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名家新作:天海子(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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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01/17 15:08 北京文学 | |
作者:郭雪波 夜里北风刮得紧。听着凛冽的寒风从地窨子上边呼号着袭卷,海子爷从被窝里爬出来往灶口填了两块木头疙瘩。慢慢引燃的老杏树根是海子爷熬冬的宝贝。过去人们砍光了野杏 海子爷一般在天海子开春化冰之后,就不给它丢鱼吃了。那时老雪狼就在天海子岸边的浅水处徜徉,狩猎和袭击游到岸边来的鱼鳖。有一次海子爷看见老雪狼咬住了一条大鱼的尾巴,刷刷地被大鱼拖往深水处没了影,海子爷喊一声这回老东西玩完,赶紧跑过去。可没多久,老雪狼居然又浮出水面,慢慢走回岸边。身后拖着那条一二十斤重的大青鱼。它还对靠近它的海子爷龇牙,轰他离开。海子爷赶紧知趣地闪避。 海子爷想着这些与老雪狼的趣事,听着它的哀嚎,重新入睡。其实他早已听习惯了它的哀嚎,反正它是夜夜要嚎的,或许这是它对往日辉煌的怀念,或许这是在呼唤远近可能出现的同类,或许根本无任何含意只是在嚎嗓子热身子以打发漫漫长夜。这一夜,老雪狼的嚎叫似乎格外的凄厉刺耳,又格外的久长。 一早一阵狂风卷开了海子爷的地窨子门。冷气噎得海子爷张不开嘴,浑身打了个冷战。他赶紧去关上板门。外边风雪怒号,翻天覆地。唉,今天可不好下天海子了。海子爷叨咕,一边点燃已熄的灶火。熬粥烤鱼,吃完早饭海子爷身上有了热乎气儿,他又到门外看看。雪是停了,可寒风依然强劲,卷起地雪直往脖里灌。 海子爷本是彻底放弃了下天海子的打算。可他察觉天海子边上的老雪狼嚎了一夜,而临到早晨没有了声息,他有些不放心。他加穿衣物,提上工具,又从地窨子梁上摘下两条干鱼就奔天海子。他要去看看那老东西,别是冻过去了。 老汉走在风雪中如一只圆球在滚动。 到了老雪狼洞口,海子爷依旧吹起口哨。似有似无的绿点过了好久才出现。老头儿这才松下心来,人家嚎了一夜早上正补觉呢,他多虑了。老雪狼在黑蒿子后头低吼,赶他走。海子爷觉得无趣,从怀里摸出的两条干鱼又放回去。想了一下,还是丢出一条过去。 他现在矛盾了,这鬼天气,他是下天海子还是回地窨子猫冬儿?这时风小了许多,天海子冰面上微风追逐着雪粒。冰面上落不住雪,倒也依旧光滑如镜,只是比平时冷寂了几倍。 已走到这儿,海子爷不想就这么空手回去。这老天爷说变就变要是真的下上几天几夜的大暴雪,天海子下不去脚,劳作就难了,趁现在还能走动,能打几条就是几条。 海子爷就这么着,下了天海子冰面。 两个冰窟窿冻得更结实,冰层厚了许多。凿开冰层时多花了些功夫,好在他的穿冰凿子比冰层坚硬。黑色的冰窟水面打着漩儿,阴森森,望上去如无底深渊挺恐怖。水面结冰也快了许多,老汉不时地去捞冰,清理水面。天过于冷,手上若没有手套很快会冻僵,可带了手套工作起来又不太便当。 半天鱼漂儿不动。天冷鱼都沉到深底卧沙去了。海子爷把鱼线又多送出去几米。然后就干等。烟袋锅灭了几回,点了几回。鱼依然不咬钩。清理出的新碎冰已堆了不少。冻得海子爷坐不住,不时站起来跺跺脚。 海子爷基本上要收线回家了。那大鱼来得一点先兆都没有。先是鱼漂儿被风吹了一下,稍摇了摇,尔后就半天一动不动。突然,鱼线哧溜溜往水里窜,鱼漂儿早没了影儿。海子爷大喊一声好大的鱼,便踩住鱼线,又伸手抓住鱼线头儿拴着的小方木,他终于稳住了鱼绳儿。可这回鱼线绳又变得轻飘飘,压根儿没有鱼上钩的感觉。海子爷叹息,说脱钩跑了,鬼东西。他慢慢收鱼线,懊恼着,心也放松了。可猛然间,那鱼线又崩直了,沉甸甸的,似乎水下那头不是鱼而是有好几个大汉在拽拉着那鱼线。海子爷又尖叫一声,拼命拽住线不松手。 那鱼线绳有筷子粗。海子爷拽拉还能使上劲儿,可脚下不行了,冰面滑,使不上劲儿,大鱼还在狂暴地往水下逃窜。海子爷猛地一个趔趄,脚下一滑,小方木块就被那根鱼绳呼啦拽下冰窟去,落水了。没入了那黑沉沉的水中不见。 海子爷心里骂,真倒霉。赶紧放开手中的鱼绳,从水下挣扎着冒出头,往冰窟边上爬。冰冷的海子水浸透了他的棉袄棉裤,冰冻着他的肉体,如无数根针在刺砭着他。 海子爷终于伸出双手,攀住冰窟边沿,喘着粗气,想爬上来。可冰岸太滑,手指没有抓头,他又掉落下来。几次攀爬,几次滑落,海子爷就这么在冰窟里折腾起来。那被水泡透的厚棉衣棉裤,越来越变得无比沉重,如铅如铜般往下坠着他的身。他的四肢开始冻僵后变麻木,他开始精疲力尽。 这时有个东西咬住了他往上伸抓的手和衣袖。 是那只老雪狼。它赶过来死死咬住了海子爷棉袄袖,连着手腕,不让他沉下冰窟去。从老雪狼的鼻孔中窜出两道白气,一双昏花模糊的老眼此时冒出很强的绿光,低着头嘴,弓着腰身,撅着屁股,拼命拽拉渐渐下沉的海子爷身体。它想把老冤家拽出冰窟去。 谢谢你,老伙计。海子爷冻紫的嘴巴张了张。 唿儿———唿儿。老雪狼的喉咙里滚动有声,显然催促着海子爷赶紧使劲爬。 海子爷就抓紧往上爬。 他鼓起最后一点力气,借老雪狼的上拽作最后的努力。可冻麻木的四肢不太听使唤。由于时间已拖长,那冰窟水面开始结冰封冻,连着海子爷的身子一起封冻。于是海子爷的身体活动起来更困难了,露在水面外的头部和肩膀上的湿水也冻成一层薄冰闪着亮,像是披着一层铁铠冰甲。 老雪狼恼怒起来。呜呜低吼着,咆哮着,身后摇动着铁扫帚般的长尾,继续不放松地又拉又拽海子爷那似是被无数根铁索冰绳拴住的身躯。 海子爷的嘴巴稍稍启开一条缝,趁失去知觉之前喃喃低语说,老伙计,我是上不去了,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要不你也会在这儿冻硬冻干巴的。 老雪狼不听他的话,还是不松口,眼睛都充了血,赤红赤红。尽管它那老弱身躯力道已有限,也快支撑不住了,可它没有放弃的打算,依然坚决地咬拉着海子爷衣袖不让其沉下水去,就那么僵持着,硬挺着,死死地硬挺着。 快走吧,老伙计,求求你,走吧。海子爷眼角有泪。 老雪狼不走,也不松口,只一个姿势:低头、弓腰、屁股后撅后拉。 它的四只爪子踩在冰面上,被溅出的水浸泡后渐渐冻成冰砣子,连在冰面上,犹如焊在那里的四根冰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身体也开始变得僵硬。在这零下三十多度的极度寒冷中,在这冰天雪地的大泽上,任何活血活物用不了半小时都会冻凝固。老雪狼的尖嘴自咬海子爷袖子起没有松开过,姿势也基本没有改变过,渐渐地它的身躯连着海子爷的手臂一起冻硬冻僵,纹丝不动了。唯有那双老眼睛闪出的绿光,始终没有消失,跟它的眼球一块儿冻凝固。而挂在眼眶下的两滴泪或水,却冻成小小冰球,晶莹玲珑。 风雪又开始怒号。 天海子又被吞没在漫天的狂风怒雪中,时隐时现。于是,事情变得很简单。 天海子冰窟上矗立着一对冰雕。海子爷的下半身封冻在晶莹的冰窟水下,上半身半爬在冰窟冰沿上冻硬,他伸出的手臂则被老雪狼低头弓腰往后咬拉着,一同活活地冻硬在那里,成为一对儿连体的活标本铸造在旷野的天海子冰面上。几经雪下雪化雪冻,这对儿冰雕变得更为透明晶莹,栩栩如生,完全融入了天海子大自然原始野景,成为天海子的一部分,成为一对永恒的冰雕,守护天海子的这片天和地。 大泽用这种方式接纳了他们。 2003年8月2日完稿 北京金沙斋 作者简介: 郭雪波,男,出生在内蒙古科尔沁沙地的库伦旗,毕业于内蒙古蒙文专科学校和中央戏剧学院文学系,现任职于北京华文出版社副编审、编辑部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环境文学研究会理事。代表作有短篇小说《沙狐》、中篇小说《大漠魂》等。 编辑:琪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