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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摩挲爱情

http://www.sina.com.cn 2002/08/19 11:25   北京文学

  作者:孙春平

   二十多年前,我在红星机械厂当工人,因兼着一个车间的团支部书记,用在我那台铣床上的工夫反不如组织开会学习和带领青年工友们搞活动了。车间里的青年男女占了近一半,车间主任许殿元又一再鼓励我“很有这方面的两把操儿(能耐,本事)”,我也就乐此不疲地充当起了“青年领袖”的角色,自我感觉不错。

  青年人的工作可不仅仅是唱唱歌打打靶,或者是到厂外搞搞学雷锋做好事之类的活动,大量的是要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而思想工作又多是围绕着“搞对象”转。青年人嘛,爱情故事比机床上的螺丝疙瘩还多。张三和李四好了,中间又突然插进个王五,王五背后可能还有个死追着他的单相思,这样一来,师兄弟反目动了拳头,师姐妹成仇互相啐了脸皮的事便时有发生。车间里的年轻人过百呢,人一过百,便形形色色,什么样的哭哭笑笑恩恩怨怨的故事闹腾不出来?一发生这类情况,许殿元就很烦躁地对我说,“快去摩挲摩挲,这些生荒子呀!”以我的理解,这个“生荒子”含了两层比喻,一是指从未开垦耕种过的生荒土地;一是指尚未上过犁套的牛蛋子,所谓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是也。以生子比未婚男性,以生荒子喻待嫁女子,都挺形象贴切。而摩挲则有开导摆平的意思。车间主任许殿元是从辽西乡下走进城里来的人,平时说话常夹带着-些这样土得掉渣的方言。见他脸上有阳光灿烂,小青年们便鼻子上脸,当他面故意学说这类话,但当他脸色阴沉凶狠训人时,小青年们便背过脸去努鼻子,小声嘀咕,土老冒样儿,不信城里人改造不了你!

  可有些事能摩挲,有些事就难摩挲,莫说我,就是换了古时苏秦今时基辛格,也休想摆平的。人家是铁了心的,你还摩挲个什么!比如冯新柳和杜志民的事,就闹得几乎满厂皆知,却让我干瞪眼空攥拳,弄得我在领导和青年人面前显得很没水平很没面子。

  冯新柳是车间工具室的保管员,人长得清秀,为人也温和,车间里的小伙子们常拿了管钳刀具围在工具室的窗口前没话找话,她完全知道那些人的醉翁之意,却从来不烦不恼,就是听了一些很露骨的挑逗话,也只是秀眼微微一瞪,回一声“不怕我骂你呀”,算作了警告。她看中的杜志民却偏偏是个很少到工具室去的人。杜志民是车间技术员,高高挑挑的个儿,浓眉大眼的脸儿,闲时爱读书,忙时车钳铣电焊都能操练上阵横拨竖挡,是当得起车间主任半拉家的一个人物。工友们私下猜测,许主任真要一提升或一调转,车间里的第一把交椅就非杜志民莫属了。冯新柳和杜志民对上了象,让车间里那些尚未有主的花季女孩很是眼气了-阵子,但也只是眼气而无力竞争。杜志民确是车间里最优秀的小伙子,冯新柳也确是车间里最出色的姑娘,早晨两人双双骑车而来,午间两人找一角落,饭盒摆在一起,你恭我让甜蜜得似一对鸳鸯。这是天设地造的一对,人们只等着吃喜糖了。

  可在等待吃喜糖的日子里,事情偏就六指抠鼻子--出了杈头。先是厂门外一到下班的时候就出现-个粗粗胖胖个头不高的小伙子,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倚靠在一辆锃光发亮的凤凰牌自行车后座上,-见冯新柳出厂门就跨车追过去。那个年月,旧军装和新凤凰车都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有知情的就传出话,说那胖子是冯新柳中学时的同学,刚转业回来,分在了市里的一个机关,靠的是老爹的关系,他爹是市里的一个局长。别看冯新柳和杜志民甜蜜得让车间里的姑娘小伙子们眼气,真见外人要来插杠子,眼气的人们立刻表现出了同仇敌忾的激愤。姑娘们撇嘴,呸,局长爹有啥了不起,就那半猪半熊似的德行,我都看不上眼,还想吃天鹅肉啊!小伙子们则互相撺掇,说那癞皮狗不识斤两再敢来,咱们胖捶(揍)他一顿,先叫他满地爬着找牙。这话不知怎么还传进了许殿元的耳朵,主任就叮嘱我,你眼珠子瞪大点儿,别出事。我说,小冯又不傻,这点香臭还分不出?再说,一家女,百家追,你让我狗拿耗子啊?许主任说,拿耗子就拿耗子,拿住耗子才显得出你的本事,咱车间不用另养猫了。许主任话是笑着说,神情却是极认真的。可我又有什么本事,吓得我一下班就在厂门口转,只怕事情出在眼皮底下,只要离开这一亩三分是非地,就是谁把那小子拍成肉饼子也怪不着我了。

  接着就是人们发现杜志民和冯新柳开始出现磨擦。午间两人还是坐在一起共进午餐,但吃饭时已不再那么你恭我让,而是边吃边小声争辩什么,有时争得冯新柳把勺子往饭盒里-摔,叭地盖上盒盖,坐在那里生闷气。杜新民也不妥协,闷了头继续吃,只是速度明显慢下来。有了这么两三次,再见两人小声争辩时,便有好事的找了因由往跟前凑,可两人立时警觉,再不说话。于是小青年们便猜测两人究竟在为啥事费口舌,或说是为筹备结婚,小冯不满意杜家干打垒的房子和拿不上台面的彩礼吧?立刻就有人反驳,说能吗?就凭冯新柳的心气,即使心里一百个不满意,也是断不会说出口的。又有人说那就是因为那个局长的肉滚儿子,杜志民肯定对有人伸腿插杠心里不满意。又有人反驳,说不满意就学普希金,找那小子决斗去呀,跟小冯争个脸红脖子粗算什么本事,小冯又没说老太太擤大鼻涕--甩了你。有不知道普希金的就问,普希金是谁?回话的撇嘴,说普希金都不知道,那是俄国的大诗人。问的同样撇嘴,说诗人就诗人呗,你把嘴撇个瓢儿似的干啥,有本事你给我背两段普、普那啥的诗。回话的便窘住了,真的背不出来。我们那一茬青年人,基本都是初中毕业,出口能背诵的除了“四海翻腾云水怒”和几句“锄禾日当午”之类,能知道普希金的就有资格撇嘴了,要是再会背几首普希金爱情诗的可就过犹不及,那不再是学识和修养,而会被当成思想意识不健康的流氓问题,会的找犄角旮旯没人的地方背去,在大庭广众面前,谁敢?

  接下来的情况越发严重。有一天中午,冯新柳突然端了饭盒径回了工具室,回脚一勾,还把大铁门咣的一声重重锁死了。杜志民端了饭盒还坐在角落里原先的那个位置,孤单单没滋没味地吃,也不肯去工具室哄哄劝劝。工具室在车间的西北角,里面又潮又暗憋憋屈屈,还有非常浓重的机油味,不然午饭时两人早躲到那里去共享甜蜜了。眼前突然少了甜蜜一景的人们那顿饭也都吃得很没味道,一个个哑了嘴巴,再没了往日边吃边逗笑的兴致,眼睛却不时地往杜志民那儿溜,都觉孤雁可怜,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是往他那里凑凑呢,还是把他往大伙儿这儿叫叫呢?

  两人分而食之的情景一连出现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更严重的突发事态就越发叫众人傻眼了。那天,杜志民刚刚端回饭盒坐在自己固守的位置,就见车工林悦捧了饭盒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去了便坐在冯新柳原先的位置上。杜志民怔住了,竟一时僵僵的不知该怎么好。林悦爽朗一笑,大声说,咋,不欢迎啊?不欢迎我滚蛋。杜新民忙点头挤笑,欢迎,欢迎。

  林悦有些假小子的性格,说话做事风风火火,无遮无掩,爽快泼辣,人虽不及冯新柳清秀俊丽,却也皓齿亮眸,白皙端庄。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林悦打开饭盒盖,先夹了一块排骨往杜志民饭盒里送,杜志民忙推拒,那林悦便仍爽声朗气地说,咋,小冯的你吃,我的你就不吃,我的有毒啊?杜志民哪能再拒,只好接下了,忙又从自己饭盒里舀出一勺蛋炒瓜丝回敬。林悦也不客气,麻溜儿地端起盒盖接下了,夹进口里嚼了嚼,大声称赞,说好吃好吃,是你自个儿炒的还是你妈的手艺?杜志民小声应了一句什么,众人没听清,可听得清的是林悦的嗔怪,说那你往后可得自己下手,男人有点这方面的手艺不算丢人,过的就是日子嘛,你说是不?

  车间里带午饭的人不少,眼见了这一幕的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流露出了无言的疑惑与忧虑。人们把目光不由又向工具室投去,工具室的窗户正对着那个角落,冯新柳不会看不到这一幕,除非她闭上眼睛睡起了大觉。可工具室的门窗一直紧闭着,里面如同无人一般,冯新柳真的就这样心甘情愿安安静静地退出和放弃了吗?

  其实人们最大的忧虑还不在冯新柳,而是车工班的班长靳勇。靳勇比林悦入厂早两年,技术在车间里屈指可数。小伙子长得虽不及杜志民高大英俊,却墩实精壮,为人少言寡语,给人一种难测深浅的感觉。大家都知他早在追林悦,林悦车床上的活计忙时,他会不声不响地把一些加工好的工件放到林悦床子旁,赶上下夜班,他则不声不响扶着自行车等在车间大门口,一直将林悦送到家才扭头蹬车而去。但林悦对靳勇却一直采取不即不离的态度。车工班吃午饭时团团围坐在-起,靳勇总是默默地坐在林悦旁边,靳勇给林悦夹菜她不拒绝,可别的男工友有同样的表示她也毫不客气地接受;靳勇悄悄塞给她一张晚上的电影票,她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可转过身又会高声亮嗓地问别人是不是也去,把一切都弄得很光明正大,常弄得靳勇喜也不是,恼也不是。但工友们早就认定了靳勇和林悦必成一对,说靳勇“凿”,有韧劲,啥样的女子也怕缠郎,况且靳勇也并不是配不上林悦,也许两人会突然有-天把喜糖天女散花似地撒向满车间。所以在眼下令人抢眼的一幕前,人们除了关注工具室的动向,又在偷偷地溜望靳勇,看他此刻的神情,又猜他会有什么令人不测的动作。可此时的靳勇竟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模样,仍是津津有味地埋头大口吃嚼,对林悦在杜志民面前的表现似乎完全不知不觉,甚至连大声说话的声音都没听到。于是便有人低声感叹,我操,这小子不是脑子有病,就是早有了老主幺子(铁定的主意),整不准要喝哪壶药啊!

  如此情势竟从这-天起,每天中午如出-辙地重复下去,冯新柳仍关死了工具室自守天地,只是脸色日渐灰暗,勉强的笑意也不再那般灿烂;林悦也仍是坚持主动出击,大大方方去陪杜志民共进午餐,只是说笑声再不似第一天那般搞现场直播,而是日渐低弱,已有了秘不示人的色彩;一成不变的是靳勇,还是那个位置那个姿态大口吞嚼自食其乐,也还是主动帮助林悦加工工件和清擦车床,赶上下夜班,也还是骑车跟在后面。处于漩涡中心的杜志民也仍绷着,不主动去找冯新柳求和,也不拒绝林悦一眼见底的亲近表示,他早就是车间里的骄傲王子,像开屏的孔雀一样一如既往地展示着他的高傲姿态。许主任家离厂子不远,每天午间回家用餐,可数日之后,对这事也全然知晓了,他对我说,老天炸多大的雷都不可怕,怕的是闷起来没完没了,发大水的年头都是这么闷憋出来的。你赶快去给我摩挲,早筑堤坝备蓑衣,有屁就叫他们痛痛快快给我放出来,响屁不臭,这么死憋着的才早晚臭死个人!

  其实许主任不说,我也知这事得抓紧想招找辙了。我的“摩挲”手段有限,又不好把他们四位聚在一起开民主生活会,也只能分别谈谈心了。我认认真真地权衡了一番,觉得此事的关键在林悦的乘虚而入,只要她及时拉下感情的大闸,潜在矛盾才有了不至激化从容解决的可能。我依此分析而制定的谈话顺序是:林、冯、靳、杜。

  可“摩挲”在第一关口就遇到了不肯屈服的陡起峰峦。未及我拐弯抹角地把话说完,林悦已直通通地自点了主题:“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那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早就喜欢杜志民,从心里喜欢。可以前杜志民跟冯新柳好,我咋喜欢也不能往里插杠子,咱宁可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也不能干那种缺德事,你说对不?可眼下冯新柳不想跟杜志民好了,那还不许我跟他好啊?我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吧?我和杜志民一个大丫(大姑娘),一个大小(小伙子),还都没结婚,光杆溜直的一个人,好和不好都不犯法吧?也没违背厂纪厂规吧?”

  我无言以对,闷了半天,才说:“这个事……不是还牵扯进别人嘛。靳勇是多好的一个人……”

  林悦立刻打断我:“我说靳勇不好了吗?世界上的好人多了,我看你也挺好的,我还能见谁好就跟谁搞对象啊?那是恋爱呀还是乱爱呀?”

  我落荒而逃,再去找冯新柳。文文静静的冯新柳给我的回答却是早经过深思熟虑的绕口令:“我认为可爱的人我就去爱,我不再认为他可爱我就可以不爱,别人看他可爱尽可以去爱,他看别人可爱也尽可去爱别人,我无权干涉他,他无权干涉我,我也无权去干涉别的什么人。这就是我的态度,我不想多作解释,行吗?”

  每句话都似有所针对,每句话又都显得很虚飘。我想再多谈一些,冯新柳却金口难开,再不说话。我起身离去时,她将我送到工具室门口,我忍了又忍,还是把憋在心里好久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厂门外常来接你的那个人除了爹是官,从哪儿看也比不上小杜,你可要顾及一下你在工友们眼中的形象啊。”

  冯新柳脸白了白,终于喃喃地又嘀咕了一句,“人各有志,爱无定则,谁愿咋想,咋想吧。”

  这是一句颇含玄而论道味道的话,竟让我琢磨了许多年。

  我再找靳勇。他的深不可测无疑将是我的“摩挲”工作中最大的难点,也是重点,只要他不主动滋事扩大事端,其实一切也就可以顺其自然了。我开宗明义,强调他必须冷静,女孩不再喜欢你,或者别人争取去了你所爱女孩的芳心,都是未婚男女中很自然很平常的事情,不为恋人,还可以是好朋友好同志,只是不能成仇人;再说,天涯无处无芳草,强扭的瓜不甜,你这么优秀的青年,还愁找不到一个倾心陪伴你一生的人吗?我又进-步筑堤疏导,信誓旦旦地为他打保票,说只要你信得过我,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尽快帮你物色一位让你可心的人。这番话是我酝酿再三精心准备的,惜语如金的靳勇果然给我的是百慕大一样的神秘淡笑和承诺,“出水才见两脚泥呢,我又不是普希金。”

  “我不是普希金”的承诺让我躁心稍安,也多少给了我一点成功感。靳勇指的是不会去学普希金为恋情决斗,而绝不是普希金的吟哦爱情。剩下的最后一个谈话对象因为和我一样,都是在车间办公室常走动的人,彼此日常交往要比那几人多得多,因此说起话来就更少些顾忌。我问杜志民,到底因为什么跟小冯闹得这么僵?杜志民沉吟了一下,给我交了底儿:“她让我复习功课去考大学。”

  往事叙述到这里,我需要交待一下此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了。这是1978年的春天。数月前的1977年秋季,国家恢复高考,我们车间近百号年轻人竟然只有冯新柳一人进了考场,是静悄悄一个人去的,也是静悄悄无波无澜的结果。我们那茬胸无点墨的年轻人缺的是自信,多的却是已捧了国营企业铁饭碗的满足,须知有多少同龄人还在山野间撸锄杠呢,扔了工资去念“知识越多越反动”的书,丢下领导阶级的高贵去当什么三孙子样的“臭老九”,没路可走的人才会作出那种傻透了腔的选择。我想了想说,你不想考,可以慢慢跟她解释,何必搞得阶级敌人似的?杜志民说,“可她非让我考,说我的底子比她厚,脑子也比她好,现在就抓紧复习,或许会有一拼的。”我说,她是好意,也不无道理,你现在当的这个技术员凭的全是摆弄床子的实践经验,缺的正是书本功底,进校门学几年,可就老虎长膀儿,没谁可比了。杜志民犹豫了一阵说,“可我……另有棋路。”我追问,什么棋路?杜志民说,“我先不跟你说,过一阵你也许会明白。”我说,你不跟我说,却总得跟小冯说,让她理解你。杜志民说,“我跟她说了,可她不光不理解,反倒越发逼我,逼到后来,就把什么话都说了出来。”我问,她说什么?杜志民说,“她说她是文盲,却不能再嫁给-个文盲,真要非嫁文盲不可,厂门外守着的还有一个能当几年势的爹呢。”我怔了一下,说这可不像冯新柳说的话。杜志民两眼逼射出愤恼的光,“可她不光说了,还做了!”我问,她做了什么?杜志民说,“她去跟那个官犊子看了电影!”我问,你不要道听途说,亲眼见了?杜志民点头,“亲眼见了。那天我去她家找她,是她妈吭吭哧哧想说又不想说地告诉我是叫人找出去看电影了。我看她妈的神色不对,就追到了电影院,买不到票,进不去,我在外面傻等,散场时,果然看到她跟在那个肉滚子后面走了出来。”

  我无言了。时光倒退二十多年,北方中等城市的男女交往还有着太多的清规戒律,未婚男女双双出入影剧院,绝对是-种象征和表示。我沉默了好一阵,才说,你就这么服输了?你主动一些,以小冯对你这些年的了解,刚浇进槽子的铁水怎么就算定了型?定型了也可再回炉。要像眼下这样死绷着,我倒真担心你会把小冯推到那小子家里去。杜志民听了我的话竟冷笑:“她以为她是谁?她以为没了她我杜志民就是打光棍的命了?她把自己当嫦娥,那我另找一个比嫦娥更知我爱我的人行不?哼,孔老二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种事,越上赶着(主动)越没戏!”肚里的墨水并不比我多多少的杜志民当年能引用孔夫子如上的论述,实在是批林批孔的普及结果,青工们常挂在嘴上的还有“克己复礼,惟此为大”及“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之类。种瓜得豆,多英明伟大的人物也始料不及啊。

  杜志民的骄傲是身边众多倾慕他的女工们惯的,宠的。一群小母鸡围着一只大公鸡转,大公鸡便会高昂着头,走路都迈方步。我知道在这样的问题上很难说服他,杜志民是个很有主见也有些固执的人,在车间的年轻人中,我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是远比不上他的。

  这一轮谈话虽说并没摩挲熨贴什么,但也没算彻底白谈,起码我知道了靳勇不会找杜志民拼命。我把谈话的情况原原本本地汇报给许主任,许殿元闷头抽了好半天烟,最后给我的指示是,这几个人的事你还是多留心,常摩挲,千万不能给我鼓包!

  杜志民说的“另有棋路”很快见了分晓。厂里开大会,宣布许殿元提升为副厂长,但还兼着车间主任职务;杜志民提升为车间副主任,协助主任工作。厂里的这个安排傻子也看得明白,这是让许殿元传帮带,待杜志民的肩膀硬了能独挑大梁时,许殿元就要专心致志地去当他的副厂长,车间主任-职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杜志民头上。工友们在对杜志民表示祝贺之余,也不由发出多样的感慨,其中最主要的说法是说冯新柳眼力不行,眼见杜志民要有进步,却甩了金钢钻另拣铸铁疙瘩,那个地滚子除了爹的牌硬,还有什么?又说林悦有福,敢想也敢做,冯新柳刚腾出窝儿人家就一屁股占了去,这回还不让冯新柳悔青了肠子!

  但让人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杜志民在副主任的交椅上还没坐几天,人们对他的眼神就怪怪的了。他往下分派任务,班组长们推三诿四故意找茬儿刁难,他的口气若重-点,声调高一点,班组长们便跳着脚地跟他吵,五个班组长已吵了四个,非得许殿元出面说句话,那任务才算分派得下去,困难也不再成其困难。如是三番,许殿元觉得奇怪,又对我密下旨意,“下去摸摸底,咋光溜溜的锄杠还出了杈?”我去找人聊,没想只要一提到杜志民,对方立时瞪眼,且一个个眼珠子都瞪得钢球子似的。“不就是他一个人能耐大嘛,那就让他自个儿干!操,咱窝囊废,笨,没咱地球照样转,没他地球就转不了,那咱就看他咋转!”我说,“杜志民不没说你啥吗?”对方又瞪眼,“那还想说啥?他说我连图纸都看不明白,有活只知自己傻干,调派不开人。”我说,“你别听风就是雨,他当面对你说啦?”对方说,“他要当面说还好啦,大不了我跟他指鼻子骂骂娘。”我说,“你没亲耳听到就不要轻信,同志间互相猜疑有什么好处?”对方答,“要是冯新柳告诉你,说这些话是他们俩搞对象时杜志民说的,你信不信?”我无言了。热恋中的人倒是什么话都可能信口说出来,可冯新柳能这样随意往外传吗?即使是对象黄了,也犯不上变友为敌,况且又是你主动背弃的人家。难道是看小杜有了进步,就妒意大发,这样贬损人家?文文静静的冯新柳不像是这样人啊!

  可这样聊过几个人,答话竟是如出一辙,都说是听杜志民在背后讲了谁谁的什么坏话,来源也都是出自冯新柳之口,所不同的就是那些坏话各有不同,有说某某好色手脚不老实,干活时好往女工身边凑,还故意摸摸碰碰的;有说某某好贪小便宜,连车废的铜活都偷着往厂外带卖废品换零钱花的;又说某某好溜须,星期天跑到许主任家打煤坯,还把媳妇带去给人家洗衣服,活得没个爷们儿样的……但细想想,这些评说又都挺有针对性,果然都是被评说者的大毛病大忌讳,只是人们平时心里有而嘴不说罢了。人们身上的有些缺点和毛病是可以当面批评或自我批评的,有些则不能,除非彼此翻了脸急了眼,才会无所不用其极地使出夺魂棒绝命枪。杜志民的评点几乎都属后一种,且都一针见血正中要害,他的“当面不说,背后乱说”的自由主义也符合他的特定身份和场景,传出来不由人们不信。

  我把了解到的这些情况和自己的分析原原本本都向许殿元讲了,许殿元气得脸发青,大手指着工具室的方向,恨恨地对我说:“你去跟她说,就说是我的话,让她赶快闭上她的臭嘴,别以为攀了个有权有势的老公公,就敢胡说八道乱搅泔水缸,真要把车间搞得鸡掐狗咬的,我轻饶不了她!”

  我自然不能把许主任的忿恼照本实发地都讲给冯新柳,如此狠重的斥责与批评,一个年纪轻轻脸皮薄薄的女孩子怕是很难承受得起的。没想我委委婉婉地刚把意思说出来,冯新柳先是脸色一白,旋而竟是淡淡一笑,说:

  “我承认,那些话确实都是我说出去的。杜志民还说过你呢,想不想听?”

  “你看你看……”我大窘,竟一时不知怎么对答。

  “他说你是个传声筒跟屁虫,年轻轻的要是总没个自己的主见,怕是终难成大事有多大的造化。”

  我的脸腾地烧起来,为那一声“传声筒跟屁虫”。我稳稳神,忙顾左右而言他:“小冯,搞对象或成或黄,都属正常。你这样就不好了,其实你说了大家也未必信,还显得你……很那个。”

  冯新柳又一笑:“哪个?哼,那个就那个呗。不信?那咱们可以当面鼓对面锣,我不信他杜志民男子汉大丈夫敢不认账!”

  我只好拿许殿元的话压她了:“许厂长对这事很生气,我就是来……”冯新柳打断我的话:“许殿元多什么?他以为背后就没人敢说他呀?杜志民说他……

  我惶惶然急起身拔腿就走。冯新柳这是鬼迷心窍,疯了,认准一条道要把杜志民往屎坑里整啦!至于杜志民如何贬损许厂长的话,我可不要听,她说给我就可能再说给别人,传出去我先有了恶意传播扩散之嫌,她想说就直接跟许殿元或别人说去吧。

  又过了两天,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一马出阵冲到工具室门外为杜志民打起抱不平。直性子的林悦手抓一块铁块子,把紧闭的工具室的铁门擂鼓一样敲打得咚咚山响,可着响脆的大嗓门喊:“冯新柳,你要还有张人的脸皮就把门打开!你损不损?人家杜志民咋地了你?你出来跟大伙当面说说!你不就是攀上了个狗屁局长当老公公吗?你这辈子嫁个汉子是地缸肉滚子,你生个崽子也是地缸肉滚子,还没长屁眼三条腿!恶有恶报,人不报天报,你损到家了,你损吧!”

  正是清晨上班点名派工刚结束,车间里人最全的时候,冯新柳一退回工具室,林悦就紧追了过去。人们都真真切切地听到看到了这一幕,可人们都绷着脸,谁也不说什么,也没人上前劝阻。我看闹得实在不像话,要上前制止,没想被旁边的许殿元扯了一下胳膊,小声对我说,回车间办公室,有点事得抓紧合计合计。我看许殿元铁板一样阴沉的脸,只好什么也不说了。

  紧接着,我发现许殿元对杜志民的态度也陡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杜志民再来找他诉说委屈说任务不好往下派时,他便酸溜溜地说,我个大老粗,充其量也就是农村大队书记的水平,我能有啥招儿?还是你后生可畏大有作为,你就酌量办去吧!杜志民红胀着脸,低声说,许厂长,我年轻气盛不懂事,可能顺嘴瞎嘞嘞说过一些轻狂的话,你……大人别记小人过。许殿元仍不开面,拂袖转身而去,扔下个杜志民低垂着头,那神情顿觉低矮委顿了许多。我猜冯新柳还是把杜志民背后评说许殿元的话传了出来,杜志民被整成镜子前的猪八戒,里外不是人,怕是难在车间立足了。

  果然不久杜志民就主动向厂里递交了辞去车间副主任的请求,厂里看他确实难以开展工作,许殿元也不再尽力保举,就把他调出车间,安排到厂材料科当了管库员,活计挺轻闲,整天跟不会说话没有思维的钢材木料打交道,也很少接触人,倒正将就了他眼下的处境。又过了不久,冯新柳也调到市里的另一家工厂当了会计,听说是那个没过门的老公公亲自做的安排。走的那天,冯新柳静静地收拾了工具室,把大铁锁悬挂在门把上,然后提着自己的那点东西孤零零地向车间大门口走去。没人话别,也没人相送,人们站在自己的机床前,远远地望着她,目光都很冷漠。我本想上前说几句道别珍重的话,可看看许殿元铸铁一样冰冷的脸色,终是没有抬起脚。冯新柳却是一副很平静坦然的样子,只是经过林悦车床旁的时候,似犹豫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向林悦。我的心陡然紧张起来,只怕她临走临走,再跟林悦吵骂上几句。没想她竟深深地对林悦鞠了一躬,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弄得直性子的林悦也干瞪了两只枣眼不知如何是好。冯新柳直到走到车间大门口时,才猛地捂住嘴巴疾步而去,从此再没回过车间,也没找工友们玩过。那-刻,我心里酸酸的,许多女工的眼圈都红了,男工们则沉着脸,好半天谁也不说话。林悦后来说,要不是那天冯新柳当众给我行了那么大的一个礼,我真想在她走出大门时放开嗓子噢噢两声,算作送瘟神呢。

  过了两月,我调到厂政工部,跟车间里的工友们虽然不再朝夕相处,但对发生在那里的事情也还是难释心中的关切与热情。听说林悦每天中午,仍是端着饭盒跑到工厂库房去陪杜志民说话吃饭;听说靳勇也仍是独行大侠,谁给他介绍对象也不应,对厂里所有的姑娘也都是铁板一块,冷冰冰的不献丝毫殷勤,却对林悦一如既往,赶上林悦下夜班,还是骑车远远跟在后面,直到林悦进了家门。听说有一次林悦返身对他说,我长的是颗贼胆子,啥也不怕,不用送,今后你不要再费这瞎劲了。靳勇答说,我谁也没送,我就爱这么走夜路。林悦说,你愿走走别的道去!靳勇说,你别这么霸道好不好,交通局长也管不了这么宽。气得林悦无话可说。

  这年夏天,-纸录取通知书惊动了全厂,杜志民考取了天津大学,全国重点啊,机床自动化专业又很适合他。临去报到前,他和林悦举行了婚礼,我也去车间跟大家-块抢了喜糖吃。我逗他,忙什么嘛,像这样连蜜月都没过上几天,甜嘴巴舌的,还不如等放了寒假再办喜事呢。骄傲的杜志民说,我就让某些人看看,我杜志民还是杜志民,“打不死的吴琼花还活在人间”,不负我者我绝不负她,负我之人就让她吃后悔药去吧!谁都听得出这话里的具体指向,不少人口噙喜糖跟着哈哈大笑。

  不久,听说冯新柳和那个局长公子也成婚了,但她没邀车间里的任何领导和工友,也没人去恭贺。想来,局长大人家办喜事,本也不在乎这些满身铁锈油污的大老粗去不去捧场,还可能无胜有呢。

  再后来,我调报社工作,整日忙于采访和写稿,倏忽之间,二十余年弹指一挥。我很少再回厂里去,和工友们的接触也日渐少了,有时在街上偶尔相遇,见彼此鬓角都有了丝丝白发,不由慨叹岁月的无情。问些旧友们的情况,答说杜志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里的一家电子研究所,专事机床微机控制研究,“人家可了不得,眼下可是大把儿啦!听说在省里都有一号,来厂时厂长亲自远接近送,大老远的就伸胳膊!”杜志民的情况我知道,还写过他的人物专访,他现在是机床自动化方面的专家,出国参加过学术交流,研究成果在国内得过奖,奖状和奖章塞了家里好几抽屉,书橱里还摆放着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大红证书。林悦自不必问,有这样丈夫的家庭主妇还能不幸福吗!再问靳勇,虽早当上了车间主任,竟仍是光棍一条,不肯娶亲成家。凡是提起他的人都立时压低了声音,挺神秘地对我说,他到现在对林悦也没死心,赶上林悦下夜班,仍是远远地跟在后面,晌午取饭盒,也总是只把林悦的带回来。我惊诧地问,那林悦是个什么态度?对话者摇头,说山高雾厚,整不明白,听说杜志民早想把她往研究所调调,干点适合她的科室工作,她却不肯去,说一辈子就愿当这工人。她当着大家的面羞臊过靳勇,靳勇不恼不急,一笑了之;她还亲自给靳勇介绍过对象,靳勇也都当了耳旁风,不应不答,弄得满车间的人都觉这俩人是个谜呢。

  前些日子,突然听说杜志民和林悦离婚了,我大惊,也大惑,怎么大晴的天,也没刮风涌云的,就咔嚓一声炸了这么大的一个响雷呢?莫不是杜志民有了功名和地位,看不起了结发之妻,也赶时髦搞起了寻花问柳那一套?林悦可是个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人啊。我压抑不住职业的好奇,当然也有对老朋友的关切,急跑到杜志民的家,想问个究竟。没想杜志民脸上有伤感,也有释然,那一声回答更是让我做梦也没想到:

  “是她提出离的。唉,离就离吧,精神上都算有个解脱,也许命里注定我们是不能白头到老的。要说原因嘛,有你能够想到的,也有你可能做梦也想不到的。先说你想得到的吧,有那个靳勇至死不娶,林悦就老觉心头压块石头,而且年头越多,她越觉对不起靳勇。难免就要有些安慰的表示,那些表示有些是没背着我的,有些则是我感觉到的,甚至有时做爱时她都走神。有一次办完那件事,她突然伏在床上哭,哭得我心烦意乱,不知所以。这样一来,我心里难免对她和靳勇有些猜忌,有时遇点啥事心里不痛快,言语中也难免有所流露,弄得我们都很痛苦。离婚前,她对我说,听说冯新柳和那个肉滚子离了,我们也离吧……”

  我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急打断他的话:“咋,冯新柳也离婚了?”

  杜志民点点头,接着说下去:“是,这就是你可能不会想到的了,我也是听林悦说才知道。我当时问她,冯新柳离婚和你有什么关系?林悦说,你这个书呆子呀,心怎么这么粗!别看那个肉滚子当年仗着有权有势的爹,眼下又当了老板花钱如流水,可小冯从没爱过他。当年她那么狠了心地贬损你,连自己的脸面人性都不顾了,甚至嫁给一个自己根本看不上的人,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没有她那么逼你,你能下了决心扔下车间主任的小官官去考大学?这一点我在她走时给我行的那个大礼时就有所察觉,她是把你拜托给我了。后来你果真高考中榜,我就更坚信不移了。我们也都四十多岁了,古人叫啥不惑之年,这点事你咋还没品出来?我一听这话就傻了,想起当年一幕幕的情景,她真的是在一步步釜底抽薪,把我往背水一战上逼啊,不然,我怎么会舍弃热恋中的卿卿我我以及让人眼热的区区官位呢。我问林悦,这话你昨不早对我说?林悦说,我爱你,可我有私心,我怕你早醒过腔来,就会丢下我再去找冯新柳。可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比起小冯为爱你所做出的近乎一辈子的牺牲,我的这点爱又算得什么?我们分手吧,你们日后的恩爱和幸福一定会更山高海阔,刻骨铭心。你也不用不放心我,到了这个年纪,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个心里平和。靳勇真要当了一辈子的老孤雁,我怕至死也难除这块心病啊!你听听她的这些话,我还能再拦着不让她走出这个家门吗?”

  我心里翻搅起五味的海浪,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惊罕。我的这些昔日的老友,这些粗憨爽直的工人弟兄姐妹啊,原来在他们的情感世界里还有如此丰富而复杂的内容!我当年的那些自以为是的“摩挲”可都是些啥呀?

  我问:“这么说,你和冯新柳重归旧好再续良缘已是指日可待,我该表示衷心的祝贺了。你去找过小冯了吗?”

  杜志民摇摇头,苦笑说:“可我怎么去面对她?是负荆请罪,还是深表谢意?如果小冯再问我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直到林悦离弃而去,我已是孤家寡人才想起去找她,我又如何解释?唉,一步既错,步步难走啊!”

  我责怨他:“哎呀呀,你们这些人啊,怎么书越念得多,越把事情想得复杂!你要是永远不去找她把话说开,这份遗憾岂不一辈子都要存在下去?”

  杜志民说:“既是老朋友们,我跟你实话实说,我也不是什么努力都没做,我已给她写过一封信,介绍了我眼下的情况,也表示了对她的关切,信上还留了我的电话号码,权且作为一种投石问路的试探吧。可信发出去,就石沉大海,她没给我一点回音。你说,可让我怎么办才好啊?”

  我想了想,说:“这事你就交给我好了,当年我稀哩糊涂没把事情摩挲平顺,这回我就再去当一回‘摩挲大将军’。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可此番自以为会马到成功的“摩挲”并没我想象的那般顺利。我先去了冯新柳的工厂,见大门紧闭,厂区冷清,才知这个厂子早已停产放了长假。问门卫师傅,答说认识冯新柳这个人,可放假后去了哪里就说不清楚了。我不甘心,守在大门口好长时间,才又等来两位女工。女工说,你问冯新柳啊?这个人才说不好是奸是傻呢,厂里都快两年一分钱不给开了,她还闹什么离婚!就是那小子有俩臭钱在外面包养二奶奶,离婚的话也得让他先出口。这可好,自个儿先挟了两件旧衣服净身出户了,气得我们都跟着肝疼肺胀心里憋屈!我问冯新柳现在住在哪里,答说净身出门还能去哪里,回娘家了呗。她娘家在哪儿住可说不准,我们只知道她原来的家是二百来平的越层楼,装修得宾馆似的,那个阔呀!哼,放了我,死了也不能给臭婊子腾出那个窝儿!

  我依着多年前的记忆又去找冯新柳的娘家,可那一带早已动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楼,楼房里的人关进铁门成一统,问过几个人都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我这个追惯了新闻线索的人竟一时没辙了。

  我和冯新柳的邂逅相遇是在夜市上,距离我跟杜志民夸下海口已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今夏酷热,入夜时分屋里呆不住人,妻子逼我陪她去逛夜市。就是在那繁杂哄闹的人群中,妻子蹲到一个卖夏令用品的小摊前讨起价来,她看中的是一种竹编的凉枕。我本已走出好远,突然发觉身边少了人,回身去找时,才又惊又喜地发现与妻子对话的正是我已寻觅了两个多月的冯新柳。夜街昏黄的灯光下,冯新柳的模样并没有多大变化,白皙的面庞上只是多了些细密的皱纹,神态也仍是那般文静平和,面对妻子执着而认真的讨价,她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微笑地摇头或点头。刚才她要是像其他小贩那样大声招揽,也许我早就会注意到她了。

  我蹲到跟前去,问:“小冯,还认识我吗?”

  冯新柳也现出了意外的惊喜:“哟,当年的团支书,今天的名记者嘛,‘摩挲’我们好几年的人怎么会不记得!”

  我说:“你呀你呀,可让我找得好苦!”

  冯新柳怔了怔:“你找我干什么?”

  我说:“你还不知道咧,杜志民大梦初醒,把肠子都悔青啦,只觉没脸再面对你。我找你就是想早点喝到你们俩人的喜酒,这可是耽搁了二十多年的喜事呀!”

  我万没想到冯新柳竟只是苦苦地一笑:“杜志民的信我收到了,他的意思我懂。有些话,我只想烂在肚里算了,多苦的后悔药也自己咽吧。可你真心实意地为他来找我,这些话我再不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就太对不起老朋友了。其实,真觉得没有脸面面对过去的,不该是他,而应是我……”

  我怔了:“小冯,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新柳眼里渐渐漩满了泪水:“林悦真是个太善良的人啦,哦对了,善良的还有杜志民和你,你们不该用自己的善良理解另一种人的无耻和自私。杜志民能有后来的一步步进步和发展,如果说有我的一点影响和作用的话,那也是客观情势使然,并不是我什么深谋远虑的本意。我这人年轻时心是挺高,可也只是盼着能过上富贵一些的日子。杜志民当工人也好,当车间主任也好,这份富贵他都不会给我,可当年死追着我不放的那位却能够给我,他带我到他家看过,那时他家就已有了三室一厅的楼房,他爸爸还许诺帮我调转一个适合女孩子的工作,可当时杜志民的家还住在干打垒的工人住宅区。我为那些虚浮却实惠的东西动心了。可我又希望这一切若是杜志民给我多好,那他只有考上大学,学而优则仕,当了官才能满足我的这份乞盼。可当时杜志民又不肯答应我去考大学,在两者之间,我选择了实惠。这一辈子,许多人夸我精明高傲,可精明人却做出了人生中最大的傻事,高傲的人也做出了最没价值的选择。这一点,我除了悔,就是愧,特别是近几年,我嫁给的那个花花公子,越来越让我懂得了人生最可宝贵的东西是什么,我却把最应珍惜的丢掉了,你让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杜志民和林悦?他们越善良,我就越羞愧难当啊!”

  我傻了,死盯着她潸潸淋落的泪水:“不,不应是这样,你还是没跟我说真话。你离开车间时还给林悦深鞠了一躬;你如果不是刻意逼杜志民考大学,也不会故意在车间里散布那些损他坏他的闲话,如果真是你负他而非他甩你,这不符合情理!”

  冯新柳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不错,正是因为我觉愧对杜志民,我才在离开车间时有了那个举动,算是把我深觉愧对的杜志民拜托给林悦,以求心理的一点平衡吧。至于散布闲话,那更是让我一辈子都瞧不起自己的事,不仅愧对杜志民,连车间的所有工友都无颜再见了。我答应下割断与杜志民的关系而与那个恶少建立恋爱关系后,那个恶人怕我和杜志民的旧情不断,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又毒又狠的主意,我鬼迷心窍,又想取信于他,就照他的话做了。善恶有报,这是天道。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活该!这些话你可以转告给杜志民,只求他别再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朋友们也不必为我担心,我现在挺好,这年月,只要肯吃苦下力,吃穿是不愁的。我不想再奢求什么富贵,如果真有上帝或佛祖,能宽恕我以前的过错,我已是很知足了。”

  我怔怔地望着复又平和下来的冯新柳,好半天说不出话。她信命信佛信上帝了吗?她真就这样一辈子自虐赎罪一样地生活下去吗?她如此坦陈心境,拷问自己,忏悔昔日,我是该赞扬还是责怪她呢?

  冯新柳又淡淡一笑:“老朋友既有‘摩挲’的热心,就再去找找杜志民和林悦,好好说和说和,帮助他们早日破镜重圆吧。靳勇并没打算和林悦结婚,他已经走了,独自去南方闯天下了。林悦还是深爱着杜志民的,再说他们还有孩子,复了婚,仍是一个很美满的家庭。”

  这有点像《天方夜谭》!

  我问:“怎么可能?”冯新柳问:“你是说什么不可能?”“我是说靳勇……”

  “男人为了赌气,可能把什么都豁出来,什么事也都做得出来。”

  “车间里的事,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一颗心真要扎在了那儿,自己想带走都难啊。”

  “可我……怎么向杜志民说呢?”

  “真心实意地祝福他吧,请他一定要好好待林悦。任何一个女人,在情感的磨难中挣扎二十年,都很不容易,杜志民应该理解她的。”

  一切果然如冯新柳所言。我很快听说,靳勇得知林悦和杜志民离婚后,就在酒店里请了车间里的许多人,却独独没有请林悦。酒桌上,靳勇对大家说,南方的一家私营企业早在聘请我,我就此跟诸位告别。至于爱情,我这人早已心死。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能和各方面都比我出色许多的杜志民打个平手,出水见了两脚泥,已是志得意满。林悦本来已有一个很美满幸福的家,我不想做破坏别人家庭的罪人,等她和杜志民复婚时,请诸位代我敬上一杯祝福的酒吧!至于二十年来我为赌这口气所做的一切,可能有人称赞,也可能有人咒骂,多数人是不会理解的,我不想多作解释了。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仅此而已。大家举杯,喝酒吧。

  那一天,靳勇大醉而归。听说很多人都喝醉了,或哭或笑,万千感叹,我不再赘叙也罢。

  这个爱情故事说到这里似乎应该划上一个句号了,但杜志民和林悦真的还会重新走到一起吗?林悦将怎样走回她已断然离去的家门?心高气傲的杜志民又是否能坦然地面对远走他乡的靳勇和他一比一的平局?我的这一双笨拙的手,即使能摩挲得平陡伏的山峦和汹涌的波涛,也难摩挲平这人世间高深莫测的情感沟壑啊……

  作者简介:

  孙春平,男,满族,1950年生。下过乡,当过铁路工人、干部,曾任锦州市文联主席,现在辽宁省作协供职。著有长篇小说《江心无岛》,中短篇小说集《路劫》《男儿情》《逐鹿松竹园》等。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等奖项。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

  责任编辑: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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