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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的舞蹈(二)

http://www.sina.com.cn 2004/03/01 11:08   北京文学

  作者:安然

  11

  儿子四岁那年,林秋生在市里有了一套房,他们搬下了师专。这样,苗紫竹开始了两头跑的日子。

  耗在路上的时间多了,想的心事也就多了起来。又不是什么具体的心事,只是虚缈缈的,有些不着边际。听过恩雅的歌吗?苗紫竹的心绪很像是恩雅唱的《牧羊人之月》,是在一片无人的草原深处,月亮寂寥地升上来,羊儿们都安静地睡了,牧羊人却抬头,望月,发呆,想着心事,又不知所想的样子。只有一片内在的神秘和高贵,牵引着内心的情愫,涤洗着蒙尘的心灵。苗紫竹就是生活里的牧羊人。

  也许是一个初冬的黄昏,路边温吞吞的灯光,不知怎么总算射进了她的心扉,唤起了她的注意,猛然间,她才发现这些路灯不知什么时候换了。

  又也许是一个初夏的早上,清风徐徐,拐过街中心花园,满园摇曳的粉红色小花,竟突然在提醒她别忘了身在何处。

  到了夏末,一辆车子从她身边开过,高音喇叭在刺耳地播着庆祝抗洪救灾的胜利,她才记起,这个城市在夏季里是经历过一场生死考验的。她想该死,林秋生的家不正是给淹了吗,林秋生不是有一个多月时间不着家去抗洪吗?自己不是在学校捐了救灾款吗?这些事怎么想起来竟是梦一样的?

  她又想远一点去,再想远一点去,所有的经历在她的记忆里却像缓缓拉长的镜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啦。只空余下一些模糊的影像浮在光中……

  慢慢地,在路上跑来跑去的苗紫竹感觉到了自己的状态,她惊讶地发现有另一个自己是从生活里剥离出来了,她看到另一个苗紫竹瞪着一双怜悯而温柔的眼睛在空中望着她。

  那个苗紫竹,是多么高贵和神性啊,她望着她,总是欲语还休。她想,这是怎么啦?那个苗紫竹,到底想说什么呢?不过,一旦她这样关注自己,那个空中的紫竹就会不见踪影,她和她在捉迷藏呢。

  12

  最想不通的当然是林秋生。

  苗紫竹的飘忽他是早有所察的。他知道和自己呆一起的,只是一个物化的苗紫竹,那个灵性的苗紫竹却没有了,飞远啦。不知要飞到哪里。他有些不知所措。下定决心,他要拉回她。他要把她从半空中拽下来。他要让一颗飘忽的灵魂收住脚。

  有一天,他把正搞卫生的苗紫竹拉到后阳台。他说,我求求你,可不可以像人家那样活?苗紫竹看到了,他是指后一栋阳台上的两个女人。东边一个洗衣服的胖子,西边一个拖地板的瘦子。

  洗衣服的,洗一件,地上淋了一些水,她晾衣,用拖把拖干地;再洗一件,又淋湿了地,她又晾衣,又用拖把拖干地……乐此不疲。

  拖地板的,拖完阳台,转身,发现地下又脏了,又拖;洗完拖把,转身,又看到了脏印,再拖……只是不晓得是脚上的鞋脏。

  苗紫竹忍不住,噗地笑了,说人家可是下岗了,时间有多呢。林秋生也看出了好笑,说我其实不是要你这样。苗紫竹生烦了,她把手中的抹布扬了扬,说我洗衣做饭不比人家差,我还能上大学讲台授业解惑,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你还要我怎样?

  林秋生更急了,他听出来了,苗紫竹的话滴水难进,密实得很。他进一步解释说,我是要你像她们一样踏实。

  苗紫竹狠狠地把抹布擦着玻璃,说我很踏实。我的家并不比她们的家脏。而且不俗气。什么是踏实,在一件事情上面重复许多无谓的细节就是踏实吗?惶恐地把时间消磨在柴米油盐里就是踏实吗?那不叫踏实,那叫浮躁。我说得对不对?

  林秋生说不过她,只好住了口。

  苗紫竹当然明白林秋生的用意,只是对把她和下岗女工类比感到委屈。在他的眼里,怎么就看不出她和其她女人的差别呢?

  在林春凤那里,却是非常锐利地看出了苗紫竹的不同。已经有好几次,她对弟弟提过苗紫竹的高傲了。她说,不就是多读了几年书,架子摆得够大,路上看到我们也是视而不见。林秋生当然不相信,他说紫竹还不至于这样。再提醒苗紫竹时,她也觉得奇怪,说没有这样的时候啊。我何苦要去得罪你家人?一定是我没看到,你去作作解释。

  但林春凤的不满最后是反应到不登弟弟的门了。林秋生也开始怀疑起苗紫竹的解释了。他说你又不近视,没有借口的。苗紫竹只好赌气说信不信随你。心里想,一定是自己常常只顾想心事的原因造成的。但这样的理由是成不了借口端出来的,一个人怎么能跟外人说,对不起,我一直在走神呢?她还没糊涂到让外人误为有病的程度。

  误会就这样由着性子加深了。

  就那样,苗紫竹没法自控地游离在生活外。和林秋生的交流在她看来也成了多余,她有一种要疯了的感觉。为了不让自己发疯,她只好把空余下的不多时间用来看书,文史哲艺,无所不涉。

  在她看来婚姻简直就是一个黑洞了,她和林秋生的爱情现在已经燃尽了,要坍塌了。她就要被其强大的吸力撕碎成粉了。此刻她当然不知道,这样的经历正在为她灵魂的脱胎换骨积蓄动力。

  没有人有知道明天的能力。

  老天像是要整修一个乾坤样地彻底修整苗紫竹。最后的磨难发生在儿子死时。那时他已经八岁了。他死在第三次手术后不久。

  13

  是“六一”,一家人要哄儿子高兴,带他去公园。坐三轮车回来,儿子不等车停稳就着急往下跳,不小心摔跤头先着了地。

  去了医院,医生看过片子,摇头,劝他们放弃。他们只好放弃。也许是冥冥中觉得儿子该解脱了,不能再去受那份病罪了。

  这时林一峰还清醒,还能说话。没什么不舒服。林秋生说,儿子我们带你看看全城的风景吧。苗紫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会麻木地陪着儿子笑。雇了一辆三轮,绕城到处跑。林一峰开始是能说能笑的,慢慢地体力就不支了,开始呕吐,说头好疼。这时他们已经看了两三个小时了。这样的风景有什么可看的,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了!

  就回家。一峰在自己小床上躺下来,林秋生在一旁陪着。苗紫竹受不住,躲进大房间流着茫然而无声的泪。外面是一群孩子快乐而飞扬的嬉闹。闹腾腾的。家里静寂了,死静死静的,静到可以听见两个大人心碎成粉的声音。只有儿子越来越轻微地在说,爸爸,我头好疼。这样的呻吟传到苗紫竹耳里,根本就是五雷轰顶。不知过了多久,当苗紫竹确信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呼唤后,她终于迸出了长长的一声泣喊,昏了过去。

  又过了几年,苗紫竹相约崔玉笛到周庄共游,这时林秋生已经离开了她。在周庄有名的双桥上,月亮冷冷地升上了桥中心,古镇阗静无人。当她平静地向崔玉笛复述这个细节时,要昏过去的却是崔玉笛了。她心里替苗紫竹锥疼,想万箭穿心也莫过于此了吧。

  唉,生活总是把人根本承受不住的苦难让人去承受。而人又总是在承受过后大彻大悟。

  苗紫竹对崔玉笛说:“儿子没了,所有的经历都像是一场梦。我越来越对生活失望了。儿子不在,给了我一份意想不到的自由,这个自由就是,我可以大胆地承认我对婚姻生活,甚至对全部生活的失望。我可以无所顾忌地表现这种失望了。从前啊,有个孩子在,我是不敢去抱怨生活的。”

  14

  儿子没了很久,有一天苗紫竹终于打起精神整理东西。

  她在儿子房间壁柜里发现了一个纸盒,竟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了。迟疑间要瞧个仔细,却失手打落在地。原来是一个茶杯和一把茶壶。

  现在,它们在她的脚下碎了。碎得惊心动魄。

  她记起了婚礼上的一幕,记起了另外三个杯子摔碎时的脆响,那响声变得陌生而遥远,恍如隔世。她摇摇头,轻微地叹息道,不过九年啊。

  “不过九年啊———不过九年啊———”,她听到了一片和声在身体四周唱响,她吃惊地眨了眨眼睛,可是什么也没见着。她记起了那个魔方,就满头大汗地找,却怎么也找不着啦,原来是给儿子一直玩着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最后,她虚弱地坐了下来,在房间的木地板上,她盘了盘腿,坐稳了,两手轻轻地捏了捏,在虚空中捏出魔方的形状,象征性地翻转几下。又翻转几下。几个来回后,她觉得翻来翻去的不过是片虚无。很无聊的,就一动不动了。她需要休息。如果什么都没意义那就闭起眼吧,闭起眼世界就会停止纷乱。

  有两行泪就那样从她紧闭的双目中淌下来。突然,她觉得自己需要大哭一场了,为什么不呢?痛苦早就把她淹没了,麻木早就把她弄丢了,在哭声里把苗紫竹唤醒吧,在泪水里把苗紫竹找回吧……

  林秋生下班回来,她有点发蔫地说起这两样东西,她说真是不经摔啊,还是木板地呢。林秋生说现在漂亮的茶具多着呐,你要喜欢哪天我们上街买去?她摇头。弄不清对方是真不懂还是为着要安抚她。她还说那个魔方也像是长翅膀飞了,前一阵还看到儿子手上在玩它呢。林秋生安慰说,那魔方早就给转坏了,丢就丢了吧。

  苗紫竹就在心里安慰自己,可能是儿子喜欢,把它带走了吧。

  这天她总算多吃了一口饭。

  15

  林秋生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移情别恋了。那女人姿色平平,没什么文化。开出租。有过一次短暂婚史。是林秋生众多信访对象中的一员。

  她告的是联防队员整她邻居的事。那两人没钱供养上大学的儿子,穷到连糠都吃不上,就到附近的米厂去偷。一回二回没抓上,三回就给抓了。抓就抓了,却没少受羞辱。林秋生显然是被这女人的仗义执言打动了。

  相比苗紫竹的不着天不着地活在云里雾里,这个女人带给他的完全是一种十足的人间烟火气息。一来二去的,两人就有了些来往。这样的男女私情很有点缺钙补钙的意思。

  与此同时,苗紫竹把全副身心放到教学上,已经提为数学系副主任了。现在师专已升格为师院了。

  有一天,她总算发现了林秋生的魂不守舍。她有点不明白,难道在林秋生眼里还有比她更优秀的女人?在最初,她并不张扬,只是悄悄地去接近事情的真相。真相出来了,对她的打击是当头一棒。

  那个女人,细麻秆样的腿上绷着一条老虎皮花纹裤子,眼窝画得像个熊猫,头发染得通红。怎么也不是她想像中的样子啊。林秋生怎么可以这样没有档次去接近一个粗俗而放浪的女人呐?

  苗紫竹是气愤的。她堂堂正正一个大学教授倒比不过一个女司机了。

  她质问林秋生,说你这事没有逻辑啊。到底是为了什么?林秋生说不出来。只是很负疚地望着她,摇头,说,我真不知道原因。

  接下来一段日子,苗紫竹总是重复着同一种清算,她总是逼林秋生要说清原因。

  有一天,林秋生给逼急了,就说,查尔斯和卡米拉有什么原因呢?那样一个倾国倾城的戴安娜他都不喜欢呐。你数学上的一加一等于二是什么原因呢,陈景润搭进了一生也对世人没个通俗解释啊。

  苗紫竹一听有理,倒也没有再盘问下去了。只是郁愤难平。那以后,夫妇就开始了分房而居。

  恰巧那段日子苗母总是放心不下夭折儿子的紫竹,总是隔三差五地派些家人来看她。轮到苗红梅来了。苗红梅是何等在烟火中滚爬出来的女子,三下两下就警犬似地嗅出了隐情,连连追问妹妹是怎么回事。苗紫竹想起她当年“跳火坑”的话,就支吾不说。苗红梅急了,回头搬来老娘。老娘再三逼问,掏出了女儿的话。苗母沉不住气了,先是把女儿数落一顿,怨她当年听不进大人的话。再就要跑到林家乡下去理论。苗紫竹拖住她,说你这样搞算什么,闹大了有什么好?苗母急得跺脚,问,那你怎么办?

  苗紫竹给问住了,她还没想过要怎么办呢。只想拖一天是一天。

  16

  拖了大约三个月,春节就来了。郊外的油菜地挂满黄花。

  春节里有同学发起了聚会。这一回,王建华终于见着了心底一直挂念着的苗紫竹。苗紫竹在崔玉笛的陪同下走进了同学中。其实她的事情有人已经传开,只有她自己强作欢颜,以为人家不知罢了。

  王建华刚从外地调回,在本市二中当音乐老师。老婆病死了,自己带着五岁的女孩过活。他见到苗紫竹时大吃一惊,心想变化太大了,完全不是记忆中那副风姿飒爽的样子了。眼前的苗紫竹,瘦得不像样不说,眼神也没有当年迷人的清亮了,说话的尾音也变得浊重而往下坠。最难以置信的,是她没有一点教授作派,竟放肆地在和人大杯大杯喝着白酒。

  他想起在书上读过的一段话:一个人如果内外都起了颠覆性的变化,那他一定是经历过了塌天的事。

  莫名地,王建华的心中竟有了一种疼。

  席间,王建华说了些你现在是我女儿偶像的话,大家就起哄,是你的偶像吧?王建华就说,就算是吧,可惜苗教授当年没看上我呀。一边的崔玉笛看出了王建华的心思,再看到他端酒杯时翘起的兰花手指,不由皱了皱眉头,她从心底反感女人气的男人。

  和现在流行的餐桌文化没什么两样,一伙老男孩老女孩嬉谈间就有人讲起了黄段子。有人出了个题目,问苗紫竹,说你提箭走在河桥上,前面来了一只狼,后面来了一个鬼,你先射什么?苗紫竹就答,被狼吃掉蛮可怕的,我先射狼吧。大家哄堂大笑,笑得苗紫竹很奇怪,问笑什么呀?那男生就说,笑你是色狼呀。苗紫竹没反应过来,再问,射狼有什么可笑的,要不就先射鬼?大家更笑。一边的崔玉笛赶紧拉拉苗紫竹衣脚。苗紫竹明白了,她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脸突地飞红了。

  有人就打趣说,苗教授还是当年纯情少女一个呀,难得难得,珍惜品种了,来,敬你一杯酒。弄得苗紫竹只有应下了。又有坐苗紫竹对面的一个男生说要讲一个“鸡蛋的故事”,王建华看苗紫竹不适应,怕她尴尬,赶紧扯开话题,说还是讲点别的吧,比如当年一些好玩的事。于是气氛转向了,苗紫竹感激地向王建华投过一个眼神。

  17

  二月里的日子在过年的气氛中飞过去了。林秋生开始不进家门了。三月到来的时候,天气暖了起来,苗紫竹的麻烦找上了门。林秋生的那个女出租司机来找她。女人说,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一棒打来,苗紫竹懵了。竟然一点自卫反应也没有,就全面缴了械。她居然说,好吧,我离婚成全你们。把个女司机感动得泪水涕零而去。

  苗紫竹也许是认为和那个女人理论太掉身份了吧。

  但是,苗紫竹很快就有回痛了。茶壶和茶杯的典故让她没有办法承受现实里的痛。茶壶还是那把茶壶,而茶杯,却要以新代旧了。她要被迫让位了。就要失去茶壶的心酸让她自己都分不清,她在意的到底是茶壶的形式还是里面的内容了。

  眼下,她只是需要先护住茶壶。她的茶壶。不能让别的茶杯夺走!绝对不能。

  她被这个念头控制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早春的太阳没能温暖她,和煦的春风也没拂醒她。走过一条街,再拐过一条街,穿过街上的车水马龙,春天里的人们个个喜气洋洋。她还是没有清醒,因为她不在这个世界里,现在她活在另一个时空里,她要去处理一件大得不得了的事。她冒失地闯进了林秋生的信访办,她糊里糊涂一通乱喊大叫,过后自己都想不起叫了些什么。

  她喊你这个死没良心的陈世美,我一心一意跟着你,你却在外面瞎搞。你会付出代价的。对不对?你说对不对?你说你要不要受惩罚,你说呀,你告诉我呀。

  她叫你堂堂正正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做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来,你怎么可以一点道德都没有,你怎么可以这样丢人呐?

  她把林秋生桌上的东西弄得七零八落,唯一没有下手的,是那盆已经长得很茂密的文竹。端起文竹的一刹那,眼前那片如云般柔顺的绿击中了她。她记起这是和老公一起到花鸟市场买的,八块钱。泪水突然就蒙上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清了,看不清好哇,糊涂是福。只余下文竹那片绿云浮在光中。

  她一个激灵,清醒了许多,自己本该是文竹啊,怎么可以变成河东呢?她心身俱疲地走了出去,把众多莫名的眼神丢在了身后。她搞得林秋生大跌眼镜,他真是认不得这个女人了。他给弄了个狼狈不堪。

  18

  事后,苗紫竹想起那次的形象就羞愧难当,她真是搞不明白怎么会让自己变得那样市民和庸俗。生活自顾自地走过一程又一程,她却还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人。她终于认清了女人和女人是没大差别的。她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又怎么样,照样跳不出世俗的思维和做事方式。照样对着感情的变故惊慌失措。女人的自立和独立,远不是多读几年书就能达成的。

  她一直羞于向崔玉笛提起这次风波。她想那也许并不真的是爱情在捣鬼,而是她渴望爱情的意识在捣鬼。是的,她一直都在渴望守住爱情,在婚姻里她所有的失落都是来自这个原因。但她没有掌握施爱和守爱的技巧,她亲手丢落了生产爱情的魔方和交流爱情的茶壶茶杯。

  她记起一件事。有一回她到一储蓄所取款,见一女人站在门外自言自语。那女人正把涂得发红的手指头搁在嘴边,眼睛放光,说,天哪,这么气派这么有钱,我做一生一世鸡也难有这样一间房子的。她当时的反应是不可思议,还有这样不要脸在大街上说自己是鸡的人。

  回家在饭桌上和林秋生提起这事,林秋生却不以为然,说自古笑贫不笑娼,人家身在这行哪能讲究什么脸不脸的。要脸就会饿死去。苗紫竹听了脸色大作,竟然啪地丢了饭碗,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居然会纵容一个娼妓?她这样一本正经,林秋生真是哭笑不得。他说这是事实,哪里是我能纵容的?林秋生的不以为然伤着了她,她曾经为这一句话冷了老公很长一段日子。苗紫竹的林秋生怎么能和那些三教九流持相同见识呢!

  苗紫竹记起这事,就找到了林秋生坠落的理由。她想,原来他的思想的确是早就偏轨了,只是自己没太往坏处想罢了。世风日下,一个人要守住自己可能真是太难了。难怪孔子会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这样想着,竟有了些宽容前夫的意思。

  她还想起崔玉笛曾经劝她在婚姻中要有政治头脑,当时她听得很不入耳,她认为把婚姻和政治斗争等同起来太险恶了,太用心不良了。现在她明白,人家是要她在婚姻中有灵活处理矛盾,有积极安抚人心的能力和心态。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事实上,林秋生离开家的日子,一直在盘算怎样才能回到家。那个女司机正是因了林秋生的反悔而生了急,只是没想到苗紫竹这么好骗,三言两语就让她投了降。林秋生被苗紫竹这样一闹,就是被逼到绝路了,除了横心走进死胡同,还能怎么样呢?

  这样一次风波弄得夫妇两个都声名狼藉了。世人都以一个教授的标准认为女方做过了头。苗紫竹还是和林秋生离婚了。事态失控到她想不离都不行了。当年在军校里传说的“爱情经典”终结了。

  离婚过程中,家人一再唆使她要多争取些财产,不要便宜了林秋生。但她心灰意冷地只是说,儿子死了,老公离了,人都留不住,要财产又有什么用?

  苗紫竹重新回到了师院宿舍。十年辛苦下来,她依然两手空空地回到山上。想自己有点像小时候课本上读过的,一只捞月亮的猴子,捞来捞去,打碎的不过是一池塘清水和一个美梦。她比猴子更不幸,她在这场捞月行动中,不仅没了梦,还赔进了儿子无辜的生命啊。

  在每一个睡不着觉的夜晚,她会翻来覆去,思量林秋生在走出婚姻登记处时,很为凄婉地一声长叹,他说紫竹你不知道,我是真爱你的。我真是后悔不晓得怎样去呵护最珍爱的茶杯。爱情的确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呀。

  19

  大约又过了一年时间,春天再次到来的时候,苗紫竹征询崔玉笛意见,说是想和王建华结婚了。

  崔玉笛一听大叫,不好不好,他绝对不合适你的。苗紫竹问为什么,崔玉笛说他身上没有男人气。苗紫竹淡淡一笑,有男人气又怎么样,林秋生还不是把我离了。崔玉笛说你没听说过吗,结婚是错误,离婚是醒悟,再度结婚是执迷不悟。苗紫竹一声叹息,说不结不行呀,我都和他那样了。崔玉笛笑弯了腰,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还出土文物一个呀。自己看着办吧。

  苗紫竹这天晚上就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的牙齿脱了一颗又一颗。早上起来很奇怪,上网查解梦。现在苗紫竹变得有点宿命了。现在她对缘分一说深信不疑,她认为林秋生没错,她也没错,只是两人的缘分浅了点,所以就到了头。她还想儿子林一峰也是和他们缘分不深,所以走得早。

  她能这样想是件好事,因为慢慢地,她从这个角度把自己解救了出来。现在的苗紫竹在走过风雨后,已经开始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成熟,有了对世事的全面理解力和包容心。她终于明白,生活总归不是清风明月,生活总是立足于柴米油盐和三姑六婆七叔八舅的。有了它们垫底,才显出了清风明月的美,竹露荷风的妙。人们总是要在这世上活下去的。人们还要尽可能地让自己活得好一些。毕竟谁也活得不容易。有一天,她甚至和崔玉笛谈到了及时行乐的问题,她的意见是,从更高的意义上来说,及时行乐是一种圆通的人生哲学,是一种向内的,更高的神性修为,而非平常人等观念中的低级享乐。当然,她最后没忘问上一句“对不对”。

  她发伊妹儿告诉崔玉笛:“这样的心智必须是从生活中学来的,而不是教育能给我的。正所谓不经历风雨,又怎能见彩虹?对不对?”她以为用什么方法从什么角度看世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角度能不能让人获得平衡内心的力量,从苦难中站起来的力量。

  苗紫竹变得安泰而平和。

  还真查到了。

  网上说,牙齿脱落是好事,象征着一个人全新生活的开始。因为现实中儿童脱牙意味着长大和成熟。

  她认为这个解释有道理,有科学依据,让人信服。她觉得这个早上心情真是很亮丽的,春天的太阳也很娇媚。她泡了一杯咖啡,坐在太阳底下,听起了罗大佑。

  太阳晒暖了她,罗大佑安抚了她。她有点伤感了,她觉得自己拒绝太阳的拥抱太久了,真是太不应该。她再次考虑起婚事,她想,王建华是有点女人气,但和她却有说不完的话,可以给她的心灵一点搀扶,应该是可以嫁的了。在她这个年纪,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城市里,她还有什么可以挑拣的呢?而且,她没有认为自己是在将就,如果爱情不是婚姻的必然条件,那婚姻也许只能是她这种女人的必然宿命了。婚姻也的确是世上多数人的宿命。宿命是躲不过的。承受吧。她自己说服自己。

  说穿了,一个人走在路上有些落寞,有些孤单,需要有个人结伴,壮胆,在有坎坷的时候可以扶一扶。谁能夸口说不用别人的搀扶可以走到底呢?

  可以嫁吗?她再一次郑重地问自己。

  那就再嫁一次吧。她作出决定后有一种异样的轻松。

  她又上网了,呼了崔玉笛的QQ,她说我还是嫁了吧。

  崔玉笛有些失望,她真是不看好这门婚姻。她说先别急嫁不嫁的,要不先同居一阵试试?苗紫竹说不行,这样不好。崔玉笛问你是怕环境压力?苗紫竹说主要是我从内心有抵触。内心有把尺子呐。崔玉笛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婚姻中的男女都差不多的。苗紫竹答,知道,不会再犯从前的错误了。我从前是对婚姻的期望值太高了。好比想登天,把生活的架子搭在了白云深处。

  崔玉笛说,那现在呢?苗紫竹说现在我以为婚姻只是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一件神圣得不得了的事。人们其实也可以选择不要婚姻。对不对?

  崔玉笛说,可是你又选择了要。苗紫竹笑了,说,不是又。从前是婚姻选择我,现在是我选择它。不同的。对不对?

  崔玉笛只好放弃说服,她说紫竹你知道吗?你真正强大起来了。我只有祝福你走运了。

  苗紫竹就这样明明白白地走进了第二次婚姻。苗紫竹的家人这一回保持了沉默。

  日子又烟里火里地开始了。

  20

  与第一次烟火不同的是,这一回苗紫竹的内在是云淡风轻的,她再也不会被烟熏着了,被火燎伤了。

  结婚后入住王建华家的第一夜,王建华六岁的女儿妮子就给了她一个难堪。一直习惯和爸爸睡的妮子,无论如何也不肯苗紫竹上床。王建华夹在中间,一边对女儿好哄歹哄,一边对新妻抱歉没完,苗紫竹感觉怪怪的,说还是我离开吧,就另抱被子蜷缩在沙发上将就。半夜梦醒,她发现眼角挂上了泪花。难道说自己在这门婚姻中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王建华过来要抱她上床,她无声地挣扎了一阵,怎么都不依。她说别让妮子伤心。

  这样尴尬的日子持续了一阵,苗紫竹向王建华提出还是想单独搬回师院去住。王建华不同意,他说那还算什么夫妻?夫妻就是要长相守的好。王建华坦言是被老婆的死弄怕了。

  苗紫竹只好依了他。从此对妮子的难弄也是心平气和,想她到底是个孩子,没了妈也挺可怜的。

  最初的新鲜和不适应过后,日子进入实质性的柴米油盐阶段。王建华提出每个月交出三百块钱由苗紫竹统理。三百块钱?花在他父女身上根本不够,她有点吃惊他的小气,却忍了。想自己现在的工资已很富足了,垫点家用也无所谓。

  苗紫竹在前一门婚姻里很穷,但她从没为钱的事闹过意见。从前自己不是一个看重钱的人,现在也不会是。苗紫竹如果计较钱就不能算是苗紫竹了。她很为自己这点骄傲。

  真正走在一起,才知道王建华的女人气有多么的难以接受。比如说,他的内衣裤必须要用开水烫过才行。还比如说,他总是会琐琐碎碎地道些张三长李四短。再比如说,他觉得妻子不该和崔玉笛那样的人走得太近乎,那女人太现代了。他没敢说崔玉笛太开放了。

  这样,苗紫竹也会有些不顺心的时候。好在此苗紫竹已非彼苗紫竹了,她对王建华的要求只是降低到了能有共同的话题聊天就行,不弄得家里硝烟弥漫就行。

  这点其实没问题。因为苗紫竹自己是小资的,而王建华的小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建华最拿手的是弹钢琴,迷醉在他的琴声里,苗紫竹会忘记他的一些毛病。她觉得这时的王建华才是真正的王建华,王建华是不可以落入烟尘的。

  结婚半年后,苗紫竹三十九岁生日。王建华送了她三十九首诗。诗写在粉蓝的纸上。字很漂亮。她很惊喜,却不知王建华是什么时候写下的。

  看看吧,他俩能在烟火之外多少得到些小快乐。多数人得不到的,苗紫竹又蛮在意的。这已经就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和王建华在一起,苗紫竹没有觉得多么幸福,也没有觉得多么不幸福。婚姻马车行进得很平稳。通常,她会明白这是多数人过日子的本质。偶尔,她也会对理想爱情的破灭生出惆怅。生出一点点不甘。但很快,她会记起崔玉笛哲人般的话:大隐隐于婚姻。

  她平静地笑了,心想怎么自己越来越像个在婚姻中入定的高人了?

  崔玉笛不得不相信,苗紫竹终于融入茫茫人海,没有特质,没有个性了。

  崔玉笛想,一个人要融入人海,其实和一个人要浮出人海同样艰难。生活对一个人的打造,真可以说得上是惊心动魄的,排山倒海的。回首来时路,已是荒草遍野。而被打造了的那个人,却还在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一条新路。无论怎样,人生了一双脚,总是要走路的。无论怎样,路,是人走出来的。

  黑洞,真的不是那么黑的!

  (完)  (一)

  作者简介:

  安然,女,现居江西吉安。银行职员。江西省作协会员。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发表和出版小说作品总计50万字。代表作品有短篇《太阳落山》《过程》,中篇《米兰花开》《天堂有没有红玫瑰》,长篇《水月亮》。曾获江西省第五届谷雨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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