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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蜂--死不了

http://www.sina.com.cn 2002/08/19 11:12   北京文学

  作者:唐娜

  他家住在大路边,大路的南边栽了一排槐树,马蜂就在最老的一棵槐树上做巢--正对着他家的大门--年年如此,有时顺着旧巢的下面接个新巢,盖了两层三层的巢楼,黑糊糊的,灯笼似的挂在上面。他一直认为马蜂和他是朋友,它们常在他头上盘旋,甚至在他肚皮上爬,但从来没怎么动过他。

  那个星期天的早晨,就那么巧,他母亲在门口遇见一个熟人,想招呼一声,一开口就觉得有什么东西飞进了嘴里,吓得马上闭嘴,马蜂毫不客气地在里面翘起了屁股,她的舌头顿时像被烧得红透了的针扎了一下,一声惊叫随即从喉咙里飞了出来,马蜂就顺着惊叫若无其事地飞走了。母亲的舌头瞬间肿了起来,说话也噜哩噜哩的,他好半天才明白什么样意思,忍不住地笑起来,边笑边跑到后院。后院保留了以前的老土墙,上面长满了密密的死不了- -死不了对治疗马蜂蜇过的皮肤有特效。

  母亲下田后,他决定去戳马蜂窝,这一片的村民除了他都挨过马蜂蜇了。他套了一件长衫--秋老虎还在肆虐,穿上去很不舒服--又拿了一根长竹竿,几块瓦片,一个脸盆。竹竿的长度不够,他须得垂直站在马蜂巢下,踮起脚,树缝里探进来的阳光刺了他的眼--这样干太危险了,他便走得远点,用瓦片旋。他的手挺准,旋得马蜂窝直晃,马蜂愤怒了,疯了似地成群的冲下来,而他早蹲在坑里,头顶着脸盆,马蜂哪里找得到。庆幸之际,却传来“啊”的一声尖叫,车倒的声音,人倒的声音,一连串女孩子痛苦的“啊”“啊”声,他起身掀盆,呆了:一个女孩子摔坐在地上,手捂着脸,裸露的胳膊上,脖子上,捂脸的手背上全都粘满了马蜂,头上还萦绕着几重,她的自行车横卧在一边,车轮子还在飞速地转着。“快趴下!快趴下!”他大喊。但那女孩子早就被吓呆了,只是捂着脸,一任马蜂蜇。他脱下长衫,顶着脸盆,又甩着长衫冲了上去,硬生生地把女孩拽进坑里。

  马蜂散去后,邻居们都围了上来。女孩子的脖子上,胳膊上,手背上都已肿了起来,一个个马蜂眼又大又尖,尖头是米黄的点,周围是红肿的皮肤,像含着米黄蕊的红花,但现在谁也不会进行这么愉快的联想,那些东西有的连成一片,撑得皮肤又红又亮。他已认出了女孩是谁,背地里,他们男生都要喊她“班花”“校花”的,他们以前并不认识,文理分班后,虽都进了理班,可分班是最近的事,两人并不熟。

  有人冲着他喊:“快!快去找点奶水来,看谁家的小孩吃奶。”

  他脸红了,找奶水,他怎好意思去,可他又怎么能说不去,这祸是他惹的,她又哭得那么厉害。他想起了后院的死不了,跑过去,扯了一把,捣碎,可给她敷药时又犯了难,他没碰过女孩子,可又不能丢给别人干。按理说,应该有好心的大娘大嫂的来帮他的忙的,如果他年龄再大一点或着再小一点的话,可他偏处在这个年龄,而村里的人就爱捉弄这个年龄的少男少女。女孩早已看到了地上的竹竿、瓦片、脸盆,也认出了他是谁,但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气愤地喊起了他的外号:“长毛怪,你……你……”她又痛得哭起来。众人一听,瞅着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笑了:“哟,你们是同学,那就好说话了。”于是,也都慢慢散去。

  他把她请入院中,她依旧是哭,他给她敷药,手却不禁哆嗦起来,尤其是在她细嫩的脖子上敷的时候--没来由的--他认为。她哭,他得劝她,嘴哆嗦了半天,才能嘣出三个字:别哭了。她怎能不哭,脖子上胳膊上都肿得厉害,皮肤胀得难受,又疼痛难忍,仿佛许多针穿进里面后又在里面搅和。她今天本来想去外婆家,表哥带了女朋友回来,她想一睹芳容,弃了公路,抄小路,途经这个村庄,哪知车子刚一拐弯,就遇见了这事……一个邻居走了进来,劝了她几句,又转身递给他一个酒杯,里面盛着乳白色的液体,他的脸又红了,扭过头去,不让邻居看见。邻居走后,他问她:“你要不要再用……再用……”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索性把酒杯递到她跟前:“要不要再用这个?”他认为只须用死不了就可以了,可又觉得女孩子一美就娇,一娇就贵,一贵就嫩,况且伤得又重,安全起见,还是问她一下。女孩看到了酒杯里晃动着乳汁,那乳汁里又晃动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太阳,蜡白蜡白的……她脸红了,扭头不理。他只好又给她抹上,可手越发哆嗦,脸红到了耳根,心“扑通”“扑通”地跳,怪响的,他真恨不得抽出一只手把心紧紧攥住。女孩子自然也听到了他的心跳,自己的心也被诱着跳起来,几滴乳汁从酒杯里哆嗦出来,撒在了她身上,她急了:“我自己来!”伸手就去接酒杯,可一看到自己的手肿得像个馒头,又忍不住落泪了。

  两种药方都用过了,他们就静静地等待皮肤复原。

  “还疼吗?”他问。

  女孩没好气地说:“你自己试试看。”

  他不敢试,一只马蜂顶得上十几只蜜蜂。他坐在不远处看女孩,女孩就坐在柿子树下的石凳上,斑斑驳驳的影子写在她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显然已经感觉到他在看她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赶忙看别处:有只母鸡咯咯塔,咯咯咯咯嗒地叫着,公鸡朝另一只母鸡奔去,那母鸡飞快地跑,公鸡飞快地追,近了,一跃就骑在了母鸡身上,嘴狠狠地啄起母鸡的冠子……他只能扭头看别处,天啊,围墙上竟排列着密密麻麻的脑袋,里面有他同龄的伙伴,他的伙伴见他看他们了,便挤眉弄眼打手势的,突然又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接着一连串的口哨响了起来,哎呀!大门处人也挤得满满的,门里三重,门外三重,他看看女孩,女孩也注意到了这现象,便朝他望,这一望,两人本来消下去的脸色又唰地红了起来。他本来想留她吃饭的,这怎么好留……门口又传来一句:“这女孩长得怪俊的。”女孩又羞又气,牵了车子就走,反正已经二十多分钟了,肿也基本上消了,也不疼了。他走过去挽留她,她却回头白了他一眼,这一个白眼就使他像个木桩似地站住了,待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

  第二天,他走进教室,看到女孩正举着胳膊,探着脖子向女伴们炫耀自己的伤口--那都成了不起眼的小点点,女伴们唏嘘不断。女孩最好的一个女友见他进来了,故意高声说:“你怎么不宰他一顿?”他的心咚地沉了下去,不知所措,本来他和女孩子接触就容易脸红,虽和男孩在一起欢快得很,但和女孩就是不行,手脚就是不知道怎么放。他原想回避过这个尴尬的局面,溜出去,上课再进来,这下可好了,那群女孩子的眼光都箭一般地射过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你好了吗?”这简直是上刑场,他觉得。女孩子的嘴变成了一个“O”型,瞬间又恢复了:“我今天没肿得像个气馍头,你是不是很遗憾?”她昨天痛死了,一想起那痛就想把他也推进蜂窝里,“那是……那是……”他结巴了。女孩子的那个女友拍拍桌子:“长毛先生,不说别的,按照咱们农村的规矩,你得买点东西看望看望她,不要多,四包豆奶,百个鸡蛋就行。要不请我们几个撮一顿也行,我们可以给你说说情。”天啊,她们还真宰。他更加胳膊腿不知怎么放了,她们竟然还是这么个宰法,和这些女孩子打交道可真难……他不好回话,求救似地看着女孩,女孩笑着扭过脸去,不理他。这时X老师走了进来,看到了他的窘相,X老师挺器重他,可就是对他的长发看不顺眼,常常劝他剪了,其实,他的头发在女孩里谈不上长,但在男孩里就不行了,这次X老师又劝他了。

  “你怎么老是说我的头发?”他觉得长头发挺潇洒的,尤其是仰头一甩,呀,那感觉……

  X老师笑眯眯的:“不为别的,就为你老是给我一种色迷迷的感觉,尤其是现在,更是色不拉叽的。”

  “哄--”全班都笑了,他身边的那群女孩子笑得更是前仰后合,女孩也低着头,红着脸哧哧地笑。他慌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正坐好。不一会儿,女孩子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去做个拉丝吧。

  星期二,他从前门走进教室,全班举座哗然,然后就冲着他噼哩啪啦地鼓掌,他抱拳笑纳。X老师在上课时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全班五十多个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和尚头,又秃又亮。

  “你怎么把头发剪那么短?”

  “你不是让我剪的吗?”

  “我让你剪也没让你剃成秃子。”

  “你老是说我色。”

  X老师笑起来,走到他面前,两手在他头皮上摩擦着:“你以为你这样就不涩(色)了吗?”

  全班又哄堂大笑,前仰后合,桌子和椅子都在打架,女孩的笑脆生生的,就像山涧里叮咚叮咚的泉水,他也万分高兴地笑起来。

  此后,总有人去摸他的光头,摸头的人也总是问:“涩(色)不涩(色)?”底下总有那么一群人回答:“不涩(色)。”“涩(色)不涩(色)?”“涩(色),比原先更涩(色)。”女孩这时总是笑得抱住肚子。

  “你真有意思。”女孩子后来说。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那上面已经长出了两毫米的头发,“你看清了,都是他们色我,我哪色他们。”“色你?”女孩仔细看了看他,“你长得--照咱们这儿的观点看--还可以。”“什么观点?”“五大三粗的,高挑的,胖达的,方堂的,双眼叠皮的,眼睛也大碌碌的。”说得一圈子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又谈到了马蜂,他讲了他母亲被蜇的事情,女孩蓄水似的眼睛里更是充满了惊奇:“你家的马蜂也挺有意思的,就是太狠毒了点。”

  他们就这样熟识起来。女孩成绩一般,她已经很努力奋斗了,可还是不行:男孩很有理科头脑,文理分班后,成绩便如拔竿似的。女孩常向他问问题,之间的吵吵闹闹,耍嘴皮子,马蜂--死不了--秃头的趣事多了起来,偶尔闹点小别扭,也像死不了治蜂伤似地迅速地过去了。只是女孩去外婆家不再途经他的村庄了,冬天没蜂的季节她也不来,天寒的时候,他把蜂窝摘了下来,仍不见她路过。女孩其实想经过,但是怕马蜂,后来不怕了,因为两人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她开始怕别人议论了,但也并非全怕,感情到了这个时候,对别人的议论是既想又怕--她在他村上肯定是一个爆炸式的人物。马蜂蜇怕什么样呢,蜇了后,不过是他再去扯把死不了,捣碎,给她敷药……墙头上再探出许多密密麻麻的小脑袋……那也是挺幸福的事。

  这样他们过了两年,两年里,马蜂依旧在他家的门前做窝,依旧在原来的枝上。两年后一个七月,他们参加了高考,很快,男孩接到了北京名牌大学的通知书,女孩落榜了,并不打算再读,哥姐都要结婚,得用钱,父母的身体也不是太好,况且她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理科细胞,她应该报文的,但她也不后悔报理。

  北上的前两天,男孩约女孩子出来,两人默默地在晚霞下散步,田间的小路也比较热,不时有热风掀掀女孩的长发。他们一直散到月亮升起来,月亮起初很圆很大,橘黄色的,又很羞涩,仿佛是远树远村硬给托上天的。后来,月亮变白变亮,地上留下了他们清晰的影子,朝旷野里望去,感觉是既明亮又朦胧,弥漫着宁静与温馨。起初他们是分开走的,一前一后,后来一左一右,身体慢慢地靠近,靠近……再分开时,两人的手已经牵在了一起。

  “你,你会等我吗?”男孩开口了,如以前那么腼腆,“等我毕业回来……回来娶你。”男孩心里明白,在农村,只要一出校门,说媒的就会挤破门,何况她又是那么漂亮的女孩子。

  女孩的脸红了,但仍不改往日的调皮:“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她就想看看男孩的急相。

  男孩果然急了,紧抓住她的手:“我对你是真的,我的爱就像……就像死不了那样,我这个人也像死不了那样,四季常青,年年长青,永远死不了。”

  一听死不了女孩就忍不住笑了,月光亮幽幽淡幽幽地飘在她脸上--这是一张写满深情的脸。

  “你说呀,快说呀!”男孩催了。

  女孩向月亮伸出了手,仿佛要把月亮捧在手里,但她捧到的是月光,满满的一捧透明的月光。她被马蜂蜇的时候从没有想过会有今天,但也许那一身的马蜂伤就注定了她有今天,也许就是为了今天才让她闯入蜂群,那天是偶然,但不管怎样偶然,今天却是必然,为了今天的必然,再让她在蜂群里困几回她也愿意。“上邪!”她深情地背诵这篇古老的诗篇,“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男孩激动地拥住了女孩子,浑身颤抖,女孩子也激动万分,心附着他的心咚咚地跳,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男孩慢慢地把唇印在了女孩子的额上。

  此后,北上的北上了,留家乡的留家乡了,雪片般的信从家乡飞到北京,又从北京飞到家乡。

  男孩料得没错,说媒的挤破了女孩家的门。女孩子长得的确漂亮,高挑匀称的身材,水灵灵的脸,眼睛更是水汪汪的,仿佛正要流出水来,一双眸子就像白玉盘里转动的黑玛瑙。其余的部位,像眉、鼻、唇虽不是多么出色,但整张脸却是非常非常和谐的组合。她的家周围常有一些青年转,镇长的儿子也看中了她,摩托车常在她家门口响着。女孩本来就讨厌势力,现在更是烦,便和一些老乡出去打工去了。

  她们分两批,女孩一行去了北京,其余的去了上海。大城市和家乡就是不一样,初出家门的她们不免感到手忙脚乱。女孩起先忙着安顿,其间给男孩打电话男孩也不在宿舍,便想找到工作再打也行,给他一个惊喜,可是她们很快发现北京不是她们的天下,在这样一个文化中心,她们很难找到工作。上海一行来电,催她们去上海,她们也就匆匆忙忙地动身了。男孩后来知道了这事,不免为在北京没能见面感到遗憾。

  上海需要劳动力,她们很快有了工作,包装瓜子这活她们也并不觉得怎么粗,怎么累。北京一行使女孩子知道了自己与北京的差距,她决心缩短这种差距,但又不知具体怎么办。她先把身边能借到的书都读完了。有空时常到书店里走走,买一些文学类的消遣,还没想好怎么办书倒读了不少,干脆就朝这方面发展,后来发现小说杂志类的易过时,一两遍后就没有可读性了,又开始买诗词曲之类的。

  寒假时,两人见面,大谈特谈,谈自己的经历,谈身边的趣事,男孩健谈多了,他谈北京的世界,校园的生活,女孩子静静地听,非常羡慕,她今生很难过那样的生活了。男孩最喜欢用的词是“现代”、“超现代”、“后现代”。女孩问他什么叫“现代”,男孩吱吱唔唔解释不清。女孩子也读了一些新人新作,模模糊糊的有点感觉,她虽然欣赏现代人对一些传统的反叛,但又不满他们对一些问题的过于随便,比如在人生问题上,在两性交往上,在爱情观上。男孩说那样才能拿得起放得下。女孩子就不认为,说太随便了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两人争论起来,最后女孩一跺脚:“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头看看他们撕裂的青春。”

  春节后,女孩子仍旧到上海去打工,之中仍是抽空读书看报。她最喜欢宋词里那种跨越千年的忧伤和美的意境,在给男孩的信中,她常常写入自己的所感所想所思。她的文笔越来越优美,许多女孩子都要让她写情书。“如果我是男的,不为你的人也得为你的文章爱上你,等我读了你的文章,见了你的人,哎呀!我爱死你了。”她们都这么说。女孩也常随打工的女孩们逛商场,她们抛弃普通话讲着久违的家乡话,嘻嘻哈哈地穿过马路。她们爱看衣服,也常故意对那些服装的价格大惊小怪。“呀!那件五千。”便有一个女孩子做吓晕了的动作。“哎呀!那件九千九百九十九!”那吓晕的女孩子马上清醒过来。她们就这样高兴地谈着笑着走着欣赏着,在那高档的服装面前,高傲的人群里,叽哩呱啦的上海话中,光怪陆离的彩灯下,并没有感到自己是多么的贫穷,多么的低下,这是一个健康的群体,这要比个人具有强得多的抵抗力。她们也唱流行歌曲,想家的时候却是和老乡在一起唱家乡特有的歌谣,有时也是众多人在一起,各唱各的。她们哄台女孩唱的时候,女孩子一紧张,差点没想想家乡什么最有特色,想了想就唱了颠倒歌:“稀奇稀奇真稀奇,老鼠逮了只大狸猫,空中麻雀抓了只大老鹰。街头那边人咬狗,后面又来了口袋驮驴一溜风……”她们都几乎没听过颠倒歌,这一次像炸开了锅,连常说的口头禅“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也冰牙”也改成了“倒霉的时候喝口牙也冰凉水”。

  就这样过了一年,这之间的暑假男孩也到上海找过她,他们两个被那群打工妹像星星捧月亮似的捧着。暑假后,男孩的信照来,后来渐渐的少了,也短了起来,寒假前夕竟不来了。女孩想可能因为考试忙了,况且寒假要到了,能见面了。这一想也就释然了,可没有他的信心里就是空荡荡的,只能读他以前的信。

  寒假时果真见面,又谈天说地,女孩子却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们聊得也算痛快,但都是聊别人的故事。其实女孩子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可不知怎么地,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来。男孩看了她读的诗词名著等,很有些不满:“你读这些干什么,怎么不读读后现代主义和新新人类的作品。”然后又说了许多作家作品,有一些是张冠李戴。女孩子并不指出他的错误,她突然想到一所高校提出的“拒绝经典”,他虽然不在那个学校,但可能受了些影响。

  春节后,女孩又准备出去打工,不巧,母亲突然患了脑血栓。姐出嫁了,哥结婚了,让他们照顾都不是长事,时间长了嫂子肯定要烦的,姐虽不烦,但结了婚的人总是不方便。女孩子便留下了,但这一时期却成了她读书的黄金时期,找她说过媒的的人都已遗憾而娶或定婚了,别人也都隐隐知道她有个男朋友,媒人也不再来了,这就清静了许多。村里有位女孩子在本市师范学校读中文,常回家,见女孩子喜欢文学,便常从图书馆借书给她读。她忙忙碌碌,边伺候母亲边读书,倒很充实。

  书一本一本的翻过,信也一封一封地寄往北京,家乡的故事,季节的变换统统装进了信封,只是男孩的信很短很少,至三月中旬竟然断了。起初以为他忙,后来不免担心:会不会是他出了什么样事?到镇上给他打电话,宿舍人说他不在,每次都是不在。自己也和那个中文女孩子学了些电脑知识,想去县城给他发E-mail,这才发现不知他的E-mail地址。她更不好意思去他家打听,唯一的联系方式只能是写信,单方面的写信,一封又一封的。

  家乡的夏季多风多雨,但春季却是多风而少雨。天旱了两个多月,人们都盼望下雨,可就不下,四月中旬,雨没下,流感倒是来了,这时女孩子的母亲已能下床走路,但那半个身子仍不太灵活,仍是常去医院。只是流感一来,医院人口爆增,付款、取药的窗口前,队伍排得长长的。女孩子不免心急,突然看见有个人在向她招手,那是X老师,X老师已经快到窗口了,他抓过了女孩的账单,付账后,两人挤出人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又是排队取药。X老师问她的同学的情况,也是他学生的情况,这个女孩子知道的比较多,她和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还是常联系的--无论男孩女孩。X老师最后才问起男孩的情况,女孩想X老师可能知道他俩的事情了,要不怎么最后问,他可是很宠男孩的,这么一想脸不禁微红,也不好意思多说,只简单地谈了谈。X老师以前在班上说过:“你们处在情窦初开的年龄,别拿别的话来哄我,我是过来人哪,你说你们哪个眼神我不懂。”X老师确实知道几对恋人,但也并不怎么压制他们。“当年我写情书可是厚厚的一叠呀,你看你们,就写那一点……”他的话很快就被掌声打断,他也私下里找那几个学生谈过话,后来,那些人中有好几个考上了大学--这很不错了,要知道他们那儿的升学率是很低的。X老师听了他学生的情况,有些苍楚地说:“我教书也有十来年了,前几届学生倒还和我联系,这几届学生,也不知怎么的,毕了业,连个影也没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女孩觉得直指自己,她从来没有和老师联系过,她以为老师记得的只是上了大学的人。

  走进挂水室,女孩安顿好母亲,X老师也忙着张罗妻儿。X老师仍开玩笑:“等这娘俩好了,我又应该挂水了。”房间里有人笑,有人骂天气,有人唬他:“这儿地邪,说啥可是啥。”他妻子轻踢了他一下:“哪壶不开提哪壶。”女孩走了过去。X老师的妻子姓李,也是教师,女孩的语文老师请产假时,她代过她班的课。那段时间,他们不喊她李老师,只喊她师娘。其实X老师姓蒋,因为个子矮,他们喊他X(矮个子)。两人招呼了一下,X老师的小男孩的小脸红红的,他瞪着无神的眼睛看了女孩一眼。老师很快又聊到了那一届学生,默地,X老师摸兜要找什么,李老师踢了他一下:“近来越发厉害了,这儿是医院。”X老师这才意识到了,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有个病人突然呕吐不已,家属吓了一跳,X老师帮着招呼去了。李老师对女孩子说:“你们这些人,毕了业也不到我家去了,连学校也不去了,信也不写,以前我们俩还读读学生来的信,现在不行了。你蒋老师好像烦,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抽上的,发现时都不好戒了。”女孩觉得很尴尬,也很惭愧。可X老师抽什么呢,烟吗?他以前说过:为了保持你们纯洁的心灵,本老师不抽烟。

  女孩的母亲针水下得比较慢,X老师一家先走了,女孩子目送他们,之后,回头看看她的母亲,母亲正处在半睡眠状态中,眼睛眯着,脸上布满了沟沟壑壑,枯燥的布满青筋的手扶在手栏上,指甲瘪瘪的,半截灰黑色,半截白色……她虽然伺候母亲,但从没这么仔细观察过母亲,这两年,爱情挡住了她的视线,直到今天,她才这么深情地细致地观察她的母亲……X老师又走了进来(他家离医院很近),对女孩说:“你有空就到学校里玩玩吧,我办公室还是原来那个。”说完就走了,没走几步,又回头:“你多带几个同学去吧,我好久没见过他们了。”女孩子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挂水的人很多,她忙拭去,看着窗外,窗外是灿烂的阳光,鲜艳的春花,可是透过院子里花木的枝枝杈杈,透过铁栏杆的大门,她看见X老师站在那里,点烟……

  女孩给所有上大学的同学写了信,包括男孩,告诉他们X老师的情况,并希望他们能和他联系一下。可男孩依旧没给她回信,她也没听到他给X老师写信的消息,她觉得既遗憾又安慰,男孩两个都没写,那他就是真有事情了,如果只给老师写而不给她写,那她们俩的关系只能是……她不敢想。她又跑了许多村庄去联系那些没上大学的同学,可他们,打工的打工了,订亲的订亲了,闷在家里的谁都不好意思去见老师。最后,她只好拖她那个伶牙俐齿的女友去,这女友曾因她被马蜂蜇把男孩窘得要命。女友死活不去,说自己没考上学,又订亲了,哪有脸再去见老师,最后又拗不过女孩,硬着头皮去了。

  她们去的时候是五月中旬,虽是初夏,可学校里仍繁花似锦,可以隐约听见老师们讲课的声音。进入大门时两人同时站住了,相互看了几眼,这是她们当年嬉戏的地方,她们曾经自由出入的地方,可今天进来却感到像做贼似的--这已不是她们的天下。女友当时就想逃,女孩也想逃,但还是拖住了她,女伴要是走了,她也不敢再向校园里多跨一步。

  X老师见他们来了,异常高兴,又是搬凳子,又是倒茶。李老师,也进来了,见了她们俩又转身出去了,不一会了,拎了一些糖果进来,办公室的老师们也活跃起来。她们起初很尴尬,后来也自然起来。他们谈一些学生的趣事,很自然地谈到男孩的秃头,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男孩秃头的事早就是名扬全校的事。课间到了,学校里也炸开了锅,办公室里学生老师进进出出,有个学生抱着一叠本子走进来,放在了X老师的桌子上,看到了桌上的糖果,便故意瞅瞅老师,可怜巴巴的。X老师笑了:“想吃拿着吃去,可是你吃了,别的同学怎么办?”然后掏出一张票子:“今天我们都高兴,买几斤到班里发去。”

  那学生兴奋地蹦了几圈,扒住老师的肩:“老师,你真好,将来我们肯定要给你买很多好东西吃。”

  旁边一个老师插嘴:“你蒋老师的糖让你嘴甜了,你将来会忘了我吗?”

  “哪能,将来我要是当了国家主席,封你为丐帮总裁好不好?”

  办公室里哄笑起来,X老师笑了一阵:“臭小子,你要想当国家主席,首先这几斤糖别贪污。”

  两个女孩又笑了一阵,这一届学生和他们当年一样调皮。X老师点起了烟,烟雾缭绕上升,薄薄的迷蓝迷蓝的烟雾遮住了他略带凄凉的脸,五月的风卷着花香从窗外闯了进来,掀得那叠本子哗啦哗啦地响……他没有像别的教师那样致力于人际与提升,他把他的一部分生命给了他的学生。可是他的学生……这届学生是他现在教的学生,有一天他们也会考上大学的,他们会像前几届那样把他忘了。等有一天他退休的时候,他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各个行业,各处层次,他记得他们,可是他的学生们却不认得他……他又狠狠地抽了一口。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刚才的那个学生就是当年的他们,他们也曾经在老师周围那么快乐的打闹,他们也曾和老师相处的那么融洽,他们也曾说过一些报答的话,可是今天他们却不愿见老师,这也许是老师悲哀的缘由。如今这又是一届学生了……上课铃响了,办公室里静了下来,有些沉闷。X老师和妻子恰好都没课,便聊了起来。

  女友说其实她们也很想见老师,但没考上学,就觉得自己太低下了,没脸见老师。

  X老师愣了一愣:“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都一样想念你们,你们都是一样的。路吗,本来就不可能走一样的,这有什么高低之分?说不准,能记住我的就是你们这些没考上学的人呢。”

  这边李教师突然附在女孩子的耳边说:“你气质很不错,好像上过大学似的。”女孩脸一红,正要回话,传达室的老人走了进来:“蒋老师,你的信。”他们都凑上去,是的,是她们那一届学生寄来的。女孩把信封全看了一遍,没有男孩的,不免既安慰又怅然。X老师把烟朝烟灰缸里狠狠一按:“我戒烟!”

  出了校门,进入大街,在十字路口处,女孩要和女友分头而走,女友说:“你还是和他分了罢。”见女孩没反应,又说:“分了罢,我是为你好。”女孩恍恍惚惚的,这个上午又把高中生活体会了一遍,现在还沉浸在那种若有若无的高中感觉中,待回过神来,女友已经走了。集市上熙熙攘攘,衣服的颜色多种多样,来来回回地在她眼前晃。小贩子,菜农的吆喝声响成一片,一个卖老鼠药的唱着快板:“老鼠药,药老鼠,大的小的都逮住……您不买,俺不卖,留着老鼠谈恋爱……”各种颜色的衣服越来越模糊,都反射着太阳白花花的光,一瞬间,她仿佛立在上海大都市里,来来往往的车流,花花绿绿的人流,忙忙碌碌的腿,大家都在忙,都在忙自己的事,根本不知道别人在忙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一只塑料袋被卷起,从女孩子眼前飞过,又上了高空,她的眼睛随着塑料袋搜寻,她觉得男孩正在拼命地丢弃一些东西,丢弃什么呢?她和他的恋情,同学之间真挚的友情,师生之间深厚的感情,是这些吗?好像是,又好像不仅仅是,还有什么呢……塑料袋在高空中旋转,旋转,终于眨了最后一眼太阳的光,不见了……

  风依旧从窗口吹了进来,但仔细一感觉,风变淡了,热了,它的形状也不是线形的梳理感了,而是一大团一大团的,雾一样地将你卷进去,风铃也不再被吹得“叮咙叮咙”地响,销魂的柳絮也已飞尽了好些天了,女孩的衣服已换成了裙子,脸上渗出了密密的汗--气温有三十七度左右,手中拆阅的信也不是男孩的,是打工姐妹写来的。院子里有了点动静,她便朝窗外看去:女友和她母亲打了招呼,正走在葡萄架下--她家的大门和堂屋之间是葡萄架搭成的走廊,这走廊中间开了门,分别通向她的西厢房和院东的棚子--女友穿过葡萄架向她的房间走来。

  刚一落座,女友就说:“他打电话说他暑假不回来。”女友家里有电话,男孩以前用那电话和她联系过许多次。

  女孩的手抖了一下,慢慢地折好信,装进信封。这么长时间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和她联系,这么长时间让她苦苦的相思,一封一封地写信,如今来了个电话却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这么失望的一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了吗?”女友摇头。女孩子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这算一句什么话呢,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个,没有解释,没有理由,即使是分手,却连个招呼也没有,他到底要暗示什么?

  女友观察了她一阵,问:“如果你爱的人要是离开你,你会怎么办?”

  女孩一愣,这个问题她没想过,她爱他,不为别的,就为他们以往的故事,就为他是她第一个走进她生命里的人,就为曾经那么腼腆的他表示过将来要娶她,就为这两年的相思。她相信他也爱她,如果他现在给她说分手,她是无论如何也难相信的。可现在要她回答这个问题……她一手扶着桌子,一手弹了弹窗上的碧纱,那上面趴着几只苍蝇。透过窗纱,她看见葡萄的叶子反着太阳的光,架上挂着的一串串的葡萄,有的已经红得发紫了,院东的棚子填补了葡萄廊的缝隙,棚子下卧着几只山羊,几只雪白的小羊蹦着跳着,窜到走廊下又窜出去。棚子的南面是鸡圈,有只母鸡突然从窝里跳下来,又咯咯嗒的叫起来,她的母亲正拖着半个不太灵活的身子吃力地把鸡食放到鸡圈里。再向南是一截矮土墙,上面的植物长得正旺……一阵风卷着一团热气渗过窗纱铺在她脸上,女友正等着她回答……她指着窗外:“你看我的母亲,我是不是应该让她过得更好?”

  女友舒了一口气:“那么你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吗?”

  女孩不想回答了,她希望他们的将来就像《上邪》一样。“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没有没有。”女友急忙说,“只是前两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和女孩搂腰搭背的男孩,长的很像他。”

  女孩在内心深处会舒了一口气,但也并不怎么舒服。这时,母亲端了几串洗好的葡萄走了进来,两人也就停止了谈话。

  晚上,她把男孩写来的信统统读了一遍,一封一封的,到了最后一封,她仔细看了看,男孩批评家乡的生活,说祖祖辈辈都一样,春夏除草,秋冬储落叶,就为那烧饭的一把火,土里刨食,又常干一些无意义的事,脑袋死得像榆木疙瘩,从没想到他们换种生存方式可以多挣多少钱。女孩记得当时自己很气愤,男孩所说的这种生活在本地也已经很少有了,要有的话就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就是靠着抽空薅草,储草,养羊,供她的儿女读书。此外,男孩又写了不少,有道理的,没道理的。女孩子当即回了信:“生存没有贵贱之分,你可以改变这里,但不能蔑视这里;你不能以大都市的生存状态来轻视这儿的生存状态,你也不能以你现在的生存状态来嘲弄你过去的生存状态。你想让他们干什么?和你一样上网吗?成夜成夜的聊天吗?这有意义吗?”这封信后,男孩就没有来信,他生她的气了吗?生她的气可以斥责她呀,不能就这么不理不睬的呀。她错了吗?她觉得没错。男孩错了吗?也可能没错,他不过是想让她换种生存方式,可她脑袋死得像榆木疙瘩似的给顶了回去。到底是什么错了?也许他们都太偏激了。

  她简单地算了家里的余钱,其实,不算也清楚,家里的钱,连她打工挣的在内,都给母亲看病了。她若再想学点东西,只能是再打工,再攒钱,可母亲……她微微叹了口气,看来和男孩的差距很难缩短了。

  女孩觉得自己在沿着一个坡向上走,一个从没见过的坡,坡上满是荒草与残花,她急速地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到了顶,那顶似乎是一个平台,周围都挂满了白色的帐子,那幔子上似乎有字,她吃力的辨认,但只认出了一“文”字。走进帐子,才发现这里面是空地,看不见任何东西,但这里面觉得特别挤。她觉得男孩就在里面,她喊他的名字,隐隐约约有声回答,但很快被什么淹没了。她跑,想去找他,可总觉那么困难,无数的灵魂拥她,她看清了,帐子上写的好像是“流”,再仔细看,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找不到男孩,她便钻出帐子,拼命地跑,坡下是她熟悉的平原,那群打工的姐妹正在草地上嬉戏,X老师把烟头扔的到处都是,随后和妻儿散步去了,草地上开满了花,成群的马蜂在那里飞着,但坡上的野草正在蔓延。她拼命地跑,跑下去,跑下去,跑下去……却不知这两地的路上那么漫长,猛然,她听到了男孩喊她,便站住,仔细听却什么也没有,待要走,又听见了一声,回头看去,身后并没有人,那素白素白的帐子仍旧飘着,草地上传来喊她的声音,她犹豫起来……

  蚊帐猛地被掀开,女孩坐了起来,刚才蚊帐蒙了她的脸,做了这个她猜不透的梦。她下床,拨开门栓走了出去。外面有些微微的凉意,院里一片朦胧。走进葡萄架,月光隔着叶子寻找着她,鸡窝里的鸡动了动,很快又静了下来。她走到土墙边,摸着那上面的植物,丰满的茎,厚厚的叶,凉凉的。她把脸贴上去,闭上眼,凉,沁人心肺的凉。当初她执拗地砌这堵墙,父亲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砌这堵墙,为什么要栽这种濒临绝迹的植物,但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还是帮了她。后来,父亲随建筑队走了,信里还常问起这堵墙和这草。睁开眼,她看到了西天上的月亮,月亮,半个月亮,完整的半个月亮,苍白苍白的,她又将手伸向了月亮,但什么都没抓到,月亮冷幽幽地嘲弄着她,也嘲弄着自己。一个白色的影子扯了扯她的裙角,她吓了一跳,看清了,便蹲下来,揽住那只小羊,小羊在她怀里挣扎了几下便安静下来,用唇抿她的长发。她的泪流了下来,但并不拭去,任月亮慢慢地把它们照干……突然她猛地站起来(小羊吓得跳到了一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文明?男孩重新组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文化结构?他追赶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潮流……公鸡打起了早鸣,小羊羔又走近了她,怔怔地望着她。月亮依旧冷漠地高悬着……天快亮了……

  半个月似乎是很难熬的,她不知这之中想了多少问题,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突然袭来,逼着她想写点东西,写什么,不清楚,只是想写。那个下午也是个金色的下午,她到镇上买稿纸,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在镇上遇到男孩。男孩那时正在和一群人聊天,他侃得很厉害,一条腿搭在自行车上,一条腿立在地上,两只手不时挥舞几下,车子斜斜地靠在他身上。男孩的气质变了,什么气质倒是说不清楚,虽然一眼也能看出他是大学生,但又掺有一种……一种痞子气--也许文坛和社会上都流行这个--她认为。男孩这行人也很快注意到了她,都呆了呆,这仿佛是从梦幻里走出来的人:一张迷人的脸庞,一身乳白色的长裙,一个玲珑的身段,一束乌黑的长发金色的阳光挽着这白色的梦款款地朝他们走来,乳色的裙摆在热风里微微地波动。那张脸和过去一样美,但整个人的美已不在那张脸上了,女孩浑身散发着一种古代和现代相结合的美,一种农村和城市相融合的气质。两人对着站住了,男孩把腿放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女孩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镇上,男孩打过电话说不回来了,今天偏偏遇见了他,很是奇怪。但既然盼了他那么久,既然他回来了--尽管他回来也没通知她,那奇怪也就无所谓了,暂且不用问了。这时,他们旁边的一家商店突然放起了流行歌曲,声音大大的:

  你说我俩长相依,为何又把我抛弃?

  他们走出小镇,走上镇外的林荫大道,歌声渐渐变小,但仍能够听到淡淡的听到:

  你可记得那过去,过去呀我爱你。

  女孩很高兴,想他、盼他、梦他都半年多了,如今他回来了,可以和他聊聊了,许多不解的谜可以问问他了。不管女友怎么说他和别的女孩子搂肩搭背,但她并没有见过,今天见到了他,他身边也没有别的女孩子。可她又不知先从哪件事谈起,男孩也不作声。太阳西斜了,阳光穿过厚厚的树叶丝丝缕缕地撒向他们,细沙在他们脚下发出微微的响声,这一切使他们又想起了最初约会的那天,那天太阳也是这么斜,他们也是这么走,一直走,一直走到月亮升起……女孩也很想现在也那么静静地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月亮再次升起。这么一想,也就不问了。

  林荫路的两旁是水沟,水沟里没水,沟底沟坡都铺满了碧绿的野草,许多山羊撒落在里面,田里的庄稼长得正旺,一对年轻的夫妇从棉田里走出来,身上背着药桶,两人的脸都热得红红的,出了田,那妻子突然在干渠上踩了个空,男子连忙伸手扶住她……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沟下和小狗闹着,那小狗一边闹一边警觉地看着羊,夫妻两人相视一笑--那是他们的儿子。小男孩一看到男孩和女孩并肩走了过来,便冲着他们大声唱起来:

  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两人都震了一震,他们幼年的时候都接受过这种歌谣式的教育,他们的母亲都多次问他们:能忘娘吗?不能!他们也都这么回答,他们都曾和自己的小伙伴对着新婚的夫妻唱: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前面又有一位年轻的妈妈弯腰牵一个小孩子走路,那孩子大概两岁多,他一会儿捡起石子扔扔,一会儿呀呀的唱歌,虽不清晰,女孩还是听了出来,那是一首不甚合逻辑的歌谣,一首她也几乎忘了的歌谣:

    小板凳歪歪,上面放着拍拍,

    拍拍下来打球,上面坐着乖乖。

    ……

  在超越那对母子时,女孩子忍不住在小男孩头上拍了两下,小男孩仰起圆圆的脸,冲他甜甜地笑。那母亲也对女孩会心的笑了一下。

  很快到了苹果园,其实苹果的香味早就在林荫路上弥漫了。这一带他们很熟悉了:过了苹果园会是梨园,过了梨园是葡萄园。现在这苹果园里很热闹,一群看护苹果的小学生在里面打闹,叫喊声不断地绕过枝枝叶叶传出,震得苹果枝一颤一颤的。“哎哟,”有人大声喊,“我被马蜂蜇了,这儿有马蜂。”许多身影朝一个地方跑去,“快!我给他捏毒。”“我去找死不了。”“找不到死不了找奶水也行。”“什么都找不到找仙人掌。”他们乱七八糟地喊着。

  女孩忍不住笑了,果园里是没有蜂窝的,说不定这马蜂是从某个地方流浪过来的呢。“我现在去外婆家常从你家门前经过,我倒想再被马蜂蜇一次。”

  男孩的手抖了一下,他以为这个假期不会碰到女孩,刚才不该为了虚荣心和别人胡侃八吹,他也不该走进这林荫道,这里的一切已经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些温柔的回忆,当然,他也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外地女孩非要来他的家乡看看。但是他的表情很迷离,仿佛在努力回忆多年以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只是对女孩子的这句话总是要说点什么,总得要说点什么。“哦,”他的口气相当戏谑,“马蜂已经不在我家门前做窝了。”

  女孩的心缩了一下,他说的是真是假倒不知道,她路过那儿时总不好意思多停留,也不好意思抬头察看,但是他这句话的含义她还是明白的。她家倒有马蜂落脚,她那堵墙上的死不了长得是那么的密,那么的旺,那么的绿……

  男孩仿佛又想到了什么,有些事,有些话他总得要对女孩子说的,女孩也总得要知道的。他究竟没有潇洒起来,北京的事情他拿得起,却放不下。不管怎么说,他也得负些责任,只是女孩今天不该这种气质出现在他面前……那事他不一定负得起责任,但那种生活,就他目前来说,他是很愿意享受的。说吧,说了吧,这儿的生活已和他不甚相干,他和女孩的故事不过是上辈子留下的和这辈子不相干的事。于是他鼓起全身的力量比较坚决地说:

  “家里的老墙拆了,死不了全都死光了。我们……”

  女孩子只觉轰了一下,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倒塌了,她不知自己是朝哪个方向倒去,仓促之中还是抓住了一颗白杨,男孩吓了一跳,扔下车子,和白杨同时扶住了她,就在那一刻,时间似乎止住了……女孩猛然甩开男孩,扶住另一颗白杨。太阳已经淡了,只剩下柔和的橘红色。他们的故事也像这橘红色一样,很快就要隐退了。两年,不,四年的感情就这么完了吗?家中矮墙上的死不了这会肯定反射着太阳橘红色的光,他放下了这感情,她能放下吗?她种的死不了长得可真旺……他们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没有了,一个大学生,一个乡下女,地理心理的差距都那么大。她害怕的结局到底是来了,可她就真的不配他吗?唉!到了现在还想这干什么呢……那么以后他会回来吗?也许会的,他现在在追求一些东西,而她不是他要追求的。只有到了一定年龄,他才会重新珍视起他所丢弃的东西,他会发现那些东西是那么美好,就像古老的艺术品那样散发着永久的魅力。可那时又会怎么样呢?也许他们都已建立了各自的家庭,或许他们已白发苍苍,得到的也只能是一份凄凉的满足。那么,他回不回来,记不记得她都是一个悲剧……太阳隐退了,暮霭从大地上升了起来,田里的人都回家了,只有虫子在鸣叫。暮霭竟越来越浓,最后形成了三四米高的浓雾,平视三四米远就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树梢倒是能看得很远很清楚。林荫路上一片神秘,路两边的白杨飘浮在雾中,只露着上半身,仿佛传说中的鬼--只有上半身,没有下半身。但不管怎么样,这么高的雾白杨可以高傲地翘望,人却只能没于其中了……天的确晚了,母亲找不到她要着急了……突然,她踉踉跄跄地向回走去。男孩忙牵起车子,喊她,她好像没听见,只顾走,她不知走多快,男孩在后面跟着倒是很吃力的。快到镇上时,一家新开的歌舞厅突然传出带有强烈节奏的音乐,女孩猛然拐进一条小路--两年前他们走过的那条小路。雾在田间更浓,几乎盖全了小路,她不管,这条路,她闭着眼也能走。男孩在身后喊她,他已经找不到她了。她好像听到了,猛地抬头,恰看到了东方天空上挂着的月亮,月亮,又是月亮,正随着她在枝枝叶叶中穿行。月亮,半个月亮,这完整的半个月亮,贴在天上,孤零零地……上次看到的是西天上的半个月亮,这次是东天上的半个月亮,哪半个是他,哪半个又是她……她内心一阵冷笑,撒腿跑了起来,带着跌跌撞撞的感觉。

  作者简介:

  唐娜,女,1979年农历2月2日生于苏北一个村庄,小学、初中、高中都在镇上度过,对家乡极为熟悉。现就读于徐州师范大学中文系,业余常读读写写。本篇是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萧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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