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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虑之虑(三)

http://www.sina.com.cn 2002/04/28 13:50   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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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建新

  "你去那儿干啥?"苏雅和追问道。

  "当小姐。"水红一字一板地说。

  苏雅和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没有挽留也没有阻止水红,一任水红的脚步声走出他的耳朵。

  尹为群住院了,他说这一段操心太多,身体垮了下来。苏雅和知道老厂长的家境一般,就动员大家你一百他五十地给老厂长凑份子。尽管大家同样面临着不再有工资收入,还是很慷慨地给老厂长解难,吃水不忘打井人嘛,虽然井现在被丁人众霸占去了,他们不正在做夺回来的努力吗?

  没有老厂长的坐镇指挥,静坐示威等行动显出了后劲儿不足,再加上许多家庭还等米下锅呢。一时间,穿着霜花啤酒厂厂服蹬着三轮车满街拉客成了无虑县城的一道风景。

  苏雅和并不甘心斗争的规模越来越小,哪怕就剩下他一个人也要斗争到底。静坐也好,示威也好,上访也好,上告也好,都没法引起县里以及市里的重视。上策走不了,只能走下策,那就是把仇恨记在获得岗位人的身上,逼迫他们不敢上班,让丁人众失去所有的工人。

  苏雅和策划了这次秘密活动,他选择了留在岗位上的糖化和灌装两个车间的工人,把分流出来的这些工人分成组,每两个人盯住一个人,把他们堵在家里不能上班,让厂里的设备变成废铁。

  于是,两个车间在那天早晨差一点儿唱起了空城计。

  整整两个车间的人迟迟没来交接班,丁人众就意识到出了问题,也猜测到了问题出自何方,对此,他早有防备。他立刻派出大客车,让警察跟着,一家一家地把工人接来上班,谁拦就抓谁。

  付生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守在那些工人家门口值得怀疑的人一律抓来了,逐个地做询问笔录,结果差不多都供出了是苏雅和策划的这次行动。付生民说:

  "把这个姓苏的抓起来。"

  "能判刑吗?"丁人众问。

  "起码行政拘留十五天。"

  "十五天之后呢?这个小瓜蛋子还没长熟呢,不够一刀,等养肥了再切也不迟。"

  "操,你他妈的真有抻头,抓人还嫌瘦。"付生民说。

  县里的政府机构改革开始运行了,大体思路是套用中央国家机关的改革办法决定某些机构的留舍。无虑啤酒厂改制的时候,县里曾哄哄一阵企业改制都忙不过来呢,政府这边就不能搞了。

  突然袭击是李子强的一种策略,这次机构改革突然得让所有的常委都懵了,那天开的是各部委办局副职以上干部大会,一星期前下通知的时候附加了一条谁要缺席就地免了谁,包括有病住院出差办事。所以那天的会是十几年来无虑县惟一一次没人缺席的会。

  大会推迟了半个小时,李子强利用会前这么短的时间召开了常委会。短会的内容是通过李子强拟定好了的机构改革方案,那方案非常简单,只有三条:第一条,机构精简成二十八个,附有剩余机构的详细名称,及人员编制总数;第二条,男五十五、女五十无论是局长还是科员,全部退二线,不占人员编制;第三条,全部竞聘上岗,也就是局长聘副局长,副局长聘股长,股长聘科员。

  既然县长拿出了这么详细的机构改革方案,并且不是讨论而是通过,也就没有发表见解的必要了。常委们清楚地知道,县长的这一手就是逼他们通过呢,没给别的选择。虽然他们存在很浓的抵触情绪,也不满意自己在常委会上从没有过的无足轻重,碍于李子强的职位,不好跳出来表示反对,就静等着县长说完"这事就这么定了",结束常委会。

  李子强扫了几眼大家,异常坚决地说出了他说惯了的那句话:

  "这事就这么定了。"

  大会是由主管干部的常务副书记主持的,会上先简单地说了点儿别的问题。直到压轴的时候,李子强才坐到讲台上来,隆重地宣布大刀阔斧地进行机构改革。

  会议立刻变得肃穆起来,因为李子强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涉及到他们切身的利益。李子强没拿发言稿,这也是他的一种工作习惯。他的语气很缓慢,仅仅谈了机构改革的必要性,以及于国于民于无虑县的重要意义。

  常务副书记继续主持会议,宣布了李子强的改革方案。接下来,组织部长念起了一大串名单,让这些人到县委的会议室集体谈话。人们在听方案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所谓的集体谈话,就是让年龄偏大的人集体退下来。当然,李子强也防备了会有个别爱摆老资格的人,不甘心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退居二线,站起来表示反对,或者干脆搅了会场,特地附加了一条,那就是视对退下来的认识程度,再决定从那个合并后的局退下来。虽然都叫局,局与局之间却有很大的差别,因为涉及到每个人的后半生的利益,也就没人敢拿自己余生的幸福开玩笑了。

  这些点到名字的人随组织部长走后,礼堂里便空下了一半,也就是说,无虑县科局级的干部年龄严重的老化。干部的老化,就存在着思想的僵化,李子强认为这才是无虑县最为忧虑的问题。

  现在,他就是用一种铁的手腕,让干部年轻化。

  竞聘就在礼堂现场举行,主席台上的五大班子成员都是评委,谁想当哪个局的局长就当场报名,当场演说,当场答辩,当场打分,当场任命。谁也不会想到县里各部门的一把手会这样产生,李子强没给任何人留下活动的空间。

  下一步,就是矛盾下缴了,干部的去留权都交给了新上任的各局局长。不过,李子强特别强调了不对合并之后的干部实行下岗分流,只实行编内编外制,通过自然减员逐步减少编外人员。

  李子强也不愿意多养干部,除了中央别的地方都没搞机构改革,他是怕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才没急于加快步子。政府毕竟是政府,搞改革,不像一个企业或一个部门那么简单。虽然机构缩减了,但由财政开支的人员并没有缩减,也就是说工资该怎么开还怎么开,但一下子缩减了这么多局,也缩减了一大笔不必要的浪费和一大笔办公费用,空闲下来的办公楼又能卖出一笔钱。这样算下来,无虑县的财政紧张状况缓解了一大块。

  李子强的改革思路得到了市委书记的赞赏,并到处推广无虑的经验。每逢介绍经验时,李子强总是推托掉,让常务副书记去讲。李子强并不认为自己的改革是成功的,那是财政没钱逼的,这话只能烂在肚子里,他不能说。另一方面,让常委副书记多露露面,让他产生将来能接县长的感觉,也能配合自己做做工作,免得在无虑总是处在孤掌难鸣的状态中。下一步,李子强就是治理城郊的水泡子了,他要把这里改造成县里的一座绿色广场。

  指望财政拿钱是不可能的,李子强指派新组建的城环局搞出了个整体规划,他把这规划砍成了几十段,按经济实力大小每个局分一段。当然有的局长愁于经费紧张,申请财政补贴,李子强只用一句话就打发了回去:

  "要钱没有,要局长我有的是。"

  所有的局长都体会出了李子强的强硬,搞完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就该机构改革了,他们担心在未来的日子里失去位置,也都想表现一番,给县长留下好印象,于是,各显神通地搞来了资金,争着抢着加快施工进度。

  最后的问题是广场中心的雕塑,李子强否定了所有的设计,那些设计都很花哨,根本没有无虑的特点。谁也不会料到,李子强最终选择的雕塑设计图案竟然出自小学生之手,那幅图案似乎有点象征,却说不出象征什么,那图案类似于火炬,细端详又不是,有点像街上卖的蛋卷冰淇淋,还没有那么规则,有人干脆说,像地瓜。

  李子强对这些议论不予肯定与否定,不管像什么,这就是无虑县的标志了。

  丁人众没有放过表现的机会,那座四不像的雕塑,他花了二十万给安放在了广场中央。

  剪彩那天晚上,李子强又来到了这里。当然这里不再是什么水泡子或者是垃圾场了,这里已经是无虑县人民广场了,无虑县的居民正在广场里无忧无虑地游玩。望着那座雕塑,李子强的眼泪悄悄地流下来,他父亲就是吊死在那里的,那里原来有棵树,树被人砍了,可生长过树的那一方土地却永远也移不走。

  李子强始终牢记着那一方土地。

  广场的装饰灯亮了,无数条光束直射雕塑,雕塑的形态也就更像地瓜了。地瓜有什么不好,民以食为天嘛,三十七年前,没有地瓜,无虑县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如今,支撑着无虑各行各业的少壮派,大多是那个时代出生的地瓜孩儿了。

  尽管人们都说广场的雕塑不雅,李子强还是坚持着说:这就是无虑的形象。

  苏雅和得到可靠消息,某位重要的中央领导人将到市里视察,有关方面透露说,是乘坐专机来,甚至还说出了飞机降落的时间,参观市里的哪些地方。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在这时突然迸发在苏雅和的心中,并且是一发不可收。那个想法就是拦车告御状,他不相信中央领导会容忍底下这么胡作非为。

  在付诸行动之前,苏雅和去市里观察了一番,发现全市正在大规模地搞环境卫生,严格得比迎接节日还要认真。苏雅和证实了消息的可靠性,回到无虑,他便马不停蹄地动员分流出来的工人,准备再一次集中行动。

  受挫的次数多了,苏雅和也多了个心眼儿,这次行动的目标他只透露给了为数不多的人,这些人始终如一地跟着他,与他一样,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所以不会轻易说出。

  苏雅和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租了十辆大客车,拉着几百名工人直奔市里的飞机场。苏雅和知道,自己拦的是中央领导,目的是把情况直接反映给中央领导,如果鲁莽行事,就会白白错过这个机会。

  大客车行驶到了102国道与机场路的交汇口,苏雅和让车停下,现在的中央领导还没到,过早地到了机场会让人家警觉,如果飞机不落下来,就白来一趟了。

  现在,苏雅和有了办法,机场距市内有十几公里,趁市里护线的队伍没赶来之前,制造交通堵塞,让他们谁也过不来,也就能为自己递上御状挤出宽松的时间。为创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苏雅和不顾一切了。

  工人们都下了车,问到底去哪儿告状。苏雅和大声说:

  "就在这里告状,告御状,现在市里满大街都在议论谁来了,咱们就在这儿让中央给咱们做主。"

  大家终于明白了苏雅和的用意,也知道市里将在预定的时间里派出护线的队伍,那样的话,他们的这次行动就会化成泡影,不约而同地支持着苏雅和的主张,赞成把路堵上。

  于是,群情激昂了起来,十辆大客车除一辆留下做机动,其余的全被大家横七竖八地推到了国路上,还有人故意把车里的关键部件弄坏了,让车开不走。要知道,102国道是关内外的交通大动脉,车辆时常首尾相接几公里,这么一堵,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把车憋到市里去。警察想护线,省里的和市里的官儿们想接中央领导,那就长着翅膀飞过来吧。

  苏雅和觉得自己和中央领导直接见面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有人给丁人众通报个消息,说苏雅和雇了十台大客往市里的方向去了,是不是又到市政府静坐?丁人众问,走了多久。报信的人说,有两个多小时了。丁人众的脑袋"嗡"地一下子,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丁人众的脑袋向来都是敏锐的,尤其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有一点点迹象他就能判断出结果。他立刻联想到今天中央领导人到市里视察,马上判断出苏雅和肯定是拦路告状去了。丁人众生气地说,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那人说,你现在躲得这么深,电话不接,手机换了号也不告诉别人,不亲自来,上哪儿找你。

  丁人众不再嗦,给李子强打电话。李子强的电话没人接,他又给李子强的秘书打传呼,秘书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电话,丁人众立刻让他转告县长,苏雅和有可能去市里拦中央领导去了。

  与此同时,丁人众给市里的公安局的几个朋友打电话,讲述着自己的判断,让他们有个准备。他不敢惊动市领导,怕的是万一苏雅和没有那个举动,自己反倒得罪了市里的领导。公安局的朋友没有把丁人众的话当真,说老丁你便宜占得太多了,弄得草木皆兵谁都怕。

  市里抽调了无虑县二十多名巡警协助护线,带队的是副局长兼治安大队长付生民,主要负责一些不算重要的地段,属于二线队伍。现在,他们还没有接到进入警备状态的命令,李子强就打通了付生民的手机,指示他沿着中央领导要走的路线寻找,立刻将十辆大客以及车上啤酒厂所有的职工全部押回无虑,一分一秒不得耽误。

  付生民仅留下两人待命,剩余的人挤进一辆警车,警笛"哇哇"大叫着,直扑国道,他们必须抢在中央领导来临之前抢到机场。

  堵车的时间虽然还没到一个小时,可国道上已经塞上了十几里的车。市里的交警刚刚赶到,他们只顾市内的交通秩序了,从没有想到国道上会出问题。他们挥汗如雨地臭骂着那些挤到前面的司机,阻拦着刚刚驶过来的车辆,让所有的车辆调转车头,往回开。

  付生民的警车开到时,交警没有因为他们也是警察就网开一面,何况还是县里的警察呢,同样虎着脸让他们开回去。付生民把枪掏出来,骂着:

  "妈了个×的,道是让上访的人给堵上的,老子是去抓人的,你再拦我,我毙了你。"

  交警也不示弱:"吹牛×,拿大话吓唬谁呢,你以为交警没枪就怕你了。"

  付生民的警车被交警强行拖走了。要是在往常,遇到这么紧急情况,付生民枪里的子弹早就出膛了,起码得给一个交警的腿穿个洞。可现在,他的枪没子弹,护线之前,市公安局为了防备意外,将他们的子弹全部收缴了。付生民没心情把时间浪费在打架上,更何况即使警车能够前行,也免不了被塞在那儿,目前,找到十辆大客是比天还大的事了。

  付生民可不是循规蹈矩的警察,他一声令下,就截住了十几辆穿行在堵车队伍里的两轮摩托车,连一声交待也没有,两人一辆骑起来就往前赶。气得那些被抢了摩托的人大声骂:

  "现在的警察都是他妈的土匪,光天化日就抢车。"

  付生民他们刚刚消失在塞车的队伍里,后面就出现了车队。车队是由警车开路,一大溜高档轿车紧随其后,省里和市里的要员都在车队里,他们周密安排了整整一周,却忽略了这十几公里的国道,没有料到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堵车,堵得他们寸步难行。尽管他们是提前一个小时出发的,也摆脱不掉迟到的命运。

  天空中出现了飞机的影子。

  苏雅和带着一部分工人坐上了预先留下来的那辆大客,向着机场方向奔去。付生民带着的摩托车队东躲西闪地钻过了堵车的缝隙,及时地赶到了那一堆挤在一起的大客车旁,同时他们也发现了有一辆大客正向机场方向驶去。付生民将摩托车头一摆,转瞬间就把油门拧到了底。摩托车怪叫着,野马一样奔上机场路。没过多久,摩托车就撵上了大客车。苏雅和这才看到尾随而来的付生民以及付生民身后的那个摩托车队。事已至此,决不能退缩,苏雅和让司机快点开,一定要抢在中央领导下飞机时,赶到那里。

  大客车与摩托车并行了好一会儿,摩托车才勉强地露出个头,付生民掏出手枪,枪口始终对着司机的脑袋,仿佛随时随地就能射出子弹。司机吓得一身冷汗,停下了车。付生民也是一身冷汗,一百多迈的速度单手扶把,就是玩命呢。

  付生民扯开车门,拉下司机,一拳砸在司机的脑袋上,骂了句,操你妈的,想整死我呀。随后,自己蹬上车,把大客开了回来。

  道路在两个小时之后才彻底疏通开了,省市的头头们赶到时,整整将中央领导晾了两个小时,对于日理万机的中央领导来说,这两个小时是何其重要。工作人员以安全为由,劝说中央领导去了离此不远的另一座城市。苏雅和很沮丧,就差那么一点点,没有成功,付生民这个混蛋让他的策划流产了。苏雅和清楚地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警察肯定饶不了他,不会像上次那样挨几警棍那么简单了,非得把他收拾得生不如死。这样想着,苏雅和趁着警察只顾疏导交通之际,爬出车窗,悄悄地离开了现场,跑到了市里。

  苏雅和在大富祥酒楼里找到了水红,那里的装饰豪华得他连做梦都想不到。水红问:

  "没人追你呀,汗都湿透了。"

  苏雅和不回答,他一味地让水红给找个没人的地方,直到进入了水红的房间,他才把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他说:

  "给我找个地方躲几天,等过了风声,我还去告丁人众,就是豁出这一条命,也要把他们那一串人弄倒,尤其是付生民,他是丁人众养的狗。"

  水红哭了,说:"别提丁人众好不,吃了他都不解我的恨。"

  苏雅和这才想起丁人众对水红刻骨铭心的伤害。

  这一段时间,全市上下都在议论市里领导的这次严重接待失误。就在事故发生的当时,已经有人用互联网把消息捅到国外,晚上,外电开始不厌其烦地歪曲报道,说这里的人民如何如何不欢迎某某某,实际上,造成这场事故的人们是多么渴望有机会说说心里话啊。

  苏雅和无话可说了,只要他一多嘴,就有可能被人发现他是罪魁祸首。水红给他买来隐形眼镜,刻意地给他往丑里化妆,还介绍他在酒楼里做维修工,专干那些爬天花板,修地沟等脏活儿。苏雅和并不介意这些,他需要的是安全。

  水红说:"这里安全得很,公安局都不敢进来查。"

  这场事故的惟一受益者是付生民,没有他那么玩命,市里的丑还会丢下去,书记和市长没准会因此丢了乌纱帽。就在市里的一些头头也包括无虑县的李子强等人一摞摞往省里交检讨的时候,付生民却得到了丁人众一摞不薄的奖赏。

  压在丁人众心头的阴云终于散了,闹事儿闹到这种程度已经是闹出头来了,再闹也闹不到联合国去。县公安局已经对苏雅和发出了通缉令,群龙无首的人们没有了主意,恐怕公安局不肯释放他们,纷纷写下不再闹事的保证书。一出公安局,他们就四下分散了,各想各的办法去谋求生路。

  反对丁人众的风潮就这样结束了。

  接下来,丁人众开始收拢人心,他给生产车间的工人增加了效益工资。又在各重要城市建立了霜花啤酒直销店,把分流出去的那些有一定社交能力的人任命为各直销店的经理,各自带回了一批分流出来的人,反对丁人众的势力就这样基本上被分化了。

  丁人众这才敢频频露面,直言不讳地称自己是无虑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资本家。当然,有些场合他不得不补充一句,是红色的。

  大富祥里的水红不甘心仅仅赚一些陪吃陪喝陪舞的钱,有些不太苛刻的场合,她也做一做主持人。当然,唱歌她不行,她也不陪客人唱,有她歌舞团的姐妹给她兜场呢。偶尔,她也陪客人上床,除了客人出手大方外,多少还要看一看她有没有心情。尽管水红入风月场很短,就被列为市里的十大名妓之首,说水红不但漂亮,活儿更好。

  水红还是怕遇到熟人的,否则也不会把名字改了,除了贴心姐妹,大富祥里的人只知道她叫陈独秀,水红给自己起这个假名除了好记之外,还有一枝独秀的意思。

  这一天,水红接待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那个有了几分醉意的人直截了当地提出要睡"陈独秀"。大富祥虽然暗地里是风月场所,却总是拿酒楼做掩饰,厅堂里还堂皇地贴着公安局的告示,不准卖淫嫖娼赌博贩毒,来的客人大多惺惺做态,在眉来眼去中偷偷地成其好事,还没有人进门就嚷睡人。

  走进包箱之后,水红认出了那人竟然是付生民。付生民只知道丁人众有过漂亮的小姘,却从没和水红见过面。水红是从电视里认识的付生民,电视里经常有付生民关于打击卖淫嫖娼等违法犯罪行为的讲话。丁人众也曾指着电视,笑着说,这个狗东西啥事都干。

  现在,水红正在体会着付生民的啥事都干。

  水红不会那么快就范的,他不喜欢付生民,态度也就很冷淡了。水红说:

  "我可不是随便陪人的,陪你说说话,你就知足吧。"

  "别他妈的装了,不陪人,你到这儿干啥来了?我就要睡你这个一枝独秀。"

  "想独占花魁呀,回家取足钱再来吧。"

  "回家干嘛?我不信你那个东西是金圈,一万块钱还拿不下你一个晚上。"

  "买张好床也得万八千的,你还是死了那份心吧。"

  "咋的,没把老子当人物?老子今天就拿你了。"付生民说罢,把枪往桌子上一拍,说,"老子还掏钱呢,不掏钱你敢不侍候我,送你去拘留所。"

  水红屈服了,水红没有料到付生民干这种事也敢张狂,竟然不怕露了警察的身份。水红只好承受了下来,反正自己是个烂货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回。不过,服侍付生民,水红确实不情愿。

  他们是在新开的一间套房里做完的那种事儿,付生民不想冤枉那笔钱,做得十分卖力气,完事之后,累得倒头就睡。水红的身上沾满了付生民的汗,那种汗味刺激得水红直恶心。那一刻,水红对自己也充满了憎恨,再下贱再贪钱也不该让这狗东西给染了。水红到了卫生间,反复地冲洗着自己的身体,但她总觉得洗不干净,为此她几乎快要搓破了自己的皮肤。

  出了洗漱间,水红就听到了付生民如雷的呼噜,他正像一头没褪净黑毛的肥猪,一丝不挂地沉睡着,嘴角还挂着满意之后的涎水。水红用膝盖顶了下他,居然没有任何反应。水红开始穿衣服了,她穿衣服的时候,也看付生民的衣服,付生民的衣服很干瘪,根本不像装了好多钱。反正这个狗东西也没想给她多少钱,早一点离开他算了。

  这时,水红发现了付生民的枪,她的眼睛一亮,突然产生了个想法,那就是拿走他的枪,让他为沾染自己付出代价。水红清楚地明白警察丢了枪会怎样,临出门的时候,她还回头看了一眼付生民,心里说:再见了付局长,再见了付大队长,你就等着被开除公职吧。

  水红捧着枪,像捧着一把火炭,放在哪里都觉得烫手。她恐怕付生民醒来,偷枪的罪名也不轻啊,她必须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水红想到了苏雅和,便一头钻进了苏雅和的那间地下室。

  "这是付生民的枪,我刚陪他睡完,他醒了非得找我不可,你替我把枪藏起来,我得离开大富祥了。"水红急不可待地说。

  苏雅和将枪收了起来,他翻着自己的衣兜,找出了几百块钱,想送给水红。水红推了回去,她指了下自己的脸蛋,说:"这就是我的本钱,花不完,你自己多保重吧。"

  说这话的时候,水红的眼里水汪汪的,她伸出双手,一下子揽住了苏雅和的腰,胸脯紧紧地贴过去。苏雅和呆呆地立在那里,他没有拒绝水红,也没有把水红紧紧地搂下怀里。水红仰起头,亲了口苏雅和的脸,见苏雅和没有涌出男人应有的反应,一种失落感浓重地占据了她的心头,她慢慢松开双手,长长叹息一声,转过身,恋恋不舍地走了。

  这一吻来得很突然,苏雅和觉得水红的嘴唇是那么温暖与柔软,他从心底涌出一种舒适,可这种舒适转瞬间就变成了酸楚。眼看着自己曾深爱的女人堕落得如此不能自拔,这一切一切的罪孽,不都是毫无人性的丁人众造成的吗!

  苏雅和破釜沉舟了,就用那枝枪。

  现在,苏雅和的胡子已经长得老长了,脸上也没有了那副眼镜,皮肤也变得粗糙了,如果不是留意地多瞅几眼,还真辨不出。苏雅和怀揣着那枝枪,潜回了无虑。

  自打谋取了霜花啤酒厂的厂长职位,丁人众对自己的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的,尤其是改制,虽然每一步都险象环生,他却步步是胜着。现在,他基本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也就渐渐地恢复了他从前所热衷的社交活动。

  丁人众什么都算计到了,惟一没有算计到的是,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正在悄悄地逼近他。

  每逢天一黑下来,苏雅和就开始在县城里转悠了,他的目标就是各家颇有名号的酒店,他不相信丁人众从此会与世隔绝。这天晚上,苏雅和终于有了惊喜的发现,那一时刻,苏雅和紧张得心都快要跳了出来。

  那辆丁人众驾驶着的三菱大吉普正停靠在一家大酒店的门外。真是天赐良机。苏雅和站下了,他努力地让自己的心平静一些,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周围的环境,甚至开枪后逃跑的路线他也都选择好了。现在,他缓步走向三菱大吉普,他要在车的掩护下,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丁人众面前,一枪结果他的狗命。

  苏雅和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等出丁人众,他虽然有些着急,却强烈地压制着自己,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进酒楼,这么拉杂的长胡子进了这么高级的酒店肯定会引人注目,被人认出或被酒店的保安纠缠住就麻烦了。苏雅和不相信丁人众赖在那里不出来,等到天亮他也要等。

  丁人众没有把宴会搞得过晚,在前呼后拥之下,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蹲在阴影里的苏雅和,心跳得像揣个小兔子,紧张得手心直出汗,他原想自己会正义凛然地击毙掉丁人众,事到临头了他却紧张得要命。他安慰着自己,不要怕,我是为民除害。

  丁人众爽朗的笑声传播了过来,笑得是那样底气十足。苏雅和从车的底盘下注意着那一群越来越近的腿,他将在他们走到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一跃而起,让丁人众的笑声成为留在世上的最后声音。

  就在丁人众接近三菱大吉普的一刹那,苏雅和蓦地显现出来,他的双手架在机盖上,枪口直逼人群中间的丁人众。苏雅和不想说任何话,也没必要说什么,丁人众不会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而死。

  那一群人呆愣住了,突如其来出现的持枪人让他们的大脑出现了短路。苏雅和也迟顿了片刻,苏雅和迟顿的原因是他发现了老厂长尹为群,尹为群正站在丁人众的身后,满脸的笑容僵在了那里。

  老厂长怎能与丁人众为伍呢?这个念头在苏雅和的脑子里只闪了一下,现在,不容他想得太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扣动了扳机。

  丁人众抢先那么零点几秒反应了过来,他顺势往地下一蹲,枪声就在他头顶炸响了。尹为群站在那里,愣愣地看对面的人究竟是谁,这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枪响的时候,他还在瞅那个人,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不是苏雅和吗,怎么糟蹋成了这个样子?也就在这时候,他觉得胸口一震,有种凉丝丝的感觉随之诞生了,他摸了下胸口,摸出了一滩血,他仅仅意识到自己要死了,就倒了下去。

  苏雅和一枪击中了老厂长的心脏。

  丁人众在地上打了个滚,扭头就跑。苏雅和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枪打中的居然是老厂长,他仅怔住片刻,所有的恐惧与紧张便全丢了。他顺着丁人众逃跑的方向追过去,不断地向丁人众发射子弹,打得地面上火星直窜。

  子弹很快打光了,丁人众却跑得没了踪影。苏雅和气恼地将枪一摔,自己也跑向了事先选好了的胡同。

  丁人众是顺着楼根逃走的,转过身去便就是酒店的后门,他对这家酒店比较熟悉,就又钻了回来,一头扎进洗手间,将门插死,便一下子瘫倒了。丁人众喘息了好一会儿,枪击的那一幕总是晃在他的眼前,还有那个长着胡子的脏男人。

  想了好一会儿,丁人众的脑袋才开窍,那个人不是苏雅和吗?

  这些天,付生民始终惴惴不安,妈了巴的,打了一辈子雁,倒让雁给啄瞎了眼睛,让个卖×的小姐偷了枪。他不敢声张,就独自寻找那个自称"陈独秀"的小姐,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

  付生民听到酒店发生枪杀案的时候,心里一惊,他担心是自己的那枝枪出的事,及早地奔向现场。这时,刑警队已经勘察完了现场,老厂长的头已经被白布罩上了,那白布就是酒店的桌布,一大滩粘稠的血凝固在老厂长的胸前。刑警队长正用一种颇具内容的眼神瞅着付生民,刑警队长对付生民兼任副局长一直耿耿于怀,历来都是刑警队长能兼任上副局长,到他的时候县里却变了。刑警队长用一种不无挖苦的口气说:

  "付局长,付生民同志,老付大哥,疑犯用的可是你的枪呀!"

  付生民一惊,故做镇静地摸摸腰,装成大惑不解的样子,大声骂着:"妈了巴的,我的枪啥时被人偷去了?"

  啤酒厂销售公司的仓库被撬开了,一切迹象在都证明,就是苏雅和干的。苏雅和手持一根铁棒,积蓄着愤怒的力量撬开牢固的铁锁,进去后一顿横扫,砸碎了无数箱啤酒。最后,苏雅和操起一把锋利的菜刀,扯过自己随身带来的具有祭祀意味的公鸡。公鸡惊恐不安地叫唤着,企图垂死挣扎。在苏雅和的脑海里,公鸡演化成了丁人众,他手起刀落,一下子斩掉了公鸡的脑袋。无头公鸡做出了一生中最酷烈的挣扎,折腾到了那张遗弃的水床上,不断地打转转,一腔血全喷在了水床上。

  苏雅和攥着那只鸡头,走到一面白墙旁,操起还在滴血的鸡头,用力写上一行血字:丁人众,我早晚砍下你脑袋。写完,他轻蔑地将鸡头弃在水床上,仿佛扔掉的是丁人众的脑袋。

  公鸡的血流尽了,也停止了徒劳的炸尸。那些水红捏碎了的营养丰富的水果早已腐烂,整个水床被霉菌染成了绿色的腐败之色。公鸡流淌出去的血凝重地和这腐败之色融合在一起,硕大的绿豆绳率领着蚊虫们正在恣意地享受。

  丁人众接到报告赶到啤酒仓库时,苏雅和早已逃之夭夭。望着墙壁上那行血字,丁人众的耳畔又响起令他心惊肉跳的枪声。丁人众跟随一同前来的刑警,直奔县公安局。丁人众知道,公安局的经费十分紧张,几乎没有追逃的费用,他随身携带一张十万元的支票,悬赏缉拿苏雅和。

  苏雅和没有登火车,也没有上长途公汽,他知道,现在的通缉令几分钟就能发往全国各地,车站是最危险的地方。苏雅和搭上了一辆返回内蒙古的大货车,与杂货混在一起,来到了人烟稀少的大草原。他走了许久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座蒙古包,他陪同这家主人,过起了孤独的游牧生活。

  平平安安地度过了百余天,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四处游荡的牧民们又回到了定居所,苏雅和也跟着这家牧民回到了充满歌舞和欢乐的人间。经过几个月的调整,苏雅和到处被警察追杀,到处被鲜血淋淋的老厂长谴责的噩梦越来越少了。失眠的时候,他就想,自己这么废物,丁人众快把胸脯送到他枪口上了,自己竟然没有打中。

  回到定居点,眼前都是陌生的面孔,蒙古族人热情好客,根本没把苏雅和当外人,成天有人请他吃肥羊喝大酒。苏雅和不胜酒力,几乎天天喝醉。有一天酒醒的时候,苏雅和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处在不断的颠簸中,睁眼一看,惊得出了浑身的冷汗。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的双手被铐上了,警车在崎岖的草原上奔驰,两个来自于无虑县的警察把他卡在了中间。

  警车驶出了草原,驶到了一个火车站,无虑的警察与当地的警察分手了。苏雅和被押上了火车,开始了漫漫长途。苏雅和知道,回到无虑县,自己年轻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去,他要想方设法逃出去,宰了丁人众,自己死一回也值得。

  苏雅和开始动用自己的智慧了,苏雅和不断地对警察说,他拉肚子了,必须上厕所。警察也不想把整个车厢弄得臭气薰天,就答应了苏雅和的要求。苏雅和进一步要求着说。戴着手铐上厕所不方便,请求打开手铐。警察没有答应苏雅和的这个要求,让他凑合拉吧,对待一个杀人犯,没带脚镣子就便宜你了。

  进了厕所,插死门,苏雅和开始了他的逃跑计划,他把藏在鞋里的钢锯拿了出来,和着火车的节奏,一下一下锉动封在车窗上的铁栏杆。警察在外面敲着门,问还有完没有。苏雅和佯装肚子疼,让警察再等一会儿。

  就这样,苏雅和一路上不停地上厕所,渐渐地将那两根铁栏杆锉得仅仅相连一点点了。他决定,这是最后一次上厕所,然后,他就可以远走高飞了,他就可以实施他的复仇计划了。

  最后一次将自己关进厕所,苏雅和选择的是夜里,他刚插死厕所的门,就迫不及待地从衣兜里拿出一张新钞票,叠成了窄窄的而又挺括的长方形。一路上,苏雅和不断地研究手铐的机械结构,他是理科大学的高材生,这么简单的机械原理怎能难得住他,任何机械都有缺陷,手铐也不例外。

  苏雅和将新钞票插进齿孔,托起卡簧,一点一点往外带,这样手铐一个齿一个齿地松落下来,直至彻底打开。苏雅和心情豁然开朗,他一用力,掰开了铁栏杆。打开车窗,风呼呼地从车外灌进,苏雅和的心砰砰地跳着,身体快速地顺出车窗。

  寒风猛烈地刮着,苏雅和的身体却热血澎湃。他悬在车体上,眼睛向下看去,他要选择一个平坦的地方跳下去。列车上的灯光在路基旁快速闪动,苏雅和无法看清哪儿是最佳跳车的地方,只能凭他的判断了。终于选好了跳车的路段,苏雅和闭上眼睛,顺着列车前进的方向,扑了过去。那一瞬间,苏雅和有一种十分美妙的感觉,他似乎觉得自己飘飘欲仙了。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像古代侠客那样手刃了丁人众,他不计前嫌,携着水红,云游四方……

  警察很久很久没有等回苏雅和,拼力敲着厕所的门,里面毫无动静,他们以为,苏雅和在里面自杀了,喊来乘务员,打开厕所的门。迎接他们的却是浩浩荡荡的寒风。

  两个警察在下一站下了车,找到当地警方,沿铁路线寻查下来,在两站的中间,他们发现了一滩血。顺着血迹向路基下追寻过去,寻了二百多米,发现草丛深处躺着个人,翻过身一看,正是苏雅和。

  苏雅和的身体坚硬得钢铁一般。

  十万元的悬赏总算没有白花,惊悸过后的丁人众重新恢复了深居简出。水红从遥远的地方给市纪检委挂来一个匿名电话,道出了付生民"局长嫖娼反倒丢枪"的真相,付生民便罪加一等了。李子强考虑再三,付生民毕竟为自己出生入死过,没有让检察院起诉。丢掉了工作的付生民乞求起了丁人众,丁人众给他个保卫科长,狗一样地使用着。

  县里的班子将这一桩桩过错都记在了李子强的身上,联名上告信由地下转到了公开。书记市长也因为接待失误的事儿窝了一肚子火,把过错一股脑记在李子强的头上,开会研究干部的时候也就没人再说李子强精明能干了,很自然地要给他挪挪地方,至于究竟挪到哪个位置,没有找到合适的空缺,等等再说吧。于是,李子强暂时被吊了起来。

  消息公布后,县委书记陈文佐结束了在省城的"治疗",也接受了市里"收拾烂摊子"的重任,奔回县里。就在城郊那片建成不久的人民广场,陈文佐与李子强进行了他们在无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谈话。

  "李县长,你真是年轻有为,敢做敢当啊。"

  "我不再是县长了,你就直呼其名吧。"

  "李县长,在无虑做天翻地动大事儿的人,都是李姓的人,你不至于不了解文革前的李法权李书记吧?"

  李子强从陈文佐的眼神里读出了些内容。他到无虑之前就有所顾虑了,三十年来他一直掩盖着和李法权的父子关系,原先怕的是受连累,影响了自己的前途,后来怕的是伤了养父母的心,来到无虑后怕的是人们说他是回来报仇的。他的干部履历表上,从来没出现过亲生父母的名字,只有为数不多的至爱亲朋知道他的身世。既然陈文佐把自己藏了这么深的隐私都能挖出来,也就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现在,他不再顾虑什么了,功过自让人评说。

  "那是我父亲。"李子强坦然地说出了他在无虑从不敢说的话,并且还在他父亲过世的地方。

  陈文佐不住地点着头,说:"许多人说你爱读书,你很喜欢基督山伯爵吧?"

  李子强说:"我更喜欢海瑞。"

  两人继续在广场上走着,参观着一片片草坪和一汪汪池水,最后便停在了那座雕塑旁,眼睛共同向上望去。

  陈文佐说:"李县长,这雕塑我怎么越看越像地瓜呀。"

  李子强没做任何解释,他微笑地看着陈文佐,流畅地背起了一段"甘薯书序"。

  第二天一早,县政府大楼外站满了人,人们听说李县长要走了,自发地来送一送。李子强很感动,这是无虑人民对他工作的肯定,无虑人民怀念他的父亲,同样也会想念他的,毕竟为官一任造福了一方。

  送李子强的车跟随在他的身后,他不想坐在车里和无虑人民告别,他要同那些来自于最底层的人民握手相别,他要充分体现无虑人民是欢迎他的。一只只粗的嫩的大的小的手争相向他伸来,他握着那些手,像是握着一朵朵鲜花,他的眼睛潮湿了。

  忽然,人群里传出个不协调的声音:"李子强,你还整什么景儿,快滚吧。"随后,一只熟透了的西红柿飞过来,砸在李子强的脸上,汁液四溅。

  李子强愣了下,马上镇静下来,他舔了舔脸上的西红柿,自我解嘲地说:"无虑的土好哇,柿子种得这么甜。"

  人群乱了,攻击李子强的人们和拥护李子强的人们吵成了一团。趁着混乱的时候,李子强钻进车里,快速地离开了人群,离开了无虑县城。一路上,李子强始终闭着眼睛,他的心难受极了,他一心扑实地为着无虑县,竟是这种结果,他不断地向冥冥之中的父亲询问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离开无虑后,李子强闲了好长一段时间,市里才重新启用他,被任命为水源工程建设副总指挥,辽西各大城市普遍缺水,他们的城市也不例外。虽然这是很重要的角色,李子强真正的职位始终悬在半空,没给落实。从表面上看,李子强对工作依然充满热情,水源建设安排得有条有理,可他的心已经飞向了北京,他时刻想回去为老母亲尽孝。既然不能留在无虑,留在市里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白发苍苍的母亲终于知道了发生在无虑的事情,也知道了儿子不再是无虑的县长了,打电话哭个不止,丈夫死在无虑,她怕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老了老了,承受不了太多的打击。母亲找到了父亲生前的好友,帮她一起为儿子讨个说法。

  过了三个月,市委接到中组部和中央党校共同发出的一份通知,让李子强立刻动身参加学习。同时,省委组织部的一名副部长来到了市里,与市委的主要领导谈完话后,一同将李子强送上赴京的火车。

  这一期中央党校招收的学员是副市地级领导干部,中组部直接下名单让李子强参加学习,这就等于向人们宣布,李子强将是副市地级干部的候选人,从而也等于否定了李子强在无虑县犯下的所谓的"错误"。

  陈文佐代表无虑县也来车站相送,送行的人基本上都是副市地级,陈文佐的位置排得很靠后,完全没有了在无虑县人民广场的那种盛气凌人。风吹起了陈文佐的头发,李子强看到,陈文佐的头发根一厘米以下的地方,完全白了,显然回无虑这段时间里,忙得忘了染发。

  中央党校开学典礼上,李子强终于见到了那位中央领导人。当中组部的人介绍到李子强做过无虑县县长时,那位中央领导人笑了,说:

  "你很厉害呀,外国人说你的人民不欢迎我。"

  李子强说:"不是的,是我的县长没当好。"

  领导人说:"很好,很好,和你父亲一样好。"

  李子强的眼泪快下来了,他没有想到,中央领导能知道一个县长的甘苦。(选自《北京文学》200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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