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祖芬

　　这是一个笑声的世界，这是一个泪水的世界

　　这是一个希望的世界，这是一个恐怖的世界

　　“9·11”以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2001年9月11日上午8点46分，被劫持的第一架飞机撞向世贸中心北楼。2001年9月11日上午9点零3分，被劫持的第2架飞机撞向世贸中心南楼。

　　这是一个泪水的世界

　　这是一个恐怖的世界

　　一个月后，“9·11”一周月前夕，诗人余光中疾书《九月之恸》。其中有这么几句：

　　为何金色的季节竟然变脸

　　成了黑色的月份了呢

　　为何塌下来九重天

　　为何翻过来十八层地

　　为何，山，崩了开来

　　为何，楼，倒了下来

　　亲人啊情人啊邻人啊

　　美国“9·11”后一个月已有约十万个工作职位蒸发。报载很多人患上Post-Trauma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压力症)。《明报》用通栏大标题刊出《9·11减压大法》，具体介绍各种减压的DIY办法。渥太华10日加拿大新闻社报道，加拿大保健组织正在帮助加拿大人维持心理健康，提供心灵辅导，他们管这叫做受到惊吓的人的心灵鸡汤。

　　9日《明报》A2版用粗黑字的标题推出：《FBI查佛州再爆染炭疽》。人们的业余生活，从旅游、健身、交友，正在转向防毒、防爆、生存训练、求生技巧。香港华懋集团“小甜甜”原定建108层525米高的如心广场，高过纽约世贸中心的415米和417米。“9·11”后香港民航处把这个全球最高的楼压成324米。周润发原定10月赴美拍《无敌和尚》，现在取消全部的纽约外景。南韩帅哥元斌和日本女星深田恭子10月在香港中环汇丰总行门外拍《朋友》一片。这场戏本来是用纽约世贸作背景的。只是，这个背景已经不复存在了。

　　为何塌下来九重天

　　为何翻过来十八层地

　　人们比什么时候都更意识到生命苦短。在民航业萎缩、股市低迷的同时，纽约婚介所火爆了。好莱坞明星尼古拉斯基和“猫王”的女儿丽莎·玛丽交往仅数月，就准备结婚了。尼古拉斯基要争取更多两人世界的美好时光，丽莎·玛丽也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

　　亲人啊情人啊邻人啊

　　人们从企盼明天变成抓住今天。10月初意大利春夏时装节上，有的时装以轻松、和谐为主题，有的舒适、怀旧，都表达着和平的愿望。设计师安娜·毛里纳里的时装体现了70年代反战的嬉皮士风格。她说：和平是最美好的。

　　亲人啊情人啊邻人啊

　　和平本来应该属于每一个人的，和平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前提。但是“9·11”以后的世界，再不是原来的世界。世人越来越多地面对情感的挑战、生存的挑战。和平、和谐，“此曲只应天上有”。十月上旬北美最大的电影节，多伦多电影节，因为“9·11”只能低调办理，报载“盛况恍如丧事”。不过法国电影《天使爱美丽(Amelie)》大受欢迎。这个叫Amelie的女孩，像天使下凡，让一个个人都快乐起来。

　　当世界被战争的黑色笼罩，人们多么希望有光明的天使降临。《天使爱美丽(Amelie)》影片中巴黎Montmartre的咖啡室，都成了旅游点。

　　“9·11”不过一个月，于很多人，和平、快乐好像一下变得遥远而陌生。

　　后来，从10月17日的《THE PROVINCE》报上，读到波士顿的一位钢铁老板说：“What was the world like before the 11th? It’s like it didn’t exist.”他已经不记得“9·11”以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了,而且觉得那个世界好像没有存在过。

　　“9·11”前和“9·11”后，那是两个世界了。

　　为何塌下来九重天？

　　“9·11”那天，一个勇敢的消防队员刚冲上世贸80层救人，刹那间大楼下塌了。这位消防队员脚踏一块长木板，像冲浪一样，从熊熊烈火上滑过，稳稳落到地面上。这个消防队员是杂志刊登和口头流传的英雄。后来才知道这驾着木板在火焰上冲浪的故事，是个演义。不过，“9·11”以后的首席英雄，再不是007，再不是超人，再不是蜘蛛侠，而是冲进火海的人。29岁的美籍华人曾喆，在纽约银行工作，距世贸几个街口。“9·11”发生时，人们本能地逃离世贸，独独曾喆冲过几个街口冲进世贸救人。29岁的青春在熊熊火海中闪光。10月初的《纽约时报》打出一个标题：《Zhe Zeng,Complete Self-less Person》曾喆，完全忘我的人!

　　“9·11”那天，纽约消防部门失去了343人，还有一名不属于消防部门的敢死队员—————曾喆。

　　世上只有一个月亮和一个金色的太阳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美国一些儿童穿起救火装，说长大要当消防队员。还有的儿童说万圣节不再扮鬼，要扮成消防队员。

　　活着还在高楼里办公的人，一想到瞬间从地球上消失的人们，实在觉得自己很幸运。然而那幸运不是扎实的，生命变得脆弱和莫测。如果世贸大厦都可以倒塌，那么主宰自己命运的自信、乐观也在倒塌。

　　为何塌下来九重天

　　办公楼楼层越高大家越不愿去了。特朗普大楼的唐纳德还在最高层办公，不过已经决定买一顶降落伞。

　　为何，山，崩了下来

　　为何，楼，倒了下来

　　我要接着余光中先生写：

　　为何，世界走向战争？

　　为何，生灵走向塗炭？

　　为何，人类走向自杀？

　　为何，地球走向灾难？

　　幕间休息(拒绝长大)

　　看到两则好像不相干的消息：受“9·11”影响香港国泰航空公司要求空姐放无薪年假。比尔·盖茨用麦当娜的旧作《Ray of Light》作微软新产品Windows XP的广告歌。

　　生活总要继续。

　　我在又一家Antiques看到一堆旧杂志。有一本1983年10月的《生活》杂志，封面是南希骑在可以前后摇来摇去的木马上。这又给我一个惊喜。我希望议员夫人、州长夫人、总统夫人包括议员、州长、总统，包括世界各国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都来骑一骑这种放大了的儿童木马。我想起一部美国电影《四月的巴黎》。故事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电影开头，总统自己在白宫办公室里又唱又跳，跳着踢踏舞跳上沙发，又跳下沙发，跳到门外。门外，一边一个与真人一样大的华盛顿和林肯的画像。总统对林肯、华盛顿致敬，画像也对他致敬，然后跟着他的节拍，也跳起踢踏舞。当然，只是在画框里跳。看着一个电影中的总统和两个画框里的总统一起踢踏，实在觉得好玩极了。如果全世界的总统都爱跳踢踏舞。那么，热情、欢快的节拍会取代冷漠、紧张的对峙。

　　国际上有个绿色和平组织，很好。能不能再成立一个拒绝长大组织？呼唤童趣、童稚之心，唱着《小小世界》的歌声走到一起。

　　世上只有一个月亮和一个金色的太阳

　　微笑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友谊

　　虽然高山林立大海宽广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我在一家Antiques的货架前站住了。一只老狗拄着一根当柺杖用的骨头。那骨头上一点肉星子都没有，老狗身旁的桶里更是空荡荡的一如它辘辘的饥肠。老狗那顶灰白的旧帽下，是灰白的眉毛和无望的眼睛。谁活一辈子都不容易，它老了老了还是一个饥民!

　　我又看到一块挂牌，是跪着祈祷的男孩，祈求好日子的到来。孩子乳黄的乱发叫人想起刚刚钻出蛋壳的小鸡小鸭。孩子高高的额头翘翘的鼻子微启的小嘴，这种真纯和可掬，真觉得这幅画可以用来作和平的旗帜。后来回到北京，我为一个洋娃娃做了一身特殊的妈妈服装。她双手抱一只大的童鞋，象征全世界的儿童。她左肩扛一只灭火器一一为世界儿童扑灭战火。我用通红的象征火焰的背景，来衬托她纯白色的长裙和纯银色的围裙的圣洁。围裙上有一行小小的白字：World’s Greatest Mom!世界最伟大的妈妈。最伟大的妈妈一定会为了全世界的儿童祈求和平。

　　这是一个笑声的世界，这是一个泪水的世界这是一个希望的世界，这是一个恐怖的世界

　　我在一个Mall里看到一组各自玩耍的Baby老鼠。尤其有一对小老鼠，稚气地抱着一只圣诞球，球上写着：Our first Christmas(我们的第一个圣诞节)。一对新生的小Baby，要过第一个圣诞节了。这种令人心悸的快乐和美好!

　　我多么希望，人们不管多大岁数，都有这对小Baby这样的快乐和美好。

　　拒绝长大!

　　走出这个Mall，看到门口硕大的加拿大的警徽下，一位白人老太太正和一位黑人男子坐在长椅上谈笑。我又一次感觉着快乐和美好。我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照相。我想，我们三个人三种肤色，我们三个人大体就是全世界了。世界需要有序(背景是大警徽)和微笑，因为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警徽旁有一个写着“9·11”的报警器，按照相机快门的时候不巧没照下来。也对，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不需要“9·11”。

　　虽然高山林立大海宽广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世界唱起同一首歌

　　10月15日，我去安大略湖畔的一家古雅华丽的antiques。店主是一位雍容美丽的加拿大女士，她像招呼老朋友似地招呼我：你的旅游鞋真好看，太好看了，你是在哪个店里买的？我很吃惊，因为这双鞋是我在北京的蓝岛商场买的，蓝岛不是燕莎、赛特那样的高档商场，这鞋更不是名牌，是寻常百姓鞋。居然得到海那边的这位女士的赞美，我好得意，好快乐。我想，快乐和幸福，常常就是这么一点一滴，要紧的是去珍惜。

　　16日《明报》的刊头旁，写着德康保健箴言：惜福惜缘。以前要是看到这几个字，可能感觉都没有，甚或觉得老朽。可是现在真想把这四个字做成一个大印章，打在全世界每一份报纸上，每一个电视屏幕上。

　　或许，人类的通病是不珍惜已经拥有的，也不珍惜同在一个星球的缘分，光是加倍地惋惜痛惜已经失去的。多少人恍若隔世地怀念Terror(恐怖)这个字成为常用语之前的世界。但是以前我们有没有小心翼翼地去珍惜去保护那份安宁呢？

　　我曾经在报上看到过一行大字：“Just stay quiet and you will be okay”,保持安宁你就OK。我一惊:世界已经不OK的时候，才想到要保持安宁。如今打开北美的报纸，Terror这个字像苍蝇一样哪儿都是。有的版面上方干脆标上“The War on Terror”(反恐战争)。我是多么希望没有Terror，只有和平，只有世界大同。我都不愿意我的笔下出现“恐怖”这个词，我宁愿用Terror。我又想起钱钟书先生的《围城》，书中的方先生和苏小姐凡有不大好说的事，就不讲中文讲法语。我也曾经生活在Terror中，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可以走出Terror的阴影？

　　Think It Over

　　Today we have higher buildings and wider highways,

　　But shorter temperaments and narrower points of view.

　　We spend more,but enjoy less.

　　We have bigger houses,but smaller fami?鄄lies.

　　We have more compromises,but less time.

　　We have more knowledge,but less judge?鄄ment.

　　We have more medicines,but less health.

　　We have multiplied our possessions,but re?鄄duced our values.

　　We talk much,we love only a little and we hate too much.

　　这是《星岛日报》在纽约世贸大厦高高耸立的照片下边配发的一首诗：

　　挥不去的思索……

　　今天我们的大楼高了，脾气大了，

　　高速公路宽了，视野窄了。

　　我们的花费大了，快乐少了，

　　住房大了，家庭小了。

　　我们的妥协多了，时间少了，

　　知识增加了，判断能力降低了。

　　我们的药品多了，健康差了，

　　财产成倍增加了，价值缩小了。

　　我们说了又说，

　　但是我们的爱只有那么一点儿，

　　而我们的仇恨是太多了。

　　《纽约日报》报道，救援人员在世贸废墟下找到价值约2.4亿美元的黄金与白银，还不能肯定是不是全部。可是，想到那些逝去的生命，这些黄金还有什么价值？这个世界是不是脾气太大了？心胸太窄了？爱太少了，恨太多了？

　　是不是？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20世纪末的世界，命中注定似地笼罩着世纪末的阴影。安全感、自信心、自由度、隐私权正在淡出。10月12日《明报》打出大标题：《FBI：数天内第二次恐怖袭击》。10月13日，加拿大移民部打算2002年以枫叶卡(Maple Leaf Card)取代移民纸。用激光印刷，而且有眼睛颜色等等持卡人的大量资料，很难造假。同一天，多伦多市又掀炭疽警魂。香港防毒面罩供不应求，预计12月才能有新货。17日，郭富城在香港举办《爱情因DNA结束》新剧招待会。举办单位当场送他一部手提电脑。城城笑道：有这部电脑就可以收E-mail,免得邮件染上炭疽菌。

　　上帝啊，把Terror这个字和炭疽菌一起从我们的生活里、从我们的脑子里赶走吧!

　　10月15日，张学良去世，享年101岁。从1936年他被软禁后，一禁54年。正因为他年轻轻地就被软禁，他就永远被定格在少帅的坐标上。他是永远的少帅，因为他对和平、对光明的承担。

　　世上只有一个月亮和一个金色的太阳

　　微笑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友谊

　　虽然高山林立大海宽广

　　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我又该回到我的世界里了。17日我拉着行李走进多伦多机场。旅客们排着长长的队。安检森严，队伍很慢。这话不通，应该是队伍很长。但是队伍本不存在长不长的问题，一班飞机大体是这些人。只是因为战时的安检，所有的人，包括旅客、送客和安检人员，都得速成地培植耐心的因子。轮到我了，安检人员笑：“箱子里装什么东西？你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吗？”我的两只手很啰嗦地抱着这个那个洋娃娃。我刚想对他说，箱子里都是我从Antiques里找来的玩具，就见他转过身来，头一歪，左手往腰际一叉，漾出一脸的笑，透心的笑。看那架势，好像他的工作就要就此打住，只和我聊天玩笑了。

　　我相信我和我的洋娃娃们实在不像Ter?鄄rorist,这位安检人员在无休无止的烦琐的登机程序里，还能感应到娃娃的美好和快乐。这种快乐就尤其令人感动尤其有传染性尤其叫我和他一起快乐起来，全忘了刚才漫长的等待。

　　我们知道

　　有这么多的东西我们可分享

　　这是一个笑声的世界

　　这是一个希望的世界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每一个合法公民同时都是世界公民，都不用签证可以在全世界走来走去。因为—————

　　这毕竟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上了飞机，坐下，不用排队了，不用安检了，可以喘口气了。我打开17日的《National Post》(国家邮政)报，又是“The War on Ter?鄄ror”的版面，又是“the Sep.11 terrorist”的文字。唉，上机不能带指甲刀，机上用餐只提供塑料(而不是金属)刀。

　　又翻开这天的《The GlOBE AND MAIL》报和《The Province》报。分别看到两张大大的孩子的照片。一张是一个阿富汗男孩，趴在一张小破桌上，一条腿跪在破败的土地上，握着铅笔的手和一对又大又黑但是迷惘的眼睛，叫人好心疼。

　　这是一个泪水的世界

　　这是一个恐怖的世界

　　又一张是一个加拿大男孩，小大人似地交叉起双臂抱在胸前，天蓝的背景衬托着他明亮有神、世界在我脚下的自信，真是爱煞人。

　　这是一个笑声的世界

　　这是一个希望的世界

　　如果让这两个孩子一起上学，一起唱着《小小世界》，一起担任和平使者，一起逛IKEA。如果!17日的报纸报道IKEA最新的一个店今天在多伦多开业。IKEA开到香港，开到北京叫“宜家”，买宜家的什物、儿童用品已经是京城小资的一种标志。如果让这个可怜见、可爱的阿富汗小孩到宜家挑选可爱的儿童桌椅，如果!

　　我们知道

　　有这么多的东西我们可分享

　　毕竟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我总算在报上看到一条好消息：《Shanghai APEC meeting (上海APEC会议)》，不过下一行就是“likely to focus on terrorism”(可能聚焦恐怖主义)。当然，会议一定会探讨投资自由化、经济技术合作、电子APEC战略、金融合作、人力资源开发等等。但是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不提Terror，光谈和平与发展？

　　写这些文字，是2002年8月12日。11日正好去保利剧院看了一出时尚诗乐舞《大唐华章》，展现盛唐时期的唐诗、唐人、唐酒、唐舞、唐乐，尤其是唐装。其实，2001年的上海APEC会议更是一次大唐华章，把唐装一下推向世界。“唐”字所以成为中华民族的一个符号，是因为盛。盛唐从贞观到开元，维持了一个半世纪，尽管盛唐万方奏乐，中西交汇，不过那时候一个国家的强大和稳定，可以是独立的不与世界有多少关联的。但是现在，纳斯达克下跌可能全球股市下挫。再没有特立独行的“盛”字了。小小世界再经不起折腾了。和平与发展，是世界每个国家的共同的课题!

　　21世纪的人啊，问问自己，能不能肩负起对光明的承担，对微笑的承担，对和平的承担，对发展的承担!

　　全世界的人们啊，让我们唱起《小小世界》这同一首歌吧!

　　It’s a world of laughter,It’s a world of tears

　　这是一个笑声的世界，这是一个泪水的世界

　　It’s a world of hopes and a world of fears

　　这是一个希望的世界，这是一个恐怖的世界

　　There’s so much that we share that it’s time we’re aware

　　是时候了，我们知道有这么多的东西我们可以分享

　　It’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

　　毕竟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There is just one moon and one golden sun

　　世上只有一个月亮和一个金色的太阳

　　and smile means friendship to everyone

　　微笑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友谊

　　Though the mountains divide and the oceans are wide

　　虽然高山林立大海宽广

　　It’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完)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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