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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年精神号”(二)

http://www.sina.com.cn 2004/03/03 11:26   北京文学

  作者:邓刚

  四

  爱情使我发了疯,第二天一早五点半,我就到了土县公共汽车站。首先我把自行车推到一家小杂货店门口,交给卖货老大爷一元钱,说算看守费。老大爷乐不可支,像发了大
财,那个年代一个月才挣几十元工资,一元钱绝对顶得上今天一百元钱。然后我又跑到附近的小河沟里使劲地洗了一阵脸和脖子。对着清澈的小河我照了照自己的模样,觉得头发太乱,怎么摆弄也无济于事。我这才想到,由于多少日子没去捕捉海参鲍鱼,短短的刺锅子头已经长长了,不到理发店去理一下,就无疑是一头灰蓬蓬的乱草。土县的理发店我万万不能去,这里的男人头发全理得像个萝卜缨子,光光的脑袋上长着一撮毛,那就更糟。我急得团团转,却又急中生智。我跑回小店,把自行车上带的上光腊拿出来,我想这玩意儿能把自行车擦亮,也能把我的头发擦亮。于是我把擦自行车的上光腊往头发上一个劲地抹,果然有效,最后我的头发像牛舌头舔的那样明光锃亮而且整齐有型。

  我终于打扮得像要结婚的新郎官时,这才雄赳赳地朝公共汽车公司大院走去。离公共汽车车场大院还有一百米我就看到她,看到我朝思暮想的“七六年精神号”,她的脑袋上也包着个头巾,但决不是农村式的那种红红绿绿的大得像褥单子的那种,而是薄薄的,雾一样朦胧的,有着浅色小花的纱巾。系在脖子上的纱巾两个角,犹如蝴蝶两只美丽的翅膀,衬托得“七六年精神号”更有一种风韵。遗憾的是她不知怎么竟戴了个眼镜,是茶色的太阳镜,这使他美丽的大眼睛不那么神采奕奕了。不过,她苗条的身材却不像往日那样青春矫健,特别是上车的一刹那,甚至还有些趔趔趄趄,似乎她身体的哪个部位出了毛病,这真是让我心疼。

  我并不到售票处买票,而是等汽车发动缓缓开出车场大院之时,假装从远处跑来赶车的乘客,跟着开动的汽车大呼小叫地跑几步,车就会停下来让你上去。这样的结果就是你可以从售票员的手中买票。然而事情并不是我预想的那样顺利,因为那时不是市场经济,人们没有挣钱的意识,无论我怎样拼命叫喊,可恨的司机也不停车,我急得发了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赶汽车。幸亏那时的汽车又破又旧机械性能差,我很快就追上汽车,并追到车的前面张开双臂拦截,迫使司机不得不停车。我跳上汽车后,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怕“七六年精神号”看到我的狼狈,我赶紧钻进乘客中间。等我气喘均匀后,认真地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角和头发,不过我发现我的头发形状牢固,如此狂奔狂颠也一丝不乱。可见自行车上光腊有多么大的威力,比今天高级的发胶还要高级一百倍。

  从人缝中窥视,“七六年精神号”还是像在有轨电车上那样倚在车门处,但因汽车比电车颠簸得厉害,使她更多的是像壁虎一样紧贴在车门上,没有了往日的婀娜多姿,让我高兴的是她那个茶色的太阳镜不见了,两只明亮的眼睛依然是秋夜上空的星星。

  我走上前去买票,递钱的一刹那我几乎是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我感到我全身的激情热情和爱情都顺着我的双眼奔射而去,直射向她那两只美丽明亮的大眼睛。我以为她绝对会惊讶地看我一眼,可不幸地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表示,更不幸的是她竟然戴着一双小巧的线手套,这可恨的手套隔绝着我手上的温度。我突然地有点伤心,有点不是滋味儿。车窗外面是渐渐变黄的田野和山峦,车内是弥漫着玉米秸气味的陌生乘客,我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但毕竟同样是在车上,我情不自禁地触景生情,尽管时间变了,环境变了,可她却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犹如在异国他乡遇到亲人,这就使我更加思恋有轨电车的情景,甚至有些痛不欲生。最后我的伤感一下子云消雾散,因为我感到在这个车上还有一个人也是孤立无援,那就是她———“七六年精神号”。我忘不了她上车时的趔趄,她大概是病了?也许是身子骨太嫩,被土县坑坑洼洼的破路颠簸的?

  我听到司机与她偶尔说句什么话时,声音是那样的粗俗和冰冷。不过,她喊站的声音依然动听,也许有点凄婉和苍凉,这却使我产生痛惜之情,并回想在有轨电车上的美好时光。我的爱情重新奔涌而出,我意识到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我们俩是最可怜最可爱的一对儿,无论怎么样,我都要无怨无悔。

  汽车颠簸了快两个小时,才到达终点站李屯,我随着乘客无可奈何地下了车。并眼睁睁地看着司机又把空车开走,不过开得并不远,只是开到前面稍微像样的一座房子跟前停下来,我跟上去一看,是李屯大队革委会招待所。司机大摇大摆地走下车,对着里面走出的一个人大声吆喝,水烧开了吗?沏茶!

  “七六年精神号”没有下车,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她正在车里清扫。

  李屯和土县一样也是一条街,但是更可怜的一条小街,只有一个小杂货店,还有一个肮脏的小饭店,里面摆着热气腾腾土色面条。我进去喝了一碗面条,并从服务员那儿得知一个小时后汽车返回土县。我走出小饭店,看到“七六年精神号”还在忙碌,不过她已经走出汽车,正站在一个小木梯子上,用抹布使劲地抹着车外面的车皮和玻璃窗。那个可恨的司机端着一碗茶水走出来,看了一阵,然后指着车厢的一个地方,意思说那个地方还没抹干净。“七六年精神号”点着头,又挪动一下木梯,去抹司机指点地地方。这时,我真正地看出来,“七六年精神号”的腿有点瘸。

  司机又进去喝茶了。远远地望着“七六年精神号”带病工作的勤劳身影,我为她感到委屈,在这么个倒霉的地方工作,又撞到这么个坏蛋司机,真是苦了她了,再说,这么破旧的车,还抹个什么劲儿。不过,我却几次冲动地要跑过去帮她抹那辆破车。

  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我度日如年,便找到一个可以俯视李屯整条街的的制高点,这是个长着几棵荒草的土堆,谁知刚爬上去竟下起了小雨,我只好退下,跑到不远处的土房子跟前,在有茅草的房檐下面避雨。猛地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一条狗来,这条狗饿得精瘦,但叫声却格外有力,它大概认定我是要偷盗它主人的珍贵财宝,有几次竟勇猛地要扑上来。我一面要躲避冰冷的雨点,一面要防备这条恶狗,有些手忙脚乱。一个妇女听到狗叫从屋子里出来,她看到我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万分警惕地问我来找谁。我慌忙中说出找“七六年……”,刚一出口就知道错了,便又赶快改口说找一个姓赵的,幸好我没说出找赵丽娜。可是那个女人继续万分警惕,说李屯没有一个姓赵的。

  要是在城市里,哪怕一座楼里你也说不清楚谁家都姓什么,可是在农村这广阔的天地,几十里方圆的村村寨寨,竟然就能清楚每一家都姓什么。我被这个警惕万分的妇女逼得支支吾吾,只好搪塞着说我是路过这里,暂时避避雨而已。那个妇女从警惕万分又变成疑惑万分,她朝着四周的破盆乱罐扫视着,似乎我要偷这些破烂宝贝。最后才把那只不停狂叫的恶狗喝住,又回过头来看了我几眼,带着狗走了。

  我刚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雨又大了起来,还传来几声轰轰的雷响。我只好又缩回茅草屋檐下面,反正还有不到半个钟头就要开车了,索性就在这儿避一会雨吧。猛然,又是一阵恶狗狂叫,我抬头一看,天哪,不仅是恶狗,后面还跟着一批如狼似虎的民兵,他们有的揣着步枪,有的攥着扎枪,朝我瞪着凶狠的目光,我有点蒙头蒙脑,却又听见另一面有动静,原来又有一路手端步枪和扎枪的民兵,瞪着同样凶狠的目光从后面包抄上来。

  离我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们全都站住了,为首的一个看来是队长的样子的人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当我看到人群后面那个对我万分警惕的妇女面孔时,就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她把我当做坏人去告密,这才引来全副武装的民兵。

  我说这是误会。

  那个队长说,别动,你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什么也不干,只是随便来玩玩的。

  谁知这句话更使他们如临大敌,并一挥手,众人一拥而上,把我牢牢按住,不容分说就带到李屯武装基干民兵大队部去。强行把我两手反绑在背后,七手八脚地把我口袋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然后对我进行审问。那个为首的确实是队长,他口气严厉地对我喝道,我们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必须老老实实地交代!

  我气极了,如果此时我手里有枪,绝对会朝他们所有的人开枪。但我心里却虚得很,因为我说不出到这里干什么,也说不出口来;更让我心虚地是我还有个牛鬼蛇神的爹,尽管他死了好几年,但还在决定着我的命运。所以,我就干脆来个一言不发,任凭你呼天嚎地地拍桌子叫唤,我就是不吱声。

  一个民兵从我口袋里翻出身份证,他悄悄地对队长说我是滨城机械厂的工人。那个队长眼珠子一转,说这个小子挺他妈的咬牙,打电话与他们厂革委会专政队联系,查对一下他的身份是真是假。那个民兵走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打电话,那是一部用手使劲摇几下才能打出的电话,这样落后的电话机,我在描写解放前的战斗影片里才能看到。那个民兵摇了好多下子,终于与我们工厂专政队联系上,他把耳机交给民兵队长,没想到这么落后的电话,声音倒挺响,全屋都能听到耳机里的声音。我一子就听到电话那一头是我们厂专政队的大胡子队长,这家伙在我们厂里最心狠手毒,曾经一棍子把我们厂前任老厂长一条腿打断了。正因为他敢于毫不留情地面对走资派作斗争,所以被任命为专政队长。只听大胡子说我们厂里的工人全是革命群众,没一个阶级敌人,你让你们捉来的人接电话。

  民兵队长示意松开我的手,让我走过去接电话。我拿起电话,刚说一句我是三车间的,大胡子就听出来了,但没一点生气的意思,只是问我,你他妈的工作时间跑农村干什么?我说我办点事,但是我请假了。大胡子说你和谁请假了?我说和我们车间大嘴巴请的假,你可以找他调查么!大胡子顿了一下,说你把电话给民兵队长。

  民兵队长接过电话,只听大胡子响亮地说,他是我们工厂里先进青年,是“抓革命、促生产”的能手,到你们那儿办事……我做梦也没想到大胡子会这么肉麻地吹捧我,感动得眼泪差点就要流下来。民兵队长说,对不起,误会了,但我们不得不提高警惕呀,上级才传达批示,说有美蒋特务要空投大陆,凡是离海岸二百公里以内的地方,都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侵入。

  队长放下电话后,口气缓和了不少,他对我说,既然你是工人,为什么不说清楚?今天算便宜你了,要是往常,我们早就“棒子炖肉”地伺候你了!我因为得到解脱,心里不紧张,说话也就从容了。我说今天真是倒霉,本来是到别的地方,可是乘错了车才到了这里,心里正生气哪,你们又来捉我,所以我就更说不出话来了。

  从民兵大队部里出来,已经快中午了,“七六年精神号”的车早就开走了。打听一个蹒跚走路的老大爷,他说一天只一趟车,得在这儿睡一宿,等明天上午才能来车。我说要是步行走到土县县城得多长时间?老大爷说要是顺着官道(公路)走,是绕大弯儿,得走大半天,要是翻山直插过去,小半天就到了。我说小半天是多长时间,他说四个来小时吧。我抬头看看天上虽然还是阴云密布,但雨却停了,就一咬牙,朝着老大爷指的方向,健步如飞地朝山路走去。一直走了两个多小时,弯弯曲曲的山路还是无穷无尽地朝前蜿蜒。幸好土县全是穷山秃岭,仅有的一些树和灌木也被农民当烧柴砍光,不时地可以看到一些树墩儿,还有一片片被贴着地面削断的灌木根。远远地瞅着像伤疤。不过这对走路的人却有好处,视线宽阔,没有障碍。我越走越是健步如飞,最后大汗如雨,我干脆就脱得半裸,反正这穷山秃岭上没一个人影。不幸的是正当我走得来劲时,一阵滚滚雷声压过来,紧接着就是倾盆大雨,那雨势的凶猛让我惊骇,低沉的阴云和灰秃秃的山岭被融为一体,只有我在茫然无措地挣扎。在毫无遮拦的秃山上,我浇了个透心凉。

  接下来的情景更令我恐怖,像有一只巨大的怪兽在远处吼叫,这叫声还使我想起城市防空演习时阴森的警笛。开始我以为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可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鸣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当我踩着泥浆翻过一道山梁,不禁愕然肃立,一条滚滚的长河横在我的面前,刚刚干涸得都能冒烟的秃山,只因一场秋雨,就能瞬间洪水泛滥,犹如黄河之水从天而降,一条条土色的水龙在沟沟汊汊里翻腾,并发出吓人的轰鸣。我惊惶失措,孤立无援,这真是像人们所说的,哭天天不灵,哭地地不应,绝对是傻子一样站在这轰鸣的水龙面前束手无策。惊慌之中我甚至怨恨“七六年精神号”,如果没有她,我怎么会有如此遭遇。又一阵滚雷闷闷地响过,我几乎感到鬼神的存在,父亲那哀怨的脸在汹涌的水波中似隐似现,他责备我这个不肖之子在干一件蠢事。我记得父亲活着时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做人要本分。也许我太不本分了。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雨停了,雨停下来不到十几分钟,眼前吓人的轰鸣就顿然消失,滚滚的黄河也倏然回缩,裸露出地面的山石被风一扫,立即干爽,世界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这就像放映了一场魔幻影片,现在散场了。一切恐惧造成的困惑也随之而去,爱情的灯塔在我心中重新闪光,照耀我朝着土县的方向继续前进。

  五

  我疲惫不堪地走到土城县大街时,已经是万家灯火了。尽管土城县的灯火微弱得像鬼火一样躲躲闪闪。我找到存放自行车的那家小店,小店早已关门闭窗,而且还挂上了破布帘子遮挡,黑洞洞的似乎这里从来也没住过人。停放在门口的自行车也不见踪影,我心里有些紧张,幸好从破布帘子的缝隙中透出一丝灯光,我赶紧敲门。门立即就开了,出来一个小伙子,我刚要问话,那个小伙子就说你是来取自行车的吧,在这儿呢。我看到自行车停在小屋子里的土炕边上,车子被一些麻袋等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小伙子说我爹看外面下雨,就把自行车搬屋里来,你放心,没沾上一滴水。等我走进屋里,小伙子才发现我像个落汤鸡,就说快脱下衣服,说着就从小店的后门出去,抱一捆柴草进来,点燃了火炉,小屋子立即就变得温暖起来。

  炉子的火光映射着小伙子的脑门,给我一种和气可亲的样子,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叫李靖。我说你文化挺高呀,城里人也很难有这么高级的名字。

  李靖说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改的,他爹给他起的名字是李富财,太俗,太落后了。文革一开始,他就把名字改成李靖,靖的意思是革命立场清楚。

  我实在是疲乏得要命,也就顺势坐到土炕上,没想到,小土炕竟然就热起来。李靖有点骄傲地说这是他独特设计的吊式火炕,一分钟就能烧热。我这才感到李靖没有这里的土气,而且比城里人还机灵。我看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自行车,就说你爹真好。李靖却来气了,说好什么!没有这么个倒霉的爹,我早就进城了。李靖说他爹本来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但不愿干农家活,总想倒弄个小买卖,结果被划为小业主成分。土县政策比别的地方狠,小业主就是奸商。这样,他这个奸商的儿子就玩完了,只能一辈子在农村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改造。我一激动,说我父亲是牛鬼蛇神呢,咱同是天下沦落人。李靖听我说这样的话,吓得忙去关一下早已关紧的门,还小心翼翼地从门缝处往外看了一阵,他说土县人坏,你就是说革命的话,他们都变着法子去告密,把你革命的话分析成反动言论。李靖说我为什么把名字改成李靖,就是让人家看到我与我爹划清阶级立场。李靖说我爹给你留了两个烤红薯,说你回来晚了肯定没吃饭。我说你爹确实太好了。李靖说你别提我爹了,他见钱眼红,你给他一块钱把他感动得要命,我们这里拼死拼活地干一天活,才给二脚(角)钱工分。我爹干的这个公社代销点,算是好活,一天也不过两脚(角)半(五分),你能给他一块大钱,这可是他四天的工钱呀。我听了不知怎么感动起来,便又掏出一元钱。李靖愣了,坚决不要,说你这是怎么啦。我说我是工人,挣的比你们多,这算是饭钱。李靖乐了,说你这一元钱能买一筐红薯!

  烙在炕上的衣服开始冒热气了,李靖仔细地把衣服翻过来。他问我,你到这儿干什么?我说看一个同学。他说你同学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犯错误啦?我看李靖挺不错的,便说出“七六年精神号”,当然我说的是赵丽娜。李靖一听很吃惊,说那个洋毛子是你的同学呀,听说她挺风骚,把市交通公司好几个革命干部都拉下水,才发配到这儿来的……

  我气愤地打断他,你听谁说的?纯属造谣,她绝对是全世界最纯洁最正派的!

  李靖看到我突然变脸,愣了一下,说全土城县的人都这么说,说洋毛子玩的鸡巴都能割一箩筐。交通公司的头头老肥还闹出大笑话来,他以为洋毛子既然是这样的货,就想好事儿,有一天把她叫到办公室,没说上两句话就要干她。

  我浑身电击似地一颤。

  李靖说,没想到洋毛子大概嫌老肥太恶心,一个大耳光扇上去,老肥恼羞成怒,对她来横的,动手撕扯她的衣服。没想到洋毛子挺厉害,把玻璃窗砸碎了,从两层楼高的办公室跳下去,竟然还能拖着摔断的腿到革委会检举老肥。

  我这才然明白“七六年精神号”的腿确实是瘸了。一阵热血涌上我的脑门,“七六年精神号”的勇敢令我钦佩,老肥的无耻让我愤怒,我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去给“七六年精神号”报仇雪恨,找到那个老肥,砸断他两条腿。

  李靖说,老肥惨了,被革委会一撸到底,回家种红薯了。从那以后,没人敢惹洋毛子,说她身上有邪气,谁要沾上她,决没有好下场。

  我说,赵丽娜的腿摔断了?

  李靖说,两层楼高,没摔死就不错了,那还能不断!不过,别看她是资产阶级娇小姐,倒挺抗折腾的,没到一个星期就上班了,要是我们土县人,那至少得躺半年。怪不得报上老是批判,资产阶级天天喝牛奶吃面包,身子骨比贫下中农结实多了。

  炕上的衣服烙干了,我说我要回去。李靖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走?我说不走不行,我明早还要上班。李靖说城里人懒,早晨太阳照腚才爬出被窝,你在这儿睡一觉,明天早晨四点钟走,误不了上班。李靖说我给你看个玩意儿,说着就把深藏在被窝里的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拿出来,说这是我自己装配出来的,挺灵,能听到美国那么远。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关紧的门。我知道他这是偷听敌台,我们工厂有好几个师傅晚上偷听敌台,被邻居发现检举出来,天天被拖到台上批斗。李靖说美国人的中国话说得不好,但能听明白,尼克松要来中国,坐的那架飞机绝门了,上面有拉屎的,有洗澡的,还有睡觉的地方,简直就像个房子在天上飞,中国八百辈子也不会有这么高级的东西!

  我猛然感到这土气的小店挺神奇,竟然能和遥远的美国,遥远的世界奇妙地相连,更关键的是这里使我感受到“七六年精神号”的存在。我说你知道那架飞机的名字吗?叫“七六年精神号”。

  李靖说对,对,叫“七六年精神号”,我们中国八百辈子也起不了这么高级的名字。

  一大早,我就浑身冒热气地赶到工厂大门口,远远就看到大嘴巴站在那儿等我,他说,你小子昨晚一夜没回家,你妈吓得不行了,她一直到下半夜还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你哪。你小子,为了女人就什么也不顾了!我说感谢你的关心,但你的自行车没有一点点的损坏,你现在可以认真地检查。他说自行车是小事,要是没有我,你他妈的倒大霉了。说着就把我拖到一边,告诉我说,大胡子昨天到车间来调查你,我撒了个谎,说你母亲有病,医生出了个偏方医治,需要山胡椒配药。你为了母亲治病,借我的自行车骑到几十里外的山区里摘山胡椒。今天大胡子找你谈话,你一定要和我说的一模一样,否则就坏事了。

  我心里一热,突然想扑到大嘴巴身上放声大哭一通。

  大嘴巴说你怎么站不住了,是不是累的?

  我摇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没想到我刚进厂门就看到大胡子,他带着“专政指挥部”的红袖标,威风凛凛地站在大门旁,对所有进厂的工人虎视眈眈,看来又要批哪个倒霉蛋了。我心下一紧,说不定这个倒霉蛋就是我,不由得就站住了。大胡子看到我,竟笑起来,说没想到你小子是个孝子呀,告诉你们车间主任不许扣昨天的工钱,就说我大胡子说的!

  我简直就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还长在我的脑袋上,如此凶狠出名的大胡子,竟然也讲孝心。这个世界到底是简单还是复杂,我有点糊涂了。

  意想不到的是我病了,而且病得一塌糊涂,高烧四十度,吃了一大堆药还是不退烧,虚弱得几乎都拿不动一只茶杯,真正像个半残废人那样躺在床上。这却使我更思恋“七六年精神号”,她远比我坚强,腿摔断了都能坚持上班。

  我母亲吓坏了,她说我的身体是全家最棒的,从小到大就没得过什么感冒。更让他害怕的是我在发烧时竟然说起胡话来,而且是说外国式的胡话。从母亲学我说胡话的腔调中,我才知道我发烧时嘴里嘟念的是“七六年精神号”。两个姐姐都回来看我,他们说这是流行性感冒,报纸上说是从外国传过来的,外国全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病毒就是比我们社会主义多。厂医务室大夫给我开了休息一周的诊断书,但我只躺了三天,就咬牙从床上爬起来,对母亲说我得到外面锻炼锻炼,感冒才能彻底痊愈。

  我其实是想去土县看“七六年精神号”,我要是看不到她可能就此永远发烧。我不好意思再借大嘴巴的新车,只能是骑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可是我决不能让“七六年精神号”看到我骑着辆破旧的自行车,那就太掉价了。于是我先到百货商店里买来几卷彩色的塑料布带,把我破旧的自行车缠裹得红花绿叶,然后把露在外面的金属部分用机油润透,再用布反复摩擦。最后涂一层上光腊。为了美容这辆破旧的自行车,我忙了一头午,突然感觉自己头晕眼花。我只好就势坐在地上,心里一阵恐慌,因我感到我可能没有力量把车子骑到土县,也就是看不到“七六年精神号”了。恐慌使我浑身冒汗,却又给我带来了力量的热度,我偷偷地多吃了两片药,喝了两大碗白开水,最后咬紧牙关骑上自行车,在晴空万里的中午,怀着美好的想往,朝土县方向骑车急驰。

  我刚刚骑到城外,就又开始头晕眼花,这次头晕眼花的感觉比擦车那阵还重,但我没有在意,紧紧地握住车把,大口地喘着气,继续朝前一圈一圈地蹬着车了。没想到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我眼前竟然一黑,蓝天和大地开始颠倒,并感到自行车变得像坦克车那样沉重。关键的一瞬,我还能挣扎出最后一丝力量,朝路边一个草丛狠命地蹬了一下车子,随即就失去了知觉。

  我觉得我只是刚失去知觉一秒钟,就被人喊醒,睁开眼看到一群小学生围着我,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根树枝,并用树枝的尖尖来划我的脑门和脸颊。我看到我和我的自行车都躺倒在草丛里,立即就明白我这是怎么回事了,便故意地大声笑着,说你们别闹了,我在睡觉。那群小学生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我,还有点失望的表情,其中一个埋怨地说,我看不像特务么,你们非说是特务!我更是故意地大笑起来,那时我们的报纸上总是宣传阶级斗争,好像遍地都是坏蛋特务和阶级敌人。所以孩子们最大的理想就是能捉到一个特务。等小学生走后,我一看表,不由得大吃一惊,表针已经指到下午五点多钟,原来我在草丛里已经睡了整整半天!

  不可思议的是,正是在草丛里睡了半天觉,我感觉病彻底好了,但是看到夕阳昏黄的余光,我也只能是骑上车子回家。回到家里更是恢复了精神,并像饿了好多天似的,一下子就喝了两大碗面条,还加上三个大馒头。刚吃完饭,大嘴巴来看我,他提着二斤蛋糕,还有一瓶他自己配的什么酒,说里面泡的蛇蝎和药草,喝下去所有的病毒一扫而光。令我吃惊的是大嘴巴身后竟然跟进一个异常健壮的姑娘,通红的大脸,结实的四肢,完全是个摔跤或举重运动员。大嘴巴说这是他的外甥女,到他家来串门,顺便也跟着来了。那姑娘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说天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临走却对我家四壁东张西望了一阵。大嘴巴送她出去,好一会儿才回来,回来后就神秘地对我说,怎么样,看没看中?这样丰满的奶子和屁股,够你受用的了!我才明白这是大嘴巴给我介绍的对象。大嘴巴说这个姑娘勤劳能干,在建筑公司当瓦工,会盖房子,会垒鸡窝,会砌炉台,居家过日子的粗活细活全会,能着哪,打灯笼也难找的巧媳妇。看我哭笑不得,大嘴巴有点急了,说人家要不是出身地主,打死也不会跟你呀!我毫不客气地对大嘴巴说,你要是看到“七六年精神号”,就不会给我介绍对象了,因为你就会明白,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能超过她的人。大嘴巴直眼了,他像看一个动物那样看了我好一阵子,最后说,我豁出去了,明天跟你小子跑一趟土县,我要见识见识你那个什么精神号,到底能好到哪里去!

  我和大嘴巴一大早就骑车子狂奔,看到大嘴巴也和我一样拼命地蹬着车子,就像他也要去找对象似的,我心里一阵阵感动。意想不到的是,我们刚骑到土县交通公司大门口,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七六年精神号”。更意想不到的是,“七六年精神号”的腿伤竟然完全好了,站在那里亭亭玉立,走起路来婀娜多姿。

  我刚要吱声,大嘴巴阻止我,他两眼早就直勾勾地盯住“七六年精神号”了。

  “七六年精神号”风韵依然,薄薄的,雾一样朦胧的,有着浅色小花的纱巾,系在脖子上的纱巾两个角,犹如蝴蝶两只美丽的翅膀;而且就像知道大嘴巴来看她,太阳镜掀到额头上,这使她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更加神采奕奕,还有点女空军驾驶员的飒爽英姿。

  大嘴巴比我大胆,他干脆就把车子骑到“七六年精神号”身边,并毫无顾忌地围着她绕了一圈后,便迅速地骑出大院,朝我使了个眼神,就往回程的路上飞奔。我赶紧随着他蹬着车子,足足跑了二里路,他才放慢速度,回头看看我。我有点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说,怎么样,你服不服?大嘴巴说,服,彻底服,这不是凡人,是天仙!说着他跳下车,说你小子下来。

  我跳下车子,大嘴巴走到我跟前,一字一板地说,你小子是癩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完跳上车,头也不回地朝回城的方向飞奔。

  我如当头一棒,五雷轰顶。一刹那我的思想我的情感我的一切全被大嘴巴这句话打得粉碎,我完全是机械地蹬着车子跟在后面,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我又病倒了,体温正常,决无发烧,但却比上次病得更厉害,病得差一点就要去见我的父亲。

  六

  深秋的辽东半岛,海参最肥,鲍鱼最鲜,这是海碰子大显身手的好机会。我又渔枪渔刀地武装起来,重新披挂上阵。我说过,幸亏我住的城市有个海,否则真就活不下去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一铺万里,你的忧郁和忧伤会在如此坦荡的视野中宣泄一空,被蓝色的壮美净化和刷新。然而,我还是想到她,想到“七六年精神号”。这就像唱一首歌,无论多么沉重或是多么沉痛的歌,你总得要把它唱完。

  在海边礁石上,我对海碰子们说,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家伙,竟然把最不应该忘记的人忘了。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谁他妈的最不应该忘记?我说“七六年精神号”。海碰子们愣怔了一下,对呀,她哪去了?我说被发配到农村了。海牛说我早就知道她会有这个下场,那么漂亮,还能不犯事儿!大头鱼说犯事也倒霉活该,反正是当官的床垫,咱们也捞不着!紧接着这些家伙们开始了恶毒的攻击,把“七六年精神号”说成贱货,骚货,下流坯,资产阶级的美女蛇。

  悲哀涌上我心头,我感觉到大家对“七六年精神号”泼污水般地谩骂,实际上是一种爱极生恨。这种恨来自出身地位的卑下和胆怯,别看我们在波涛中勇猛无比,敢于憋着一口气潜进布满刀枪箭簇的暗礁洞里,敢于面对鲨鱼尖锐的牙齿,但在“七六年精神号”面前,我们全都是唯唯诺诺的奴隶,是自惭形秽的小丑。“七六年精神号”在我们的眼里确确实实是天仙,是女神,是永远不能成真的梦想。当梦想在现实中真切地呈现出来,当你用肉眼能看到梦想的目标,那只能是一种滑稽。我们对“七六年精神号”的疯狂,说穿了是无可奈何的欲望宣泻而已,骨子里对她却存有坚定不移的仇恨,这个仇恨其实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写在我们的脑门上:山狼海贼是没有资格和“七六年精神号”谈情说爱的。

  我感到一种恐怖,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最终是要失去“七六年精神号”的。大嘴巴已经给了我当头一棒,现在我自己也不得不清醒地砸自己一棒子了。然而,我大概是被爱情的鬼神附体了,成了绝对的奴隶。心里绝望得不能再绝望了,却还在一个劲儿地坚持说“不”。记得一本书里写到,只有爱的火焰才能烧穿世界上的一切,才能烧热最冰冷的心灵。我相信爱情的力量,这个力量会支撑我所向无敌。我用鄙视的目光看着眼前动物般粗野的海碰子伙伴,说我们工厂要下乡支农,也就是要去“七六年精神号”所在的那个县城。伙伴们毫无表情地望着我,有的还在礁石上刷刷地磨着鱼枪,他们不明白我说这句话有什么意义。我说我要给“七六年精神号”送一封情书,说完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磨鱼枪的也不磨了,连海浪也停止了涌动。面对这种寂静我浑身开始发热,虽然我也想不到能说出送情书的蠢话,却又觉得这是早有的预谋。我在等大家的反响,这个反响将决定我的爱情勇气。

  “乌拉!”海牛第一个狂喊起来,那时我们还不会像今天年轻人嗲声嗲气地喊“哇塞”,只是从苏联电影里学到“乌拉”。接着所有的海碰子都“乌拉”起来,他们说太棒了,刺激刺激这个高傲的家伙。这个刺激二字把我刺激愣了,我不明白伙伴们是什么意思,但同时又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那就是开开心而已。事情明摆着,大家与我想的正相反,没一个人相信我会给“七六年精神号”写一封真正的情书。现在看来,大嘴巴的话绝对就是真理。我与“七六年精神号”不会在爱情的天平上画等号,这确实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心情难受,沮丧万分,我的神圣被现实踩得稀巴烂,我的梦想被彻底摧毁了。

  大头鱼走上前来,饶有风趣地问我,你怎么会想起写情书来,真他妈有你的!你要狠狠地写上,你这个下贱的美女蛇,只能腐蚀当官的鸡巴,但永远也腐蚀不了我们贫下中农的钢炮!所有的海碰子都笑疯了,有的几乎就要滚下礁石,掉进海里。我也随声附和地笑着,但心里却气得要死,我决不能容许这样污辱我心中的天使,这等于撕裂我的心灵。我恨不能操起鱼枪,对准大头鱼肮脏的嘴巴来一下子。

  然而,海碰子们对大头鱼的恶毒语言竟持续不断地欢呼。这使我终于忍无可忍,我大声地斥骂一句,都给我闭上造粪的机器!在海碰子成堆的肮脏语言里,我的这这句斥骂远不算什么,甚至可以说是文明语言。但也许我说得太激愤,太凶狠,还有点歇斯底里,海碰子们愣住了,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海牛那对牛眼狡猾地一转,却又阴阴地冷笑,拉着长长的声调说,没想到你小子狼子野心呀,看来是爱上她了吧?这真是一语中的,我像挨了一枪似的摇晃了一下。一些人哈哈大笑起来,这种笑使我感到一阵寒意:爱上“七六年精神号”?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一个天上掉下来的想法救了我,我说你们他妈的全都是流氓水平,肮脏的谩骂刺激不了“七六年精神号”,我有更厉害的法宝。

  大头鱼问,你不就是比我们多看几本小说,多写几笔字么,有啥法宝?

  我说我要送给她一封全世界最绝妙的情书———一张白纸,上面没有一个字。

  完全像一个巨大的浪头砸到礁石上,全体海碰子不约而同地蹦高狂呼“乌拉!乌拉!……”

  大头鱼说还是他妈有读书人有知识。

  我却像被浪头砸断了脊梁的黑鱼,瘫倒在湿漉漉的礁石上,心像刀割一样地疼,我终于极不情愿地,却又极为恼怒地骂了一句:滚你妈的吧,“七六年精神号”!

  我特意到百货商店买了一张印有红格的,光亮而厚实一点的信纸,并认真而整齐地叠成中间有十字花的“信状”(一种纸牌的形状),去土县之前,我特意到全市最高级的一家理发馆,那家理发馆的价格是普通理发馆的5倍,一元两角钱。我不再是用擦自行车的上光腊,而是用真正的发腊(当时可以说是最高级的化妆品了)把我的头发抹得锃亮。我绝对地像发情的鲨鱼,一分钟也不能安宁。还是漆黑的半夜时分,我就悄悄地溜出家门,蹬车飞奔。一路上我想方设法地让愤怒升腾,让我对“七六年精神号”产生仇恨,只有这样我才能狠着心去完成我的绝情之举。冰凉的夜风吹着我发热的头脑,我一面不停地蹬着车子,一面凶狠地回忆着“七六年精神号”的高傲———我曾是多么热切地注视着她,她却毫不理会我的存在;我在她面前太低三下四了,太委曲求全了,太没有自尊了。我捶胸顿足,我痛不欲生,而且真地开始怒火万丈了。我他妈的怎么不早早明白我其实是个癞蛤蟆呢!我怎么会恬不知耻地要吃天鹅肉呢!……

  天还没亮,我就理直气壮地闯进土县空荡的大街,毫不犹豫地敲开了存放自行车的那家小店,李靖睡眼惺忪地开门,看见我吃了一惊。我说我要到李屯去办点公事,这自行车还得交给你爹保管一下。我说你最好打一盆热水给我,我一路上冲了不少灰尘,得好好洗洗。我说洋毛子今天跑哪一班车,你知道吗?李靖说还是第一班跑李屯的车,李屯是地脚最偏僻,路况最不好的一路,革委会主任说,城里小姐只有到这样的艰苦环境,才能改造得彻底。我在心下笑着,活该倒霉,谁让你是高傲的天鹅!

  尽管我全力维持着仇恨的状态走进公共汽车大院,但第一眼看到“七六年精神号”,还是像撞到消防水笼头上,一路上升腾的火气突地就被浇灭了,人也矮了三分。按我的计划,最好是在上车之前就把这封绝妙的情书交给她,这样就省了我跑一趟倒霉的李屯,想到在李屯被民兵当作空投特务的经历,我就非常厌恶那个地方。但是,在光彩夺目的“七六年精神号”面前,我完蛋了,没有一丝勇气去送这封信。我恨自己不争气,就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决不能再这样窝窝囊囊了,我不就是只癞蛤蟆吗?癞蛤蟆也有癞蛤蟆的志气和尊严!但尽管这样,我还是有点心虚,她的美丽太强大了,我完全是太阳下的冰块,最后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融化在乘客队伍中,鱼贯地排队上车。

  汽车毫无节奏地摇晃着,颠簸着,“七六年精神号”还是像壁虎那样紧贴在车门上,唯一不变的是那对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唱歌一样地喊着站名,尽管站名都很土气,什么石甸子,三道沟,在她那小巧的嘴里,全像朗诵诗歌。另外,我注意到她虽然还是戴着小巧的手套,可是手套前面的十个指头全剪去一半,露出她白嫩的玉指。这种自造的露指手套当然是为了便于售票,却让人感到一种奇特的美。我又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仿佛还是在通往老虎滩的有轨电车上。不过,这种激动只有一分钟就戛然而止,因我汗湿的手心里,正攥着那要命的情书。

  汽车每经过一个小站时,我都想下车,顺势把这绝妙并绝情的情书交给她,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折磨。然而,决不望我一眼,又冷若冰霜的“七六年精神号”尽管使我愤怒,却又让我萎靡不振,缺少向前跨出一步的力量。另一方面我也顾虑重重:一旦我递情书的一刹那,她拒绝了,并喊一声“耍流氓”,我怎么办?那个年月,对女人一个小小的不轨动作,甚至一个玩笑,都会被打成“地、富、反、坏、右”中的“坏”分子,更何况在我灵魂的脊梁上,还钉着“狗崽子”的标签。这样,随着汽车的颠簸,我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恐惧,有时脑袋里还闪现出“七六年精神号”扇老肥耳光的情景,而那个老肥不是别人,竟然是我。当汽车快要接近终点站李屯时,我的紧张心情也接近极点。我甚至没有力气再看“七六年精神号”一眼。幸好是她不看我,这种对我的无视,开始增加了我的勇气。

  上下颠簸的汽车停住了,忐忑不安的我也平静下来。现在,容不得你再想什么,沙锅捣蒜———死活就一锤子买卖了。我掏出一直握在口袋里的情书,作好最后一搏。我本想等所有的乘客都走光,这样就是出现了“不测”,也不会被众人耻笑。问题是急着要下车的众人压根就不明白我,他们很快就把我推挤到车门处。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跟前,心脏绝对地停止了跳动。老天可怜我,最后的一秒使我来了勇气,我把那个握得浸透汗水的情书猛然塞到她的手中,可是就在这样紧急关头,我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感受到她手指的细腻,并体验到永远失去爱情的悲剧滋味。但接下来发生的悲剧却是真正的悲剧。因为在我的手与她的手相触之时,她一把抓住了信,好像早几百年就知道我要送这封情书,她准确而急切地抓住了,在抓住情书的一瞬间,她还给了我一个明显带有温度的眼神,这开天辟地的第一眼,真正像一颗枪弹射进我的心脏,令我终生疼痛。总之,事情很简单,“七六年精神号”迅速而从容地把情书接过去,就像接过买票的钱一样,很自然地把它放到装票的皮夹子里。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三年深秋的一个上午,我痛悔万分地走下土县到李屯的公共汽车。这个痛悔永远不能补救,永远不能原谅,也永远不能回想———你不能想像“七六年精神号”下车后的情景,她会怀着怎样的欣喜打开那封所谓的情书,然后会感到怎样的一种羞辱……你即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回想!

  生活的真实是没有完整故事的,从李屯垂头丧气回来以后,我的性格变得和礁石一样固执和生硬。再后来,“七六年精神号”就在海碰子的嘴里消失了,大嘴巴更是只字不提,实际上自从他见过“七六年精神号”以后,就没有再提过一个字。认真说起来原本就没有什么,我除了她的那个名字外,其余的就什么也不知道。爱情有时是个相当荒唐的东西,我没同她说过一句话,却能爱得要死要活,而且直到今天我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有了家庭,还在灵魂深处死死地爱着她。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可每当我不小心触到历史的那一根神经上,犹如一把尖刀插进我的心底,立即产生出一种难以忍受的灵魂的伤痛感。

  如果没有例外情况,她当然还活在我们这个世界,更可能是活在我们这个城市,还可能同我在城市的一条街上擦肩而过;她现在可能胖了,可能瘦了,可能变丑了,可能早就不是售票员,可能当上个小干部,也可能下岗了。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曾被一群看起来是山狼海贼,实质上是一群英雄好汉的年轻人命名为“七六年精神号”。然而,有一件事她将会终生难以忘却,那就是曾有一个头发擦得油亮的小伙子,在那个绝对没有爱情的年月里,送给她一封空无一字的情书。

  (完) (一)

  作者简介:

  邓刚,原名马全理,著名作家,祖籍山东牟平。中国作协全国委员,辽宁省作协副主席,大连市作家协会主席。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白海参》《曲里拐弯》,中篇小说《迷人的海》,短篇小说《阵痛》《我叫威尔逊》等五百万字。其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本《站直啰,别趴下》《狂吻俄罗斯》《澳门雨》等多部。并多次获全国及省、市文学奖,作品译成多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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