是血本无归。
丁人众自然也不愿意银行介入,银行是红着眼睛地往回收贷,岂肯放过这个机会。一旦让银行盯上,企业的流动资金全给搞死了。他说:
"银行的债务完全是企业行为,既然我想干,我就有继承债权债务的权力和义务,政府不必操心。"
李子强一笑:"政府怎能不操心,你刚才还从财政要一百二十万呢,我不知道财政什么时候欠下了你的钱。"
丁人众这才觉出上了李子强的当,李子强绕了个弯子,让丁人众自己否定了从财政要钱的合理性。丁人众的脑袋快速旋转着,他在寻找着对策。李子强不想给丁人众思考的机会,他接二连三地说:
"县里本想通过招标的方式解决'无虑'啤酒的改制问题,考虑到企业的连续性,也考虑到了丁厂长为这家企业做出过的突出贡献,才让丁厂长优先选择,既然丁厂长认为不合理,可以放弃。王牌啤酒集团有收购'无虑'啤酒的意向,收购价格是一亿五千万。可我没有同意,我怀疑王牌的经济实力,再者说,'无虑'这个品牌,不能在我们这届政府上丢失了。最近,香港中簧集团的老板找到了我,他有意在辽西发展啤酒产业。谁都知道,他们和锦州啤酒厂合作生产了'净瓶泉'牌啤酒,搞得挺成功。中策的老板准备投资两个亿,买断'无虑'啤酒。如果丁厂长坐在我的位置上,你会选择哪一个?"
李子强叫板了,扔出了他第二把撒手锏。
丁人众再不屈服的话,谈判就有可能破裂。李子强从文件兜里摸出份传真,让大家互相间传看。传真上面是繁体汉字,字数不多,却字字有分量。传真的具体内容是,保留原企业名称及"无虑"牌注册商标,保留原企业职工(官方任命的行政管理人员除外),希望全额收购,把"无虑"这个品牌打入国际市场。
丁人众没有料到,李子强的手里还捏着这张强硬的王牌,一张令他真正惧怕的王牌。按中策老板的意向,他这个由组织部红头文件任命的总经理也得划入了括号里,送回县里重新安排。他没有想到李子强的一步步走得是那么老辣,他太小看人了,他原以为有那么多李子强不能得罪的上层领导替自己说话,"无虑"啤酒无疑会无偿地落到自己的手里。现在看,这种打算很难如意了,他必须付出代价了,否则就会丢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传真传到了丁人众的面前,丁人众看罢,抬起头,看着李子强,无限遗憾地摇了摇头,说:
"企业就是政府的企业,我什么时候不都得听政府的,李县长,你想让我拿多少钱就直说吧,能拿得起,我决不含糊,拿不起,我轻轻放下。"
李子强说:"我对你是有信心的,也知道你的社会活动能量,更相信你能筹措来资金。你在企业里干了这么多年,有丰富的资产管理经验,'无虑'啤酒值多少钱,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谈判在钱的问题上卡住了壳,这才是事情的核心。沉寂了好一会儿,人们才开始悄悄地议论,当然,基本的论调就是让丁人众交钱买企业是不合理的,哪有花钱买债的道理?然而,政府没有收入也不是合适的,企业毕竟是县里办的。那就折衷一下吧,让丁人众象征性地交一点钱,既合情又合理了。后来这种议论逐渐地成了一种潮流,一种倾向于丁人众的潮流。
当然,这种潮流不可能成为势不可当的那一类,只要李子强阻挡,重新亮出香港中策这张牌,风向肯定会逆转。
整个谈判桌前,只剩下李子强和丁人众紧绷着脸。丁人众原本是答应拿出三千万,才定下谈判的日子,现在搀杂进了太多的人为因素了,事情就往既定方向的反向发展了,幸好李子强早有防范,才免于陷入被动。李子强心里升起了一种厌恶之感,他最难容忍别人言而无信。丁人众偏偏为了既得利益,在你无法更改谈判日期的前夜,突然变卦,调动各路人马,猛烈地袭击你一下,让你乱了方寸,让你自顾不暇,乖乖就范。
有些精细人对"无虑"啤酒的销售额与生产成本做过比较,逐年逐年地帮李子强算过账,这么多年,丁人众暗地里捞的好处,早就数以千万计算了。李子强从他们手里要证据,却谁也拿不出来。他们说,丁人众换财务人员比走马灯还快,无虑县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丁人众的底细,即使把他们的企业的财务账查烂了,也揪不出几根丁人众的尾巴,纵使是突然抄家,也顶多给定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何况谁能知道丁人众把巨额财产藏匿在何处呢?
李子强也想追回丁人众吞下去的巨款,但真的动起刀来做手术,那将是鱼死网破的拼搏,无虑肯定会烽烟四起,没等事情搞出眉目,自己就得身败名裂,追随父亲而去,那将是得不偿失。为何不充分利用改制这个机会,变相地逼迫丁人众吐回吞下去的钱呢?李子强承认,丁人众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么多年能让企业不败,并非常人所能做到,真的把他投入监狱,也是一个损失。
退一步想,假如丁人众真的拿不出钱来,早就偃旗息鼓了,还能在谈判桌上与县长跃跃欲试?
惟一的办法,就是让丁人众在谈判桌上就范。
丁人众终于说话了,他说:"我已经说过了,企业是县里的,不是我的。商界的规矩是卖家出价,我没有出价的资格。"
李子强说:"产权制度改革制度已经规定了这方面的原则,我们还是按出售净资产的原则办事。"
大家又愣了,按原则办事,那就是政府得给丁人众财政补贴,"无虑"的净资产是个负数啊。看样子,李子强是想把企业白送给丁人众啊!既然如此,还搞出什么香港的中策来,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丁人众也纳闷了,李子强的态度怎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刚才还在逼着自己掏钱呢,现在怎么论起了对县里极为不利的净资产了?莫非是害怕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影响了政治前途?这样想着,丁人众的情绪调动了起来,露出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很大度地说:
"李县长,您放心,我决不会向政府要财政补贴的,相反,我还要适当地交一些改制的钱。"
李子强笑了,笑得丁人众心里发毛,丁人众觉得自己的话没有毛病啊,李子强怎么发笑了呢?李子强又一次把手伸进文件包里,抽出了厚厚的一摞纸,厚得像一本白皮书。李子强问:
"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家的眼光都聚焦在白皮书上,不知道李县长又搞了什么名堂。白皮书在圆桌上传递着,这么短的时间里,大家不可能翻阅完里面的内容,只是看了看封面,封面上写着:"无虑"牌啤酒无形资产评估报告。
李子强开始说话了,是那种语重心长的发言,他说:
"一提资产评估,我们就搞实物性质的评估,别忘了,我们还有一笔宝贵的无形资产,这笔资产就是'无虑'这个品牌,可是我们完全把他忽视了。'娃哈哈'为什么风靡全中国,那是品牌的巨大作用。同样是中成药,为什么同仁堂这么受欢迎,这也是品牌的作用。难道我们'无虑'这个品牌就一文不值了吗?"
李子强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们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可有人关注我们的价值,香港的中策不是随便想做什么决策的,我们的啤酒企业,是国外七十年代末的产品,是属于机械工业时代的产品,现在已经是电子时代了,这些设备不过是堆废钢烂铁,人家凭什么一口出资两个亿。那也是我们'无虑'这个品牌吸引了他们。我们自己没做无形资产评估,可人家还没动手收购我们的企业呢,无形资产的评估报告就出来了。"
白皮书传到丁人众这里,不再往下传了,谁也没去翻阅里面的内容。丁人众边听着李子强的慷慨陈词,边打开白皮书,里面对"无虑"啤酒的每一项无形资产的评估都是那么透彻,即使是从来没接触过无形资产的人,也能看得明白。白皮书将无形的东西化成了有形的东西。
丁人众看着看着,身上的汗就下来了,擦也擦不净。他直截了当地翻到最后页,无形资产评估的结果是:"无虑"这个品牌价值三千零五十八万六千六百五十六元一角七分。
这第三把撒手锏真是致命一击,向来机灵的丁人众,此时此刻却没咒念了。李子强扫了眼额头上拥挤着细密汗珠的丁人众,说:
"按县里产权制度改革方案,实行净资产出售的原则,丁厂长,你要想获得无虑啤酒厂,继续做你的厂长,应当支付二千九百三十八万六千六百五十六元一角七分,这才是'无虑'啤酒真实的净资产。"
举座惊讶,难怪李子强让丁人众先准备三千万,然后再坐下来谈判,原来他早就留下这一手了。他们佩服李子强工作的细致,但他们对李子强守口如瓶的作法极为不满,党的组织原则是民主集中制,你当县长的这么独断专行,还要那么多副县长干啥,还要党委人大政协干什么。找我们这么多人来与丁人众谈判,是让我们做陪衬,还是让我们作证明来了?
意见归意见,但不能在会上说,在会上表露出态度,那等于向县长宣战了,陈书记没对县长宣战呢,他们即使不满,还得忍着。
丁人众实在按奈不住了,那是一笔巨款哪,再不吱声,就会被李子强弄得一败涂地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也就枉然了。丁人众"呼"地站了起来,他说:
"李县长,你这是强人所难,我有这么多钱的话,早就自己创办个啤酒厂了,何苦遭这份罪。"
大家的眼光都瞄向了丁人众。这种场合一旦激动了,后果将不可收拾,凭多年的老感情和老关系,他们都不想让丁人众失去这个机会。再者说了,陈书记也不可能愿意"无虑"啤酒落入外人之手。有一天陈书记回来了,问起这件事,居然谁也没给丁人众争口袋,也不好交待,便劝说着:
"丁厂长,坐下坐下,这是谈判,你可以谈你的观点。"
丁人众坐了下来,他说:"我还能有什么观点,突然袭击地搞什么无形资产,这是干什么,拿我耍呢,当初搞资产评估的时候,为什么把无形资产抛在外边,谈判桌上才拿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李子强说:"资产分为有形资产和无形资产,你做为企业的厂长不至于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吧?"
丁人众说:"我问的是,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偏偏拿到谈判桌上来,这是你们一厢情愿的评估,我是购买者,你们考虑没考虑过,我能不能接受你们凭空捏造出来的数字?"
李子强说:"丁厂长,你可以不接受我们的条件,但你没资格说无形资产的数字是凭空捏造的。想出资收购我们啤酒企业的中策集团,不至于傻到高估我们的无形资产的程度吧?政府的政策是优先法人,决不等于企业只出售给法人,你觉得我们是强加于人,你可以退出谈判。"
这是李子强第二次叫板,再僵下去,丁人众只有拂袖而走的一条退路了。那决不是丁人众想要的结果,丁人众平静了一会儿,降低了语调,他说:
"'无虑'啤酒之所以有这么高的无形资产,也是我多年艰苦努力的结果,在评估无形资产的时候,你们就不评估一下我个人的贡献吗,就不考虑一下我个人的价值吗?"
李子强说:"你已经说过了,企业是县里的,不是你的,所以无形资产也只能是县里的。我们也充分考虑到了你的贡献,否则就没有这次谈判了。"
丁人众说:"李县长,这个价格高得离谱,我承受不起,能不能降一降标准?"
李子强说:"有形资产是财政局的同志一分分算出来的,无形资产的评估是按国际惯例计算出来的,都具有权威性,针对企业法人,我们出的是底价,没有降的余地。丁厂长认为'无虑'不值这个价位,谈判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李子强归拢起了案头上的那些文件。大家眼看着谈判即将破裂,七嘴八舌地开始弥合,他们说,这三千来万是笔巨款,也得容丁厂长几天时间,既然是买卖的关系,总得允许人家讨价还价。
李子强说:"政府行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这么多年我们政令不畅,就是在执行中折扣打得太多了。这么谈下去,永远谈不完,我看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香港方面等着谈判的结果呢。"
丁人众的眼光死死地逼得李子强,他看到李子强站起了身,其他的人也蠢蠢欲动了。他猛然站了起来,缓慢而又底气十足地说:
"慢着,我接受李县长的条件。"
众人都扭过了头,注视着丁人众。
李子强止住脚步,打量了几眼丁人众,重新回到座位。大家也纷纷回到座位,等待着下文。丁人众没有坐,依旧站着,他说:
"三天之内,我交上二千万,余下的九百多万,我半年之内交清。"
举座惊讶。大家注视着丁人众,仿佛不认识他了,这么一大笔巨款,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丁人众的腰该有山一样粗了。
李子强冷静地点了下头,丁人众果然舍不得"无虑"啤酒。
三千来万,对于普通人是天文数字,对于拥有一家年产十万吨啤酒的企业,已经是天底下最便宜的事情了。丁人众计算过,如果业绩突出的话,不出三五年,就能收回这笔投资。至于银行贷款,那是借来的母鸡,只要能下蛋,决不奉还。
人不能和机会斗气。机会错过了,即使你把无虑闹得天翻地覆,自己能得到什么?顶多能得到陈文佐的夸奖,那有什么用,"无虑"啤酒却属于别人了。丁人众在关键的时刻,光荣地妥协了。
李子强说:"好吧,就按丁厂长说的办。"
接下来,气氛就好多了。有人穿梭忙碌着,做签署协议的准备。大家频频与丁人众握手,祝贺丁人众成为全省屈指可数的私营企业家。
最后,丁人众和李子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们脸上喜笑颜开,暗地里却不动声地较劲儿,互不示弱,最终握了个平手,便心照不宣地撒开了手。
签署协议时,丁人众补加了一条,政府没有任何资格干涉企业的任何行为,任何部门向企业乱摊派、乱收费、乱罚款,或干扰企业正常生产,政府必须行使行政职能预以制止。
李子强马上附加两条,只要职工不违反劳动法,不允许随便开除;派驻税收特派员,依法全额纳税。
签字的时候,丁人众佯装满面春风,心里却极不舒服,暗骂着李子强,我操你八辈祖宗的,手却无可奈何地拿起了签字的笔。丁人众在无虑从来没吃过亏,这一次虽然算不上吃亏,对于丁人众来说,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也就是吃了大亏。
回厂后,丁人众宣布的第一条戒律就是,以后谁再敢说是企业的主人,谁就卷铺盖回家。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人员重组,麦芽、糖化、前酵、后酵、灌装五个生产车间以及机关后勤维修等部门仅留五百多人,其余的一千五六百人全部到销售公司,谁能卖出酒谁就开工资,卖不出去,就饿着,没人同情。
整个霜花啤酒厂顿时人心惶惶了,生怕被丁人众裁到销售公司,美其名曰搞销售,实际上是变相的下岗。这些日子,人们发疯了似的四处托关系,企图打通丁人众,让自己留在原岗位。可丁人众不再是从前的丁人众了,谁发话也不好使了,这是自己的企业,是他花了二千八百八十八万买下来的,他不想留下一个白吃饭的。
不过,丁人众也不想得罪这么多人,他知道,他夺了这么一大批人的饭碗,肯定会有人想跟他玩命的,从一开始,他就把矛盾下缴。把留人的权力分别交给了五个车间的主任,毕竟鞍前马后为自己效命多年,他不想让这些车间主任离开原岗,更重要,现在他们是自己的挡风墙。
对于几名副厂长,丁人众却毫不留情。厂里的副职几乎都是县里派下来的,多少年来总是耍点小官僚,搞一点小动作。这一次,除了留下一名自己提拔起来的副手充当总协调之外,其余的五名县里任命的副职全都去了销售公司,分别负责除本省之外的其它省份的销售。与分流过去的普通工人不同的是,他们的工资还是由厂部管,销售提成的部分厂里就不管了,赚多赚少是他们的本事。丁人众这样做,是为了给县里的一个面子,否则他会开除这些副职的。
霜花啤酒厂现在只有一个厂长,那就是丁人众。
丁人众的话就是圣旨了,丁人众刚说完"今天好好做工作,明天不必找工作",各车间马上当成语录贴了出来。原来工人们骂啤酒厂是丁人众搞"家天下",现在就是人家的家天下了,再想骂丁人众除非是不想在霜花干了。
各车间把留下来的人员名单报到了丁人众的桌前。有的车间主任怕得罪人,采用抓阄的方式决定去留,这些瞒不住丁人众的眼睛,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了,别人记不住,谁是不是技术能手谁肯不肯干活他还是知道的,只是不说而已。丁人众将那些与自己心思不符的名单劈头盖脸地甩回去,大骂着车间主任:
"不想干就吱声,我这儿想当车间主任的人多得快堆成了山,别给你脸不要脸。"
没法公布分流出去的人员名单,只能公布留下了谁。丁人众清楚地知道,公布结果的日子将是自己最危险的日子,谁也不会甘心丢掉自己的饭碗,他必须防患于未然。
天色朦胧的时候,丁人众就坐在了城郊的水泡子旁。同李子强一样,丁人众也在时时刻刻地注意着李子强。李子强的这一顽固习惯令丁人众大惑不解,这么恶臭难闻的地方,李子强竟然不回宿舍也要到这里站一站。
没等天彻底黑下来,月亮就白了,白月亮的下面人的面目还能依稀可辨。李子强就是在这种月色里认出了等候着的丁人众,两个人便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过了好一会儿,丁人众才说:
"李县长,你把霜花白给了我,总该让我表示点儿什么吧,二三十万这点小意思总不为过吧。"
"丁厂长真是腰粗,二三千万都没伤筋动骨。"
"这是两回事,再没钱也不能没有报恩的钱。"
"我哪儿是你的恩人,我是你的仇人才对呢,恩人哪能刮走你的好几千万。"
"谈判就是这样,分利必争,这不影响感情。"
"还是把你的感情投给无虑人民吧,比如眼前这个臭水泡子。"
"这也是两回事儿,公私分明嘛。"
"现在,我就是公,你就是私,公私分明嘛,你就不应该再来找我了。"
"既然李县长执意作清官,我也无法勉强。企业改制,你是倡导者,我是执行者,我失败了也就等于你失败了,假如厂里的工人闹事你不至于不管不问吧,我相信,在这一点上你会公私兼顾的。"
李子强笑了笑,不再计较公与私了,他说:"我等着你的经验向全县推广呢。"
丁人众放心地点了点头。
告别了李子强,丁人众马不停蹄地去找付生民,他需要付生民的保护。付生民没在家,丁人众只好拨付生民的手机,拨了好几遍,付生民才接,传过来的声音舌头直打卷儿,显然酒意正酣。丁人众问了好几遍,付生民才说清楚是在一家新开张的野味酒店喝酒呢。
那家野味酒店远在县城外,丁人众驱车赶到时,满酒店只剩下付生民杯盘狼籍的这一桌。丁人众走进去,困倦的服务员很不情愿地走下吧台,迎进丁人众。她本准备打烊了,没料到深更半夜了,又进来位活爹,不知还要侍候到何时。
几位付生民的客人见丁人众进来了,纷纷点头打招呼,让服务员搬来椅子添双碗筷,再喝几杯。付生民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了,一见丁人众,又来了精神头,摆开了牛逼的架式对无虑县这个风云人物也不在话下,开口就骂:"我操你妈的老丁,我的人你也给开除了。"
丁人众说:"行了,少喝几口吧,想开除,你把我从酒桌上开除出去。"
付生民说:"好,操你妈的老丁,你是以为我喝多了,我喝得不多,我心里有数,啤酒厂归你自个儿了,你不愿意用那么多人了,告诉你,我的人你一个也别想动,动了别说我对你不客气。"
喝了这么多酒,没法谈正事儿了。丁人众不管是谁请的客,主动到吧台结账。付生民还想喝,不让丁人众结账,服务员巴不得他们快走,把钱接到了手里。付生民站起来向吧台走过去,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冲着服务小姐说:
"我喝多了,我喝多可知道你们是非法出售野生动物,再敢惹我,我封了你们的店,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服务小姐吓得把钱扔了回来,丁人众抓过钱,胳膊绕向付生民的背后,把钱递给了另一个服务小姐。随后,又冲那几个陪付生民来的人使眼色。那几个人中肯定有付账的人,见丁人众付了账,知趣地离开了酒店。
付生民的酒虽然没少喝,还没喝到醉生梦死的程度,知道这酒喝不下去了,就不再攀丁人众陪他喝,勾肩搭背地上了丁人众的车。
丁人众发动起了车,付生民便笑嬉嬉地拍着丁人众的肩,说:
"吃完了野味,请我玩野味,怎样?"
相处这么多年,丁人众怎能不知道付生民的脾气属性,喝酒洗浴泡妞,是他的三大嗜好。丁人众车头一调,向市里的方向开去。好在夜深人静,不足一个时辰开到了市里一家付生民常去的洗浴中心。
经过了一番洗浴搓澡按摩足疗,付生民的酒已经醒了-大半,最后的事情是挑选一个可心的小姐陪宿。
事后,丁人众一时难以入睡,他觉得这种方式比他和水红那种方式不知要轻多少倍,不就是睡个女人吗,这种简单的等价交换不也是很好的方式吗,何苦累得要死地养情人。
第二天一早,丁人众与付生民相逢在休息厅,相互间心照不宣地暧昧一笑。付生民的话不再有酒味了,可他还没忘昨夜的话题,质问着丁人众:
"我的人你也给开除了?"
丁人众说:"还没公布呢,再说也不是开除,是转岗。"
付生民说:"转个屁,我有一大帮亲戚和朋友的孩子在你们厂呢,你得给我掂量点儿。"
丁人众说:"行了,除了管你,我谁也不能管,企业搞不好,跳楼的是我,不是你。"
说完,丁人众把一张写有付生民名字的十万块钱活期存单甩进付生民的怀里,吩附道:"明天你多带些巡警一直维护到企业正常生产。"
付生民说:"这是小事一桩,关键的是你得给我留俩人,让我也有个面子。"
丁人众想了一会儿,他一咬着牙说:"厂里两千号人,没有一个是我留下的,只能为你破例一次,你说两个人就两个人,多一个也不留。"
付生民知道丁人众钻了自己的空子,他把"俩"这个广义词给数量化成了"两"了。看在昨晚一夜春销和怀里那一堆硬头货的面子上,付生民原谅了丁人众。
五百多人的名单总算汇到了丁人众的办公桌上。丁人众从头到尾反复看了好几遍,留下的人员总的还算满意。从头再翻的时候,丁人众操起了红笔,毫不犹豫地圈去了水红。丁人众之所以及早地送水红去北京学习,其实就是为了甩掉这个奢侈的累赘。
丁人众的眼光在苏雅和的名字上停住了,说实在话,丁人众舍不得这个人,毕竟是人才,除了不听话,没别的毛病。可不听话又是个大毛病,谁能保证今后他不在厂里捣乱呢,更何况他曾偷偷地与王牌集团联络,差一点坏了他的大事儿。
尽管丁人众犹豫了好久,还是果断地圈掉了苏雅和。他没料到,这么轻轻地一圈,就给无虑县圈出了一件塌天大事。
正像丁人众预料的那样,榜上无名的一千多名工人真的炸毛了。啤酒厂门外,人如潮水,厂内却寂静如水。改制这几天,丁人众下令停产放假,他必须让自己的思路从头开始,一贯到底。警察与厂内的保安严阵以待着,厂外的大墙上贴着红纸,上面是各车间上岗人员的名单,凡榜上有名者,分别到站在厂区各出入口的车间主任那里领取上岗证,方可走进厂里准备上岗工作。那些榜上无名者本想闯上去撕榜,却被警察的胶皮棍赶了出去。
这一天就这样乱糟糟地过去了。
次日清晨,情形就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分流出去的那一千多名工人按照原先的车间班组,有序地坐在了几个厂区的出入口,只有老厂长尹为群和小眼镜苏雅和站着,他俩的胳膊上戴着红袖标,自报奋勇地充当起了工人领袖。
事情就怕有人牵头,丁人众感到了麻烦,老厂长在厂里是有威信的,有他牵头事情恐怕是越闹越大,他现在处在警察严密保卫之下,走出厂区一步就会发生危险,也就没法出去和老厂长沟通了。
工人们在尹为群的劝说下,保持住了极大的克制,没有冲击厂区,也没有阻拦有上岗资格的工人进厂。苏雅和持着一支喇叭,冲着厂部的办公楼喊:
"丁人众,你听着,我们工人是讲道理的,只要你一笔笔地讲清你那二千八百多万是怎么来的,我们就原谅你。我们也替你算过,就算你这么多年不吃不喝,所有的奖金工资一分钱不花,你顶天也就二百来万,你不贪污,你不受贿,你不勒索,你的饯是从哪儿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丁人众无法回答外面的问话,也不能去搭理外边的胡言乱语,越听他只能越烦。他便到各车间走走,第一天重新启动生产,他必须拿出拳头产品。仅一夜之间,工人们就变得异乎寻常的拘紧,空旷的车间里,他们忙碌得手脚不闲,恐怕一时不慎就会失业。
厂里的结果丁人众很满意,分流出这些人每个月能节省下七百多万的支出,剩下的工人劳动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上百倍,如果不改制怎能有如此效率,动一动还是好的,不动不活。可厂外的局面却让丁人众挠头了,他不怕闹,更不怕有人破坏,谁敢动警察就抓谁,他怕就怕有人有条不紊地和他没完。他必须想方设法驱散围在厂外的人群。
丁人众开始实施早就准备好了的离间计了,那就是乱中取势。
厂外就这么静坐快一个星期了,小眼镜苏雅和的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能讨来丁人众的只言片语。工人们已经按奈不住性子了,有人喊砸了啤酒厂,毁了丁人众那个龟孙子。
语言就在那瞬间成了行动,警察守护得有些麻木了,没有防得住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霎时间,石块雨点似的飞向厂内的楼房,玻璃的破碎声不绝于耳。有人从家里拿来小型电焊,焊死了厂里所有的出入口。就在这时,警笛大鸣,付生民带领着一大群警车飞速赶到,不由分说地往警车里塞人。
厂外的工人们无法料到,这个局面正是丁人众刻意安排的。丁人众玩了这么多年人,还能预料不到将会发生什么,分流出去的工人不一定真的都被分流了,还有那十名八位谁也不愿意要的厂痞子,丁人众却暗中收留了下来。他们从前就是丁人众私下里的铁哥们,现在就被派上了用场。没有他们带头冲击厂区,警察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才开始抓人,才能冠冕堂皇地驱散人们。
厂区外乱成了一锅粥。不屈服的人跟警察打起了交手,朋友兄弟被警察抓住了,他们蜂拥着上去抢人,更多的人是真的害怕了,吓得四处乱跑,尽管尹为群大声喊着让大家镇静,却已经没法镇静了。
警察们都认识又臭又硬的尹为群,也知道他病得已经是不堪一击的人了,磕了碰了的反倒给自己找来了麻烦。于是,无依无靠无根无派还戴着红袖标的苏雅和就成了警察袭击的重点。尽管苏雅和不住地往人群里钻,避免着警察的胶皮棍子,可身上仍是时轻时重地挨上沉闷的警棍。最狠的一棍,也就是最后一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顿时,小眼镜就飞了出去,落在人群里被踩得稀巴烂。苏雅和倒下去的时候还睁着眼睛,人们便惊呼起了:
"出人命了!"
警察不以为然,试了试了苏雅和的鼻息知道苏雅和是暂时的昏厥,就弃下他不管,继续驱赶别人,一直到将人群驱尽。
尹为群与缠着绷带的苏雅和总结一番被驱散的教训,他们取得了一种共识,人多不一定势众。他们逐个筛选了二百多名有耐力有素质的人,扛着"要吃饭,要生存,还我工厂,清查腐败"的大幅标语,整整齐齐地到县政府大院静坐示威,让败家的县长李子强解释清楚,工厂是工人的工厂,凭什么不让工人决定自己的命运,凭什么政府说卖给谁就卖给谁,我们工人们还想集资买下工厂呢,你们凭什么不给我们权力,凭什么不给我们机会,我们国家还没变色呢,你们就这么大的胆子。
李子强很从容地面对着这一切,他不和任何人对话,尤其是与他有过一面之交的苏雅和。从改制的第一天起,李子强就从地税局抽出三人,驻进霜花做税收特派员,直接向县长汇报工作。刚过一个星期他们便向李子强报喜来了,仅减员增效这一项,霜花每月就能增加税收六七十万元。李子强很高兴,产权制度改革已经初见成效,尽管他不喜欢丁人众的为人,可丁人众裁人的狠劲儿还是让人折服。无奈的是丁人众那种手段他无法用在机构改革上,丁人众已经是私营企业了不再忌讳什么,可他还有数不清的忌讳。不过,丁人众矛盾下缴的方式还是值得借鉴。
不管怎么说,改制以后,起码能让财政状况得到某些改善。李子强接着又给公安局下道死命令.必须维护好霜花的正常生产经营。至于政府大院里静坐的人,闹腾不了多久的,谁也忍受不了没有收入的生活,早晚得出去找工作。他不怕有人笑话他治县无方,现在哪个县的政府大院不都是坐满了人,没人上访的政府大院反倒成了怪事儿。
丁人众终于能走出他的厂区了,他是在万无一失的前提下走出来的,当然,他是独自驾车出的厂区。他出去办事的时候,喜欢独来独往,尽管眼前危机四伏,也不能改变他的习惯。丁人众从车库里开出的这辆轿车人们都很陌生,他经常把陌生的车开进厂里来,也经常把陌生的车开出去。每逢这时,他都是出去办大事。这一次也不例外。在夜幕的掩护下,那辆车就停在尹为群家的楼下,谁在老厂长家出出入入,丁人众看得清清楚楚。尹为群送出苏雅和后,丁人众便知道尹家不再有客人了,他便推开车门,追进楼道,一把拉住了行动迟缓的尹为群。
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尹为群认出了拉自己的人竟然是丁人众。他便大吃一惊,厉声问:"你要干什么,想绑架我吗?"
丁人众松开了手,笑着说:"到家里来看看你。"
尹为群愤然地说:"黄鼠狼拜年,你能安上啥好心眼儿。"
丁人众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平衡,今天给送平衡来了,你打我骂我,我都受着。"
尹为群不理会丁人众,只顾自己爬楼梯,丁人众很勤快地扶尹为群,却被尹为群推开了。
丁人众抢先一步迈进了尹家的楼门,尹为群想赶走他已经来不及了。丁人众一进门就对尹为群的老伴嫂子长嫂子短地叫开了,接二连三地为自己多年照顾老厂长不周而道歉,还把五十万现金摆在她的面前,以示补偿。
老夫妻面对这么一堆钱哑然了,尽管尹为群表示出对钱的渺视,可老伴却明显被打动了。这些年,老夫妻的收入基本上用在给尹为群治病了,家中已经毫无积蓄,儿女们的钱也快被尹为群的病掏空了,尽管儿女们没有责怪父亲当厂长时的不识时务,那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却明显地表露出来。眼前这笔钱,足可以让他们宽松地度过余生,让儿女们重新为父母快乐起来。
老伴没有对这笔钱表示出受之有愧,假如当初丁人众不挤进啤酒厂老尹再廉洁每年十万八万的奖金也没问题,何苦遭今天的罪。老伴劝说着尹为群:
"小丁的好意你就领了吧。"
"我拿了他的钱,就得为他消灾。"尹为群气哼哼地说。
"你有病谁能给你消灾,那得靠钱,没有钱,你就等死吧。"老伴也来了气。
尹为群不说话了,他用眼角瞄了下钱,又把头扭了过去。静默了好一会儿,尹为群把脸转向了丁人众,他说:
"你真是干大事的,拿这么多钱堵我的嘴。"
"老厂长,我不想堵你的嘴,也不求你支持我,我是让你住院治病,让你安心地住上两个月院,把病治透,钱不够,就让嫂子上我那儿去取,该骂我你还骂我,不骂不长进嘛。"
尹为群冷笑一声,不咸不淡地说:"你越来越无耻了,我早向你学几手,就吃不了这么多亏了。"
丁人众说:"这也是逼的。"
出了尹为群的家,丁人众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人嘛,也就是名利二字,李子强要的是名,拿多少钱也打不动,就让他风风光光地感觉到改制的巨大成功;尹为群失落了,总想在钱上找回平衡,给他个平衡也就安稳了。
一路上丁人众十分自豪,这几年,他云苫雾罩地折腾,掩盖住了霜花的所有真象。有谁能知道,霜花的实际资产最低也有两亿三千万了呢?县长算什么,银行行长又算什么,他今后想什么时候耍他们什么时候就能拿到掌心上来玩。拥有多少财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财富的支配和使用。
水红回来了,水红是乡音难改,在广播学院怎么也学不下去,就乘飞机回来了。水红完全可以坐卧铺回来,无虑离北京也就千八百里,坐不了几个小时,可她还是嫌火车慢。
在北京的时候,她无数次地给丁人众打电话,不是电话没人接就是手机欠费。真是的这么大的老板手机欠费,太掉价了。水红总是这样嘀咕。
她根本不知道,霜花啤酒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水红打辆出租车从市里的机场回到无虑,还让司机帮她把包箱扛到自己的楼门口,才付车费打发掉司机。拿出钥匙,塞进防盗门,水红怎么也拧不开。这本是高级的防盗门,对钥匙的反应相当灵敏,怎么就打不开了呢,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水红便用力地拧着钥匙,拧得房门"咔咔"直响。
房门是自动打开的,与水红的拧动毫无关系,门里面闪出个非常富态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身后是个小伙子,小伙子举着根铁捧子,随时都能砸向水红的脑袋。水红吓得后退一步,大声质问着:
"这是我的家,你们进来干什么?"
老太太上下打量一番水红,也注意到了水红身旁的包箱,她相信这不是盗贼了,便让小伙子放下棒子。老太太说:
"这已经是我们的家了,我们刚刚花了三十万买下的。"
水红不相信丁人众会把她的房子卖掉,她说:"这是我的房子,我还没同意呢,你们怎么住了进来。"
老太太觉得水红不会对她构成危害,就让水红进来看看,屋里的家具与从前已经是面目全非了。水红惊叫着说:
"我的床呢,我的水床呢?"
水红无家可归了,老东西卖房子也不同她商量一下,才三十万就卖了这么豪华的住宅。拎着沉重的包箱,水红站在霜花啤酒厂的大门口,她要进去见丁人众。门口的保安不让水红进,除非有厂长的电话通知。水红通过门卫的内线往厂长室里拨电话,接电话的原来是副厂长现在做总协调的那个人。
"告诉丁人众,就说我水红回来了,我要进去见他。"水红气呼呼地对电话说。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才回电话,对方说:"厂长说了,你不必进厂里了,厂里的全是生产人员,没有一个闲杂人,你已经被分配到厂门外的销售公司了,厂长让你到那里报到。"
到了销售公司,水红才知道厂里发生的一切一切,丁人众已经狠到连情人都不放过的程度了。
有人把水红领到了同样设在厂外的销售公司的仓库,指着仓库的一角说:"厂长把你的东西都堆在那儿了。"
水红默默地走了过去,她的化妆用品、她的衣服、她的各种坤包都凌乱地堆在水床上,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尘。水红蹲在水床旁,把从北京买来的各种高档水果一一掏出来,摆在了床上,这都是给她心爱的人买的,可她爱的人已经不爱她了。
她的眼睛就这样痴迷地盯着水果,忽然她的泪水滂沱而出,大叫一声,扑上去,拼命地捏打着那些水果,直至捏烂。
痛哭过后,水红还是难以相信自己的心上人会这么绝情,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站在厂外久久地等待,她不相信丁人众永远也不走出厂区,她要当面把事情问清楚,她希望丁人众能回心转意。
丁人众终于开着三菱大吉普出来了,水红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幸亏那辆车的刹车性能好,才没有撞上近在咫尺的水红。
水红哭了,水红抱着车的保险杠放声大哭。
丁人众沉稳地坐在车里,他虽然舍不得水红,可他更舍不得的是每年花在水红身上十几万的费用,那足可以支付二十几个真正为自己干活人的工资。
趁着水红用双拳向自己示威之机,丁人众挂上了倒档,快速地退到了另一条路上,瞅都没瞅水红一眼,调头就开走了。
水红彻底绝望了。
没人同情水红,谁让水红不知廉耻地和丁人众混在一起来着。只有苏雅和还算同情她,苏雅和听说水红被丁人众拒之门外,急匆匆地赶来。见到水红那一刻,苏雅和的嗓子蠕动了一下,咽下的唾液像是嚼过五味子,说不出苦辣酸甜。
水红的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掉,苏雅和不再顾及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掏出手帕,擦拭水红脸上的泪。苏雅和边劝水红,边动员水红参加与丁人众斗争的行列。水红的参与能增加工人们的斗志,水红跟了丁人众这么久,也一定能掌握一些罪状,那样的话,告起丁人众更加有理有据了。苏雅和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扩大统一战线,阻止啤酒厂落入丁人众的手中。
水红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更高的哭声回答苏雅和。
黄昏时分,水红茫然了,水红已经无家可归,她没有了眼泪,只剩下求援的目光。没人理会水红的目光,苏雅和默默地操起了水红的包箱,将水红领到了自己的家。
苏雅和住的是简单的平房,有一间门房正空着没人住。尽管门房很干净,毕竟低矮潮湿和狭窄,水红无论如何也住不惯,她在那里整整哭了一夜。苏雅和很想去劝慰一番水红,却害怕水红扑进自己的怀里,他阻止了自己的欲望。一想到水红的身体让丁人众摸得臭够,他就感到恶心。
第二天一早,苏雅和再次动员水红,水红却没有答应参加与丁人众的斗争,尽管她恨透了丁人众,可她还是不忍心伤害丁人众,她把包箱寄放在苏雅和的家,只身一人去了市里,她去的是市里最豪华的大富祥酒楼,那里有她过去歌舞团的姐妹。(选自《北京文学》200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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