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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小说:饺子馆

http://www.sina.com.cn 2002/06/14 14:43   北京文学

  编者按:开饺子馆结识了文化界名流,摆饺子宴摆出了个政协委员,为此,书记、市长、政协主席也全都慕名而来。有关饺子的文化研讨会也在此召开:饺子的形状是由生殖图腾演化来的还是因为皮薄肉鲜、香味四溢而名扬四海?成了研究的课题。然而,就在饺子馆开得红红火火,文化和商业搭桥搭得紧紧密密的时候,酒醉后面对着一麻袋的硬币,悲剧却发生了……贾平凹说,这一段写作,他要尽可能关注一下人性的弱点,此篇可说是这种创作观点的延伸。

  文/贾平凹

  在西安,常常被编成段子受戏谑的是上海人和河南人。说上海人如何地小气,买烧鸡只肯买鸡爪子,买一只鸡爪子从西安上火车,一路都在嘴里啃呀,啃呀,到上海了还没有啃净。编河南人的段子就更多了,著名的是董存瑞炸碉堡:董存瑞去炸桥上的碉堡时是和他的战友一块去的,战友是河南人。河南人让董存瑞手撑着炸药包,说,我去寻个棍儿来支。河南人一去却再不回来,总攻的号角吹了,董存瑞只好拉响了导火索。董存瑞是一边拉导火索一边喊:河南人——你日弄了我……就牺牲了。西安人戏谑上海人,上海人不多理会,因为上海离西安远。河南人就不行了,骂西安人“日巴耍”。“日巴耍”是西安的土话,意思即没正经没品位。陕西和河南是邻省,西安城里五分之一又都是河南籍人,西安人和河南人就有故事啦。

  这个故事是在西安的一家饺子馆里开始的。

  时间是中午,咚,门被脚蹬开了,胡子文领着三个中学时的女同学进来吃饺子,胡子文说:日巴耍,这么小个饭馆!同学说:不小啦,再大的饺子馆还不都是只吃一肚子。胡子文说:那就委屈各位了!同学说:是荣幸,文联组联部的主任平日都是吃请哪有过请吃的?胡子文笑着说:这倒是。勾着一个指头把服务员招来,问都有什么馅儿的饺子?服务员很热情,忙说了两个“中,中。”胡子文说:怎么说河南话?服务员说:老板是河南人,要求我们必须说河南话。胡子文说:这才是怪事,日巴耍,我就要你说西安话!服务员说:对不起,这是我们饭馆的特色。胡子文有些躁了:把你们老板叫来!服务员转身走去,同学劝胡子文:说河南话就说河南话吧,只要饺子好吃,生什么气呢?胡子文就笑了笑,把眼镜卸下来放在桌上,一边松着领带一边逐个询问同学的近况。三个女同学大概说了一下,因为都混得不好,有些不好意思。胡子文说:好日子会有的,以后就顺了。一仰头,瞧见从收银台处有一个黑矮胖子迈着步子走了过来,就把眼镜又戴上,说:工厂效益差,可以辞职自个儿干么,比如卖服装……一个同学说:老板真的来了!胡子文已经估摸过来的是老板,哼了一下:农民!接着说:人家农民进城都赚钱了,城里人倒混得没头没脑了?那个同学一直在看着过来的老板,低声说:这么个黑胖子,怕是黑道上的人哩。胡子文当然不能和一个黑道上的人论理了,老板站在了桌边,张口才要招呼,胡子文偏不理会,继续给同学说道理,甚至说到了古人:熬过一段,前景就光明了,古人也说了,“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黑胖子和蔼地说:斜字在这里恐怕不念邪音,该是念峡音吧。胡子文猛然觉悟斜字是要念作峡音的,耳梢红了一下,却随之眼睛乜斜了,说:你是这里的老板?胖子说:小门面,不成体统。胡子文轻笑了:我难道不知道会念峡音吗,我是故意试试你的!西安自古居不易,我要看看一个河南人在西安怎么就办红火了一个饭馆?!还行,老板!老板更加和蔼了,胖脸上开始出现酒窝,酒窝不是在腮上而在两眼角下,显得憨厚又滑稽,说:我是从河南乡下来的。胡子文说:这看得出来。老板说:我小学没毕业,到西安怕人瞧不起,多认了些生僻字罢了。胡子文说:平日看些什么书?老板说:就是字典。三个同学嘎地笑了,胡子文却说:这倒是捷径。书用不着看得多,这如口袋上插钢笔,不插是文盲,插一支是小学生,插两支是中学生,插三支四支就成修理钢笔的了。老板说:说得好,先生是文化人?胡子文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老板立即惊乍:是文联主任呀,我没文化就最尊重文化人!服务员有眼无珠,她把界石当兔哩……胡子文对同学说:听懂了吧,这是乡下的歇后语。老板说:不好意思,说几句就露了底了……主任,我能不能和你照个像?胡子文说:行么。服务员立马跑到后室拿来了相机,就给胡子文和老板合影,说:主任你笑一笑。胡子文没有笑。拍照了一张,老板说他可能眨眼了,要求再拍一次,又是咔嚓一道闪光,胡子文的眼睛被光耀得发花,一边揉着一边说:那就和三位副处也合个影吧!胡子文指的是三个女同学,三个女同学面面相觑。老板说:副处?这么年轻的小姐都是副处级了?!三个女同学笑了一团,说:还是小姐?小姐都在家里,这里的是小姐的娘喽!老板说:城里人嫩面。一阵拍摄后,老板让服务员上菜上酒,说能结识三位文化人真是三生有幸,这顿饭就算是他请了。胡子文偏把钱包掏出来,说:那不行。老板说:这你就不给我面子了,难道以后不让我再求教你啦?胡子文就把钱包装进口袋,说:那就简单上几个菜。

  胡子文就这样认识了饺子馆的老板。老板叫贾德旺。胡子文觉得这个河南人有辅导性,往后的日子就常到饺子馆去。胡子文每次去,显得很匆忙,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弯着抱一堆书和杂志,不是说吃罢饭要去审查一个歌手赴京参赛的节目,这个歌手是他在歌厅发现后推荐给音乐家协会的,就是说下午有一个业余作者要拜会他。他说:这孩子潜质不错,你瞧瞧,新发表在这份杂志上的小说蛮有味道啊!贾德旺就说他不懂小说,狗看星星一处明。胡子文说:你还是读字典?贾德旺说:字典够我读一辈子了。胡子文说:那你就好好给咱赚钱,如果人人都只读书,社会也害怕了。贾德旺就殷勤地把饺子端上来,又掏出两包香烟放在桌上,问照片放大了挂在墙上好看不好看。胡子文瞧着墙上已挂着的他和老板的合影,心里受活,嘴上却说:这让我给你作了广告么!贾德旺说:秃子要沾月亮光呀!胡子文吞进一颗饺子,舌头搅着,说:沾就沾吧,不帮朋友又帮谁去?贾德旺就忙添酒,胡子文说:酒不敢再喝了。又吞进一颗饺子,他觉得饺子很香。

  胡子文再一次领了三朋四友去饺子馆,贾德旺没有在,他问服务员:老板呢?服务员在旗袍开衩处抓痒,赶忙侧身靠了墙,说:去银行了。一句话未落,贾德旺推门进来,一把将胡子文抱住,说:你不想饺子,我倒想你了!胡子文一一介绍了朋友,贾德旺说:那几个副处没来?胡子文说:哪儿的副处?贾德旺说:一起照过相。胡子文嘎嘎大笑:日巴耍,我给你说个段子吧。贾德旺说:你们西安人爱作贱我们河南人,是不是又说董存瑞的故事呀?胡子文说:那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干部在歌舞厅问小姐是不是处女,小姐说这该怎么说呢,要说是处女,我怀过孕,要说不是处女,我还没结婚,就算是副处吧。贾德旺恍然大悟,拿拳头捶着胡子文的肩大笑,一笑,一排牙掉下来。贾德旺是假牙,他把假牙又塞进嘴里,说:今日来的都货真价实?胡子文严肃了:虽不是干部,可尽是些文豪哩!贾德旺便指使厨房先弄一桌菜,专挑了那个穿旗袍的服务员往上端。服务员漂亮,几个人话就多了,不说人漂亮而说旗袍漂亮:小姐,能不能让我抱抱你那衣服?服务员害羞,端一盘菜放下了,慌慌就退下去。胡子文说:小姐,你得报名哩!服务员再端一盘菜了,说:王桂花!又端上一盘菜放上了,说:王桂花!胡子文说:让你报菜名不是报你的名!大家就笑这是个河南农民开的店,就议论起文化界的人人事事,有人说到从北京来了个著名诗人,市上接待的规格很高,从机场接回来用警车开道哩。胡子文说:你知道他的代表作吗?那人说:不知道。胡子文说:我也不知道,恐怕谁也不知道,他是人人都知道的著名诗人而人人都不知道写过什么诗的著名诗人!那人说:日巴耍!不服一人或见人就服都是妄者。你是妄者。胡子文说:对不起,那不是妄者,是者。那人说:我把它念妄者。胡子文说:文化人老念错别字就丢脸了!那人说:好,好,你能行,我给你写个字你认认。指头蘸了酒在桌面上写,写的还是一个行字,但行字的左右两部分写得很开,成了两个字。胡子文认不得。在座的人都认不得。胡子文说:你说是什么字?那人说:我问你呢?贾德旺端了酒杯过来要给大家敬一杯,看见桌面上的字,说:这念音和厨音。大家都抬起头,对贾德旺刮目相看了。胡子文趁机说:贾老板可是满腹经纶哩!写字的那人喉咙干咳了一下,较了真儿,伸手又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孑。说:这怎么念?胡子文瞅了瞅,说:那一笔是平的还是斜的?那人说:斜的。胡子文说:我认得它,它认不得我。贾德旺说:地耶杰的杰,念杰音。那人说:错了,念决音!贾德旺说:念杰不念决。双方各持己见,争执起来。胡子文说以字典为准,饭馆里有字典没?饭馆里当然有字典,服务员立即跑到贾德旺的办公室拿来了字典,字典已经污损不堪翻了半天,查出来了,孑字是读杰音。桌面上的气氛有些尴尬,贾德旺一抹袖子,将那个字擦了,给大家斟酒,说:关公门前耍大刀,我玩胆大哩,正好碰上我认得这个字,瞎猫碰上死老鼠了!大家也就说:你这个河南人不像河南人。胡子文说:吃羊肉图膻哩,没腥味了就不叫羊肉。贾德旺说:我是河南人。大家说:河南人把耍猴能称做文化娱乐活动,你肚里墨水不少倒还开了饭馆!失败了的那人一时落寞,出气不顺,噘了嘴拿筷子也不夹菜,梆梆地桌沿敲节奏,旁边的一位便给他台阶下,随节奏哼了一句流行的歌:我们的大中华,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

  “不对,”失败了的那人说,“是五十七个民族!”

  “还有哪个民族?”

  “担族。”

  大家就拿眼睛看贾德旺。因为说担族,大家都明白是指河南人,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河南遭水灾,大量的灾民挑着担儿逃来西安,西安人便称河南人为河南担。而现在在河南人开的饭馆里吃饭,又当着饭馆的老板说担族,大家就觉得贾德旺要生气了。但是,贾德旺没有生气,脸定得平平的,说:你还少说了一个民族。

  “哪一个?”

  “耍族。”

  “耍族?”

  “耍族。”

  贾德旺笑笑的,一笑又出现了眼角下的酒窝,憨厚又滑稽。贾德旺笑过之后转身走了,大家猛地晓得了耍族指的是日巴耍族,是贾德旺在戏谑了他们这些西安人。西安人的好处是爱戏谑别人而受别人戏谑了也不上怪,贾德旺戏谑得有趣,就都也笑了,倒惹得失败了的那人骂道:真当的是日巴耍!

  胡子文和他的朋友受了戏谑后,一连十天再没去饺子馆,第十一天,他却在一家茶社里拨通了贾德旺的电话。

  “喂,儒商!”

  “你这是在骂我哩么。”

  “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

  “可咱是卖饺子的呀!”

  “你是想挣些零花钱了就回河南乡下去,还是要在西安当餐饮界龙头?”

  “你要给鸡戴暗眼呀?!”

  “日巴耍!”

  胡子文咔嗒把电话挂断了。

  电话突然挂断,还拿着听筒的贾德旺喂喂了几声,立在那里发了愣。发过愣了,拿过字典在翻,蓦地觉得不对,拔脚就赶往了茶社。

  胡子文正要结茶水钱,让服务生打个折,服务生请出示打折卡,胡子文没有打折卡。没有打折卡是不能享受打折的,胡子文说:你们老板呢,让你们老板来!一扭头,瞧见玻璃窗外贾德旺往里瞅,一张脸压扁了个大柿饼状,挥手让服务生走了,继续吃茶。贾德旺就进来了,说:处长生气了?

  “你要不来,我永远也不会见你了。”胡子文说,“弹琴不能给牛弹,朽木上雕花雕不成还坏我手艺哩!”

  “上次冒犯了你和你的朋友还望包涵。”

  “冒犯得我要让你发大财呀!”

  贾德旺就坐下来,憨厚而滑稽的笑,并且用手指将胡子文面前桌上的茶水痕拭擦了一下。两人就叽叽咕咕说起来。胡子文说话要做手势,说着说着身子就坦靠在沙发上,贾德旺先是低着头,再是抬起头,渐渐距胡子文越坐越近,末了就侧了身子,只将半个屁股坐在沙发沿上了。

  “就这么吧,”胡子文说,“下午我还要开个会的。”

  “到底是文化人,点石成金!”

  贾德旺满怀喜悦,主动将茶水钱掏了,两人出门,又抢先把门拉开,拦了出租车,付了车费,还叮咛司机开慢点,一定要安全送到。

  从此,贾德旺每天在饭馆门口竖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一个极生僻的汉字,注明凡是来饭馆的顾客若能认得此字,所用饭菜酒水全部免费。头三天,广告牌上的生僻字竟无一人认得,但消息却传开来,说南大街那个开饺子馆的河南人是个儒商,办的饺子馆富有文化味。越是认不得的生僻字越是有更多的人前来要认,饺子馆的生意陡然火爆,往往顾客没有座位,就在饭馆门口排长队等候叫号。到了深夜,贾德旺把饭馆的前后门关了,让三个员工在那里点钱,自己则在旁边翻字典,寻着一个生僻字,写下来,问点钱的员工:认不认得这个字?员工不认得。又写一个,员工还是不认得。贾德旺说:你能认得个啥?员工说:我只认得钱。贾德旺发了一声恨,却笑了,说:这也是,认得钱就好!寻生僻字寻到十多个了,一时再寻不出,一个员工说:老板,我写个字也认认。贾德旺说:用河南话说!这个员工是从陕西乾县招来的,学说河南话说得不好,就不说话了,拿指头在地上写了个字。贾德旺当然认得这个字念照音,也知道这是埋在乾县的那个武则天在生前所自造出来的字,但贾德旺的脑子一下子活了:何不也自造些字呢?于是,第二天,饺子馆门口贴了一幅对联,上联七个字谁也不认得,下联七个字谁也不认得。门口时不时有了争论,贾德旺听着十分得意,专等着一伙人进来让他定夺正误,贾德旺偏笑而不语。这一日饭馆才打了烊,有服务员慌张张过来说:对联的一半被撕了!贾德旺说:是谁认得了那些字?跑出来,一只游狗就在旁边,嘴角还叨着一团纸,就乐了:这是只文化狗嘛!着人把狗撵到饭馆,拴在厨房后每天喂骨头养着。

  一年后,这只狗养得肥头大耳,贾德旺的饭馆也扩大了门面,左右两边的店铺全部吞并,又把上边的二楼买下,饺子的品种也越来越多,发展成了饺子宴。西安的电视台请他去做过节目,贾德旺当然说的是河南话,好多人都觉得这河南话蛮好听的。任何企业有了钱,肯定就有人来要拉赞助了,比如报社需要办个征文比赛,电视台需要播放一部新片,还有音乐会,艾滋病预防宣传,书画联展,贾德旺都掏了钱,胡子文也就来了。

  “生意好得很啊!”胡子文用河南话说。

  “你也说河南话了?”

  “现在不是春节冷清而圣诞节热闹吗,前几年广东发达了到处是广东话,再过几年西安恐怕要规定河南话是第二语言了。”

  “都是托文化的福!”

  “是要打文化品牌!”胡子文说,“听说你又给一个观赏石协会赞助了?”

  “要是五年前向我借二百元钱,那我拿不出来,现在也是回报社会么。”

  “小勺子也会把一头牛炒完的!如今兴建设企业文化,你为什么不在饺子文化上想些招呢?你知道不知道‘马太效应’?”

  “不知道。”

  “不知道算了。”

  “我是狗咬汽车不用脑子!”

  “不要说这农民的话!”

  “可我就是农民啊!”

  “你不是农民!”胡子文说,“你记住,你现在是饺子王,是西安著名的儒商!”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了,开一个饺子文化研讨会,把国内的一些专家学者教授请来,研讨会的规格越高,饺子馆的声名越大,将来可以去北京上海广州开饺子宴连锁店么!”

  “嘿嘿嘿。”

  “嘿嘿啥的?”

  “我这是狗吃麦苗装羊(洋)呀!”

  “又说农民话了?!”

  “我能把专家学者教授请来?”

  “这有我哩,以文联外联部名义来请。”

  “那你给咱整!”

  “这还像个大老板的气派,办大事就得有八个字:整大,煽起,咚匀……”胡子文不说了。

  “那最后可不能管呀!”

  “你也知道八字方针?”胡子文笑了,“我怎么能管呢,我策划过的事没有不成功的。”

  “那你做个计划表,看得多少钱?”

  胡子文在夜里起草了一个详细计划表,各项开支用费一合计,得二十五万元,笔一挥,写成了三十万。翌日,贾德旺认认真真审核了计划表,他决定只拿出二十万元。贾德旺用一只破面口袋装了二十万元提到胡子文家里时,胡子文没在家,在朋友家里搓麻将,老婆电话里说:贾老板给咱行贿来了,你快回来。胡子文说:你尽想得好,那是会议经费哩。老婆说:还送来一只狗,狗肥得很肥得很。胡子文赶回来,问:这是多少钱?贾德旺说:二十万元,你点点,给我打个收条,将来会毕了你拿票证来换条子,花销不敢突破这个数。胡子文有些不高兴。贾德旺说:我打问了,会议机票和宾馆客房都打折哩。胡子文还是阴沉着脸。贾德旺便拍着胡子文的肩称兄道弟了,拿出一份聘书,说:我请处长老兄当顾问,顾问当然要有顾问费,一个月一千元!你不是说嫂子喜欢狗吗,我把我的狗送来了,狗一分不取,拴狗的那条绳子是用皮子拧的,也一块送啦!胡子文说:我的大老板呀,你到处赞助,我以为你是出手大方的人,原来你和上海人一样,精明又小气,你要明白我这是在包装你,搭了台子让你唱戏哩,日巴耍!贾德旺说:这我怎么不明白呢?你瞧瞧这钱,都是零票子积起来的,每张票子都油腻腻的,也不容易啊!这些钱办会可能手头不滋润,以后事情真的弄大了,有我的就有你的。你知道我贾德旺毛病不少,但能从河南乡下到西安站住脚,得益于就是爱朋友嘛!胡子文说:不说啦,那就这样办吧。贾德旺说:那你给我笑笑,你不笑,我心里不踏实。自己先笑起来。胡子文见贾德旺黑胖脸上又出现了眼角下的酒窝,也就笑了。

  胡子文真的以文联外联部的名义邀请了十多位国内著名的专家学者教授,很快地在西安召开了“饺子文化研讨会”。贾德旺很谦虚,对各位专家学者教授毕恭毕敬,他愈是这样,专家学者教授愈尊重他,开幕的那天让他坐在主席位上,贾德旺坐在主席位上只让人拍照了一张像就离开了,此后就回到饺子馆再不露面。专家学者教授对贾德旺印象极好,也满意这次会议商业味道淡,便围绕着饺子文化畅所欲言了。专家学者教授却有一个秉性,什么都要往性意识上寻究竟,认为性是世界万物的根本,自然就论起饺子的形状便是从女性生殖器逐渐演变而来的,甚至大而化之,论证了大米就是阳具形状,小麦是阴器形状,还有油条和油饼的关系,春卷和馒头的关系……会议结束了,专家学者教授揣了红包坐上飞机都走了,胡子文带着一份整理出的会议纪要和一堆票据来向贾德旺汇报。

  “会开得非常成功!”胡子文说,“纪要在报纸上一发,你得加紧练练字呀!”

  “练字?”

  “整天有人来请你签名,你那一堆麦秸字可不行喽!”

  “你说说,纪要是怎么写的?”

  胡子文就把眼镜卸下来,开始讲研讨成果,饺子文化如何是性的文化,饺子的形状又怎样从女性生殖器的模样一步步演变了过来。等等等等。胡子文的喉咙就发干了,喊:服务员,倒茶来!一抬头,瞧见贾德旺的一双脚搭在桌面上,手搓着脚趾头缝。

  “你有脚气?”

  “往下说!”

  “就这些。”

  “就这些?”

  “研究成果可不是和面包饺子,一包一大堆!《道德经》上有这样一句话: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钱花完啦?”

  “嗯。”

  “哼,”贾德旺说,“花了二十万,就是证明我不是卖饺子而是在卖×?!”

  胡子文一时噎得说不出了一句话。

  但胡子文的好处是干什么事情从不气馁,他骂贾德旺是农民,仍还是把纪要拿去报纸上发表了。纪要的观点使西安街谈巷议,认识贾德旺的都喊贾德旺是贾饺子。一日,饺子馆门前来了一个人,样子怪怪的,探头往里张望,服务员问:先生吃饭吗?那人说:不吃饭,和你们老板做个生意。服务员说:做什么生意?那人从怀里取出一个石头,石头的形状是活脱脱的阳具。服务员就踢了一脚,说:滚!那人不滚,却说你懂不懂奇石,这块石头比你小命值钱哩!别人介绍你老板肯定会买这个宝贝的。服务员这回是上去一个耳光,两厢就撕打开来。门口一闹腾,涌集了一大堆人,惊动了在饭馆里吃饭的一个老者,老者唬着脸问怎么回事,旁边有人说:卖的来配对了。老者说:怎么是配对儿?旁边人就说了研讨会纪要上对饺子形状的论述,大家都嘻嘻地笑。老者身边的人说:笑什么,这是政协的领导!政协领导很严肃了,说:都散去,散去。这饺子馆办得不错么,能在饭馆把文化搞起来,能把国内那么多的文化名人请来研讨饺子文化,这老板为西安争得了荣誉嘛!大伙见政协领导这么说,便一哄而散了。贾德旺在外办事回到饭馆,听服务员叙述了政协领导的话,大受感动,当天下午就去政协机关拜会那个领导。领导说:你是不是政协的委员?贾德旺说:不是。领导说:我要推荐你当个委员!贾德旺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末了倒退着走出领导办公室,一路上拨打手机,将消息告诉了十多个熟人。但是,在审查委员资格时出了问题,因为贾德旺是从河南乡下来的,没有西安户口,几经商议,最后作为特邀委员。特邀委员也是委员,又是餐饮界唯一的委员,贾德旺在饺子馆大摆宴席庆贺,胡子文却没有接到通知。

  胡子文的老婆问胡子文:那个河南担老板把什么人都请了,怎么你没去?胡子文说:等着吧,他会上门来请的。

  果然贾德旺西装革履地来了,胡子文没有起身,只坐在办公椅上打手机。手机并没开通,却大声说:喂,喂,什么?市长请去他家吃家乡豆腐?那怎么不事先说一声呢,今日报社约我写文章走不开身啊!”放下手机,说:真是的,中间人得事先打招呼才是,他市长有空了,我却没空呀!

  “市长请赴家宴你还不去呀?”贾德旺有些吃惊。

  “古人说:游大人之门,谄固可耻,傲亦非兮,总不如萧然自远。”胡子文说,“你找我有事?”

  “你是顾问啊。”

  “顾问是顾不得去问的。”

  “问不问也得有顾问费的。今日政协组织委员视察,路过这里,我给你送钱来了。”

  “你还在卖饺子?”

  “又骂我了?!”

  “这倒不是。”胡子文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回答得好了我收你的钱,回答得不好,我一个子儿不取你的。”

  “你让我认字最好!”

  “一个人救过一个溺水者,而他在遭受歹徒刀刺时又被另一个人救了他,我现在问你,如果让他救过的人和那个救他的人其中必须死去一人,你说这个人希望谁去死?”

  “你说谁去死?”

  “希望救他的人去死。死了,他就再不觉得歉疚了!”

  贾德旺哈哈大笑,眼角下的酒窝又出现了,过来抱住胡子文,将一千元塞在胡子文口袋,说:“我知道,你是盼我生意越做越大,当了政协委员以后再当政协主席,你就更有成就感了!”

  胡子文的手也伸过去抱了一下贾德旺,将擤过鼻涕的指头在贾德旺的背上蹭了蹭,骂了一句:你这个河南担!

  贾德旺主动上门修好了关系,胡子文也按月去饺子馆领取顾问费,胡子文的老婆也招呼三朋四友的去那里吃饭,每次去,都牵着那只狗,人在桌面上吃酒吃肉吃饺子,狗就在桌子下啃骨头。吃毕了,故意让服务员叫老板过来,说:我埋单吧。贾德旺说:“怎么会让你埋单?出了饭馆,朋友说:胡夫人的面子大,吃饭都不掏钱。胡子文老婆说:这饭馆是我老公一手扶持起来的呀!回到家,就对胡子文说:贾老板让我捎个话,说他想在饭馆墙上装饰些字画,要你联系些书画家。胡子文说:我忙得很,哪儿有时间?老婆说:你总是忙,整天不沾家!胡子文说:你权当嫁了个大领导,你见过哪个大领导天天在家里?老婆说:可你不是大领导!胡子文说:那就权当是生意人吧,贾德旺不但不治家,老婆娃娃还都在河南乡下哩!老婆说:贾德旺日进斗金,你呢?胡子文说:这河南担还有什么,不就是有几个钱吗?老婆说:人家是政协委员!胡子文不言语了,独自坐到阳台上去喘粗气。

  又是一日,贾德旺给胡子文打电话,说外地一个什么文化采风团要去饺子馆参观,而他在政协开会,让胡子文去饭馆陪陪客人。胡子文出门走的时候,老婆叮咛把狗带上,胡子文不带,老婆说:那你回来给狗捎块骨头。胡子文说:贾德旺吝啬得很,他饭馆里的骨头上就没肉!老婆说:狗啃骨头就嚼个味儿。胡子文在路上想,我这是日巴耍么,他贾德旺要我陪客我就来啦?这个河南担,我把他煽圆了,他竟人模狗样地比我还牛了?!在饭馆里接待着采风团,替贾德旺没来打圆场,说老板怎么忙怎么忙,从来没有睡过六小时的囫囵觉,团长指着墙上的照片,说:名人是苦人么,可他倒还这般胖的?胡子文说:他身体好,早晚要喝一种汤的。团长说:什么补汤?胡子文说:钱汤。团长就惊奇了,说:钱汤?胡子文就说了,说他以前听别人说这话没有信,有一次和贾德旺开会睡在一个房间,天一亮贾德旺就起来,用剪刀剪什么,他就不吱声拿眼看着,贾德旺剪的是百元的人民币,剪成碎末儿冲了开水喝。团长便笑了,说:早听说西安人会编段子,胡主任你真幽默!掏了名片,要胡子文转交给贾德旺,希望饺子馆能在他们城市开分店,他一定会鼎力相助。采风团一走,胡子文就把名片撕了。

  胡子文编派贾德旺早晚喝钱汤的段子自然有服务员传给了贾德旺,传话人很愤怒地谩骂胡子文不维护老板的形象,完全是嫉妒心作祟。贾德旺倒嗬嗬大笑,说:你觉得有人信不信这事?服务员说:没人能信的。贾德旺说:就是有人肯信,说我钱多也是吉利话。服务员说:老板不仅是富人,当政协委员了也是贵人。贾德旺说:你说得好,凭这句话应该当大堂经理,可现在的大堂经理干得不错,有机会我会考虑你的。

  贾德旺虽然知道服务员打小报告是别有用心,但他记得了富贵二字,就把政协的事看得很重,积极参加着一切活动,并且每次政协开会就把一批委员请到饺子馆吃饭,贾德旺的威信很高,已经有人要帮他迁入户口,准备推选他作政协一个委员会的副主任了。贾德旺踌躇满怀,不久却又听到胡子文编派了他的一个段子。段子说贾德旺经常到城区和郊县去视察,到区上,接待他的人知道他是河南人,而河南人自小吃红薯,胃是有感情的,他一定还是爱吃红薯,就蒸了红薯请他吃。吃了一顿红薯,贾德旺没说话,去县上视察,县上人也得知他是河南人,而区上接待吃红薯,他一定是爱吃红薯的,又蒸了红薯给他吃。贾德旺还是没说话,就盼着到镇上视察时能吃一顿好的。可到了镇上,镇上的干部请示县上,县上说贾委员是河南人就是爱吃红薯,镇上依然蒸了红薯。这回贾德旺胃疼了,实在憋不住了,说:同志,我就是在河南农村吃红薯吃怕了才到西安来的!贾德旺听了段子生气了,一天胡子文领着一伙人来吃饺子,贾德旺当着众人直戳戳说:胡主任,你散布我的坏话了?胡子文说:没有,古人说群居防口独坐守心……贾德旺说:几个人都传过来你编的段子了!胡子文说:什么段子?贾德旺说:吃红薯的事,你编了没编?胡子文睁着眼睛,朴忽朴忽看着贾德旺,说:是吗,日巴耍,这都是那几个河南担给你胡传哩!大家嘎嘎大笑,气得贾德旺也笑了。

  半个月后,政协组织委员们全面视察市文化建设工作,贾德旺要求把他分在第三小组。因为第三小组视察的重点正好是文联大厦娱乐场所。五年前,文联机关在一座旧四合院里办公,年年打报告希望市政府拨资建一个文学艺术家活动的大厦,政府多方筹资总算把大厦盖了起来,但大厦盖起后,文联便将它全部向社会出租,办成了美容美发厅,游戏厅,桑拿室,洗脚房,文联月月收租金,日子是富裕了,卖淫嫖娼却泛滥起来。得知政协委员要来视察,文联当然清楚被视察的原因,就一方面准备汇报材料,一方面派胡子文到各出租单位布置接待事项。当贾德旺他们听取完汇报又去各娱乐场所实地查看,胡子文已组织了所有娱乐场所的人员列队欢迎,胡子文说:等委员一来,我喊一句口号,大家就跟着喊口号,要整齐,有节奏,知道了吗?大家说:这个谁不知道?!胡子文说:好!指着一个女的说:来视察的都是些老保守,不要把眉毛画得那么翘。女的说:不画眉毛我就觉得没长眉毛似的。胡子文正要批评她,扭头看见巷口有人拿着照相机跑,就拍了一下掌,大声说:来了来了!众人立即有节奏的喊:来——了!来——了!但巷口的一伙人却没有过来,往另一个巷子去了。胡子文说:走了走了。众人又是有节奏的喊:走——了!走——了!气得胡子文说:看我的手势,没有手势不要乱喊!约摸半个小时,贾德旺他们是真的来了,胡子文喊了一声:热烈欢迎!手从下往上一扬,众人一哇声高呼:欢迎——欢迎!胡子文又喊了一声:反对嫖娼!众人一哇声又高呼:嫖娼——嫖娼!委员们脸色不好看,也不做任何回应,径直就进了各个场所。胡子文也跟了进来,对着贾德旺喊:贾老板!贾德旺却全然不做理会。胡子文又喊了一声:贾老板!陪同的文联主席训道:贾委员来视察的,你乱乍呼什么?胡子文讨了个没趣,脸脖都红了。

  视察完毕,委员们并没有在文联吃招待饭,贾德旺带人去饺子馆吃饺子。委员里有一位是区政协主席,知道贾德旺和胡子文的关系,说:你和胡子文嘣了?贾德旺说:没有呀。区政协主席说:我看你今日带理不理他的。贾德旺说:我故意晾他哩。区政协主席说:他可是能行的文化人呀!贾德旺说:是能行的文化人。可文化人毛病也多哩。他能帮你成事,也能给你坏事,远不得近不得,是属核桃的德性,得砸着吃。区政协主席一高兴,说:“中,中。”贾德旺说:你也是河南人?区政协主席说:老家是河南洛阳的,十二岁来的西安。贾德旺说:那你说西安话说得顺溜。区政协主席说:我那单位河南籍的人少,一说河南话就遭戏谑,可我在家是说河南话的。你了不得哩,饺子馆里的员工必须说河南话,饺子馆又成了名店,你给咱河南人长了脸了!贾德旺说:你老得多指教哩!区政协主席说:好,好,什么都好,如果饭馆里还能卖“水席”那就更好了!水席是河南最有名的菜类,全部的菜都是汤菜。贾德旺说他早有此意,近日就想回一趟老家招些做水席的厨师。区政协主席就鼓动开设水席越快越好,若要回老家,他可以派个小车去。

  贾德旺果真就乘坐了小车回了一趟老家。小车一直从村口开过巷子到了家门口,村人已经知道贾德旺在西安混成个大人物了,都跑来看,说:德旺,这是你的车?贾德旺笑着说:把娃娃管好,可不敢用石子在上面划道道。村人说:贾罗锅毒命,一辈子腰直不起,他一死,儿子果然顶天立地了!听村人提说到贾罗锅,贾德旺就怀念起自己的父亲了,他买了烧纸和高香去父母的坟上奠祭,瞧见两个坟堆平塌下去,荒草蔓生,就拿锨铲土隆了隆,跪下去焚香烧纸,磕了三个响头,说:爹,娘,我回来看你们了!你儿在西安把事弄成了,还当了官了,是政协委员。坟头上飞过来一只鸟,喳喳喳地叫,贾德旺挥手把鸟赶飞了,又说:给你们说这些你们也听不懂,政协委员是个啥,就像刘三胜一样,你现在是刘三胜的儿!旁边的小车司机一直笑嘻嘻的,末了说:刘三胜是谁?贾德旺说:解放前大财东家的儿子,在郑州当过省参议,威风得很哩,戴礼帽,拄文明棍,出门有三个背枪的卫兵。

  回到西安后,小车司机把贾德旺上坟的事说开了,司机的原意在夸讲贾德旺是个孝子,但一经传开,却成了贾德旺把自己比作伪参议,被编成了段子,而且用河南话讲,讲得有声有色,听着的人听毕了,就笑着骂:这个河南担日巴耍!段子连市委书记都知道了,一次会议,市委书记在饭厅见到贾德旺,当着好多人的面说:贾德旺,你过来!

  贾德旺过来了,倾着身说:书记好!

  “听说你在你父母坟上说你现在是伪参议了?”

  “这,这……书记你听谁说的?”

  “你先说有没有这事?”

  “我是上过坟……”

  “你怎么能说这样话呢?!”

  “书记,这怎么能当真呢,那是哄鬼哩么!”

  周围的人哗地就笑了,但书记没有笑,大家也就停止了笑。贾德旺还要解释,市委书记却转身走了。

  当再一次开政协会,没有通知贾德旺,贾德旺不再是特邀的委员。贾德旺苦闷了数日,脸就明显得瘦了一圈。终于在一个午后,胳肘下夹着一卷纸来胡子文的家,笃笃笃地敲门。胡子文从门扇的猫眼里看出去,贾德旺站在门外理头发,头发蓬乱,顺手心唾了唾沫往头上抹。胡子文说:谁?贾德旺说:我。胡子文说:你是谁?贾德旺说:是我也听不出来?贾德旺!胡子文说:贾德旺是谁?贾德旺说:有理都不打上门客的!胡子文说:是你呀,你怎么不用河南话说?等一等,我正在厕所,还提着裤子哩!胡子文返回厕所,在马桶上坐了吸过一支烟,过来开了门,一边系裤带一边说:你怎么来了,给我送礼啦?贾德旺说:我还不至于给你送礼吧?新买了一张字画,让你鉴定鉴定。打开了,是于佑任的一幅对联,胡子文念:梦久不知身是蝶,水清安识我非鱼。

  “膺品!”

  “我五千元买来的怎么是假货,假货能仿得这么真?”

  “河南人什么假不了?你看没看昨天报纸,一个河南人拐卖儿童,买方买的是个男孩,回家给孩子洗澡,洗着洗着小鸡鸡就掉,原来是个女孩。”

  “这字要是假的,我就送你了。”

  胡子文没有吭声,看着贾德旺将对联挂在墙上了,说:“挂在我家墙上了就算是我的,河南担,没文化就是没文化,我现在告诉你,这对联是真的。”

  “你以为我认不得这是真的?我来给你行贿你也不沏一杯好茶给我喝喝?!”

  “给我行贿肯定是有事了!政协委员抹了?”

  “那段子是不是你加工改造了?”

  “这倒与我无关。”

  “那个司机我操他娘的!”

  “古人说,人有一事不妥,后来又受此事之累,如器有隙者,必漏也。”

  “所以我来请主意了。”

  两个彼此笑笑,坐下来吸烟喝茶又吃酒,开始起草了一份材料。临分手,胡子文说:笼攀是离不了笼沿的,要做儒商,商就要一直和文化结合哩。贾德旺说:所以你始终是顾问呀!胡子文又说:河南出恐龙蛋化石,你那儿联系的河南人多,若能弄些恐龙蛋化石,我去见书记的时候,也不至于空着手。贾德旺:这个容易。当天夜里,贾德旺就用三轮车运来了一块九颗聚在一起的恐龙蛋化石。待贾德旺一走,胡子文就将恐龙蛋化石送到了市职称评委会主任家,主任好收藏,喜欢得不得了,又觉得这礼重,问胡子文自己有没有?胡子文当然没有。主任说:既然你没有,咱俩一分为二。胡子文说:只要把我的高级职称能通过,放在你这儿就等于放在我那儿了。主任却坚持分开,胡子文便用锯子将九颗恐龙蛋锯开,主任拿六颗,他拿三颗,没想锯下来一颗发现那颗恐龙蛋底是平的,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水泥伪造的。忙敲打另外的八颗,竟都是假的。胡子文怒不可遏,拿了假恐龙蛋去寻贾德旺,贾德旺也傻眼了,说:这毛海子坑我了!胡子文说:毛海子是谁?贾德旺说:一个文艺工作者。胡子文说:文艺工作者?贾德旺说:就是从河南过来的一个耍猴的。胡子文骂道:耍猴的算什么文艺工作者,日巴耍,事情办不成,你还让我丢老鼻子人啦!贾德旺忙自己打自己脸,说他再去找另一个人,那人以前倒贩过恐龙蛋化石,现在虽改行了,手里肯定还有存货。胡子文说:这人现在干啥?贾德旺说:他说他是从事轻工业的。胡子文说:是不是弹棉花的?贾德旺说:是吧。胡子文就笑了,要跟着贾德旺一块去。直到后半夜,恐龙蛋是买到了,虽然只有五颗,五颗确实是真的。

  第二天,胡子文将恐龙蛋送给了职称评委会主任家,直脚就去拜会市委书记,先是汇报了全市文化工作的现状和今后发展的一些举措,末了便提起了贾德旺。书记说:你也认识贾德旺,这人到底怎么样?胡子文说:这个河南人文化浅,有时不会说话,可有雄心大志,在西安市的河南人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就呈交了以贾德旺的名义所写的材料。材料上写着贾德旺是如何从河南到了西安发展餐饮事业,为何经过几年奋斗成为西安餐饮界的龙头,而在西安挣了钱了,就要回报西安,为西安的城市建设做一份贡献。具体的方案是:以饺子馆牵头,组织河南籍人参会,筹集资金,为古城墙贴瓷片,在城河两岸铺地砖,用红漆刷大雁塔,把东西南北城门楼镶金边。

  “这个贾德旺!”书记说,“他有多少钱?”

  “他钱多得能砸死人!”

  “他还是好好卖他的饺子吧。”

  胡子文软不沓沓回来把书记的话转告了贾德旺,两个人无言的看着,都笑了一下,笑得都没声。然后两人到贾德旺的住处喝酒,就喝醉了,贾德旺歪着头,手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说:处,处长,你文化高,你说这,这,这是个啥字?胡子文瞅了半天,是一个字,说:不认得。贾德旺说:你日巴耍,这个字都不认得?!胡子文说:啥字?贾德旺说:富字!胡子文说:富字上边有一点,你这个字没那一点。贾德旺说:这叫富贵不能到顶。胡子文说:你还要咋个富呀?也指头蘸了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说:立早是章,早写得出了头也念章,你懂不,这叫做写文章能出头,出头为贵,你就是再富也不可能贵,贵的。贾德旺说:贵字下边是个贝,贝就是钱,没钱贵,贵不了,有钱总有贵,贵,贵的时候!胡子文说:你到底有多少钱?你说你钱多得能砸死人,你还真以为,以为你的钱多,多的不得了?!

  贾德旺就站起来,摇摇晃晃站不稳。胡子文说:你醉了,瞧你这本事,一瓶酒就喝醉了,我把你这样子照一张照片。就转身在沙发上找提包。胡子文觉得自己是带了提包的,提包里应该有照相机,但沙发上什么都没有。贾德旺说:你瞧么,你瞧么!胡子文就突然感觉他真的手里拿了照相机,手举着给贾德旺拍照。贾德旺扶着桌子作庄严状接受拍照,然后就拉胡子文到他的卧室去,胡子文手还做着拿照相机的姿势被拉进了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床,床前有香案,供奉着一尊瓷制的财神爷,而靠窗的墙上角是一个木架,木架上放着一个饱满的麻袋。贾德旺指着麻袋,说:你盯,你往那里盯,你知道麻袋里装的什么?

  “什么?”

  “钱!”

  “钱?”

  “是钱,钱,钱!现在硬币是不用了,可我积攒了这一麻袋,它是我的纪念品。”

  胡子文嘴张开来,合拢不上,手还在作着拿照相机的姿势,他要求贾德旺就站在木架下,他要拍一张照片,他说他要把这张照片放得大大的公布于世,他说他要宣传贾德旺是多么有钱,而这些钱是卖饺子得来的,劳动致富了,应该成为一个贵人!贾德旺嘿嘿嘿地笑,说:我要给你钱的,大海里舀半盆水就够你喝了!胡子文说:把头扬高,胸挺起来!好,好,把手抓住麻袋!你笑呀,河南担,你个日巴耍怎么不笑?!贾德旺还在说:给你半盆水你不嫌少吧,半盆水也能喝死你的,咱们的事情弄大了,顾问费要给你涨,涨的!

  胡子文站在地上拍了几张,又站在床头柱上拍。胡子文还要拍,看见床下有一个盆儿,要取出来垫在脚下,盆子里却有半盆水,骂道:我闻得出来,这是你尿的,你早上不去倒尿,你真是不讲卫生的河南担!胡子文从外屋端来椅子,又将另一个小方凳架上去,然后爬上去再拍。胡子文这时候发现了墙上有一行粉笔写成的字,他数了数,是十一个字:世上有一个鬼名子叫日弄。他说:这字是你写的?贾德旺说:我写的。胡子文说:写得好。贾德旺得意了,说:这有个故事哩,我才到西安,身上只有二百元,一个月没寻着工作,钱也花完了,我白日讨饭晚上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椅子上睡。一个卖饺子的小老板到车站送客,问我愿不愿到他的饺子馆干活,不给工资,可以管吃管睡。我说愿意,跟着他走了。在小馆子干了十天,我才知道他卖的水饺馅儿全是瘟猪肉。我说咱怎么能卖瘟猪肉?他说没人在馆子里吃了顺地倒,我卖的就不是瘟猪肉,你知道不知道,世上有一个鬼名子叫日弄?我记住了这句话。后来我辞了那份工作,又去了另一家饭店打工,有了积蓄开始自己卖饺子,我,我就把这句话写在那里了。胡子文说:你的饺子馆也卖的是瘟猪肉?贾德旺说:你胡说!我什么事都干过,但我没卖过瘟猪肉。我要的是日弄鬼的精神,你懂吗,精神!胡子文说:是的,精神!你抓着麻袋,要笑,一种自豪的笑。笑啊!

  贾德旺在努力地笑,胡子文把双手举在面前,说:我给你照呀,一,二……还没有说出三,他听见了哐咚一声巨响。把眼往下一瞅,瞅见木架坍倒了,饱满的麻袋砸下去。胡子文嘎嘎而笑,说:你这个河南担,用那么大的力气?!还举了手要拍摄砸下去的麻袋,就看见麻袋下的贾德旺没有吱声,半个脑袋扁了,一股血喷出来。胡子文说:日巴耍,你是咋啦?脚下的椅子却晃动了,身子向前弓了一下,又往后弓,一先一后的弓,双手在空中抓,什么也没有抓住,就栽下去了。胡子文是脚朝上头朝下栽下去,撞翻了床边那个盆儿,盆里的水流开来,又聚在一个低洼处形成水潭,他从地上弹了一下又倒下去,整个脸面浸在水潭里不动了。(责任编辑:王童)

  写毕于2002年2月27日夜

  改毕于2002年3月6日下午

  作者简介:

  贾平凹,男,1953年生,陕西丹凤人。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贾平凹文集》(14卷)、长篇小说《浮躁》《废都》《白夜》《妊娠》《商州》《土门》《高老庄》《怀念狼》,中篇小说集《天狗》《晚唱集》,短篇小说集《兵娃》《山地笔记》《贾平凹小说新作集》,散文集《月迹》《爱的踪迹》《心迹》《商州杂录》《贾平凹散文自选集》等。其中《浮躁》获美国美孚文学奖,《废都》获法国费米那文学奖,《爱的踪迹》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腊月·正月》获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满月儿》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王满堂》《制造声音》获《小说月报》第四、第七届百花奖。现在《美文》杂志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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